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一個小時後,那蘭的座駕停在了昭陽湖畔的沁荷。沁荷是個外人知之甚少的私人會所,以茶道清酒為特色,也是少數逃過了近日會所整頓利刃的產業之一,那蘭的司機顯然是個包打聽,在佳人面前更是努力地賣弄,告訴那蘭說沁荷之不倒,得益於老闆和省裡一位副書記的特殊關係。梁小彤是沁荷老闆的小兄弟,他創辦瀟湘會所,也多少受沁荷的啟發。
通常那蘭的座駕是地鐵或出租,今晚則是一輛梁小彤特地派來接她的路虎。
梁小彤昨晚為那蘭送飯送菜送花,順便遞上請柬一封,邀她去沁荷,美其名曰為她壓驚,說她出面和劫匪談判,很大程度上起了拯救人質的作用,勇敢偉大,陶子看了後說那蘭被形容得像位女戰神。那蘭幾乎要將請柬立刻扔進垃圾簍,但轉念一想,拿起來又看了兩遍,發了一陣呆,然後回電話說,只要身體狀況允許,只要醫生同意讓她出院,她會屆時到達。
說實話,梁小彤發出邀請,並沒做任何成功的打算。他固然自命風流,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更是四下打聽後得知了那蘭「冰雪美人」的惡名。這個當年和秦淮、鄧瀟這類名流公子哥兒糾結不清的女子,這個連續捲入數起驚心動魄大案的女子,恐怕不是他這樣的純情少年能料理的。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蘭竟相當痛快地答應了。
這說明什麼?是他要來福了,還是那蘭打算用她犯罪心理師的犀利目光把他刺個遍體鱗傷?
誰知道呢。也許那蘭的腦震盪把她那些複雜的腦細胞都震碎了,讓她恢復成一個稀鬆尋常、頭腦簡單、愛慕虛榮浮華的美麗女子。美女難道不都應該是這樣的嗎?美女都這樣世界不就會單純很多嗎?
再者說,即便她是以犯罪心理師那蘭的面目出現,他也沒什麼可怕的。他又不是劫匪,他又沒策劃爆炸殺人,他也是個受害者。受害者和受害者之間的溫馨交流,互相慰藉,天經地義。
雖然腳踝的扭傷還沒有復原的跡象,梁小彤在迎客廳中還是努力站得筆挺,他已經見識過那蘭的高身長腿,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優勢,所以展肩擴胸增強氣場格外重要。但那蘭一走進會所大門,他的腿就全然癱軟,氣勢氣場似乎都被湖面上吹來的風一氣吹散。
眼前的那蘭可以算驚為天人,那是被動平淡的說法,更準確說她是拳王梅威瑟的一記重拳,打得梁小彤口鼻流血。她穿了一件淺紫色的旗袍裙,淺紫色,和他昨晚送去的請柬信封顏色搭配。她怎麼知道旗袍是最令他惹火的裙裝?這旗袍遠非前台小姐們的那種呆板樣式,質料更輕盈柔和,同時也更貼身裹體,更著重於裙裝的風姿,旗袍的開衩處,健康的長腿若隱若現。她的頭髮盤成略復古的髻,髻身下垂,巧妙地遮擋住了後腦的紗布。她臉上薄施朱粉,她素顏即可餐,以脂粉為佐料,可大快朵頤。
她看見了梁小彤,一笑。
兩個字,銷魂。
梁小彤用盡了全部心力,終於回憶起該怎麼走路,左腳,右臂,右腳,左臂,一瘸,一拐,總算沒有一順兒地迎上前,握住那蘭的手,一握就握得太久:「多謝你賞光,真擔心你的身體,怕你來不了呢。」
那蘭笑道:「感謝你的熱忱邀請,一起經過磨難,怎麼也要聚一下,今天來不了,也還有明天後天。」她竟沒有刻意抽回手。
梁小彤幸福得即將暈厥,可見流言畢竟是流言,那蘭這冰雪美人的冰雪,更像索契的冰雪,絲毫不給力,或者已經被腦震盪和梁小彤融化,也未可知。他伸手指向樓梯:「那小姐這裡請。」
沁荷的裝潢徹底遠離富麗堂皇,但也絕非簡約。牆壁、屋頂和地板都是以竹為料,裝飾以大家的水墨真跡為主,淡雅色調,遠山、清水、小荷、修篁。梁小彤為了接待那蘭這位女心理師,也狠狠專攻了心理一番,認為在沁荷會面,從其氛圍裝飾而言,靜宜輕鬆。剛在瀟湘經過大風大浪、劍拔弩張、硝煙戰火的人,尤其像那蘭這樣的知性麗人,一定不願立刻投入金碧輝煌的喧囂世界,而更願置身於一處恬淡舒心的家園小築,療傷止痛。
