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我覺得挺好的,先生。」
「哦。」我若有所思地將指尖輕輕拂過琴鍵邊緣。
我之前還從來沒有機會認真觀察過一台玻璃琴,尤其是保存得如此完好的。我以往只知道彈奏玻璃琴時需要坐在整套玻璃碗的正前方,通過腳踏板轉動玻璃碗,並不時用濕潤的海綿加以潤滑。我還知道,演奏它時需要雙手並用,才能同時讓各個部分發出樂聲。當我真正仔細觀察這台玻璃琴時,我才發現,每個玻璃碗都被吹製成半球形,中間有個圓孔。最大的玻璃碗就是最高的音,是G調。為了區別不同的音調,每個玻璃碗的內部都漆著七原色之一(除了半音,半音都是白色的):C調是紅色,D調是橙色,E調是黃色,F調是綠色,G調是藍色,A調是青色,B調是紫色,然後又從紅色的C調開始。三十多個玻璃碗的大小也各不相同,最大的直徑有二十多厘米,最小的只有六七厘米;它們都被安裝在一根轉軸上,放在一米二長的箱子裡——為適合圓錐形的玻璃碗,箱子也是錐形的,固定在有四隻腳的架子上,架子一半高度的地方裝著鉸鏈。轉軸以堅鐵製成,兩端通過黃銅樞軸轉動,平行跨於箱中。在箱子最寬的地方有一個正方形的手柄,手柄上裝著桃心木的輪子。當踩動腳踏板,轉動輪軸和玻璃碗時,輪子能保持琴身的穩定。輪子直徑大約四十多厘米,周圍隱藏著一圈鉛帶。在離軸心十來厘米的位置,還固定著一個象牙楔子,楔子中間的一圈線能帶動踏板的移動。
「這真是神奇,」我說,「我聽說,當指尖離開玻璃碗,而不是觸動玻璃碗時,反而能發出最美妙的聲音,是真的嗎?」
「是的,確實如此。」斯格默女士在我身後回答。
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邊緣,陽光反射在玻璃上。格萊漢瞪得圓圓的大眼睛瞇起來,我的客戶也開始接連不斷地唉聲歎氣。黃水仙花的香味從窗外飄進來,聞起來像是帶著微微霉味的洋蔥,讓我的鼻子直發癢。討厭這種花香的並不只有我,據說鹿也是一聞到它就避之不及。我最後摸了一下玻璃琴,說:「如果不是在今天這樣的狀況下,我真希望能聽您演奏一曲,斯格默女士。」
「沒問題,先生,這我們可以安排的。我經常參加私人聚會的演出,你知道吧。」
「那自然好,」我從座位上站起身,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說,「我想我們佔用你太多上課的時間了,格萊漢,現在我們該走了,讓你和你的老師安安靜靜上課。」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客戶大聲抗議。
「真的,凱勒先生,我們在這裡也打聽不到什麼消息了,除了知道斯格默女士願意接受報酬去演出。」
說完,我轉過身,朝客廳門口走去,斯格默女士目瞪口呆地目送我。凱勒先生也趕緊追上來,我們離開時,我一邊關門,一邊回過頭對她說:「謝謝您,斯格默女士。我們再也不會來打擾您了,不過,我想,也許過不了多久,我會來請您給我上一兩堂琴課。再見。」
當門關上,我和凱勒走下樓梯時,她的聲音卻傳了出來:「那麼,是真的嗎?你真的就是雜誌上的那個人?」
「不,我親愛的女士,我不是他。」
「哈!」她又狠狠地把門關上了。
我和凱勒走完樓梯,我才停下來安慰他。沒有看到他的妻子,卻意外看到了小男孩,他早已臉色陰沉,兩道粗粗的眉毛擰成一團,眼露凶光,就連鼻孔都因為憤怒而一張一縮著。他對於妻子的行蹤一定困惑極了,整個表情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
「凱勒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整件事情並不像你想像中的那樣嚴重。實際上,你的妻子雖然隱瞞了一些事情,但她對你還是很誠實的。」
他嚴肅的表情緩和了一些。「您在樓上看到的情況顯然比我看到的要多。」他說。
「也許吧,但我敢打賭,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是一樣的,只不過我比你想的要稍微多那麼一點點。給我一周時間,我一定會讓這件事有個圓滿的結局。」
