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梁小彤暗暗惱火,說來說去,主角還是戴向陽。於是他時不時會離席下去走走,到東西二樓昭顯他的存在,反正席上還有鄢衛平作陪。
鄢衛平是戴向陽的首席跟班,一身多角,從集團副總,到貼身警衛,到戴家「女婿」。戴向陽有一妻一子,並無女兒;但他有個侄女戴娟,早年喪父後,先是戴向陽的老母親帶著她,老母病故後,就由戴向陽撫養。梁小彤見過戴娟幾次,看得出戴向陽待她如親生女兒,這兩年戴妻攜兒子移民美國讀中學,戴娟、鄢衛平夫婦幾乎就算是戴向陽的全家。
梁小彤和戴向陽早在數年前集團業務中相識,聽說戴向陽的口碑還過得去,至少不像那種飛揚跋扈的暴發戶,也沒有明顯的黑社會背景,甚至還在以前開煤礦的根據地陽關縣開過孤兒院,孤兒院後來被一場大火燒沒了,但「戴大善人」的名字據說至今還在陽關流傳。
商圈裡假慈善的多了去了,不過假慈善總比不慈善要好,對不對?他對鄢衛平並不熟,也就是最近一起打理瀟湘才有所接觸。聽說他是軍校出身,初識戴娟的時候還是位蒸蒸日上的軍官,戴向陽看中了他的才華、自律和忠厚為人,認為侄女嫁給他後可以終身有靠,便一力撮合,並將他帶入集團上層。要讓梁小彤這個挑剔的旁觀者看,這年代才華和忠厚往往不會穿在一條褲子裡,終身有靠這種想法更是浮雲。
本來今天鄢衛平的父親突然病重,他要登機去武漢探望,機票都已訂好,戴向陽卻執意讓他至少和戴世永見過面再走,所以他臨時將機票改到晚上。
再一次從東西二樓「巡遊」回來,梁小彤經過主樓迎賓台的時候,發現小真的臉色略帶了一絲緊張。
小真是主樓的迎賓小姐,兼領座,兼經理,兼花瓶。他一直記不起小真的全名,只見到她瓷娃娃一樣的剔透肌膚,人就會酥掉半身,叫什麼名字就不那麼重要了。
所以千萬不要以為他沒起過對小真的綺念,沒打算帶小真到他的「圈子裡」炫一把,事實上他明示暗示過不知多少次,得到的都是不置可否的酒窩微笑和對弦外之音的樂盲。他也沒有追究,因為他知道小真並非尋常的鄰家小鎮打工妹,而是有點來頭,是戴向陽欽點的主樓迎賓。誰知道呢,說不定業餘在戴向陽身邊服侍呢,不值得他死纏爛打的火力。
「怎麼了?」梁小彤問。小真說:「沒事兒啊,一切都好。」
「別當我看不出來……這麼說吧,你就好像一幅名畫,達芬奇的、梵高的、吳冠中的畫,模仿的人多了去了,模仿逼真的高手也不少,贗品充斥拍賣行,只有極少數鑒賞專家可以看出仿品和真品的區別。」膚淺和粗俗是梁小彤最憎惡的,所以即便他知道小真只是高中畢業,說話時仍精心擇辭。
「什麼意思啊?」小真微笑,「是不是又要繞著彎子說我穿得沒品味?告訴你哦,今天這一身行頭都、是娟姐幫我設計的,要是不好看你直接找她。」
「娟姐」是戴娟,戴向陽的侄女。梁小彤不知道小真是真的聽不出他的婉轉誇讚還是有意把話題扯開,笑道:「我是說,我就是那樣的鑒賞專家,眼賊,一眼能看出你臉上細微的變化,你的表情有那麼一點點緊張,好像我是往你面前一站,就是個強佔民女的土豪惡霸似的。」
小真「撲哧」笑出聲,甚至沒顧上捂嘴,好一塊天然璞玉:「用我東北妹妹的話說,你也太會瞎掰了。」她略收笑容,又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三樓醉花陰被莫名其妙加了一桌,我事先一點都不知道,人家都上門了,我才發現系統裡面有更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換成別的女子別的場合,梁小彤會很「自然」地問:「被打到哪兒了?我幫你揉揉。」但他一眼看見旗袍上的青花瓷,立刻收了這念頭,彷彿自己的鹹豬手伸過去,青花瓷就會碎成千萬片,只是問:「誰訂的?」
小真說:「不知道……看來不是你訂的?」
梁小彤聳聳肩:「來就來吧,來的都是客,只要付錢就行,大廚能應付就行,他今天不是特地多找了兩個打下手的?」他突然想起剛才在二樓席上似乎的確看見小真帶著兩個人走上來,又問:「是不是一男一女?」
小真說是,又說:「三人席,應該還有一個,到現在都還沒來,你要去給他們發會員申請卡嗎?」她頓了頓,笑意又上眉梢:「其中一個可是絕對美女哦,個子很高,像模特。」
