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您一直都拿兩根枴杖走路嗎?」
「是最近才用兩根的——反正對我來說,還不算久——應該是五年前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福爾摩斯覺得很有必要詳細解釋清楚:實際上,他只有在走路的時候,才需要右邊枴杖的支撐,但左邊枴杖卻有著無法估量的雙重價值——如果他掉了右邊枴杖,左邊枴杖可以給他支撐,讓他彎腰把右邊枴杖取回來;又或者,如果右邊枴杖取不回來,左邊枴杖就可以迅速取而代之。當然,他接著說,如果沒有蜂王漿持續的滋補,枴杖對他來說也不會有什麼實際的作用,因為他堅信,最終他一定會被束縛在輪椅上的。
「您真這麼想?」
「千真萬確。」
說到這個話題,他們展開了熱烈的交流,因為兩人都喜歡討論蜂王漿的益處,尤其是它在延緩和控制衰老方面的作用。梅琦先生曾經在戰爭前採訪過一位中國藥劑師,問及這種奶白色黏稠液體的好處。「那人顯然認為,蜂王漿能夠治療女性和男性更年期的各種症狀,以及肝病、類風濕關節炎和貧血等。」
還有靜脈炎、胃潰瘍、各種退化性症狀——福爾摩斯插了一句嘴——以及普通的精神和身體衰弱:「它還可以滋養皮膚,消除面部黑斑及皺紋。同時,預防老齡化甚至是提前衰老的症狀。」福爾摩斯接著說,這樣一種功效強大的物質,其化學成分一直還未被人們完全瞭解,它由工蜂的咽腺分泌製造出來,這真是太神奇了——它不僅可以把普通的幼蜂培養成蜂后,還能治療多種人類的疾病。
「不過,儘管我很努力,」梅琦先生說,「卻還一直沒有找到什麼證據,能證明蜂王漿的治療功效。」
「怎麼沒有呢,」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我們也研究蜂王漿很長時間了,不是嗎?我們知道,它富含蛋白質、類脂、脂肪酸和碳水化合物,而我們離發現它的所有成分還遠著呢——所以,我只能依靠我真正掌握的唯一證據,那就是我自己健康的身體。但我猜,你應該不經常吃吧?」
「確實不經常吃。我除了寫過一兩篇關於它的雜誌報道之外,對它的興趣真是很一般。在這件事情上,我恐怕還是更傾向於懷疑主義的觀點。」
「太可惜了,」福爾摩斯說,「我本來還指望你能給我一罐蜂王漿,好讓我帶回英國去,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吃到了,你知道吧。等我回到家以後,我的一切不適都能治好,但我還是希望能帶上一兩罐回去,至少每天能喝上一點點。幸好,我這次帶了足夠多的牙買加雪茄出來旅行,才不至於要什麼缺什麼。」
「也許在路上能幫您找到一罐。」
「太麻煩了,你不覺得嗎?」
「一點也不麻煩。」
「那就太好了,真的。就把它當作我為自己的健忘必須付出的代價吧。看來,哪怕是蜂王漿,也沒法阻止我這記憶力的衰退了。」
而這,又成了他們對話中的另一塊跳板,因為此刻的梅琦先生終於可以開口問關於福爾摩斯出色偵查能力的問題了;更具體地說,他想知道福爾摩斯怎麼總能輕鬆注意到往往被別人忽略的細節。他靠近福爾摩斯,慢慢開口了,彷彿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我知道,您一直認為,純粹的觀察是獲得確定答案的重要工具,但您到底是如何觀察一個具體的情況的呢,我很迷惑。從我在書裡看到的內容,加上親身經歷體會,我覺得,您不僅僅是在觀察,您還能輕而易舉地回憶起所有的細節,就像在腦海裡拍了一幅照片一樣,然後,不知怎的,您就找出了事情的真相。」
「什麼是真相?這個問題彼拉多也問過,」福爾摩斯歎了一口氣,「老實說,我的朋友,我早已失去了對所有真相的興趣。對我而言,存在的就是事實——你要把它叫作真相也可以。提醒你,我是在經過很多事情之後才反思得出這樣的理解。更準確地說,我更傾向於關注顯而易見的東西,盡可能從外界收集更多的信息,再綜合得出有直接價值的結論。至於那些普遍的、神秘的或長期的影響,也許它們是真相所在,但卻不是我所感興趣的了。」
但梅琦先生還想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是如何運用到高超的記憶能力的呢?
