第9節

「駕駛我該死的帆船,這就是我的事。」
「不管怎樣,你看見那個男人是在看到那個女人之前,當時他是躺在礁石上的。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是死了嗎?」「我怎麼會知道他是死的還是活的?他又沒衝我行吻手禮。就算他這樣做了,我也不可能看見,是不是?我離他太遠了。」「但你說過,整個時間裡你都能看到沙灘。」「我沒說錯啊。沙灘多大啊,我怎麼會看不見沙灘呢。但這不能說明,我能看見每個向我行吻手禮的人。」「我明白了。那你後來去了磨刀礁林?」「我去了哪兒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想研究什麼屍體,或者看某個女人跟某個男人搞在一起。我有許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坐在那裡欣賞人家日光浴。」「你做了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管你去幹了什麼,你反正去了磨刀礁林的深水區。」
波洛克先生沒有說話。「船上有人跟你在一起嗎?」「沒有。」「那你的孫子當時在幹什麼?」「他?他當時跟我在一起。我還以為你問的是別人,那些平時不跟我在一起的人。」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說警察都是一群笨蛋,大部分都是。」
「你的孫子現在在哪兒?」
「去科克了,上個星期六去的。」
「科克?走私東西去愛爾蘭?」
波洛克先生非常氣憤地吼著:「當然不是了。是做生意,我的生意。」
「你的生意似乎很神秘啊,波洛克。你最好小心點。等這個小伙子回來的時候,我們要見見他。不管怎樣,你說當那個年輕女士看見你的時候,你把船開近了一點,然後又駛出去了?」
「不可以嗎?」
「你把船開近幹什麼?」
「這是我的事,難道不是嗎?」
警長放棄了。「不管怎樣,你願不願意說說,在從你家到平鐵的路上,你有沒有看到任何人沿著海邊走?」我願意說啊,我什麼都沒看見。在兩點差一刻之前,誰也沒看見。
在那之後,我就不確定了,我已經說過我當時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你在附近有沒有看見別的船?「沒有,我沒看到。「很好。如果接下來幾天裡,你想起來什麼東西,最好跟我說一聲。
波洛克先生嘀咕著什麼不太好聽的話,然後就走了。「這個老頭可不友好啊。」溫西說。「一個老無賴,」格萊謝爾警長說,「最糟糕的是,他講的話你根本不能相信。我想搞明白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也許是,謀殺保羅·亞歷克西斯?」偵探提議說。「或者是收了什麼好處,把兇手送到犯罪現場,」溫西補充說,「這更有可能,真的。他有什麼動機要殺亞歷克西斯呢?」
「有三百英鎊,勳爵閣下。我們不能把這個忘了。我知道我曾說過這是自殺,我現在還是這麼想的,但跟以前比,現在我們的確有了一個謀殺動機。」
「假設波洛克知道這三百英鎊的事。但他怎麼會知道呢?」「這樣,」警長說,「假設亞歷克西斯打算離開英格蘭。」「我就是這麼說的。」昂佩爾蒂偵探插嘴說。「還假設他雇了波洛克,和他約定在海邊見面,讓他用船把自己載到遊艇停靠或者類似的地方。還假設,支付波洛克佣金的時候,亞歷克西斯不小心讓他看見了剩下的錢。然後,有沒有可能波洛克把他帶回岸邊,割了他的喉嚨,然後帶著金子跑了?」
