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張公子心下正疑惑,忽然四周牆壁塌陷,床下竟然開始長起萋萋碧草,那草越長越長,竟然慢慢包住了整張雕花木床,和床上的兩人。張公子覺得自己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周圍碧綠一片,隱隱的有孩童的笑聲和歌聲。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歌聲裡,綠色漸漸淡去,一個垂髫小兒淘氣的從張公子面前跑了過去,後面一個怒氣沖沖的小丫頭緊追不捨,手裡還攥著一枝已經結了小小青梅的樹枝。張公子定睛細看,那小女孩面目眉眼竟然是母親的樣子。女孩跑著跑著,突然停下,回頭看了張公子一眼,就見那雙眸子深黑,像是兩個深潭。黑色擴張開來,如冰冷的潭水,緩緩淹沒了一切。周圍很快暗了下來,張公子只覺得自己在那黑暗裡漂浮,掙扎,沒有光線,沒有聲音,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到。
遠遠的,一點兩點,明滅不定,綠幽幽的光點飛來,自己的雙腳也似乎踏到了地面。踩了踩,是土地,張公子不由鬆了口氣。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近,而且飄移不定。張公子看清了,那飄來的都是點點靈火,嚇的他拚命揮舞雙臂,正舉足無措,突然看到前邊不遠有一隻燈籠。張公子也顧不得許多,急急忙忙奔了過去。還未到跟前,張公子就嚇的大叫一聲,卻沒有聲音從他喉嚨裡發出來。
那燈籠是叼在一個男人的嘴裡,而那男人四肢著地,身軀竟然是一段木頭。更可怖的是,那男人的臉正是張公子自己的臉,臉上兩隻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張公子兩腿發軟,眼睜睜看那男人一步步爬來,到了自己跟前,伸出尖尖指甲,往自己頭頂紮了下來。劇痛,鮮血流過了眼睛,什麼也看不到,只覺得那人把嘴湊到自己頭頂的傷口處,開始吮吸。
眼看小命休矣!張公子徹底絕望了。正在這時,突然周圍一亮,黑暗如冰雪融化般消融,一個青衣男子將他重重一推,張公子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咦?這地上軟綿綿的?張公子猛的睜開了眼,見自己趴在床上,羅帳半垂,陽光透過窗格投在地上,斑斑駁駁。啊,卻原來是南柯一夢。張公子摸了摸頭頂,還好,沒有洞。擦把冷汗,披上外袍,踱出屋外。
還沒好好喘口大氣兒,就見一個丫頭慌慌張張的跑來「公子,不好了,老夫人,她……她……不見了!」
這真是一個噩夢才醒,又來一個,張公子連滾帶爬往後院奔去,滿腦子卻都是方才發的怪夢。母親的房門大開,新婦不知所錯的站在門口,看到張公子來了,忙跑了過來。
「夫君,婆母在桌上留了封信,要夫君親啟……」
張公子一把抓過信來,信封上的的確確是母親的筆跡。
「妾身怕婆婆宿醉,醒來難受,泡了醒酒茶送來,到了門前,才發現門是掩著的,叫了幾聲沒人答應。丫鬟進去看,就發現婆婆不見了,床鋪整齊……」張少夫人像是也嚇的不輕,雖然話語還算流利,只是掩不住的聲音發顫,面頰通紅。
張少夫人說什麼,張公子是一句沒聽進去,他反反覆覆讀著母親的信,這可能嗎?
