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單于是有心廢掉大王子,立新閼氏的兒子為繼承人。這次造箭的任務,根本不可能按期完成,這只是單于為廢除大王子而製造的一個借口而已。大王子眼下在拉攏一切可能團結的部眾,甚至奴隸,尤其是我們這些懂得製造兵器的鍛奴。他許諾如果他能當上單于,我們阿古錄部族就可以脫離奴隸的身份。」
「你打算怎麼辦?」
「機會難得。大王子默度有王者的資質和風範,我們值得為他冒一次險。當然,前景未知,成敗難測。所以,我想讓你帶盟羅和小部分選出的少年男女立刻上路,悄悄遷回你的故鄉中原,如果我這裡勝利了,你們就回來,如果失敗了……還請你為我們部族照顧好這一點血脈。」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停了一停又接著說:「還有你自己,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再找個人吧。」
母親低下頭:「你出了事,將來我到地下陪你。我這醜樣子,只有你敢要。」
父親的手指撫過的母親臉上的刀疤笑:「靜姬,不是你自己故意毀掉這張臉,你也許是匈奴王的女人,比跟著我這個奴隸頭子要強。」
母親靠在父親的肩上:「我是被匈奴人擄掠來的漢人,在他們眼裡,我連奴隸都不如……不說這個了,你下定了要幫大王子的決心?」
「嗯。」
「那好,我聽你的安排……」
盟羅看父母相擁了偎依在一起,沒有了聲音。又等了一會兒,父母帳篷裡的燈熄滅了,盟羅才悄悄站起身來,心事重重的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帳篷去了。
天還沒完全亮,盟羅就被母親喚起,沒有過多的解釋,盟羅和父親與哥哥就分別了。盟羅偷偷抹了一把眼淚,跟著一臉平靜的母親和部族裡的十幾對少年男女,外加十個護衛悄悄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上,他們不敢靠近有人煙的地方,更不敢靠近大道。白天隱蔽休息,晚上匆匆趕路,真是格外的艱辛。母親一有時間,就教大家說幾句漢語。盟羅因為自小就學過一些,所以比一般的阿古錄族孩子學起來要快許多。
風餐露宿了近兩個月,盟羅他們終於靠近了漢地邊界。聽母親說,從前漢人由於內亂,國力不如匈奴強大,經常被匈奴人欺負。直到三十年以前,一個叫贏的王一統天下,帥大軍北上,將匈奴人擊敗。這漢地邊界才得到了安定。可惜贏的王朝只持續了一十六年,贏一死,漢地就陷入了戰亂,如今新的朝代建立,國力還弱,不能和匈奴人武力對峙。所以,邊界上雖有通商往來,但大多數漢人對關外來的外族人,尤其是匈奴地界過來的人,還是非常警惕的,所以到了漢地,大家要小心,少開口,更不要惹事。眾人都點頭一一記下。
盟羅的母親靜姬又從包袱裡找出了兩套漢人的服裝,一套自己穿著,一套讓盟羅換了,將盟羅的頭髮仔細梳好,看了看,笑道:「好個俊小哥兒。今天邊界開市,和娘去商榷上轉轉,買幾套漢人的衣服,順便打聽一下你父親那邊的消息。等一會到了集市,你不要說話,裝啞巴好了。」
靜姬又命令族人原地安扎等待,才和盟羅騎著馬趕往商榷。天過晌午,兩人才到集市外,看到有些商人已經做完了交易,準備回去了。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盟羅好奇的東張西望,很多漢地的東西他都從沒有見過,它們看起來都很精巧漂亮。不過這些商品以日用品居多,衣物卻少見。靜姬好不容易用皮毛換了些布料衣服,順便刻意的和一些商戶交談。一些匈奴人見靜姬是漢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匈奴語,深感有趣,倒願意多聊幾句。而大部分漢人看靜姬一個女人家,臉上帶著刀疤,還會那蠻人的語言,反對她十分的疏遠。直到收市,靜姬才勉強購全了需要的東西,準備離開。盟羅有些戀戀不捨,忽然發現,收拾東西的母親臉色慘白,心裡猜測,母親莫不是有了父親的消息?難道父親和哥哥出事了……
回營地的路上,盟羅拉著母親的馬道:「娘親,告訴盟羅吧。父親和哥哥不在,我就是家裡的男人,母親不要瞞我。」
靜姬看看兒子,將目光投向遠方暗色的天空,半晌才緩緩的說:「阿古錄的營地著了大火,人們傳說你和我及其族裡的一些弱小被大火燒死。造的箭也被燒燬不少,大王子監工不利,被送到月氏國當人質去了。一些阿古錄族人受了罰,你父親和哥哥被抓了起來,不知道……生死。」
靜姬垂下了頭,不讓兒子看到自己眼眶裡的眼淚。
盟羅抓緊了馬韁繩,母親的話如同炸雷,轟的他心驚。自己該怎麼辦?衝回去救哥哥和父親?就憑自己?