那蘭的確很欣賞這佈置雅致的會所,她還算是眼中有景的人,一路走,一路留意那些裝潢的細節。然後心理師的職業病犯上來,也留意了那些出入這會所的人。
人不算多,三三兩兩,大多衣著得體又顯貴氣,說話都輕聲細語;人不見得艷麗或豪帥,但個個斯文得體,就連在迎客廳一角沙發上獨坐的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女子,側臉看去,脂粉不重,飾品不招搖,成色極佳的珍珠項鏈和鑲藍寶石的鑽石耳釘,絲毫不鄙陋,風韻猶存之外,身上也散發著濃濃的大家氣質。
梁小彤訂的包間在二樓,遠眺昭陽湖。此刻夜幕已完全降下,空中半月朗朗,照在粼粼湖面上,湖中幾艘遊船撒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和隱隱的歌聲。那蘭在窗前的小桌前坐下,輕歎一聲:「好久沒這樣看昭陽湖的夜色了。」心思忽地飄遠,飄到三年前的夏夜,她如魚,潛游在湖心,和他一起。而如今,斯人何在。
「『五屍案』?對不對?我聽說了,據稱是湖上第一大案,當年你和秦淮……」梁小彤猛地剎車,臭嘴,臭嘴,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是啊,像是在看一場沒頭沒腦的劣質電影,看到最後忽然發現,主角竟是自己,你說可悲不可悲。」那蘭倒沒有太過哀怨,只是輕輕搖頭。
「可是好就好在你成功了,後面多少次遇險,你也成功挺過來了,了不起!」梁小彤覺得自己的台詞乾巴巴的,後悔自己沒去找個北大文學系的高材生修改一下。
「你太誇張了,我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那蘭笑道。「一次兩次那叫運氣,這麼多回那是你人品好,值得慶祝一下。紅酒?」不知什麼時候,梁小彤手裡已經拿了一瓶標籤上寫滿法文的紅酒。「醫生囑咐過,我這個腦震盪後遺症患者,在頭痛沒有徹底消退之前,絕對不能碰酒。」那蘭抱歉地笑笑。
梁小彤說:「那沒關係,以茶代酒吧,我讓服務員來做功夫茶,你喜歡哪種?綠茶、紅茶、還是普洱?要不要放花?薑片、橘皮、枸杞?他們這裡應有盡有。」
那蘭說:「都行,不用放什麼別的。這桌上不是已經有茶了?」「這桌上的只能叫飲料。讓他們做功夫茶,這裡拿手的,真的,你不要客氣。」梁小彤說。「客氣我就不來了。」有那蘭的笑,為什麼還要紅酒,為什麼還要紅茶?梁小彤起身到樓下去張羅人來做功夫茶,特意囑咐只要來人,帶上茶具即可。茶葉是他特地帶來,每年總產量只有八斤半的貢品鳳凰茶。總產量八斤半什麼的,貢品什麼的,所言皆不虛。梁小彤沒說的是,他必須控制茶葉的來源。
成敗在此一舉,在此一晚。
茶裡混了緩釋的迷藥,所謂緩釋,就是黏附在茶葉上緩緩溶解,這些藥粉都經過特殊的藥劑學處理,外面裹了一層極細微的水溶性薄膜,薄膜會慢慢在茶道的頭沖水中溶化破裂,這樣即使頭沖的水按茶道規矩倒掉,後面加水後仍會有釋放出的藥末溶入茶中。這估計是天下最安全最隱秘的用藥方式,據說是各國間諜機構廣泛採用的秘法,中藥者分明看見頭沖的水倒掉,沒有人往二沖水裡加藥,所以絕不會懷疑茶裡有毒。
對待那蘭這樣絕頂聰明、極度小心謹慎的美女,只有用這樣極端的技術,六位數價錢換來的良藥。
但梁小彤知道,今晚過後,這一切心血都值。
自從開始用這藥,梁小彤還從未失手過,兩名猶猶豫豫的二線女星,一位故作矜持的有夫之婦,都是這樣得手的,到時候裸照一拍,就乖乖成了他的長線。她們至今都不明白,在哪個環節失的足。今夜將是那蘭的福分。「梁總在打什麼樣的算盤?」梁小彤一驚。他已安排罷一切,回到桌前,和那蘭共同享用著剛端上來的一份鳳梨糯米小煎餅。