按母親信上所言,張公子的父母本是青梅竹馬,一十五歲那年,母親嫁給了父親,夫妻恩愛無比。十九歲上有了身孕,夫妻二人興奮不已,早早就給孩子起好名字。
懷孕五月有餘,母親突然有了疾病,眼看母子都將不保。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無計可施之時,忽然城裡來了個老道,據說可起死回生。父親抱了最後一絲希望,去求那老道救命。老道告訴父親除非以命換命,又算了算說救了母親,兒子也許可以存活,如福德深厚,這孩子還有可能健康長壽。父親非常欣喜,一條命,如能換回兩條,就賺了。老道施法將父母的壽命換了。母親日漸康復,可父親消瘦乾枯,慢慢沒了生氣。
母親不知從哪裡得知父親換命延壽一事,終日以淚洗面。正巧父親的好友從西南經商回來,探望父母,見二人可憐,便將一小段千年榆木送給母親,說是聽西南蠻人說,燒成灰服下可以延壽。看看父親氣息將盡,母親橫了一條心,給父親服了這千年榆樹灰。誰知父親服下後,壽命倒是延長了,只是每七天就要吸食一個活人的腦漿,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夫妻雖然高興全家得以存活,可是畢竟良心不安,終日裡求神拜佛,希望終有一天能有個解脫。
一日路過城外酒家,碰到一莫姓男子,一眼看穿夫妻的秘密。那莫姓男子可憐他二人,又顧及腹中小兒很快就要出生,便給那父親一月期限,每七日送榆葉餅九枚,壓住父親體內妖性。等到張氏小兒落地,那父親就化成一棵榆樹,立在母親的寢居前。那莫生又挨不住母親苦苦哀求,答應二十二年後,有讓他夫妻有團聚的時候。從此後,每五日,母親就在夜裡採了屋前樹上的榆葉,天亮派人送到那與莫生相見的酒家,做成榆葉餅,依舊七日九枚。二十二年後,兒子成家立業,母親來到院裡的榆樹下,手扶大樹,彷彿又回到當年出嫁時,鼓樂喧天,紅燭高照,一對兒如璧佳人,恍惚間,那少年郎君正伸出雙手,深情輕喚:娘子……
張公子終於收起了娘親的信,抬頭望望後院那參天榆樹,才發現為何晨間,自己覺得這樹不同於平常——那本是一棵的榆樹,一夜之間已經化作了兩棵,相纏相繞,不分你我。如果不仔細看,還根本看不出來。
隱約的張公子聽到密密枝葉間,彷彿有裊裊歌聲傳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疑猜。十四為君婦,羞顏半嘗開……
榆葉餅完
英雄淚
如血殘陽,透過門窗,投在幾前,映的他手中的寶劍閃著妖異的光。
晚兒默默地點了最後一點胭脂在唇上,艷紅顏色,鮮艷欲滴;回了頭,輕輕問:「郎君,晚兒今日妝面如何?」他無語。
「戰袍已補好,在前廳橫幾上」。
他點點頭。
晚兒整整衣衫,留戀的看了一眼夕陽裡的世界,還有他,安靜的閉上雙眼。
劍落,血如泉湧,最後的一點生命也慢慢消失的時候,晚兒彷彿又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和父親兄長把酒言歡,無憂無慮。
那年,晚兒還是待字閨中的方家小姐。姿容天然,知書達理。及笄之年,求親的人幾乎踏平了方家門檻。
這個方家雖不是皇親國戚,卻也是方圓百里有名的人家。方家老爺,除了好兩口小酒,也就沒有其他的毛病了,總之,為人也稱的上豁達正直。
方老爺中年喪妻,留下一兒一女,都生的神仙般人物。長子早早入了仕途,正春風得意,方老爺不用操他的心,只是這寶貝女兒方晚兒的終身大事,眼下真是讓方老爺寢食難安。
方老爺中年喪妻,留下一兒一女,都生的神仙般人物。長子早早入了仕途,正春風得意,方老爺不用操他的心,只是這寶貝女兒方晚兒的終身大事,眼下真是讓方老爺寢食難安。