「但為什麼呢?」昂佩爾蒂反對說,「為什麼要把他帶回岸邊?在船上把他的喉嚨割了,然後把屍體扔到大海裡去,不是更容易嗎?」
「不會的,」溫西很急迫地說,「偵探先生,你看過別人宰豬嗎?你算過沒有,這麼干會流多少血出來?如果波洛克在船上把亞歷克西斯的喉嚨割了,那他就得費大力氣擦洗才能把他的船弄乾淨。」
「說得很對,」警長說,「但不管怎樣,波洛克的衣服呢?我怕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下達搜查令,去他家搜查血跡。」「防水布上的血跡也很容易洗乾淨,」溫西說。兩位警察無奈地表示同意。
「而且如果你站在受害人後面割喉嚨的話,很有可能不會沾到太多血跡。我相信這個人就是在發現屍體的地點死掉的,不管是謀殺還是自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警長先生,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這個建議可能會有用,可以明確地告訴我們這是自殺還是謀殺。」
他再一次說出了他的計劃,警長點了頭。
「我找不出任何反對它的理由,勳爵閣下。可能真會得到點不錯的線索。其實,」格萊謝爾先生說,「我自己曾想過類似的辦法。但您先說出來,我完全不介意。一點兒也不。」
溫西咧嘴笑了,去找薩拉康伯·哈迪,那個《晨星報》的記者。就像他預料的那樣,溫西在賓館咖啡廳找到了他,他正在吃點心呢。這個時候大部分的記者都已經撤退了,但哈迪對彼得勳爵有無比的信心,還在堅守崗位。
「儘管你對我不冷不熱的,老先生,」他抬起自己發愁的紫眼睛,盯著溫西灰色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定發現了什麼秘密,不然你不會一直逗留在犯罪現場。要不然就是因為那個姑娘。看在上帝的分上,溫西,說你不是因為那個姑娘才留在這兒的。你不會這麼戲弄一個可憐又勤奮的記者吧。或者,等一等!如果沒有別的進展,那跟我說說那個姑娘吧!說任何東西都可以,只要是個能登報的故事。『貴族之子的浪漫婚約』,這比任何新聞都好。但我一定得拿到個新聞。」
「打起精神來,薩利,」勳爵說,「把你的墨水爪子從我的私事上拿開。別這樣鬼鬼祟祟的,到大廳一角的坐椅上安靜地坐一會兒,我要跟你說一個很好聽很有趣的故事。」
「太好了,」哈迪先生激動地說,「這才是我期待的老朋友,從來不會為難人,即使我只是個可憐討厭的記者。『貴族的品格』——我就是這樣跟其他新手說的。『我就纏上老彼得了,』我說,『盯住他就有錢賺。他不會讓一個勤奮的記者因為得不到想要的新聞而丟了飯碗。』但那些新人記者——他們沒有膽量,不敢逼著問你。艦隊街1就要垮台了,該死的。老一幫的人除了我以外一個都不在了。我知道哪裡會有新聞,我知道該怎樣得到它。我跟我自己說,你就盯緊了老彼得,總有一天他會對你講故事的。」
「多好的記者!」溫西說,「願我們永遠都有故事對他講述。你現在還算清醒吧,薩利?」
「清醒?」這位記者激動地叫著,「你見過任何一個新聞業者會在有人要對他說新聞的時候不清醒嗎?我不是什麼該死的禁酒人士,但我的腿一直都很聽話,聽完故事以後一定還可以走,這足夠了嗎?」
在大廳裡,溫西輕輕地把他的朋友推到桌前的位置上。「你看,」他說,「你把這些東西拿去,看看能搞出什麼名堂來。你可以按自己的意願修改修改。」哈迪直愣愣地盯著它看。
「哦!」他說,「潛在的動機,對不對?不是純正的友誼,光愛國是不夠的。哦,好啦!只要這是獨家新聞就行,動機是非——非——什麼詞來著——非物質因素。」
