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青年一把將少年的脖子摁了下來,低低道:「垂眼!」
左賢王「哧」地笑的輕蔑;「這狼崽子還有點倔。」
那隨從接著道:「倔強的駱駝或許還有價值,倔強的奴才只能挨鞭子。記著。」
青年摁著少年趴在地上,答應著,直到聽左賢王一行上馬飛馳而去,才鬆開手。
少年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狠狠的瞪著沖遠方的左賢王:「哥哥,我們為什麼要老老實實做匈奴人的鍛奴?」
「因為從前,我們部落戰敗了。以那後,阿古錄族人一生下來就注定是匈奴主的奴隸。我們根本沒有反抗這命運的能力。」低沉的聲音響起,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從大帳裡走了出來。
「父親!」青年和少年一起彎下腰行禮。
中年漢子輕輕摸了摸少年臉上的傷口:「盟羅,你一直被護在我和你哥哥的羽翼下,沒有離開過族人。從今天起,你要學會如何藏好你的尖牙,不要讓它還沒長好就折斷。我們阿古錄人會有自由的一天,因為我們也是……」中年漢子望著遠方的原野,深深的吸了口清冷的空氣「……狼的子孫。」
「父親,我看到附離了。」

「附離?哪一個?」因為附離專指阿古錄族人中如狼一般的勇士,中年漢子有點迷茫。
「我的附離,兩年前我救的小狼啊」少年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用手比劃著說「它長大了,有這麼高。」
青年在一邊點頭。
「哦?」漢子吃了一驚,隨後陷入了沉思。
「父親,你在想什麼?」
「嗯……,呵呵,我在想,兩年前,我的小盟羅也不過一點點,如今他就這麼高了」漢子將手放在了少年的肩頭。少年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
漢子一手攬了少年,一手拉著青年道:「我們父子要齊心渡過難關了。單于派了長子來督造我們造箭,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他要多少?」
「破甲狼牙箭,鳴鏑箭共百萬,半個月內完成。」
「什麼?」青年瞪大了眼睛,要知道一個熟練的工匠在材料都齊全的條件下,一天頂多能造二十幾隻箭。這個先不說,那箭頭需要將礦石採出,砸碎,磁選,浮選……,半個月就要百萬箭,簡直是不讓人有活路了。
「盡力去做吧,老人在家照顧牛羊,十二歲以上的男子,包括強壯些的女人也一起參加鑿石鍛造,只能這樣了。」漢子歎了口氣。
「匈奴單于為什麼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造這麼多的箭?」青年若有所思,按制,一個普通兵士當配破甲狼牙三十隻,鳴鏑六隻,弓箭手另當別論。但無論如何,這百萬破甲狼牙和鳴鏑足夠裝備匈奴的幾十萬大軍了,莫非……
「不要問也不要想那麼多」漢子看出了兒子的心思「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造箭。這兩天你們哥倆要小心,大王子默度會來監工」。
青年和少年一起點了點頭,默默的回自己帳篷裡去收拾東西了。
露天礦場,叮叮噹噹的鑿石聲混合著人們的吆喝聲,在山谷裡迴盪。正往坑外拖礦石的盟羅用袖子擦了把汗,抬起頭,遠處高高的峭壁上,一抹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盟羅低低的笑,那是他的附離。它曾經很小,被自己裹在皮襖裡,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四處張望。它很頑皮,咬壞了自己的皮袍和哥哥的箭囊。到了三四個月大,它長齊了四十二顆牙,野性也開始顯露,嚮往自由的生活。終於一天,它徹底的消失在曠野上……
「喂,小子,想什麼呢?」盟羅的思維被打斷了,回頭,見一個戴著皮帽子,耳朵上垂了一隻金燦燦環子的華服男人正背著手看著自己。盟羅的第一反應是,他是匈奴人,而且非富即貴。
盟羅沒有回答,只趕快低了頭幹活。礦石很重,並不容易拖動,盟羅咬著牙用力。忽然覺得肩頭一輕,盟羅驚訝的轉過頭,居然看到那個匈奴人正幫他推石料車子。那人看盟羅回頭看他,喝到:「專心用力!」兩人一起很快將那車鐵礦石拖拽上了斜坡,出了礦坑。
「想歇歇麼,小子?」那匈奴人拍了拍手。
「不敢」盟羅垂下眼皮,考慮自己要不要爬在地上叩拜。
「我比你還急,完不成這批東西,最倒霉的怕是我了。」那人居然笑了起來。
「你?」
「所以,我和我的人來幫忙。」那人指了指不遠處,盟羅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周圍多了幾百個匈奴打扮的人,散佈在礦區的各處,正幫著自己的族人幹活。
「嗯。我看你好半天了,你有十三四歲吧?叫什麼?」
「盟羅。」
「你是阿古錄酋長的小兒子?」
盟羅正要點頭,忽然看到不遠處哥哥朝這邊走來。那個匈奴人順著盟羅的目光扭頭看了過去,嗯了一聲道:「那是格羅吧。」
哥哥走近了,看清了盟羅身邊的人,忽然臉色大變,一邊給盟羅使眼色,一邊匍匐在地低低的道:「大王子。」盟羅呆了一呆,終於也跪伏在了地上,他就是來監工的大王子?