「我是說瀟湘會所的事務,應該說您的賬房先生一定在拚命打著算盤,保險理賠有多少,怎麼重建主樓,怎麼處理戴總的股權……瀟湘總還是要開下去的吧?」那蘭問。
有頭腦的美女就是不一樣,談話內容都那麼有營養。
「你別梁總梁總的,聽著挺生分的,就叫我小彤吧。瀟湘一定會開下去,我可能會改個名兒,本來就不喜歡瀟湘這個名字,聽上去跟湖南館子似的。你說改個什麼名兒比較好呢?你有文化,一定得幫我參謀參謀。」
那蘭差點惡作劇地說「金利凱」,笑道:「我有什麼文化呀,一個學心理的,人人都知道,糊弄人的學問。」
「太謙虛了,心理師多了不起呀,跟人一聊,抑鬱的人就高興了。要我說,怎麼能糊弄了人、又讓人高興,那才是真正高深的學問。」這段是梁小彤事先背好的,說出來特別順溜,而且說得美人笑得花枝亂顫。
一點都不做作!
「喲,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啊?」那蘭伸出食指,輕點著梁小彤脖上的紗布。雖然細細手指根本沒有觸及,梁小彤還是覺得如有輕微電流通過,整個身體麻麻酥酥的好生舒服。
梁小彤滿目溫情地看著那蘭:「看來你是真不記得昨天的那些事兒了。」那蘭歎息一聲:「他們都說我最幸福,把那段恐怖的經歷全忘了,看來,有些記憶真的是可以不要。」
梁小彤暗驚:「他們是誰?」
「小真、謝一彬他們,都是你的員工,對不對?」
「是,是,都是好員工。他們還說什麼了?」梁小彤努力漫不經心地問。
「再沒有什麼了……哦,我們一起合計來著,說我們這些倖存者,也都是有緣分,來日應當好好聚一聚……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哦。」梁小彤坐直了些,雙眼望向月光下半是暗黑半是銀灰的湖面,默想。「嗯,好主意,是應該聚一聚。」他起身說,「要不等建偉、華青他們出院了,我來做東,就在我的會所裡聚,怎麼樣?」
這時候一位女茶道師走進來,在屋中茶几上布好了烹製功夫茶的茶具,兩人並排坐著,茶師坐在兩人對面,算是主人接待兩位客人。
茶師取出梁小彤事先交給她的一小包鳳凰茶,放在賞茶盤中,讓那蘭仔細看過,說:「這是極品鳳凰茶,明清時期送入皇宮的貢茶——現在也算是貢品,據說每年只產八斤半,大多送到中南海和秦皇島。鳳凰茶屬於烏龍茶系,沖泡這種茶的難度可能會稍微大一點,但你們放心,我多少還是有些經驗,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等會兒你們會注意到,我沖這種茶的手法可能跟別的泡茶師不大一樣,投茶很快,洗茶更快……」
數分鐘後,茶師倒完茶,逐一捧給那蘭和梁小彤。梁小彤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這關鍵時刻,就是習總打電話來,也堅決不接。梁小彤看也不看來者是誰,將手機撳到靜音,偷眼看那蘭,見她微閉雙眼,茶盅在鼻唇之間,入神地嗅著茶香,嘖嘖歎著:「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醇香。」
外面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外面有人喊:「梁先生,有人打電話來找您,是瀟湘保安打過來的電話,非常緊急,好像有人在砸您的會所,請您一定要接聽。」
「豈有此理!」梁小彤跳起身。那蘭說:「你去處理一下吧,這裡的茶等你來一起喝。」
梁小彤說:「沒關係,你自己先喝。」然後匆匆出去了。
他在樓下迎客廳接過了電話,不耐煩地問:「哪一位?」
一個不知是河南還是山東口音的男聲說:「是梁總嗎?我是瀟湘東樓保安哪,剛才有人朝我們東樓扔板磚,滿已經砸壞好幾塊玻璃啦。」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