這寶貝女兒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對那來提親的人家,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統統用一個不字打發。這方老爺本是恪守著婚姻大事,寶貝女兒自己做主的原則,可再這樣發展下去,怕是天下的適齡青年都要被要被女兒拒個遍了。而且外邊已經流傳著這樣的歌謠:王侯不入眼。平民不敢攀。方家窈窕女,只能嫁神仙。這可讓方老爺多少有點不舒坦,可女兒性子倔強剛烈,一時也拿她沒有辦法。
這日重陽,方老爺帶了家眷,雇了車馬,一路往郊外的梅花山上去辭青。食蓬餌,佩茱萸,登高暢飲菊花酒,快意啊,快意。方老爺一想起酒來,心情就特別好。要是今天寶貝女兒還能一個不小心碰到個如意郎君,那就此生無憂了。才達山頂,方老爺就見山上已有許多的車馬,人們提壺攜楹,談笑風生,好不熱鬧。方老爺吩咐家人,找了個空地,停好車馬,正準備鋪設酒菜糕果,突然聞到一股濃濃的酒香。方老爺吸吸鼻子,四下張望,看到離自家車馬不遠,停著一輛鈿車,張著青綠色的紗幔,想是誰家的寶眷。車前席地坐了兩個男子,一玄衣,一白衫,正從食盒裡一樣一樣往外拿吃食。兩人身邊的地上,放了一個大酒罈,一個穿翠綠衫子的女子正從壇裡舀出酒來往壺裡灌。方老爺看的眼饞,肚子裡的酒蟲直往上鑽。那玄衣男子抬頭看了方老爺一眼,笑了笑,回頭對穿綠衫子的女子嘀咕了倆句。就見那女子起身向方老爺這邊走來。到了跟前,盈盈下拜,空谷新鶯般道:「奴,阿蠻。我家阿郎請您賞臉共飲菊花酒。」
一席話,正中方老爺下懷。方老爺慌忙答應,喚了隨從,攜了家什,高高興興移了過去。眾人寒暄一番,方才坐定。方老爺才知道這那玄衣男子姓莫,白衣的少年,叫做阿寶。喝了兩口酒,見大家相談甚歡,那莫生便道:「我家娘子怕已經在車裡悶得慌了,方老爺想是也帶了家眷,不如請來一同暢飲如何?」方老爺樂的點頭稱是,叫了家人請小姐出來。這邊,莫生也扶了夫人下車,但見這夫人,舉止風流,姿容艷麗,是個少見的美人兒,與方家小姐是一見如故,一行人越喝越高興,很快就忘了拘謹,話題也越扯越廣。不知怎麼的,竟然扯到方小姐的婚事上了。
莫家夫人一拍手,指了指白衣的阿寶笑道:「方姑娘看我家阿寶如何?」那阿寶正往嘴裡塞雞腿兒,一聽此言,差點沒被噎著。方晚兒瞅了一眼阿寶,忍著笑道:「翩翩公子,世上無雙。只是晚兒好吃素,怕寶公子委屈。」一席話逗的大伙都哈哈大笑,阿寶瞇了丹鳳眼,呲了呲白牙。莫夫人拉了方小姐的手,似笑非笑的盯著晚兒的杏眼看了半晌,點頭道;「是了,這丫頭心高著呢。」說完,在方小姐的手心裡寫了兩個字,那方小姐頓時雙頰通紅。
方老爺不由心下疑惑,正要詢問,莫夫人就先開了口:「方公不必擔心,小姐的姻緣不遠了。方家郎子,必然不會是普通人。」言罷,吩咐阿蠻拿了一隻小小的玉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遞給方晚兒「祝方小姐姻緣早定。」
方晚兒紅著臉接過杯子,見這酒顏色艷紅,香氣甘洌,也沒細想便一飲而盡。只覺得這入口的酒微微發鹹,飲下後迴腸蕩氣,心間豁然,又突然一陣別樣悲涼孤寂湧上心頭,不由脫口問道:「這是什麼酒?」
莫夫人沒有搭腔,倒是綠衣的丫頭伏在晚兒耳邊,輕輕說了三個字:「英雄淚」。晚兒不由身體一僵。抬頭望望阿爹,已是半醉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怕是根本沒注意到。
大伙又喝了一會兒,看看天色不早,便收拾了東西,相互辭行散了。臨行前,那莫夫人又回頭看看方小姐,壓低聲音道:「平庸之人,也有平庸的好處。蓋世英雄,胸納了天下,沒處容得兒女情長。轟轟烈烈,往往不得長久。方小姐慎之。」言罷便登車而去。方晚兒愣了一愣,一路上不由心事重重。
四個月後,方家小姐出嫁了。這姻緣來的又快又巧。方小姐的兄長回家探望,帶了一個姓王的游擊將軍。此人年紀輕輕,就已戰功赫赫,可謂是少年英雄。方小姐一見傾心,不顧父親的阻攔,定要以身相許。方老爺無奈,只得備齊了嫁妝,讓女兒風風光光的上了花轎。女大不由爹娘啊。
小兩口過得還算是甜蜜,突然平地裡起驚雷,西部邊陲出了叛亂,王將軍請纓平叛,隨老元帥出征去了,這方小姐是日日登樓遠眺,天天祈求平安,望斷了肝腸。