「可以這麼說,」溫西說,「現在,記下這個。『圍繞在平鐵悲劇四周的謎,在試圖解開的過程中卻逐漸變得更加複雜了。這遠不是一宗簡單的自殺案,儘管一眼看上去很像自殺,這可怕的死亡——』」
「好了,」哈迪打斷他的話,「我可以自己寫這一段。我需要的是新聞。」
「好的,但你得解釋其中的離奇之處。接著:『彼得·溫西勳爵,著名的業餘偵探愛好者,在貝爾維爾酒店寬敞明亮的客廳裡接受我們特別記者的採訪——』」
「為什麼非要註明是客廳,難道它很重要嗎?」1艦隊街是倫敦的街道名,是倫敦新聞媒體的聚集地。
「重要的是地址。我希望他們知道,在哪裡能找到我。」「你說得對。繼續。」「在威利伍康伯的貝爾維爾酒店,他說儘管警方依然堅持自殺這一說法,但他對此並不滿意。特別困擾他的疑點是,死者是蓄須的,據知從不剃鬚,而這宗犯罪的手段——」「犯罪?」「自殺也是犯罪。」「就算是吧。然後?」「手段是常見的剃鬚刀割喉,這把剃鬚刀上明顯有很深的磨損痕跡。『把這段修改得好一點,』這把剃鬚刀的來歷被追蹤到——」「誰追蹤的?」「我。」「我可以這麼說嗎?」「隨你願意。」「這讓新聞更可讀。『彼得·溫西勳爵面帶他標誌性的謙遜笑容說道,他親自追蹤了上文中那把剃鬚刀的歷史,一番調查使他——』使你發現了什麼,溫西?」「我不想告訴他們這個。就說這個調查歷經好幾百英里。」「好的,我可以讓這個聽起來很重要。還有別的嗎?」「有,這一點很關鍵。把這一行用黑體字強調出來——你知道的。」「這不是我管的事,是編輯的事。不過我會去試一下。繼續。『倚在桌子上,用他那藝術氣息十足的手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手勢來強調,彼得勳爵說——』」「追蹤,」溫西說,「在最關鍵的時刻中斷了。剃鬚刀是怎麼到保羅·亞歷克西斯手裡的?如果我能夠找到這個問題的滿意答覆,所有的疑雲就都消散了。如果可以證明保羅·亞歷克西斯的確購買了這把剃鬚刀,我就應該考慮自殺理論不可推翻。但在這條斷了的證據鏈沒能接起來之前,我都會堅持保羅·亞歷克西斯是被殺害的,而且會盡一切努力把這個兇手繩之以法,因為他太應該被懲罰了。這怎麼樣,薩利?」
「不算壞,我可以加點東西進去。我可以說,《晨星報》的讀者群是很龐大的,所以希望廣大的讀者可以協助破案之類的。我甚至可以設一個懸賞。」
「好主意!不管怎樣,把這新聞熱辣辣地散佈出去,薩利。」
「我會的——不管結果會怎樣。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如果真有人得了這個懸賞,你會心滿意足地認為這是自殺嗎?」
「我不知道,」溫西說,「也許不會。其實,我從來都不心滿意足。」
第十二章 新娘之子的證據
我是多麼地輕視那些渾身肌肉的男人啊!
——《死亡笑話集》
星期一,六月二十二日溫西看了一眼他的表。一點半了,他還沒有吃午飯。他打算補救這項工程,於是開車去了達裡。在達裡關卡等開門要幾分鐘的時間,他就借這個機會做了一點小調查。他發現那個瘸腿的看門人親眼見過神秘的馬丁先生——有個晚上在三根羽毛餐廳遇到過他。一位很好的紳士,為人很熱情。眼睛有點毛病,所以必須要戴深色的眼鏡,但總的來講還是個體面的先生。守門人非常肯定馬丁先生星期四的時候沒有經過這道門——無論是汽車還是馬車還是自行車。但如果步行的話,他就不能肯定了,這也無可厚非。
