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第三輪爆炸。
那蘭,你在哪裡?
案發後25分鐘,江京市第六人民醫院
離余貞裡最近、又有強大急救能力的三級醫院是江京市第六人民醫院。整個醫院,從急診室到手術室,都劍拔弩張。醫護人員在平滑灰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行走匆匆,時不時有低聲快速地交談,又匆匆奔赴下一站;進進出出的警察更都是神色嚴峻,手機鈴聲不停響起。
病人們和來探視的家屬們雖然遠非身處世外桃源,但聽說這起剛發生不久的余貞裡會所搶劫人質案的並不多,大多數人都聯想起不久前發生的病人持刀砍傷醫生的惡性案件,都在猜,又有誰被砍了?
急診ICU的主治醫師張蕾檢查完病人後,邊往病房外走,邊在病歷上寫記錄,險些和一個急忙忙走來的警官撞在一起,急診室固有的壓力、突然降臨的大批病人,使她難免有些焦躁,她搖著頭說:「有些常識好不好?ICU的病人這會兒不可能接受你們的『採訪』,等病情穩定、哪怕清醒過來,你們再來好不好?」
那警官看上去三十歲左右,戴了副眼鏡,滿臉抱歉地說:「我不是來做筆錄的,只是想問問那蘭的傷情。」張蕾「哦」了一聲,繼續往值班室走,說:「目前沒有生命危險,這是你最關心的吧?」「那當然。能問問具體診斷是什麼,預後怎麼樣?」那警官問。
張蕾說:「輕微燒傷,最麻煩的是,她跳窗前後,很明顯頭撞在了什麼地方,導致昏迷,多半是腦震盪,剛拍過X光片,有輕度顱底骨折,至於腦子裡還有什麼損傷,得做CT或者核磁共振。這個要主任再看一下,等會兒才能決定。腦震盪導致的昏迷一般不會很久,估計她過一陣子就會醒過來。」
那書生氣十足的警官臉上微微露出了欣慰之色,又說了聲謝謝,轉身離開。
市局的臨時辦案中心設在六院醫務樓的一間會議室裡,這選擇順理成章,因為所有倖存者都有或輕或重的傷勢,都在六院急診接受治療,而醫務樓正好毗鄰門急診大樓。
會議室裡有十餘把椅子,但巴渝生選擇站立,靜靜聽著王致勳和姜明的匯報。雖然撲救及時,瀟湘主樓因為連續三起爆炸,火勢仍未完全得到控制。消防人員多面出擊,正在努力確保火勢不蔓延到瀟湘的東西二樓以及附近的其他巴克樓,這在擁擠密集的巴克樓社區談何容易。
人員搶救工作也只能算暫時告一段落。令人欣慰的是倖存者是大多數,令人扼腕的是至少發現有兩人不知下落,初步認定是未能撤出的兩名人質,爆炸煙火三重劫,估計凶多吉少。這兩個沒有下落的人恰恰是瀟湘的老闆之一戴向陽,和戴向陽的心腹鄢衛平。這鄢衛平同時也是戴向陽創建的鑫遠集團的頂樑柱,更是戴的侄女婿。巴渝生立刻想到在煙火中看見的那具屍體。
「等火勢控制住,才有可能找到屍體……也不知道屍體是否保持完整……具體情況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問了?」姜明問。
巴渝生看著一名警員遞來的一張紙,上面是十幾個名字,有些名字邊上打著問號,大概是急忙中還沒有核實是否用字正確。他斟酌出聲:「可以開始問了,問題是,先從哪一個開始?」如此多的目擊者,比較合乎情理的是發動一批幹警分頭開始做筆錄。但巴渝生隱隱覺得此次事件遠非黑白分明那樣簡單,劫匪很可能還在倖存者之中。
王致勳說:「我最擔心的是劫匪趁亂逃走了……我們的封鎖工作做得很好,但現場實在太亂,大量的煙火,巴克樓之間離得又近,逃脫不是沒有可能。就算現在要搜索緝捕,因為不知道兇手情況,也無從下手。」
姜明說:「你擔心得有道理,因為我們初步掌握的情況看,所有倖存者,或者是顧客,或者是瀟湘的工作人員,乍一看都不像劫匪。」根據瞿濤所言,瀟湘是半私人的會所,主樓的房間更是需要老闆批准或內部人員進入訂座軟件系統才能包下,顧客的背景乍一看的確不會令人生疑。
比如郭子放,或那蘭。
可惜,那蘭仍在昏迷中。
巴渝生問:「哪幾個倖存者傷勢最輕?」
姜明接過巴渝生手中的名單,勾了幾個。巴渝生指著一個名字說:「先和他談。」
案發後30分鐘,「瀟湘會所搶劫案」臨時辦案中心梁小彤,三十一歲,如果你相信網上的流言,他是新一代的「江京四少」之一;但問他自己,他會不屑地揮手說:「儘是胡扯。父輩賺了錢,我們憑什麼領受這樣的江湖綽號?」但如果你問郭子放那樣的資深娛記,梁小彤交遊的圈子很多是富二代,他的生活也遠談不上簡約和低調:他是江京「蘭博會」(「蘭博基尼車友會」)的元老,他每年必去三亞的海天盛筵,他和至少五、六位二三流的影視明星交往過……