「你是說在形成某個理論或是得出某個結論的過程中嗎?」
「正是。」
福爾摩斯接著告訴他,在年輕的時候,視覺記憶是他解決特定問題的關鍵。當他審視一件物品或是調查一個犯罪現場時,他所觀察到的一切細節都會瞬間在他腦子裡轉化為精確的文字或數字。一旦轉化的結果形成了某種模式(如一系列非常清晰的字句或公式,讓他隨時就能轉述,也能立刻回想起來),它們就會牢牢鎖定在他記憶裡,他忙於思考別的事情時,它們會被擱置一旁,但一旦他的注意力轉向了產生這些模式的情景,它們就會立馬呈現。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腦子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流暢地運行了,」福爾摩斯繼續說,「變化是一點一滴的,但我現在已經明顯感覺到了。不同的字句和數字組合曾經是幫助我記憶的工具,但現在也不像過去那樣容易記住了。比如說,我在印度旅行期間,在內陸某個地方下了火車——那一站停靠的時間很短,而且我之前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我一下車,就有一個半裸的乞丐跳著舞來到我身邊,他可真是個開心的傢伙。要是在以前,我會清清楚楚地記得周圍的一切細節,比如火車站的建築、周圍人們的臉、賣東西的小商販等等,但現在,我卻很難記得了。我不記得車站的建築,也沒法告訴你當時旁邊有沒有小商販或其他人經過。我只記得那個棕色皮膚、沒牙齒的乞丐在我面前跳舞,伸出手找我討錢。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記住他快樂的樣子,至於這件事發生的地點,已經不重要了。如果是六十年前,我記不起某個地點或某個細節,我會傷心欲絕的。但現在,我只去記有必要記的東西,細枝末節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這些日子,浮現在我腦海裡的都是些大概的印象,而不是事無鉅細的周邊境況。我反而覺得很慶幸。」
有一會兒時間,梅琦先生什麼都沒有說,他臉上露出沉思時才會有的心煩意亂、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後,他點點頭,表情放鬆下來。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似乎有點不確定:「太神奇了,您說的這些——」
但福爾摩斯已經沒有繼續聽他說話了。走廊盡頭的車廂門打開,一位戴著墨鏡、年輕苗條的女士走進車廂。她穿著灰色的和服,拿著一把傘,搖搖晃晃地朝他們走來,每走幾步還要停一下,似乎是要穩住身體。她站在走廊裡,看著最近的一扇窗戶,被飛馳而過的景色吸引住了——就在這時,她側臉上露出一道難看而明顯的傷疤,像觸鬚般從衣領下延伸出來(爬上她的脖子,爬過她的下巴,橫穿右臉,消失在美麗的黑髮中)。最後,她又繼續往前走,毫不在意地走過他們身邊。福爾摩斯不禁想:你也曾經是個美麗的女孩吧。在不久以前,你也曾經是某人見過的最美麗的一道風景吧。
12
中午剛過,火車就到了廣島站。一下車,他們發現自己走進了一片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黑市攤販聚集區——人們開著玩笑討價還價,非法交易著各種物品,疲倦的小孩偶爾還會突然大發一通脾氣——但在飽經火車旅行單調的轟隆聲和持續的震動之後,這樣充滿人氣的喧嘩反倒讓他們覺得輕鬆。梅琦先生說,他們正走進一個在民主基礎上重生的城市,因為就在那一個月,在戰後第一次選舉中,人們通過普選選出了市長。