不過,一個新的證人突然出現了——守門人的小女兒羅西。「馬上就滿五歲了,在她這個年齡算是個精靈鬼了。」他父親是這麼評價的。她非常肯定地斷言,那個「可怕的黑眼鏡叔叔」星期四下午那關鍵的時間段沒有在關卡附近出現。羅西認識這個人,而且不喜歡他,因為前一天她在村子裡看到他,那副可怕的黑眼鏡把她嚇壞了。星期四,她和一個小朋友在鐵路門邊上玩藍鬍子遊戲。她知道那是星期四,因為那是集市開放的日子,十點十五分的火車會在那裡停靠。她扮演塔中的安妮修女,如果有任何人從路上走的話就把她的同伴叫出來。他們午飯之後就在那裡玩(據守門人說那是十二點半),一直玩到快下午茶的時間(四點)。她可以絕對保證,那個可怕的叔叔沒有從鐵路側門走。如果他經過那裡,她肯定會嚇跑的。
這似乎讓最後殘留的一絲可能性也排除了,馬丁先生不可能很早就離開三根羽毛餐廳(比大家提供的那個時間要早得多),走過鐵路交口,在另外一邊拿到車然後開走。溫西很禮貌地謝過小羅西,並給了她六個便士表示謝意,然後開車走了。
他的下一個目的地,當然是三根羽毛餐廳了。主人倫蒂先生很樂意告訴他所有的信息。他對偵探先生說的都是事實。他在星期二第一次見到馬丁先生——那是十六日。他大概是六點到的,把他的摩根車停在村子的綠地上,然後進來要了一杯啤酒,並問去古德瑞奇家怎麼走。誰是古德瑞奇先生?古德瑞奇先生就是亨克小路下面那塊地的主人,馬丁先生就是在那裡紮營的。那一帶的土地都屬於古德瑞奇先生。
「我想把這個問清楚,」溫西說,「馬丁先生是從亨克小路那個方向過來的嗎?不然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不是的,先生;他是順著赫爾斯伯裡路開來的,然後把車停在了草地上。」
「他徑直就到這裡來了嗎?」「就像燕子飛進自己的窩一樣,直接就來了。」倫蒂先生別具一格地回答說,「你要知道,先生,我們當時正在營業。」「他沒有問任何人應該在哪裡紮營?還是他直截了當地問起了古德瑞奇先生?」「他什麼問題都沒有問,先生,只是說:『古德瑞奇先生的住所在哪裡?』」「那他知道古德瑞奇先生的名字了?」「應該是的,先生。」「他有沒有說為什麼想見古德瑞奇先生?」「沒有,先生。就是問了路,然後喝完他的啤酒就開車走了。」「我聽說他上個星期四在這裡吃了午飯?」「沒錯,先生。跟一位女士一起坐著敞篷車來的。她目送他在這裡下車,然後又開走了,然後他就進來用了午餐。」他想是一點鐘左右,但女招待應該知道得更清楚。
那女招待知道得很清楚。是的,就像她已經對昂佩爾蒂偵探說過的那樣,馬丁先生大概是一點差十分的時候進來的。他向她提了一句,他剛去了威利伍康伯,覺得在這家小餐廳吃頓午飯歇歇腳也好。他的車似乎有什麼問題,一輛路過的車載他到威利伍康伯去又回來了。是的,他吃了一頓很豐盛的午餐:烤羊腿加土豆,然後還吃了煮白菜和大黃餅。
溫西想到在這個熱死人的六月天裡吃烤羊肉和白菜就發抖,然後問馬丁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準確的時間應該是一點半,先生。我們所有的鍾都快了十分鐘,小酒吧裡的鍾雖然是由無線電控制的,但也快十分鐘。我不敢說馬丁先生出門的時候有沒有在小酒吧逗留,但他付午飯賬單的時候的確是一點半。我不可能搞錯的,先生,因為那天下午我休假,我的男朋友準備騎摩托車帶我去赫爾斯伯裡,所以我一直在看鐘,看我多久才能幹完活。在馬丁先生走後就沒有客人了,這樣我就可以把餐廳打掃乾淨,換衣服,高高興興地準備走。」
這已經很清楚了。馬丁先生絕對不可能在一點半之前離開三根羽毛餐廳。那麼毫無疑問,他不是殺死保羅·亞歷克西斯的兇手。不過不管怎樣,既然開始了調查,溫西就決意要堅持到最後。他提示自己,不在場證據這種東西,就是用來被打破的。他可以假設,在神奇飛毯或別的什麼器具的幫助下,馬丁先生可以在一點半到兩點之間神奇地從達裡飛到平鐵。如果這樣的話,他那天下午回來了嗎,如果回來了,什麼時候?怎麼回來的?