他和不少富二代一樣,也並非不學無術。他曾去澳大利亞拿過一個工商管理的碩士學位,回國後一直在投資,一直在或多或少地幫著父親打理生意。梁小彤的父親梁軍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退出在北京部委公職後創辦了「風行電力」,利用當年在電力系統的關係做電力系統的生意;到今天「風行集團」不僅僅做電力,生意的觸角已伸到各類能源系統。
梁小彤目前掛著風行集團副總經理的頭銜,主要負責董事會的工作。這是梁軍目光長遠之處——負責董事會是建立強大人脈的絕招,讓兒子和一個個手眼通天的董事們打交道,可以確保梁軍退休後風行集團仍能長青不倒。已經做過兩次心臟搭橋手術的梁軍,退休的光榮日伸手可及。
所以當梁小彤決定合資天價買下三棟巴克樓、天價裝修佈置、在當今「狠抓」的風頭下頂風開會所,梁軍險些去做第三次心臟搭橋。好在瀟湘的另一個投資合夥人是戴向陽,一個在整個能源行業裡叫得響的名字,梁小彤的說服力無形中增強了多倍。梁軍點了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頭,資金到位,瀟湘誕生了。
這些歷史虛虛實實,捕風捉影加邏輯、再加想像,真相恐怕永遠只有梁家人自己知道。梁小彤走進臨時辦案中心隔壁的一間小辦公室,警方只是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目擊者。
從身份證照片上看,早幾年的梁小彤模樣應該算得上清俊,如今的他臉圓了不少,大鼻子頭閃亮亮的,不知是油還是細小汗滴。他個子只是中等,但舉手投足很大氣,擠目光炯炯,有一種慣於做決策的首腦氣質。身上的卡納利西裝在劫案動亂後、煙熏火燎後依舊刮目,左手腕上的勞力士在日光燈下仍能不時地反光。
顯然,梁小彤是那種根本不屑掩蓋自己富家子弟身份的人。
他的額頭和臉頰有明顯的擦傷和燒傷,但看上去都是淺表傷,脖頸處貼了巴掌大一塊白紗布。皮鞋有一點被燒損的跡象,走路一拐一拐。令人驚奇的是一條長褲嶄新筆挺,像是新換上的。
握手有力。這是梁小彤給巴渝生的另一個印象。巴渝生想,如果那蘭在這兒,會怎麼分析?即便在經歷了生死大劫後,仍能保持犀利目光和有力度的握手,說明梁小彤至少在氣質和心理上是屬於「將門虎子」型,不管是真的鎮靜還是假裝沉著,總之遠非頭腦簡單的花花公子。
巴渝生向梁小彤介紹,今天做詢問的是他和濱江分局刑警隊隊長姜明,以及分局另一名做筆錄的警員,所有問詢內容都有錄音,提前感謝他的配合。他請梁小彤在三位警官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說:「事件過去剛半個小時,你們飽受驚嚇和傷害後應該多給你們點休息和恢復的時間,但是我們需要你的幫助,盡快揪出罪犯,所以請你帶傷來談談,在巴克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兇手是誰,以及他們可能的下落。一般來說,我們準備詢問之前,都會有一系列的問題做提綱,但今天情況特殊,我們請你主講,有問題我們會問。」
市刑偵總隊隊長和一個分局的隊長同時親自問訊,的確算得上「情況特殊」,梁小彤摸著略浮腫的臉說:「我一定配合。問題是,從哪兒說起呢?」
「先確證一下吧,你是不是跳窗逃生的?」姜明問。梁小彤點頭:「是。」「案發後,現場的倖存者你都見到了嗎?」梁小彤想了想說:「在救護車上和急診室裡,見到了一些難友。」「在接受治療的人裡,有沒有見到兇手?」
梁小彤搖頭說:「這個就很難說了,我自始至終沒有見到劫匪的臉,至少我看到的倖存者裡沒有什麼陌生面孔,但我並沒有在急診室和ICU一間間的串門兒,肯定還有沒見到的人……比如那蘭。」
巴渝生說:「請你從頭描述一下。」
梁小彤