「一切都聽您的。」
「很好。現在,請你立刻回到福提斯的家中,你妻子回家時,千萬不要提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這一點很重要,凱勒先生,你必須完完全全遵照我的建議才可以。」
「好的,先生,我會努力做到的。」
「很好。」
「我還有一件事想先問您,福爾摩斯先生。您對著斯格默女士的耳朵到底說了句什麼悄悄話,讓我們得以進入她的房間?」
「哦,那件事啊,」我擺了一下手,說,「只不過是一個很簡單但很有效的謊話,以前,在類似的情況下,我也說過。我告訴她,你快要死了,我還說,你妻子在你最脆弱的時候拋棄了你。這樣的事實,我卻只悄悄告訴她,她就應該想到這有可能是謊話,但實際上,這句謊話幾乎從來沒有被人識破過,它就像把百試百靈的萬能鑰匙。」
凱勒先生帶著些許鄙視的表情盯著我。
「這真沒什麼,兄弟。」我轉過身不再看他。
我們朝書店前門走去,終於看見了個子矮小、滿臉皺紋的年邁店主,他此刻已經回到了他在櫃檯後面的座位。他穿著髒兮兮的園藝工作服,顫抖的手中握著一隻放大鏡,正用它看書。旁邊的櫃檯上還放著一副棕色手套,顯然是剛剛脫下的。他突然發出兩聲劇烈的咳嗽,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但我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好讓我的同伴保持安靜。可正如凱勒先生之前告訴我的那樣,這位老人似乎對店裡其他任何人都不管不顧,哪怕是我走到了他面前不到兩步的距離,低頭盯著那本讓他全神貫注的大書時,他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那是一本關於灌木修剪藝術的書,我能看到書裡精緻的插圖,畫的是被剪成大象、大炮、猴子和罐子形狀的灌木和樹叢。
我們很快靜悄悄地走到了書店外。在傍晚微弱的陽光下,在我們分手之前,我問了我的客戶最後一個問題:「凱勒先生,你有一樣東西,目前可能對我很有用。」
「您只管開口說。」
「你妻子的照片。」
我的客戶不情願地點點頭。
「如果您需要,當然可以給您。」
他把手伸進外套,拿出照片,謹慎地遞給了我。
我沒有絲毫猶豫地把照片塞進口袋,說:「謝謝你,凱勒先生。那今天也沒什麼其他可做的事了。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我就這樣離開了他。我帶著他妻子的照片,一刻也沒有浪費地走了。路上,公共汽車、出租車和馬車來來去去,載著正要回家或去別的地方的人們——我穿梭在人行道的人流之中,步伐堅定地朝貝克街走去。不少鄉下的運貨馬車從身邊經過,裝著清晨運到大都市來而沒有賣完的蔬菜。我很清楚,很快,夜幕降臨之後,蒙太格大街的馬路就會像任何一個鄉村般寂靜而了無生氣;而我,等到那個時候,也會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香煙的藍色煙霧飄向天花板。
09
日出之前,福爾摩斯已經完全忘記了給羅傑寫字條的事;紙條會一直留在書中,直到幾周以後,他為了查找資料,重新找到那張被壓得扁平的紙(他會把它捧在手中,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寫過它)。而在閣樓許許多多的書裡面,還有其他很多被藏起來的字條,最終都被他遺忘了——從未寄出的緊急信件、雜亂的備忘錄、人名地址通訊簿,還有偶爾寫下的詩。他不記得自己還收藏過一封來自維多利亞女王的私人信件,也不記得他曾參與薩塞諾夫莎士比亞劇團演出時(一八七九年,他在倫敦劇場上演的《哈姆雷特》中扮演過霍瑞修)的節目單放在哪裡。他還忘了他把一張雖然粗糙但很詳細的蜂后素描夾在昆比的《養蜂揭秘》中——那幅圖是兩年前的夏天,羅傑才十二歲時畫成,又把它從閣樓門縫下塞進來的。