達裡周圍並沒有太多的房屋,一次挨家挨戶的調查儘管很麻煩,但卻是一個安全又萬無一失的方法來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立刻著手開始自己的工作。他不用費什麼勁就能讓村民暢所欲言。保羅·亞歷克西斯之死已經是當地的一個重大事件,甚至讓上個星期六的板球比賽,以及把廢棄的教會會議室變成電影院這一改革性的提議都變得黯淡無光;威利伍康伯警方已經過來取證馬丁先生的行蹤,這讓村民興奮得像發了燒一樣。達裡人深信,如果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那這個村子有可能再上一次報紙。達裡已經上過一次報紙了,那是教會牧師的管家古賓斯先生在國家大彩票上獲得安慰獎的時候。激動的達裡人裡有一半都覺得很高興,但也有些嫉妒;另外一半人很不能理解,為什麼牧師還不取消他分發盤子以及在教堂教會擁有席位的特權,並認為古賓斯先生把一部分獎金捐給修繕基金的舉動只不過是在他放蕩不羈的聲名上面塗一層偽善。但現在,他們又有了能劃破黑暗未知世界的希望,他們看見了出名的曙光。溫西發現有幾個人認為馬丁先生的行為舉止很奇怪,還非常不喜歡他的那張臉。在將近兩個小時耐心尋查之後,他發現有人真的在星期四下午見過馬丁先生。這是村裡最有可能見過他的人——一家小五金店的主人,也做修理廠的事。溫西沒有更早得到這個信息的原因只是,這家店的主人——珀威斯特爾先生——在他第一次拜訪的時候正好出去了,去附近的農場解決一個壞汽油引擎的問題,只留下一個年輕的女人看著泵。
珀威斯特爾先生是跟一個年輕的修理工一起回來的,他簡直什麼都知道。馬丁先生?哦,是的。珀威斯特爾先生星期四下午的確見過他。馬丁先生是正好三點的時候過來的,是不是,湯姆?是的,三點,請他們過來看看他的摩根車。他們過去了,發現他的摩根車不能發動了,這一點都不奇怪。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對啟動裝置的檢查和測試,他們查出問題是在點火上。他們必須得把所有的零件都拿出來,一一檢查,最後珀威斯特爾先生發現問題可能是在高壓引線上。他們把壞的那個拿出來,換了一個新的,引擎立刻就好了,完好無損。時間方面沒有疑問,因為湯姆把這個記在了時間表上:三點到四點。
現在已經是四點半了,溫西覺得這個時候應該能在家中找到古德瑞奇先生。溫西趕到了他的住所——在威利伍康伯路第一個岔路邊的一塊土地上——他在那裡找到了這位先生和他一家人,他們正在桌子邊分享麵包、蛋糕、蜂蜜和德文郡的奶油。
古德瑞奇先生是一位體格結實的舊式紳士,很高興能盡力提供幫助。馬丁先生大概是在星期二晚上七點的時候來屋裡的,問他可不可以在亨克小路的下面紮營。為什麼叫亨克小路?那兒以前曾有過一間房子,那間房子是屬於一個叫亨克的老傢伙的——一個很普通的人——曾經終年飽讀《聖經》,希望這樣能幫他贖罪,因為他一直都是個粗魯的地痞。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間屋子後來倒塌荒廢了。現在根本沒有人去那裡,除了那些紮營的人。馬丁先生並沒有問及營地的情況;他直截了當地問他可不可以在亨克小路那裡紮營,直接就把路名說出來了。儘管古德瑞奇先生對村子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瞭如指掌,但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馬丁先生。他幾乎可以肯定馬丁先生以前從沒來過達裡。肯定是有人告訴他亨克小路這個地方——有些紮營者經常來這裡。就在路下面的那個地方,在那兒不會破壞莊稼,四周也沒有門,除非他們從籬笆那邊的紐康伯農場闖進來。但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那個地方是條死路。有一條水流從農場穿過,流向海灘,從營地過去只有五十碼的距離;那水一般都是淡水,但漲潮時是鹹的。現在古德瑞奇先生想起來了,紐康伯先生抱怨過他的籬笆壞了,但這個故事是從鐵匠格瑞那裡聽來的,那個人喜歡誇大其詞,而且古德瑞奇先生也不覺得這跟馬丁先生有任何關係。