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福爾摩斯在梅琦腳邊彎下腰,撿起路上一塊青綠色的鵝卵石,放進口袋。
「我覺得,在日本壓根就沒有命運這回事。」梅琦目不轉睛地盯著和尚,終於開口說,「在我弟弟死後,我見到父親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那些日子,他經常外出旅行,主要是去倫敦和柏林。對了,我弟弟叫賢治,他死後,母親的悲傷情緒感染了整個家庭。我特別希望能和父親一起旅行,但我當時還在唸書,而且母親也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待在她身邊。不過,父親倒是很鼓勵我的想法,他承諾,如果我能認真學英語,在學校成績又還不錯的話,他也許有天會帶我一起出國旅行。於是,你也應該能想像得到,滿心熱切期盼的我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練習英語的聽說讀寫。我想,從某個方面來說,那種勤奮的勁頭也培養了我成為一名作家所必需的決心。」
當他們又開始走路時,和尚突然抬起頭,仰望著天空。他低聲吟誦經文,嗡嗡的聲音像漣漪般從池塘上傳來。
「一年多過去了,」梅琦繼續說,「父親給我從倫敦寄來了一本書,一本精裝版的《血字的研究》。那是我第一本從頭看到尾的英文小說,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華生醫生寫的關於您的歷險故事。遺憾的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再也沒能讀到他寫的其他英文小說了,直到我離開日本,去英國唸書,才又重新看到。因為我母親當時的精神狀態不好,所以,她不允許任何和您有關、甚至是和英國有關的書籍出現在我們家。實際上,她把父親寄給我的那本書都扔了——她找到了我藏書的地方,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把它扔了。幸好我在前一天晚上看完了最後一章。」
「她這樣的反應實在是有點過激。」福爾摩斯說。
「確實,」梅琦先生說,「我生氣了好幾周,不和她說話,也不吃她做的飯。那段時間,每個人都不好受。」
他們來到池塘北岸的一座小山,花園外相鄰的小河和遠處的群山形成了一幅美麗的背景圖。小山旁有人刻意放了一塊大石頭,石頭的上半截被鋸斷磨平,可以當作天然的長凳,於是,福爾摩斯和梅琦坐下來,享受著眼前美麗的景色。
福爾摩斯坐在那裡,感覺自己就和這塊在山丘旁歇息的古老大石一樣滄桑,周圍曾經光輝的一切都已衰退或消失時,只有自己還存在。池塘對面的岸上,有幾棵未經修剪、形狀奇怪的大樹,它們彎曲而光禿的樹枝早已不能將花園與城市中的房屋和擁擠的街道隔絕開來。有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坐在那裡,幾乎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風景。福爾摩斯一直想著梅琦跟他說過的話,最終開口了:「我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太愛管閒事——但是我猜,你父親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啊?」
「我父母結婚時,母親的年紀還不到父親的一半,」梅琦說,「所以,我敢肯定,父親此時肯定已不在人世了。但我卻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裡死的,又是怎麼死的。老實說,我還指望著您能告訴我呢。」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知道呢?」
梅琦往前彎下腰,雙手緊握,用無比專注的目光盯著福爾摩斯:「在我們互通信件的那段時間,您難道不覺得我的名字有點眼熟嗎?」
「沒有啊,我並不覺得眼熟。我應該眼熟嗎?」
「那我父親的名字呢?梅琦松田,或者說,松田梅琦。」
「恐怕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父親在英國時,似乎曾經和您打過交道。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您提起這件事,因為我擔心,您會就此質疑我邀請您來日本的意圖。我原本以為您會自己猜出這其中的聯繫,主動跟我說起。」
「他跟我打的這些交道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可以跟你保證,我真的完全沒有印象了。」