福爾摩斯還坐在火車上遠眺廣島的郊野景色時,沒看出任何能表明附近有繁華城市的跡象;相反,他只看到一處處臨時搭建的木頭小屋,就像一個個緊挨的貧困小村,將它們隔開的只有生長著高高蓬草的開闊荒地。當列車減慢速度,進入殘破衰敗的車站時,他才意識到,那些蓬草瘋長的地方實際上曾經有過林立的高樓、熱鬧的社區和繁華的商店,而現在,它們早已化為焦土,只剩下凹凸不平的黑土地和斷壁殘垣的水泥碎片。
梅琦先生告訴福爾摩斯,戰爭後,以往被人們厭惡的蓬草成了出人意料的上天眷顧。在廣島,這種植物的突然出現和它萌發的新芽給人們帶來了希望與重生的信念,也消除了有人說這座城市至少會荒廢七十年的流言。而無論是在廣島,還是在別的城市,茂盛的蓬草也在饑荒時期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它的葉子和花都成了餃子的主要餡料,」梅琦先生說,「聽起來不是那麼好吃——相信我,我也知道——但食不果腹的人們總可以靠它們充充飢。」
福爾摩斯繼續望著窗外,他想找到更確切的能證明有城市存在的跡象,但直到列車進站,他還是只看見木頭小屋——小屋的數量越來越多,屋周圍的空地都被開墾為小片的菜園。與鐵路平行的是寇吉河。「我現在肚子正好有點餓了,倒是很想嘗嘗這種餃子的味道呢,聽起來很特別。」
梅琦點點頭:「的確很特別,但不算是特別好吃。」
「可聽起來還是很誘人。」
雖然福爾摩斯希望能吃上一頓蓬草餡的餃子,但最終讓他飽腹的卻是另一種當地特色美食:外面澆著甜醬、裡面塞著餡料的日式煎餅,顧客可以從菜單上任選各種餡料,廣島火車站周圍不少街邊小攤和臨時麵條店都有賣。
「這叫大阪燒。」後來,梅琦先生和福爾摩斯坐在麵條店的餐檯前,看著廚師熟練地在大鐵鍋裡烹製他們的午餐時,梅琦這樣解釋道(滋滋的聲音伴隨著香氣撲面而來,他們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他說,當他還小的時候,和父親一起在廣島度假時,就嘗過大阪燒了。自從童年的那次旅行後,他又來過這座城市好幾次,往往都只有換乘火車的時間,但那時,經常會有小販直接在站台上賣大阪燒。「我總是沒法抵擋它的誘惑,光是它的香氣,就足以勾起我和父親共度週末的所有美好回憶。您知道嗎,他還帶我們去看了微縮景園,但只有在聞到大阪燒香氣的時候,我才會想起他和我在這裡的各種情形。」
吃到一半,福爾摩斯停了下來,用筷子戳了戳餡餅的裡面(他仔細觀察著肉類、麵條和白菜混合而成的餡料),說:「其實做法也並不複雜,但真的很精緻,你不覺得嗎?」
梅琦把目光從筷子夾著的餡餅上抬起來。他嚼完嘴裡的食物,嚥了下去,才最終回答:「是的,是的——」
吃完飯,忙碌的廚師告訴了他們去微縮景園的大致路線,他們便朝這座十七世紀的世外桃源走去,梅琦覺得福爾摩斯一定會喜歡那裡的。梅琦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人行道上行人不少,由於時不時出現的扭曲的電話桿和彎折的松樹枝,大家的腳步都很悠閒。梅琦回憶起了童年記憶中的微縮景園,栩栩如生地向福爾摩斯描繪起來:這座微縮公園是縮小版的中國西湖,裡面有小河、小島和小橋,看上去比它們實際的尺寸都要大氣。福爾摩斯試著在腦海中想像花園的樣子,卻發現很難想像在這個被夷為平地、而今正掙扎著重生(周圍全是各種噪音——錘子的敲打聲、重型機器的嗡鳴聲、工人們肩上扛著木材從街道上走過的腳步聲,以及馬匹和車輛的行進聲)的城市裡,到底會有怎樣的一片綠洲存在。
不管怎樣,梅琦也不得不承認,他童年時期的廣島已經不復存在了,他擔心景園可能也遭到了炸彈的嚴重破壞。但他還是相信,它最原本的魅力應該有些許尚存——也許是橫跨清澈池塘的小石橋,也許是雕刻成楊貴妃形象的石燈柱。