紐康伯先生並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租戶。籬笆還沒有修好,籬笆上有洞的話,動物有時候可能會從那兒鑽進來。除此之外,古德瑞奇先生並不知道任何和馬丁先生的信譽問題相關的事。他看起來很安靜,而且亨克小路在村莊的視線之外,從村裡也聽不到那兒的聲音,紮營的人可以為所欲為。根據他們不同的興趣愛好和社會地位,不同的紮營者會帶來不同的東西,比如留聲機或手風琴或吉他,但古德瑞奇先生並不反對他們的自娛自樂,只要不打攪到任何人就行了。他不向他地盤上的紮營者收取費用——他們紮營並不妨礙他,他覺得那些從城裡來的可憐小伙子只不過想呼吸點新鮮的空氣,喝點新鮮的水而已,他不應該因此而收錢。他一般都是請他們盡量保持場所的整潔,他們也都很守規矩。
溫西感謝了古德瑞奇先生,在他盛情邀請下品嚐了一杯茶。他在六點的時候離開,滿肚子都是麵包和奶油,這個時間正好去營地看一看,讓馬丁先生的這一章節圓滿結束。他從石頭鋪就的小路上驅車下行,很快就發現了馬丁先生最近紮營的場地。那條小路的邊上是一塊鋪滿粗糙草皮的廣闊平地,平地下面的一條鵝卵石帶一直延伸到海的邊緣。潮汐現在大概漲到了四分之一,沙灘越靠近海水的地方就越平滑;推測起來在低潮的時候會有一小條沙帶在水面之上。
在雜亂的草地上,摩根車輪的痕跡還隱約可見,有很多油滴可以證明車在那裡停過。靠近一點,地面上有被帳篷桿戳過的洞。還有篝火留下的燃燒灰燼,灰燼裡還有一團油膩膩的報紙,很明顯是用來擦炒鍋的。溫西很不情願地打開了那幾張味道難聞的紙,看了一眼報紙上的標題。星期四的《晨星報》;沒有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東西。在那堆灰燼裡仔細檢查,沒有發現帶血跡的衣服碎片、沒有紐扣、沒有任何可能會含有馬丁先生真實姓名和住址線索的碎片殘留。唯一一樣值得關注的東西就是一條大概三英吋長的細繩,在火裡已經燒得很黑了。反正也沒有更好的獵物,溫西就把它放在口袋裡,繼續尋找。
馬丁先生是一個很整潔的紮營者,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垃圾。在營地的右邊是遺留下來的矮荊棘籬笆,圍在亨克屋舍倒塌的斷壁殘垣邊。這道籬笆的根部已經燒燬了一半,溫西在那裡發現了一個讓人噁心的隱秘儲藏地,裡面有不少舊錫罐和瓶子,有些是新近扔進去的,有些很明顯是以前紮營的人丟下的:吃剩的烤肉,羊脖子骨頭,一隻鍋底有洞的大鐵鍋,半個領結,一個安全剃鬚刀片(非常鋒利,割開人的手指頭還綽綽有餘),還有一隻死鳥。不顧背疼,溫西小心翼翼地在營地表面爬行,這位最敬業的警犬得到的嘉獎還包括大量燃過的火柴,六個外國製造的空火柴盒,幾個煙管和殘留的煙絲,三個燕麥顆粒,一根斷了的靴子鞋帶,大約一磅草莓的柄,六個大梅核,鉛筆頭,一隻不能用的繪圖釘,十五個啤酒瓶蓋,用來開啤酒瓶的扳子。粗糙的草地上分辨不出任何腳印。
彼得勳爵又累又熱,把他的戰利品都搜羅起來,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風依然從海面的方向強勁地吹過來,吹在他滲著汗的眉心上,很舒服。但風也許還要延緩偵探的打撈計劃。天空中有很多雲朵,但只要風一直這麼吹的話,應該不像是會下雨的樣子。他很高興,因為他不希望下雨。有一個模糊的想法正在他的腦子裡漸漸成型,他希望明天能和哈麗雅特·范內出來走一走。在這個時候,他什麼也幹不了。他應該回去,換衣服,吃東西,就像平常那樣。
他開車回了威利伍康伯。
他泡了一個熱水澡,換上一件熨好的襯衫和晚宴外套,感覺好了一些,就給輝煌大酒店打了一個電話,問哈麗雅特是否願意和他共進晚餐。
「對不起,我恐怕不行。我要和威爾頓夫人一起吃晚餐,還有她的兒子。」「她的兒子?」「是的,他剛到。你想不想晚餐之後過來,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也許。那個傢伙什麼樣?」「哦,是的——他就在這裡,非常願意見你一面。」「哦,我明白了。他可以聽到我們的談話是吧。那我想我最好過去,看一看這個傢伙。他帥嗎?」「是的,有一點!八點四十五分左右過來吧。」「呵呵,你最好告訴他我們已經訂婚了,那我就不用去和他決鬥了。」「你會來?那太好了!」「你會和我結婚嗎?」