梅琦嚴肅地點點頭,拉開腳邊旅行箱的拉鏈,把箱子攤開在路上,仔細地在他自己的一堆衣服中翻著。最後他拿出一封信,打開遞給福爾摩斯:「這是我父親和書一起寄來的。信是寫給我母親的。」
福爾摩斯把信紙拿到面前,仔細看著。
「信是四十——也許是五十年前寫的,對不對?你看紙的邊緣都已經明顯變黃了,黑色的墨水也變成了藍黑色。」福爾摩斯把信還給梅琦,「但很遺憾,裡面的內容我真的看不懂,能不能麻煩你——」
「我會盡力而為。」梅琦先生露出迷茫的表情,開始了翻譯:「我在倫敦咨詢了偉大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我意識到,我永遠待在英國才是對我們來說最好的選擇。你從這本書裡可以看到,福爾摩斯確實是個非常聰明、非常有智慧的人,他對這件重要事情的意見我們絕對不能忽視。我已經做好了安排,所有的房產和財產都會轉到你的名下,直到民木長大成人,可以接過這份責任為止。」然後,梅琦把信折起來,補充了一句,「這封信的落款是一九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也就是說,我當時十一歲,他五十九歲。從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必須留在英國。換句話說,這就是我們所掌握的一切信息。」
「真是令人遺憾。」福爾摩斯看著梅琦把信放回行李箱。現在,他顯然無法告訴梅琦他的父親撒了謊,但他可以說出自己的疑惑,說清楚他為什麼不能確定到底有沒有與松田梅琦見過面。「我也許見過他,也許沒有見過。你不知道,在那些年裡,有多少人來找過我,真的有成千上萬。讓我印象深刻的寥寥無幾,但我想,如果我真的見過一個在倫敦生活的日本人,我應該會記得的,你說呢?可不管怎麼說,我確實想不起來了。對不起,沒法幫你什麼忙。」
梅琦擺擺手,似乎是決定放棄了。他突然卸下嚴肅的表情,「沒必要那麼麻煩,」他用輕鬆的語氣說,「我在乎的不是我父親,他消失了那麼久,我早已把他連同我的弟弟一起埋葬在童年的記憶中了。我之所以問您這件事,是為了我的母親,因為直到今天,她都還在痛苦之中。我知道我應該早點跟您提起這件事,但我很難當著她的面說,所以只好等到我們出來旅行的時候了。」
「你的謹慎和你對母親的孝心,」福爾摩斯和藹地說,「很讓我佩服。」
「您過獎了,」梅琦說,「不過,請不要讓這件小事影響了您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我的邀請是真心實意的,我希望您能清楚——我們還有很多要看的、要聊的。」
「那是當然。」福爾摩斯說。
可是,在此之後很長時間,除了梅琦先生幾句泛泛的閒談(「恐怕我們得走了,可別錯過了輪渡」),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兩人也都不覺得有說話的必要。他們離開花園,坐上前往宮島的輪渡,也是一路沉默,甚至在看到了豎立在海上的巨大紅色牌坊時,也沒有說話。他們坐上開往防府的巴士,在紅葉溫泉旅店(傳說一隻白色的狐狸曾經在溫泉中治好了受傷的腿,所以,現在當你泡在熱氣騰騰的溫泉中時,還有可能看到蒸汽中白狐若隱若現的臉)安頓下來,準備睡一晚時,令人尷尬的沉默依然有增無減。直到晚餐前,這沉默才被打破,梅琦直直地盯著福爾摩斯,露出大大的笑容,說:「真是個愉快的晚上。」
福爾摩斯回以微笑,但並不熱情。「確實。」他簡短地回答。
14
如果當時梅琦先生只是輕輕地擺擺手,不再討論關於他父親失蹤的話題,那不知所措的反而會是福爾摩斯,因為他後來才發覺,他對這個名字確實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他想,又或者是因為他已經熟悉了梅琦這個姓,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所以,在他們旅行的第二天晚上,坐在山口的一家小酒館裡吃著魚、喝著清酒時,他再度問起了關於梅琦父親的事。他的第一個問題讓梅琦盯著他看了很久:「您為什麼現在要問我這個?」
「因為我實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了,很抱歉。」
「真的嗎?」
「恐怕是真的。」
之後,福爾摩斯問的所有問題都得到了認真的回答,而隨著梅琦手裡的酒不斷被喝光,酒杯又不斷被添滿,梅琦也流露出越來越強烈的情緒。兩個人都喝醉之前,梅琦有時說著說著,就會突然停下來,沒法再說完想要說的話。有一段時間,他只是緊緊握著酒杯,絕望地盯著福爾摩斯。很快,他就什麼話也不說了。最後,是福爾摩斯幫他站起來,扶著他離開酒桌,搖搖晃晃地走回去,回到各自的房間。第二天早上,他們在附近的三個村莊和神廟觀光時,誰也沒有再提起頭天晚上的談話。
