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親愛的孩子,工作本身就是對我的回報了。」我微笑著說,「如果說我真付出了什麼成本,你可以隨時在方便的時候再付錢給我,不過,到目前為止,我不覺得這個案子會需要什麼費用。現在,能不能請你克制一下,讓我問完我想問的問題:你的妻子是怎麼有錢付玻璃琴課的學費的?」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不過,她有她自己的財產。」
「你是說她繼承的財產。」
「正是。」
「很好。」我看著對面街上的行人,視線卻不時被四輪出租馬車和雙座小馬車所阻礙,甚至還有兩輛小汽車。在這些日子裡,這種上流社會交通工具的出現已經不再是那麼稀罕的事了。
我當時堅信案子很快就要完結了,所以充滿期待地等候凱勒太太的出現。但幾分鐘過去了,她還是不見蹤影。我不禁想,難道是她提前進入了波特曼書店,又或者,她察覺到了丈夫的懷疑,決定不來了。就在我想要把後一種可能告訴凱勒先生時,他的眼睛突然瞇起來;他點著頭,低聲說:「她來了。」他全身緊繃,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上去。
「冷靜點,」我伸出一隻手,摟住他的肩膀,「目前,我們得保持距離。」
就在這時,我也看到她悠閒地朝波特曼書店走去,比周圍腳步匆匆的人群慢了半拍。懸在她頭頂的亮黃色陽傘和傘下的女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嬌小玲瓏的凱勒太太穿著傳統的灰色套裙,挺胸收腹,S形曲線顯得更加突出。她戴著白手套,一隻手上捧著一本棕色封面的小書。走到波特曼書店門口時,她把陽傘收起來,夾在胳膊下,走了進去。
我的客戶掙脫了我抓著他肩膀的手,但我的一句問話讓他停止了往前衝。我問他:「你妻子平常擦香水嗎?」
「擦啊,一直都擦。」
「太好了,」我鬆開手,走過他身邊,踏上街道,「那就讓我們來看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正如我的朋友約翰早就注意到的,我的感官就像是十分靈敏的接收器,而我一直以來也堅信,案子的迅速解決有時會需要依賴對香水氣味的直接辨認,因此,研究罪案的專家們最好能學會如何辨別不同種類的香水。至於凱勒太太對香水的選擇,是玫瑰花香加上一點點刺激香料混合後的成熟香型,我在波特曼書店門口就察覺到了。
「她用的是卡蜜歐玫瑰香水,是不是?」我在客戶身後悄悄問,但他已經匆匆向前,離我而去,沒有回答。
我們越是往前走,香味也就越濃烈。我停下腳步,仔細嗅著,感覺凱勒太太彷彿就在我們身邊。我的目光在擁擠狹窄、灰塵撲撲的書店裡來回掃視——從書店的一頭到另一頭,儘是歪歪扭扭、搖搖欲墜的書架,書架上堆滿了書,昏暗的走道裡也雜亂無章地堆著各種書籍;但我並沒有看到她,也沒有看見店主老頭的身影,我原本以為他會坐在門邊的櫃檯後面,埋頭看什麼晦澀的大部頭。實際上,波特曼書店裡一個店員或顧客都沒有,讓人不免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這個地方被清空了。就在這個想法從我腦子裡冒出來時,我突然聽到從樓上傳來微弱的音樂聲,讓這裡的詭異氣氛更加濃重。
「是安妮,福爾摩斯先生,她就在這裡,是她在彈琴!」
我真心覺得,把如此虛無縹緲的曲調稱作彈奏有點不準確,因為我所聽到的聲音既沒有任何的格式,也沒有最基本的旋律。可那樂器本身有著它的吸引力,各種不同的音調融合在一起,形成持續不斷的合音,雖毫無章法,但令人沉醉。我的客戶和我都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凱勒先生走在前面。我們穿過一排排書架,來到了書店後面的一截樓梯前。
可是,當我們朝二樓爬去時,我察覺到,那卡蜜歐玫瑰香水的氣味消失了。我回頭看了看樓下的書店,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我彎下腰,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還是一無所獲,於是我又把目光投向書架頂端。可就是這短暫的猶豫,讓我根本來不及阻止凱勒先生把拳頭憤怒地砸向了斯格默女士的大門,急促的敲門聲迴盪在走廊裡,樂聲戛然而止。當我走到他身邊時,這案子在某種程度上也就宣告終結了。我確信凱勒太太是去了別的地方,而正在彈奏玻璃琴的人絕對不會是她。唉,我在說自己的故事時,總是透露太多情節。可我做不到像約翰那樣,把關鍵的事實隱藏起來,也沒有他欲擒故縱的本領,總能讓原本淺顯的結論顯得高深莫測。
「你得冷靜下來,兄弟,」我勸告我的同伴,「你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這樣衝動。」
凱勒先生擰起眉頭,仍然盯著公寓大門。「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吧。」他說。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但你這憤怒的情緒可能會阻礙我們的調查進程,從現在開始,你不要開口,讓我來說話吧。」
激烈的敲門聲後,是片刻的沉默,但沉默很快被斯格默女士同樣激烈而迅速的腳步聲打破。門猛地開了,她滿臉通紅、怒氣沖沖地出現——她可真是我所見過的最高大、最壯實的女人。在她生氣地開口之前,我往前走了一步,把我的名片遞給她,說:「下午好,斯格默女士,能不能佔用您一點點時間?」
她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我片刻,又很快朝我的同伴投去可怕的目光。
「我保證我們不會耽誤您很久的,幾分鐘就好了,」我用手指點著她手中的名片,繼續說,「也許您聽說過我的名字吧。」