「當然不會。八點四十五分我們等你。」
「好的,我希望你的兔子都死光。1」
溫西一邊思索一邊獨自吃晚餐。她的兒子?那個對他母親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的傢伙,他到這裡來幹什麼?難道他的心腸突然變好了?或者她派人去找他,用經濟或別的壓力強迫他來?他會不會是問題的一個新切入點?他是他母親唯一的兒子,而她又是一位富裕的寡婦。至少他是一位會覺得保羅·亞歷克西斯之死是天賜之福的人。毫無疑問,這個男人值得去調查一下。
晚餐之後,他去了輝煌大酒店,發現大家已經在大廳裡等他了。威爾頓夫人穿著一件純黑色的半正式晚裝裙,看起來一點都不顯年輕。她很熱情地問候了溫西。
「我親愛的彼得勳爵!見到您真是高興。我可以向您介紹我的兒子亨利嗎?我寫信請他過來幫助我度過這個困難的時刻,他就很有心地把自己的事放在一邊,到我這裡來了。親愛的亨利,你真是貼心。我剛剛跟亨利說過,范內小姐對我有多麼好,您和她為了把保羅的案子查清楚是多麼努力。」
哈麗雅特剛才只是開玩笑地嚇唬他。亨利一點兒也不英俊,不過倒也算體格強健,品貌端正。他大概有五英尺十一英吋,一個健壯厚實、磚紅色臉的男人。他不適合穿正式的晚裝,那過寬的肩膀和過短的腿讓他看起來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想來他穿鄉村格子呢和綁腿應該是最合適的。他的頭髮質地很粗糙很暗淡,是鼠灰色的,根據遺傳基因來看的話,在他母親瞭解染髮劑這種東西之前,頭髮也應該1這是一句英國諺語,後半句是:而且你的籠子都賣不出去。
是這個顏色的。很有意思,他長得真的很像他的母親,一樣又短又窄的前額,一樣又長又倔的下巴;儘管那長下巴在他母親的身上給人一種柔弱、愛幻想的印象,但在他的身上就給人以固執和沒有想像力的感覺。溫西覺得他根本不可能是那種會認保羅·亞歷克西斯為繼父的人;他對任何過了生育年齡的女人那種有花無果的愛情都不會抱有同情心。溫西以他富有閱歷的眼界一下子就總結出來了:他是一個紳士農夫,並不太像一位紳士,也不太像一個農夫。
這個時候,亨利·威爾頓和他母親之間有一個共識,那就是一定要表現得很得體。
「亨利特別高興,」威爾頓夫人說,「因為您在這裡幫我們,彼得勳爵。警察真笨,他根本不相信我對他講的任何一句話。當然了,那警察是一個很好心、很正直的人,大部分警察都是那樣,但他們怎麼可能瞭解保羅的性格呢。我瞭解保羅,亨利也很瞭解,是不是,親愛的?」
「哦,是的。」亨利說,「當然了,很好的一個男人。」
「亨利知道保羅對我是多麼忠心耿耿。你知道他永遠都不會了結自己的生命,一言不發地把我丟下,是不是,親愛的?當別人這麼說的時候我真的很受傷——我覺得我能——」
「好了,好了,母親,」亨利小聲嘀咕,這種情緒的繼續演繹有可能會導致他母親在公眾場合失控,這讓他很尷尬,「你得試著克制。我們當然知道亞歷克西斯是沒有問題的。他簡直對你著迷死了——肯定,肯定的。警察通常都是愚蠢的傻瓜,不要因為他們生氣。」
「哦,親愛的,對不起,」威爾頓夫人說,懷有歉意地用小手帕輕輕擦拭自己的眼睛,「這實在太突然了,但我絕對不能軟弱,也不能幹蠢事。我們一定要鼓起勇氣,一起努力查案。」
溫西說,已經有一些線索可能會對大家有幫助,又建議說他和亨利接下來也許應該去酒吧找點男人的樂子,比如指導服務生怎樣去為女士們服務。他覺得私下會面會讓他更方便地瞭解亨利這個人。
就在兩個男人的背影在酒吧方向消失的時候,威爾頓夫人用她興奮的眼睛看著哈麗雅特。