還是如此,換作別的女子別的場合,梁小彤會說,見過你了,我眼中再無美女,但想到戴向陽的一雙虎眼、想到「娟姐」,他只是打趣說:「謝謝老闆的提醒,我這就去偵察一下。」
他抬眼,尚未抬腿,就發現小真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兩個黑布蒙面的黑衣人,兩根槍管對準了自己,一把手槍,一把自動步槍。他是射擊俱樂部的常客,對槍械的研究雖然不深,但遠非菜鳥,所以後來慢慢認出,手槍是9毫米的進口貨,多半是Glock,記得哪本雜誌上看到過,是FBI探員的標準配置;自動步槍是國產95式,中西合璧。
拿手槍的蒙面人將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示意梁小彤不要發作聲張,在兩隻槍口面前,對梁小彤這樣識相的人,這種提醒其實沒太大必要。他舉起了雙手。
小真感覺到不妙,連忙回頭,「啊」的驚呼,立刻被一隻黑手套摀住了嘴,呼聲雖短促,也並不尖利,但足以傳到離門口不算遠的東廂房,那裡是辦公室兼保安室。
腳步聲立刻從東廂傳來,梁小彤暗暗叫糟:有人來救援通常是好事,但羊入虎口是他能想到最不浪漫的事。
瀟湘不是天上人間,不是皇家一號,只是個餐飲為主的會所,尤其主樓只是半私人性質,來客靠的是邀請,並沒有黑社會背景,沒有小姐坐台,不設賭局,不許沒事偷著High;誠然,會所裡有幾件古董陳設,貴重,但遠談不上稀世珍品。因此從設計一開始,保安警衛就談不上頭等重要。全職值班保安兩名,晝夜輪值,裝備僅限於橡膠棒。
梁小彤本人還沒有到需要保鏢的地步,他爸梁軍有兩個專業的,但那是因為老爺子是集團老總,江京城裡大點的公司老總都有保鏢。戴向陽身邊除了鄢衛平外也另有兩個保鏢,其中一個兼司機,但因為今天會所開張,戴向陽說這樣的日子裡凡事圖喜慶,帶保鏢反而「沖喜」,因此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也正是因為今天是會所開張,兩名保安都在,一名在東西二樓來回轉,一名坐鎮主樓。此刻跑出來的主樓保安是個大塊頭小伙子,名叫吉三樂,會所的人都喜歡拿他的名字打趣,說特有喜感。但他此刻跑出來,只有悲劇。
槍響,小真驚叫。吉三樂中彈倒地。梁小彤回身低頭看去,地上的大個子保安抱著右腿膝蓋,血從指縫間滲出,強忍住哀嚎,痛苦呻吟還是泛出半張的嘴。
拿手槍的劫匪快步走向門口,對在地上煎熬的保安視而不見——專業劫匪范兒。他從懷裡取出一串鞭炮,打火機點著了,甩出大門。爆竹聲大作。這時候梁小彤注意到,這位拿手槍的劫匪腿明顯有些跛,走路一瘸一拐,但並不影響他動作的利索。
瀟湘會所主樓大門卻在這一時刻,在聽上去顯然是歡慶開張的爆竹聲中,被緊緊關上。甩鞭炮、關門,動作利索,再現專業劫匪范兒。梁小彤心中叫苦。
關上門後的專業劫匪亮出一副手銬將梁小彤雙手鎖住。拿長槍的劫匪用槍管點點梁小彤,又指指小真:「你們兩個,扶他上樓。」標準普通話,略帶南方口音。
梁小彤和小真艱難地扶起吉三樂,一步步挨上樓梯。拿長槍的劫匪一步三階地跑上樓,樓梯口已經站了另一個持自動步槍身材略高的蒙面人。兩人互相點一下頭,好像舞台上歌手對樂隊伴奏示意「準備好了」,然後一起衝進主客廳包間。
樓外的鞭炮聲已停,樓內揭開了開張日的新篇章。
「都不要動!」高個子劫匪叫了聲。標準普通話,暫時聽不出口音。
「啊」的一聲女子驚叫。梁小彤知道包間裡只有一位女性在場,服務員華青。
「閉嘴!出聲就找死!」剛才見過的南方口音劫匪說。「手都舉起來!轉身!」
這時梁小彤和小真已經在手槍逼迫下連拖帶拽地將吉三樂拉到了二樓,一路來鮮血一滴滴落在樓梯上,梁小彤看在眼裡,有些打眩。他從就有暈血的毛病,長大了稍好些,但遠未達到「不為所動」的境界。
包間門開著,他可以看見屋裡除劫匪外,眾人都已轉過身,高舉雙手;高個子劫匪騰出手,開始給包間裡的人們逐一戴上手銬。銬環的方式有講究,手銬的一個環套在一個人的左手腕,另一個環套在相鄰俘虜的右手腕,這樣一副手銬鎖兩個人,經濟實惠。他低頭看看自己雙手在同一副手銬裡,苦笑是不是該有那麼點與眾不同的優越感。