「盟羅,我們回去吧,族人還在等我們。我答應過你父親,要保住阿古錄人的血脈。」靜姬終於抬起了頭。
「知道了,母親。」盟羅咬著牙答應,和母親心事重重的回到營地,一宿不眠。天快亮時,盟羅心裡有了個主意,他要去月氏找到大王子默度,這個人也許是救出父親和哥哥的唯一希望。留下了一封書信給母親,盟羅偷偷溜出了營地,跨上馬往月氏奔去。
天亮,靜姬發現盟羅留下的書信,急得直跺腳。拽了馬去追,喊啞了嗓子,但見黃沙濛濛,原野蒼蒼,那裡有盟羅的影子。靜姬疲憊的癱倒在地上,一天之內彷彿蒼老了十幾歲。又找了兩天,不見盟羅。靜姬看看身邊可憐巴巴的阿古錄族少男少女,不得不打強打起精神,先將衣物分發給孩子們,又仔細吩咐,等到了邊關城下,大家應當見機行事,散開分批入關。然後留了兩個護衛,將剩下的幾人派出去繼續尋找盟羅,並商量好三個月後,在關城商榷相會。看那幾個護衛跨馬揚鞭漸漸遠去,靜姬只能默默拜求上天垂憐了。
靜姬一行入關還算順利,到了下午,孩子們就都圍在了靜姬的身邊。站在大街上,靜姬和孩子們分外惹眼。靜姬回頭望了望關門,擦乾眼淚,慌忙帶著孩子們繞到偏僻的小巷中,避開人們好奇的視線,開始細細打算下一步如何行動。逃出來時,盟羅的父親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些上好的皮毛和寶石,統統交給了靜姬。如今,靜姬需要用這些東西做些經營,養活自己和十幾對孩子。
眼下看來這城裡是不能呆的,最好先到鄉下去找個落腳的地方。靜姬定了定心神,正準備和那兩個護衛商量,將孩子們分成三組,帶出城外。忽然面前的一扇小門吱呀的打開,裡面閃出來一個綠衣的美貌姑娘。
那姑娘看著靜姬微微的笑道:「還記得我嗎?」
靜姬盯著那姑娘看了好一會兒,只覺得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看那姑娘模樣,應該不超過二十歲,靜姬想想被擄到匈奴已近四十年,如今都快五十的人了,不由笑了。
「小姑娘認錯人了吧,民婦命苦,背井離鄉近四十年,如何認得姑娘你呢?」
姑娘招呼道:「先進來,外邊不好說話。我知道你叫靜姬,許多年前隨做生意的父親路過崑崙山,在山中一戶人家借宿。當年你只有十三歲對吧?」
靜姬一驚:「你是……難道你認識公孫蠻?」
那姑娘點點頭:「我就是公孫蠻。」
靜姬驚的倒退兩步,那公孫蠻是那家的小女兒,當年比自己還大四五歲,和兄長一起住在崑崙山草廬中,是個溫柔和善的姑娘,自己還和她同榻而眠了一晚。那可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自己已經年近五十,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這公孫蠻她居然容貌如初?難不成……自己真的運勢真的衰微到這種地步,這青天白日的,也能見鬼?