但無論如何,福爾摩斯察覺到了自己的記憶在逐漸衰退。他知道自己可能對過去的事實作出錯誤的修改,尤其是當他不確定事實的真相時。他禁不住想,到底哪些是被自己的記憶修改過的,哪些才是真相?他能夠確定的還有什麼?更重要的是,他到底忘記了一些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即便如此,他還是堅守著那些不變的、有形的東西——他的土地、他的家、他的花園、他的蜂房、他的工作。他喜歡抽雪茄、看書,偶爾還喝上一杯白蘭地。他喜歡傍晚的微風和午夜十二點過後的晚上。他當然覺得喋喋不休的蒙露太太有時會很討厭,但她輕言細語的兒子卻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同伴。然而,在這一點上,他對記憶的修改實際上也改變了事情的真相,因為當他看到那個男孩的第一眼時對他並無好感——當時,害羞笨拙的小孩躲在媽媽身後,陰鬱地偷看著他。過去,他絕對不會僱傭一個帶著小孩的管家,但蒙露太太是個例外,她的丈夫剛剛去世,她急需穩定的工作,而推薦她來的人對她大加讚賞。更重要的是,在那時要找到可靠的助手已經變得越來越難,尤其是在與世隔絕的鄉下。於是,他明確地告訴她,只要男孩的活動範圍不超出客房小屋,只要孩子的喧嘩不打擾到他的工作,她就可以留下來。
「不用擔心,先生,我保證,我的羅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可以保證。」
「那你都明白了?我也許退休了,但我還是非常忙。我不能容忍任何干擾。」
「是的,先生,我非常明白。您完全不用擔心這孩子。」
「我不會擔心他的,親愛的,但我覺得你應該擔心擔心他。」
「好的,先生。」
後來,過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福爾摩斯才又見到羅傑。那天下午,他在農莊的西邊角落裡散步,走到了蒙露太太居住的客房小屋,遠遠瞧見男孩正拿著捕蝴蝶的網走進屋。從那以後,他就經常看到男孩孤獨的身影了——或是在橫穿草坪,或是在花園裡寫家庭作業,或是在海灘上研究小石頭。直到他在養蜂場裡碰到羅傑,他們才開始有了直接的接觸。當時,他看到那孩子面對蜂巢,一手握著另一手的手腕,查看著左手手掌正中被叮的地方。福爾摩斯抓著孩子被叮的手,用指甲把蜂針摳掉,向他解釋說:「你沒有用力去擠傷口是對的,要不然,所有的毒液都會被擠進傷口。你用手指甲這樣把它撥開就好了,千萬不要去擠壓毒囊,明白嗎?還好我救你救得及時——你看,還沒有腫起來——我告訴你,我看過比你這嚴重得多的傷口。」
「也不是那麼痛。」羅傑瞇起眼睛看著福爾摩斯,像是有明亮的陽光照在他臉上。
「很快就會痛起來的,但我想也不會特別痛。如果它越來越痛的話,你就把手放在鹽水或洋蔥汁裡泡一泡,會好很多。」
「哦。」
福爾摩斯原本以為男孩會掉下眼淚(或者,至少因為被人發現偷偷進了養蜂場而感到尷尬),但他出乎意料地發現,羅傑的注意力很快便從自己的傷口轉到了蜂房上。他似乎對蜜蜂的生活著了迷,看著那些準備飛出去或剛剛飛回來的小群蜜蜂在蜂房入口處盤旋。如果男孩當時哭了一聲,或表現出絲毫的怯懦,那福爾摩斯絕對不會鼓勵他往前走,不會帶他到蜂巢邊,把蓋子打開,讓他看裡面的小小世界(有白色蜂蠟形成的儲蜜格,有雄峰居住的大蜂巢,還有下面工蜂居住的深色蜂巢);也不會多想那孩子一次,不會把他視作自己的忘年之交(但他倒是一直認為,優秀的孩子往往有著最平凡的父母);更不會邀請羅傑第二天下午再來蜂房,讓他親眼看到三月養蜂期要做的各種例行工作:檢查蜂巢每週的重量變化,當一個蜂巢裡的蜂后死去後,如何把兩個蜂群合併起來,如何確保幼蜂在巢裡得到足夠的食物等等。
漸漸地,男孩從好奇的旁觀者變成了得力的助手,福爾摩斯也把自己不再穿的一套行頭送給了他——淺色的手套和帶面紗的養蜂帽——他自己在習慣照顧蜜蜂之後,就不再穿戴它們了。很快,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輕鬆而自然起來。絕大多數時候,羅傑下午放學後,會來養蜂場與福爾摩斯會合。夏天,羅傑會早早起床,還沒等福爾摩斯到養蜂場,他就已經忙開了。他們一起照顧蜂群,有時也會靜靜地坐在草坪上,蒙露太太給他們端來三明治、茶,或是當天早上她親手做的甜點。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