南方口音劫匪示意讓梁小彤等三人進入包間,吉三樂被放在牆角時大概因為疼痛罵了一句什麼,胸口被踢了一腳後再無聲息。高個子劫匪把小真和吉三樂銬在了一起,大概因為時間緊迫,不再擺弄梁小彤手上的手銬。
前前後後,按照梁小彤的估算,一分鐘左右。南方口音的劫匪飛快地在各人身上翻找了一陣,手機、錢包、鑰匙串,都羅列在餐桌上。所有窗子都關緊,厚重的窗簾拉上。他又囑咐了一句:「背後都不要長眼!都不要動!」
樓上突然傳來輕微響動。梁小彤立刻想起來不久前小真告訴自己,有兩個意外食客在三樓小包間「醉花陰」裡,說不定他們已經報警,或者得以逃脫。這是一線生機。
南方口音的長槍劫匪立刻飛奔上樓,轉眼間又飛奔下樓,直奔底樓。
包間裡,所有的人都蹲著,戴向陽的右手和鄢衛平的左手扣在一起,男服務員建偉的右手和女服務員華青的左手扣在一起,小真和吉三樂扣在一起。
少了一個人。戴世永。梁小彤心中暗暗升起一絲希望。很有可能,戴世永就在這當兒去上衛生間,如果這傢伙聰明點——從近45分鐘的交談看,他足夠精明——可以在衛生間裡用手機報警,險情可以在幾分鐘後結束。除非……除非他上廁所時沒帶手機進去,除非手機在那個呆頭呆腦的皮包裡。梁小彤雙眼緊張地搜索著,不久就發現了戴世永座位上的那個皮包。
第二章
他似乎記得不久前席上戴世永曾接到過電話,的確是從皮包裡拿出手機接聽,還發過兩個短信,但記不得他是否將手機放回包裡,還是揣在口袋裡。樓梯上一陣腳步嘈雜,原來不知何時,持手槍的那位專業劫匪已經下樓去把廚房裡的主廚和兩個打下手的押了上來。
高個子劫匪將三個人串成「手銬鏈」,說:「歡聚一堂了。」仔細聽有那麼一絲北方口音。拿手槍的專業范兒一瘸一拐地到了戴向陽面前,手槍頂著他後腦,說:「告訴我你保險櫃的密碼,不說的話這顆子彈送給你,我們再去炸。」他聲音尖細,像是川湘一帶人說普通話,南方口音重,咬字平舌多。
梁小彤再次叫苦,他知道戴向陽的脾氣,基本上算是外柔內剛,很硬氣的一個人,圈子裡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說,比如當年從做煤礦延伸到石礦和水泥行業,他是如何先曲後伸,一個個擠掉已經小有規模的地方產業,一度獨霸三百里的石礦區。此刻雖然有人用槍頂著他的腦袋,但莫說保險櫃裡一定有值錢的東西,即便裡面毫無分文,他也不會輕易就範,你問我答。
那就意味著衝突。衝突就意味著流血。叫苦的同時,梁小彤又有種被欺騙感:保險櫃?我怎麼不知道主樓裡還有個保險櫃?這樓上樓下,裡裡外外,我瞭如指掌,怎麼從來沒見到過任何保險櫃?保險櫃裡放了什麼寶貝?一定要瞞著我?當然是件比坦白和誠信更重要的東西。
一定是珍貴到連放在家裡都不放心的至寶,根本別指望戴向陽開口。但梁小彤怎麼也沒想到,戴向陽說:「好,我告訴你。」然後是一片沉默。持手槍的劫匪說:「不要拖時間!」鄢衛平說:「叔!」語氣帶求懇,似乎要阻止戴向陽說下去。梁小彤暗暗著急,說就說吧,這個時候,是一點錢財重要,還是滿屋子人命重要?高個子劫匪上前給了鄢衛平後背一槍托:「你住嘴!都不要動!」戴向陽說:「我告訴你也沒用,因為所謂的保險櫃根本不存在。」拿手槍的專業范兒說:「看來你是真想吃點苦頭再合作,何必呢。」話音未落,一拳擊中戴向陽面門。戴向陽的半邊臉頓時紅腫,嘴裡滲出血來。劫匪說:「我們已經偵察好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懂的。」
梁小彤還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顯然戴向陽懂了。他說:「我可以告訴你,但請你答應放過這裡所有的人,咱們不要再流血,不要再受傷。」是他一貫說話的風格,慢悠悠,但有底氣,擲地有聲。
「我們不談判。」劫匪的手槍頂得更緊,「看你的表現。」戴向陽說:「我告訴你吧,其實我也不知道。」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