旅行第三天是福爾摩斯整個旅程中最精彩的一天。雖然他和梅琦都還有些宿醉後的不適,但兩人的興致都相當高,那天也是春光明媚的一個好天氣。他們坐著巴士,顛簸在鄉間的小路上,天南海北地聊著,氣氛自然而輕鬆。他們談到了英國,談到了養蜂,談到了戰爭,也談到了各自在年輕時旅行的經歷。福爾摩斯驚訝地發現梅琦居然去過洛杉磯,還和卓別林握過手;而梅琦也饒有興趣地聽完了福爾摩斯在西藏遊歷的故事,以及他參觀拉薩、和達賴喇嘛共度數日的經歷。
友好而輕鬆的交流持續了整個上午,一直延續到下午,然後,他們去了一個村莊的集市閒逛(福爾摩斯買了一把非常完美的短劍作為拆信刀),又在另一個村莊看到了極具特色的節日慶典。當大隊的牧師、樂手和當地人打扮成魔鬼的模樣,在街道上遊行時,兩人止不住地竊竊私語起來。他們看到男人們舉著用木頭製成的男性生殖器,女人們抱著裹在紅紙裡的小一些的木雕陽具,圍觀的人們伸手觸碰木頭生殖器的頂端,以求神靈保佑孩子健康成長。
「真有趣。」福爾摩斯評價。
「我就知道您會覺得有意思的。」梅琦先生說。
福爾摩斯羞澀地笑了笑:「我的朋友,我想你比我更感興趣吧。」
「也許您說得對。」梅琦表示同意,他也微笑著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一個迎面而來的木雕。
接下來的夜晚和之前一樣,又是一間小酒館,共進晚餐,一輪又一輪的清酒、香煙和雪茄,更多關於松田的問題。福爾摩斯的問題從寬泛變得越來越具體,而由於梅琦不可能知道關於父親的所有情況,所以他的回答往往是不確定的,甚至只是一個聳肩,或是一句「我不知道」。梅琦對福爾摩斯的盤根問底並不反感,即便是這些問題帶來了他童年不快的回憶和他對母親悲傷情緒的擔憂:「她毀了好多好多東西,幾乎是我父親碰過的所有的東西。她兩次在家裡放火,還試圖讓我和她一起自殺——她希望我們一起走進海裡淹死,她覺得這才能算是對父親過錯的報復。」
「那我想,你母親一定很不喜歡我吧——我之前就感覺到了,她怎麼也掩飾不了對我的厭惡。」
「是,她確實不喜歡您,但老實說,她其實誰都不喜歡,所以您不要認為她是特別針對您。她從來不承認健水郎,也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我一直沒結婚,而是和伴侶住在一起。她把這些都怪罪於父親對我們的拋棄。她認為,一個男孩如果沒有父親的教導,就永遠也無法成長為真正的男人。」
「在你父親決定拋棄你們的過程中,她難道不是認為我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嗎?」
「是的,她是這樣想的。」
「哦,那她的厭惡就是針對我的嘛,不是嗎?我希望你不要和她有同樣的感覺。」
「不會,完全不會。我母親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對您沒有絲毫的意見。容我直言,您是我的英雄,是我的新朋友。」
「你太抬舉我了,」福爾摩斯舉起酒杯,「為新朋友乾杯——」
整個晚上,梅琦臉上都帶著信賴而專注的表情。實際上,福爾摩斯感覺那表情中傳遞著一種信念:梅琦在談起父親時,他是相信眼前這位退休的大偵探能就父親失蹤一事帶來一些新的訊息的,或至少在這個問題上提供一點見解。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福爾摩斯也沒有什麼想法,於是,他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有些悲傷,甚至是陰鬱。他悶悶不樂,愁眉不展,女服務員不小心把新端來的清酒灑到他們桌上時,他還嚴厲訓斥了她一番。
接下來,在他們最後的旅程中,兩人經常長時間地沉思,只有吞吐的香煙煙霧點綴其間。在前往下關的火車上,梅琦先生忙著在他紅色的日記本裡寫著什麼,而福爾摩斯則滿腦子都在想著松田的事——他盯著窗外,目光一直追隨著一條圍繞陡峭大山的蜿蜒小河。有時候,火車也會從鄉村小屋旁開過,每間屋子前面都會有一個二十加侖的水桶擺在河邊(梅琦之前告訴過他,水桶上寫的字意思是「防火用水」)。一路上,福爾摩斯看到了很多小村莊以及它們背後高聳的山脈。他想像著,如果能爬上高山的山頂,那能夠看到的景色將會是多麼壯觀——腳下的山谷、村莊,遠處的城市,甚至是整個內海,都將盡收眼底吧。
福爾摩斯一邊欣賞如畫的風景,一邊反覆琢磨著梅琦說過的關於他父親的事。他在腦海中漸漸形成了對這個失蹤男人的基本印象——他就像一個從過去走出來的幽靈:瘦削的面容,高高的個子,憔悴的臉龐應該是與眾不同的,還留著明治時期知識分子最愛蓄的山羊鬍。他是一名政府外交官,在因為醜聞提前下台之前,曾是日本最傑出的外交部部長之一。他還是個謎一般的人物,他以縝密的邏輯思維和善辯著稱,對國際政策有著深刻的瞭解。在他眾多的成就中,最負盛名的是他寫的一本記錄中日戰爭的書,這本書是他在旅居倫敦期間寫成的,詳細記錄了戰爭爆發前日本的秘密外交政策。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