「彼得勳爵真好啊,」她說,「我們兩個人現在有男人可以依靠,這是件多麼令人欣慰的事。」她的這種想法讓接受者沒什麼好感:哈麗雅特剛才一直失神地、無來由地死盯著彼得勳爵的後背,現在她把眼神從他的身上移回來,皺了皺眉;但威爾頓夫人沒注意到這個,繼續低聲說:「當有人遇到麻煩的事情,每個人都那麼樂於幫助,這多麼美好。亨利和我一直都不像一般的母親和兒子一樣那麼親近。他在很多方面都和他的父親很相似,儘管很多人說他長得像我。在他小的時候有一頭可愛的金色鬈發——和我的一模一樣。但他喜歡運動,喜歡待在室外——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了,是不是?他總是在外面照看他的農場,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一些。他其實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我跟你說過,在結婚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不過我們之間從來都不像我希望的那樣,總不能和諧相處,但在這件可怕的悲劇上,他對我真的很體貼。他們所說的那些關於保羅的事讓我覺得崩潰。他立刻就過來幫助我,而我知道他現在一定特別忙。我真的在想,保羅的死讓我們兩人的關係親近了很多。」
哈麗雅特認為這對於威爾頓夫人來說一定是很大的安慰——這是唯一可能的回應。
而在此時,亨利在彼得勳爵面前說出了他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
「這對一個老婦人來說是有點突然,」他舉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說,「有點不能接受。現在只有你跟我在了,我得說,這反倒是最好的結果。她這麼大年紀的女人怎麼可能跟那樣一個傢伙在一起,還覺得很快樂?是不是?我不喜歡這些只會空想的傢伙們,而且她已經五十七歲了。我自己也三十六歲了。想想我的處境吧。假如有個人的母親打算讓一個二十歲的舞男當他的繼父,所有人都會覺得他是個傻子。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了,我打賭每個人都在我的背後指指點點。就讓他們笑去吧,現在反正都結束了。我想是那個傢伙自己結束自己吧,是不是?」
「看起來很像是這樣。」溫西說。
「不能面對將來,是不是?這都是他自己的錯。肯定是手頭缺錢,可憐的渾球!這個老女人真的不壞,如果他按照他們商量好的那樣去做,她會讓這個小子過得特別好。但你不能相信這些外國人,他們就像那些牧羊犬一樣——頭一秒鐘還舔你的靴子,下一秒鐘就咬你一口。我不喜歡牧羊犬,我最想要的是牛頭梗1。」
「哦,是啊,很凶,很有英國氣質,是不是?」
「我想我最好到我母親那裡去哄她開心。滾她那些布爾什維克的廢話,為這些愚蠢的想法浪費時間一點都不值。你要知道,老是這麼想會讓她腦子變瘋。一旦她們開始胡思亂想,那下一個該做的事就是把這些想法清除出去。你覺不覺得,賦予女人權利和用水晶球占卜一樣,都是瘋病?」
溫西謹慎地表示同意,隨著時間的推移,瘋狂的迷信會讓人走火入魔。
這就是我的意思。你真會挑詞——走火入魔,就是這個詞。我可不像這個老女人,浪費時間和金錢在走火入魔上面。聽著,溫西,你是個很可靠的人,很聰明,你能不能幫她清除掉腦子裡的布爾什維克1牛頭梗,一種中型犬,原產英國。
想法?她覺得你和那位范內小姐是在鼓勵她。現在,老勳爵,我告訴你,這麼幹下去沒有好處。彼得勳爵微微抬起了他的眉毛。
「當然了,」威爾頓先生繼續說,「我看得出你在玩什麼。你就是愛好這類事情,而且這種事情又能讓你好好宣傳自己,還讓你有個好借口能圍著那個姑娘轉。這都沒關係。但別把我的母親牽扯得太深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想我最好還是提醒一下,你不介意吧?」
「不管你怎樣招待我,」彼得勳爵說,「我都不會介意的。」威爾頓先生似乎困惑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大笑起來。「這就好,」他說,「非常好。你喝什麼?三星馬爹利?約翰,再給這位先生拿一杯。」「謝謝你,不需要,」溫西說,「你誤解了。」哦,來吧,喝一點酒又不是壞事。不要?好吧,你不想喝就不喝。
《失衡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