那公孫蠻伸手將有些哆嗦的靜姬拉到門口道:「靜姬莫怕。我不過是遇到了異人,駐顏有術罷了。快帶他們隨我進來吧。」
那靜姬感到公孫蠻玉手溫熱,看看她面色紅潤,身後有影,不由定了定心神。回頭一看,那兩個衛士聽不懂漢話,正莫名其妙的盯著公孫蠻和自己,想想自己一時也沒有安身的地方,便打了個手勢,帶著眾人跨入了小門。
院子不大,一溜兒青磚瓦房看起來乾淨整齊。那公孫蠻笑瞇瞇的拉著靜姬穿過長廊,來到前邊。遠遠的,靜姬看到一對青年男女正坐在樹下對弈。靜姬回頭讓衛士帶著孩子們站在原地,自己隨著公孫蠻來到那對男女的面前。
那對弈的男女停下手頭的棋,一起抬頭看著靜姬笑了笑。就聽那男子道:「我姓莫,字訥生。」又一指對面坐著的女子道:「她是我娘子。」
那女子招呼靜姬坐在身邊說:「叫我巳兒好了。阿蠻說你和她是舊相識了,前天在商榷看到你,嚇了一跳,你們真是有緣啊」。
靜姬答應著,偷偷用眼瞅身邊的公孫蠻。
「靜姬,那天跟在你身邊的俊俏小哥呢?」阿蠻忽然問。
靜姬忽然紅了眼圈:「那是我小兒子,找他父親和哥哥去了。」
那莫生和夫人聽到這話,互相看了一眼,忽然皺了皺眉頭。一邊的公孫蠻將這夫妻的表情看的清楚,臉色不由微微變了。莫生沉默了一小會兒才開口道:「靜姬,我們這裡有房舍,足夠你們居住。你的事情,我們略知一二。你先暫住下來,一邊等關外的消息,一邊慢慢尋找可以長期定居的地方。另外,我們在郊外有幾畝田地,需要人來照料,不如讓你帶來的少年男女們學學紡織耕作,幫我們點忙吧。」
那靜姬聽了這話,真有些絕處逢生的感覺。看看身邊的公孫蠻,看來今天自己遇到的不是鬼,而是神仙呢。於是趕緊謝過莫氏夫妻和阿蠻。只見莫生拍了拍手,不知從哪裡閃出來四五個家人,居然說著匈奴語。靜姬忙沖護衛和孩子們點點頭,眾人便由那四五個家人帶著往後邊去了。
莫生的夫人看看靜姬和阿蠻說:「你們兩個多年不見,怕是有很多話要說吧?」
阿蠻道:「夫人說的是。但阿蠻眼下更擔心靜姬的家人。」
莫夫人看看阿蠻,輕輕的道:「知道了,阿蠻。不過,有的事情如江河入海,不可逆轉」。
阿蠻低下頭:「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試試」。
莫夫人沒有回答,只將一顆黑字落在了棋盤上,莫生看了看,似笑非笑的說:「夫人要做雙活麼?怕是難啊。」
靜姬是個聰明人,從這三人如打啞謎般的對話中,似乎聽出了些端倪。愣了半天,忽然笑了,拉了阿蠻的手道:「我還要叫你阿蠻姐姐嗎?如今我看起來要比你大三四十歲呢。有的事情……是要認命的。不用替我擔心。我們還是找個地方聊聊,不要打攪莫公子和夫人的棋興」。阿蠻挽了靜姬道:「還是叫我阿蠻吧。我們今天還像當年一樣,同榻而眠,好好敘敘舊。如今這世上,我的舊相識怕也不多了呢。」
兩人正要走開,就聽那莫夫人忽然說了一句:「阿蠻,十日後,寅時,月氏匈奴邊境。」
阿蠻看著靜姬笑了笑,低低的回答:「多謝夫人。」
繞到後邊廂房外,阿蠻和靜姬兩個坐在廊下促膝而談,時而微笑,時而歎息,忽然阿蠻問靜姬道:「如果你的丈夫或者兒子去了,靜姬要如何處理他們的後事?又打算怎麼辦?」
靜姬身子一顫,考慮了很長時間才說:「我眼下先要安頓好那十幾對孩子,還顧不上琢磨別的事情。不過,如果……如果他們出事了,我還是希望能按阿古錄人安葬勇士的方式處理。」
《莫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