一日喜訊傳來,叛軍打敗,元帥班師回朝了。方晚兒歡喜的徹夜未眠。到了第二天,卻死活沒有看到夫君的身影,一打聽才知道,他自願留在邊疆重鎮,以防叛軍殘部反撲。對於長期守城的將領帶家屬同駐一事,當朝並無嚴格禁令。方小姐乾脆一橫心,要隨夫守邊,誰也勸不了。消息傳開,有人大讚方家小姐賢名,也有人罵她一去就要惑亂了王將軍守城的決心。辭別了老父,兄長,方晚兒長途跋涉,車馬勞頓,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兒。
王將軍見了晚兒,只是淡淡的問候,並沒有太多的驚喜。晚兒明白,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操勞,暗暗下了決心,自己絕對不可以給夫君填一丁半點的麻煩。每日幫他擦亮了盔甲,掛好了刀劍。甘心卸鉛華,素手調羹湯。日子平淡,但也不算沉悶。
忽的一天,狼煙四起,那消失數月已久的叛軍,竟然聯合了西域外部,一路勢如破竹,張牙舞爪的殺回來了。前兩座城池皆在十日內被攻破,守城的主將投了敵軍,如果王將軍駐守的這座也被佔領,叛軍就有了立足之地,對以後的戰局極為不利。敵方用了重兵,雙方實力實在相差太大,王將軍一面派人向朝廷求援,一面死守城池。一有機會,便在半夜偷襲,殺了不少敵人。只是轉眼三月已過,城內糧草所剩不多,救援又遲遲不到。城內百姓開始吃草根樹皮,恐慌蔓延開來,軍心逐漸渙散。
城內百姓開始吃草根樹皮,恐慌蔓延開來,軍心開始渙散。沒有飯吃,如何打仗?一日忽然收到消息,如果能再堅持一月有餘,大軍將至。上命:死守。希望倒是有了,可是希望不能當飯吃啊!沒有飯吃,一個多月,平常人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幹,也熬不下來,更別提要奮勇廝殺的將士們了。戰馬早吃光了,士兵們連皮製的腰帶都煮了硬塞下去。後來連死人都被做了肉糜,以至於城裡現在沒有一具有肉的屍體。真的沒東西可以填到嘴裡了.
看著城外越積越多的敵人,越來越猛的攻勢,和自己手下瘦弱,奄奄一息的軍士,王將軍心下明白,這城池怕是守不住了。如果城破,這太平盛世怕也恐難保長久,到時候又是哀鴻遍野了。王將軍夜不能寐,幾乎愁白了頭。這一切,晚兒都看在眼裡。
看王郎血染了刀劍,撕裂了戰袍,晚兒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能上城助夫奮戰殺敵。又堅持了十來天,有軍士私下已經開始商量棄城。王將軍發覺後大怒,咯吱吱幾乎咬碎鋼牙。只是眼下就是拿了那些軍士殺了,也起不了多大的警戒作用,而且有作戰能力的人已經少的可憐了,再處罰一批,無異於自找死路。王將軍長歎,軍心已散啊。突然間,他的目光落在羸弱的妻子身上,一個可怕的想法跳了出來。王將軍忙搖了搖頭
敵軍又一次進攻,拚殺至傍晚方被擊退。看著沒了力氣和鬥志,氣息將盡的將士們,王將軍心一橫,手按著寶劍直奔自己家後堂。不多時,就見王將軍橫抱了愛妻血淋淋的屍身奔上城頭。
「諸將士!近幾個月來,大伙忠肝義膽,奮勇殺敵。無奈軍資匱乏,此緊要關頭,為我太平江山,後方家人父老,王某雖不能割肉飼軍,願以妻獻眾!我王某誓與這城池,與眾多好男兒同生共死!」
眾將士大驚,皆流淚大呼「不可。」王將軍命人架起一口大鍋,親自點了灶火,眾人不忍再看,皆跪倒。忽然有人大呼「殺敵!」頓時有千百人響應,聲音撕破了暮色,迴盪在天地當中。
其實這是史實張巡殺妾饗士發完了英雄淚再說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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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