斯格默女士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她嚴厲地說:「凱勒先生,不要再像這樣到我家來了!我絕不容許你再打擾我!你為什麼總要跑來找我的麻煩?至於你,先生,」她把目光轉向我,「也是一樣,沒錯!你是他的朋友吧?你跟他一起走,再也不要這樣來找我了!我沒耐心對付你們這樣的人!」
「我親愛的女士,請您冷靜冷靜。」我一邊說,一邊把名片從她手裡抽出來,舉到她面前。
可讓我驚訝的是,看到我的名字時,她反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不,你不是名片上的這個人。」她說。
「我可以向您保證,斯格默女士,我絕對就是他本人。」
「不,不,你不是他,才不是呢。我經常見到這個人,你不知道吧。」
「那能不能請您告訴我,您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呢?」
「當然是在雜誌上啦!那個偵探可比你高多了。他那黑頭髮,那鼻子,那煙斗。你看,根本就不是你嘛。」
「啊,雜誌!我們都知道雜誌有時候是很誤導人的。恐怕我真人確實沒有雜誌上有趣,但斯格默女士,如果我碰到的絕大多數人都能和您一樣認不出我的話,那我也許反而更加自由呢。」
「你真是太荒謬了!」說完這話,她把名片揉成一團,扔到我腳下,「你們都趕緊走,要不然我就叫警察來抓你們了!」
「我不能離開這裡,」凱勒先生堅定地說,「除非能親眼看到我的安妮。」
被我們惹惱的對手突然狠狠用腳跺著地板,不斷跺著,直到我們腳下都開始震動起來。「波特曼先生,」她大聲喊起來,喊聲迴響在我們身後的走廊中,「我現在有麻煩了!去叫警察來!我家門口有兩個劫匪!波特曼先生——」
「斯格默女士,沒有用的,」我說,「波特曼先生似乎出去了。」然後,我轉過身,看著我滿臉懊惱的客戶。「凱勒先生,你也應該知道,斯格默女士完全有權力拒絕我們,我們沒有任何法律上的資格進入她的公寓。可是我想,她一定理解你這麼做的原因只是出於你對妻子的擔心。斯格默女士,我真心希望您能允許我們進您的公寓看兩分鐘,看完我們就絕不再提此事了。」
「他妻子真不在我這裡,」她不滿地說,「凱勒先生,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你為什麼總要來找我的麻煩?我可以叫警察抓你的,你知道嗎!」
「沒有必要叫警察,」我說,「我很明白凱勒先生確實是冤枉您了,斯格默女士。把警察叫來只會讓一件原本已經很悲哀的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我走上前,對著她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您看,」我一邊退回來,一邊繼續說,「我們真的很需要您的幫助。」
「這我還真不知道。」她倒抽了一口氣,表情從惱怒轉為遺憾。
「那是當然,」我充滿同情地回答,「但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我的職業有時候真的很讓人喪氣。」
就在我的客戶滿臉疑惑地看著我時,斯格默女士站著思考了一會兒,兩隻粗壯的胳膊叉在腰間。想完,她點點頭,走到一旁,做了個手勢讓我們進去:「凱勒先生,我覺得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非要親眼看一看,那就進來吧,可憐的人。」
我們進入了一間光線明亮、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的客廳,天花板很低,窗戶半開著。房間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台立式鋼琴,另一個角落則放著一台大鍵琴和許多打擊樂器,窗戶邊緊挨著擺著兩台翻新得相當漂亮的玻璃琴。幾把小籐條椅散落在這些樂器周圍,除此以外,房間裡再無他物。已經褪色的棕色木地板中央鋪了一塊方形的威爾頓地毯,其餘的地方則裸露在外;刷著白色油漆的牆壁上也沒有裝飾,這是為了讓聲波能更好地反射,製造出更清晰的回聲效果。
然而,最先吸引我注意的並不是客廳的佈置,也不是從窗口飄進的春天花香,而是一個在玻璃琴前坐立不安的小小身影:這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紅頭髮,滿臉雀斑,他緊張地轉過身,看著我們走進房間。看到孩子的一瞬間,我的客戶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四處掃射。斯格默女士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門口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而我則繼續朝男孩走去,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
「您好。」孩子羞澀地說。
我回頭看了我的客戶一眼,微笑著說:「我想這位小朋友一定不是你的太太吧。」
「當然不是,」我的客戶氣沖沖地回答,「但我真的不明白。安妮去哪兒了?」
「耐心,凱勒先生,多一點耐心。」
我搬了一張椅子,坐到男孩旁邊,眼睛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玻璃琴看了個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格萊漢。」
「那好,格萊漢,」我注意到這台古老的玻璃琴在高音部的構造更加輕薄,這樣應該更容易彈出美妙的樂聲吧。「斯格默女士教得好嗎?」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