「我想,我們很快就能親眼看到了。」福爾摩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烈日炙烤下的街道,換一個寧靜放鬆的環境,好讓他在樹蔭下暫時歇一會兒,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在荒蕪的市中心,橫跨元安河的一座小橋旁,梅琦先生感覺自己在路上什麼地方一定拐錯了一個彎,又或者,是聽錯了廚師匆忙間給出的路線。但兩人都沒有停下腳步,而是身不由己地朝前方隱隱出現的一處建築走去。「那就是原子彈爆炸頂。」梅琦指著被炸得只剩外殼的堅硬水泥圓頂說。接著,他的食指越過建築,指向湛藍的天空,說,那裡就是大爆炸發生的地方,那一聲無法形容的巨響,將整個城市吞沒在無邊的火海中,然後又帶來了連日的黑雨——在大爆炸中被摧毀殆盡的房屋、樹木和屍體的灰燼被吹上天空,又混合著放射性物質迅速落下。
走近花園,河上吹來的微風開始變強,炎熱的天氣也突然變得涼爽。城市的聲音被風聲掩蓋,不再那麼令人煩躁。他們停下來抽煙——梅琦把行李箱放在腳邊,幫福爾摩斯點燃了雪茄,他們坐在一根倒塌的水泥柱上(在這個地方休息一下倒是很方便,周圍長滿了各種野草)。除了一排新栽的小樹,這片幾乎是完全開闊的空地沒有什麼可以遮陰的地方;除了兩個年輕女人陪著的一位老婦人,也沒有其他什麼人。這裡就像被颶風襲擊後的一片荒涼的海灘。幾米開外,原子彈爆炸頂周圍的欄杆裡,他們看見那幾個女人正跪在地上,虔誠地把用千紙鶴串成的項鏈放在已有的幾千條項鏈之間。梅琦和福爾摩斯吞吐著煙霧,彷彿是被催眠了一樣,坐在堅硬的水泥建築前。它是與原爆點最接近的標誌性存在,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亡靈紀念碑;在大爆炸之後,它也是少數幾處沒有被完全摧毀的建築之一——圓頂裡的鋼筋結構在廢墟之上高高拱起,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出——而它下方的一切都已被化為碎片、燒為灰燼、消失不見。圓頂裡早已沒有任何樓層,炸彈的衝擊波把內部構造全部震垮,只剩下豎立的牆壁還在原處。
然而,對福爾摩斯而言,這建築卻帶給他一種希望的感覺,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什麼。他想,也許是在生銹橫樑上築巢的燕子,也許是空洞圓頂中呈現出的湛藍天空,都在傳遞著這種希望感吧;又或者,在一場慘絕人寰的大毀滅之後,這建築本身堅韌不屈的存在就代表著希望。就在幾分鐘之前,他第一眼看到它時,他第一次走近它時,內心還充滿著深深的遺憾,因為它的背後意味著無數慘死的人們。它是現代科學最終帶給人們的惡果,它代表著原子煉金術出現後動盪不安的時代。他突然想起了曾經審問過的一位倫敦醫生,那醫生是個聰明絕頂、深思熟慮的人,但卻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用寧鹼殺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又縱火燒掉了自己的家。警方反覆詢問他犯罪的動機,他卻始終拒絕開口,最後,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三句話:一種巨大的力量正開始壓迫這個世界的每一面。由於它的出現,我們必須讓自己停下來。我們必須停止,否則整個世界就會由於我們施加給它的壓力而徹底崩潰。直到許多年後的今天,福爾摩斯才為那晦澀隱秘的字句找到了些許勉強的解釋。
「我們沒時間了。」梅琦丟掉煙頭,用腳把它踩熄。他看了一眼手錶:「哎呀,只怕是真的沒時間了,我們還要去看景觀園,還要趕去宮島的輪船,得趕緊出發了,晚上還得住在防府旁邊的溫泉呢。」
「當然,當然。」福爾摩斯拿起枴杖,當他從石柱上站起身時,梅琦說要去幾個女人那裡打聽一下前往微縮景園的正確路線(他親切的問候和謙恭的詢問聲隨微風傳來)。福爾摩斯仍然抽著自己的雪茄,看著梅琦和三個女人站在陰森的建築下,共同沐浴著下午的陽光,微笑著。他清楚地看到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異常幸福的笑容,展現出隨年齡增長復又重現的孩童般的純真。接著,三個女人彷彿是同時接到了什麼信號般,同時鞠了一躬,梅琦先生也回鞠了一躬,便表情嚴肅地迅速離開了她們——他的微笑立馬消失在平淡甚至是有些陰沉的面容背後。