梁小彤很少睡懶覺。即便有時候玩到夜深、甚至玩到通宵,他也會早早起床,頂多在中飯後補個一兩小時的午覺。這是從小父親梁軍對他的嚴格訓練,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這雞鳴即起的生物鐘徹底扎根,再也無法改變。認識他的人無論對他有什麼樣的偏見,江京四少也好,紈褲子弟也好,至少不會認為他頹廢或者懶惰。
更何況今天是瀟湘會所開張之日。誰都看得出來,梁小彤這位「二當家」花在瀟湘上的心血多於瀟湘的「正牌」戴向陽。這倒不能怪戴向陽不上心,他畢竟是一個大集團的老總,日理萬機,而梁小彤可以苦心孤詣地裝點瀟湘這一新「玩具」。整個瀟湘的裝修、佈局、傢俱購買、陳列古董的拍賣、餐飲定位定菜單,都是他來操辦。每位聲譽冠江京的大廚,都是他親自三顧茅廬;裝修時每個包間的色調,都是他和室內裝潢設計師切磋定奪。
戴向陽呢?起了個不倫不類的會所名,瀟湘。會所本身的基調和湖南毫不相關,戴向陽和梁小彤祖宗八代也都和湖南搭不上邊,為什麼叫瀟湘呢?就是因為聽上去文縐縐有點古典小資味兒嗎?即便如此,梁小彤仍有種感覺,外面人一提到即將開張的瀟湘會所,都自動理解成是戴向陽的新玩具。
這大概也怪不了別人:戴向陽在他眼裡雖然不過是個穿上了西裝的土豪,但畢竟「叱吒」商圈這麼多年。
鑫遠集團的規模不亞於風行集團;戴向陽是老總,自己只是個少爺;僅從會所的資本而言,戴向陽也勝一籌:兩人六四合股,戴向陽的那六成不過是鑫遠集團揮一揮衣袖拔一根毛,而梁小彤的四成卻是他死乞白賴從老爺子那裡求來。
通過眾口相傳和媒體的力量,觀點和看法可以改變。會所開張日當然是梁小彤扭轉錯誤公眾印象的最好機會。他要以實際行動、更實際的形象,讓會所的貴賓們逐個認識到,瀟湘會所是個合資產物,梁小彤是瀟湘的代言人,梁小彤在會所的印記無處不在。
正因為如此,梁小彤幾乎是第一個到了瀟湘的開張儀式。早上8:18分,在鞭炮聲中,他和戴向陽一起剪綵;也正因為如此,整個上午他都在三座樓裡穿梭周旋,和那些賞光來品茶的、吃早茶的、吃午飯的、圍棋室裡下棋的寒暄,給他們發千金換來的會員卡;也正因為如此,中午那個戴向陽領銜的飯局,梁小彤還是硬著頭皮參加了。
瀟湘的開張慶祝從一早就開始,重頭戲卻要到華燈初上之後。晚宴將是江京的眾星雲集,不但有鑫遠和風行兩集團的高層,顫巍巍的梁軍將拖著病體親自來為兒子撐檯面,更有各界名流,文藝體育商界俱全;如果不是因為最近風聲緊,至少有兩位副市長會駕到,他們最終只能改為送花籃和賀詞。
中午的那個飯局呢……不過是個普通的飯局。
這飯局戴向陽請客,請的是位「商界新秀」,這詞兒是戴向陽的二把手鄢衛平說的,是對無名之輩的婉轉客氣稱呼。梁小彤雖然痛恨老爸梁軍至今仍把他當成一個能力低下、涉世不深的童子雞看待,仍是沒完沒了地灌輸人生哲學,但梁軍有一句話至少有理:人生苦短,要用有限的時間認識結交那些能給你無限幫助的人。這大概是梁軍刻意讓梁小彤打理董事會事務的原因吧。和這「商界新秀」共餐,完全是浪費時間。
戴向陽為什麼要請這樣的客?
入席後,介紹罷,梁小彤才稍稍明白戴向陽「不恥下筵」的動機:那位商界新秀的確新鮮嫩綠,才二十六七歲,但為人聰睿精明又不失成熟,談吐幾句中就能深刻感受到。他有個挺老派的名字戴世永,說話有明顯的陝西口音。寒暄中戴世永無意提起家鄉作風古舊,父母雖然早就遷居到西安,起名字仍按祖宗定的規矩來,他是「世」字輩,名字中間一定要帶「世」。戴向陽立刻動容,問他老家哪裡。他說渭南。渭南哪兒?蒲城,高陽。
星光閃爍,火花四濺。原來是老鄉。
戴向陽說,他本來應該也用族譜字來取名,是「紹」字輩。他出生的那個年代正好特別鼓勵離經叛道,所以父母順應潮流給他取了一個相當革命紅心的名字。「紹」字輩比「世」字輩高一代,戴世永不折不扣的算是戴向陽的侄輩。
於是,戴世永開始一口一個「叔」來稱呼戴向陽。再談下去,梁小彤明白,戴世永也是做能源生意的。按著戴向陽半認真半打趣的說法,戴世永屬於做能源生意中一撥新興的「小壞蛋」:煤礦進口。當年山陝一帶礦業瘋狂,造就了無數千萬、億萬富翁,戴向陽就是其中的翹楚之一。近年來國內煤價高台跳水,造就了幾許破產煤老闆,主要的競爭來自大量的廉價進口煤。鑫遠集團雖然早已分化企業經營範圍,不只做煤礦,但很明顯戴向陽不願坐以待斃,而希望能通過戴世永這樣的新興買辦,涉足煤炭進口的生意。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