「你們都起來。」大王子微微皺了皺眉頭,說著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
格羅和盟羅站起身來。
「格羅有什麼事?」大王子開了口。
「我母親來送吃的喝的,我來換弟弟過去,不知大王子在這裡。大王子殿下,奴才的弟弟無知,如果剛才奴才的弟弟有任何失禮的地方,還請責罰在我身上吧。」
「你很愛護弟弟,幸運啊,盟羅。」大王子說完就沉默起來,彷彿在想自己的心事。
「尊貴的大王子殿下,奴……才幸運嗎?」盟羅每每用奴才來稱呼自己,就有幾分難受,但事實是,他,阿古錄盟羅,從一出生就是匈奴的奴才。
「有好哥哥和慈祥的母親,我猜你的父親也很關愛你們」大王子淡淡的說,「你們兩個都去吧,不要太久」。他擺擺手。
格羅和盟羅應了一聲,彎著腰退下。
盟羅見到母親,自然非常開心,但不敢耽擱太久,沒等到父親來就先回到各自的工地去了。
後邊的時間裡,那個大王子一直和盟羅在一起,起初,盟羅非常拘謹,一直小心翼翼的,無論大王子說什麼,盟羅都只用一個「是」字做答。慢慢的,盟羅覺得這個大王子人還不壞,而且不像其他匈奴達官貴人那樣端著主人的架子,便微微有些放鬆了。到了晚上收工時,盟羅發現,其實不只是自己,周圍的族人似乎都開始和大王子帶來的人親近起來。不過,親近歸親近,有一點所有的阿古錄族人心裡還是很清楚的,這些匈奴人畢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無論眼下這些主子看起來有多麼的和善,主子永遠是主子,大家必須小心應對,千萬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日子過的很快,轉眼十多天就溜走,交工的期限馬上就要到了。父親和大王子的臉上都開始現出著急的神色,想是按期交付這百萬支箭有很大的困難。盟羅看的明白,可惜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閉上嘴乾活,對於少年盟羅來說,這算得上是一件苦悶的事。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已很沒有用。好在眼下,他有個很好的述說對象,白狼附離。那白狼總是在夜晚,循著少年盟羅的短笛聲穿過山野,立在茫茫夜色裡傾聽他的心事。
這夜,沒有月亮,等累了一天的人們入了夢鄉。盟羅又揣著骨笛,偷偷溜出了帳篷。山上風很大,盟羅看看四下無人,便輕輕吹起了笛子。但不知道為什麼,一連吹了好幾個曲子,就是看不到那抹白色的身影。盟羅失望的歎了口氣,收起笛子,慢慢的走回營地。守衛見是盟羅從外邊回來,也沒阻攔和盤問,便放他入了營地。惦著腳走路的盟羅,在經過父母的牙帳時,驚訝的發現那帳篷裡的燈還亮著,正準備繞過帳篷,忽然斷斷續續的聽到父親的聲音傳入耳內:「靜姬,……想……盟羅……南……」,不由大為好奇,便悄悄的湊近,將耳朵附在帳篷上聽了一聽。清脆些的是母親的聲音。就聽母親說道:「這麼晚大,王子還叫你過去,到底是為什麼?你不說清楚,我是不會帶盟羅回中原的。」
回中原?盟羅心裡一驚,不由得從帳篷的縫隙中往裡看了一看,父親是背對著他的,看不到表情。母親帶著深深刀疤的側臉卻被燈火裡照的清楚。
《莫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