13
微縮景園和原子彈爆炸頂一樣,也圍著高高的圍欄,不讓人進去。但梅琦並沒有因此受阻,他在圍欄中間找到了一處缺口,顯然早有人進去過了(福爾摩斯懷疑,是有人用鉗子剪斷鐵絲網,用戴著手套的手拉開鐵絲,使缺口的寬度足以讓一人通過)。很快,他們就走上了交錯相連、蜿蜒曲折的步行小路——小路繞過毫無生氣的黑色池塘,一路上都撒著灰色的煤煙,路旁還殘留著焦炭般的李子樹和櫻桃樹枝。他們悠閒地走著,時不時停下來環顧四周,仔細打量著這座歷史悠久的花園被焚燒後的殘餘——茶藝室只剩下焦黑的瓦礫,曾經數百叢、甚至數千叢杜鵑花盛開的地方而今也只有凋零的幾株。
但梅琦先生對所目睹的一切都保持著沉默,這讓福爾摩斯有些沮喪。當他問起這花園的光輝歷史時,梅琦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不僅如此,他似乎也不願意待在福爾摩斯身邊,有時候,他會走在前面,有時候,又趁福爾摩斯不注意,突然落到後面。實際上,自從向那幾個女人問過路之後,梅琦的情緒就一直相當低落,也許是因為他聽到了一些不想知道的事吧,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記憶中美好的花園如今變成了不歡迎公眾參觀的禁區。
不過,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並不是唯一的擅闖者。在小路上,一位看上去飽經世故的成年男子朝他們迎面走來——男人應該四十多歲或五十歲出頭,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他還牽著一個興高采烈的小男孩,男孩穿著藍色短褲和白色襯衫,蹦蹦跳跳地走在旁邊。雙方相遇時,男人禮貌地對梅琦點了點頭,用日語說了句什麼,當梅琦回答他時,他又禮貌地點點頭。他看上去似乎還想和梅琦說說話,但男孩一直拽著他的手,催促他往前走,他只好點點頭,又繼續走了。
福爾摩斯問那個男人說了什麼,梅琦只是搖搖頭、聳聳肩。福爾摩斯發現,這短暫的偶遇似乎讓梅琦很是不安,他不斷回頭看身後,顯得心神不寧。有一段時間,他緊緊挨著福爾摩斯走,提著行李箱的手指關節都因為過於用力而發白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剛見到了鬼。在他再次加快步伐之前,他說道:「真奇怪,我覺得我剛剛見到的就是我和我父親,不過,卻沒有看到我的弟弟——我真正的弟弟,不是健水郎。因為您一直認為我是獨生子,沒有任何兄弟姐妹,所以,我也就覺得沒有必要跟您提起他。其實,他死於肺結核,就在我們一起走過這條小路後一個月左右,他就死了。」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加快了腳步。「真是太奇怪了,福爾摩斯先生。這是很多年之前的事,可感覺卻一點也不遙遠。」
「確實,」福爾摩斯說,「有時,我以為早已被遺忘的過去會活靈活現地出現,讓我出乎意料,嚇我一跳。如果不是它們找上我,我壓根就不會記得。」
他們沿著小路來到了一個比較大的池塘,上面有一座拱起的石橋。池塘裡,還有幾個小小的島嶼,每個小島上,都殘留著茶室、小屋或小橋的遺跡。整個花園也突然變得開闊起來,彷彿遠離了任何城市。走在前面的梅琦停下來,等著福爾摩斯趕上他。然後,兩人盯著一個在一座小島上盤腿而坐的和尚,看了一會兒。那和尚身穿長袍,坐得筆挺,像尊雕像般一動不動,低著剃得溜光的頭在祈禱。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