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可她的手掌上還是清楚地顯示出別的訊息,既包含了過去,也包含了未來。「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他說,「你還很小的時候,你父親就去世了,而你母親是最近才過世的。」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又說到了她未出生的孩子、她丈夫對她的關心。他告訴她,有人深深愛著她,她會重新找回希望,重新找到生命的快樂。「你相信自己屬於一種更偉大的力量,你是正確的,」他說,「一種仁慈博愛的力量,比如,上帝。」
就在那兒,在公園與花樹的影子下,她找到了她要的確定答案。她在那兒是自由的,她遠離了車水馬龍的喧囂大街,遠離了處處潛伏著死亡的危險,遠離了昂首闊步向前、把模糊的長長身影丟在後面的人群。是的,他從她的皮膚上就能看出來,當她置身大自然時,她感覺自己是最有活力的、最安全的。
「現在天色太暗,我也說不出更多了,但我很樂意改天再幫你看看。」
她的手開始顫抖,她驚慌失措地搖著頭,出乎意料地把手抽了回去,彷彿是被火灼到了手指。「不,不好意思,」她一邊慌張地回答,一邊蹲下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得走了,真得走了。謝謝你。」
她迅速轉過身,匆忙沿著主道走了,彷彿身邊壓根就沒他這個人。可她手掌的溫度還殘留在他手裡,她身上的香水味還飄散在空氣中。他沒有喊她,也沒有隨她而去。她是應該獨自離開的。那天晚上,他對她如果還有別的期待,都是愚蠢的。他想,看著她飄然離去,越走越遠,這樣才是最好。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後來一直堅信,事情的真相並非是他記憶中的樣子,而應該是他想像出來的。因為,就在他的眼前,她突然在走道上消失了,融入了最潔白的一片雲朵中。她之前曾經捧過蜜蜂的手套卻留了下來,像片落葉,在一瞬間飄落。他驚訝地跑到她消失的地點,彎腰去撿手套。等他再次回到貝克街的時候,開始質疑自己記憶的準確性,因為就連那隻手套也似幻影般消失了——從他的手中滑落,再也找不到了。
很快,斯蒂芬·皮特森也和凱勒太太以及她的手套一樣消失了,當他活動身體、改變面部妝容、脫掉並收好衣服後,他也就從這個世界上永遠退出了。當他徹底退出後,我感覺肩上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擔。可我並沒有滿足,因為這個女人仍然讓我無法釋懷。每當我冥思苦想一件事時,我總是幾天都睡不著覺,我會反覆思考證據,從每個可能的角度分析它。而當凱勒太太佔據了我的整個腦海後,我想,我可能好一陣子都別想休息了。
那天晚上,我穿著寬大的藍色睡袍,在屋裡閒逛。我把床上的枕頭、沙發上和椅子上的靠墊全收集在一起,在客廳裡用它們堆出了一張東方人用的睡榻。我拿著剛打開的一盒香煙、火柴和那個女人的照片,躺到了上面。在閃爍的燈光中,我終於見到了她。她從縹緲的藍色煙霧中走來,向我伸出雙手,緊盯著我。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嘴裡叼著正在冒煙的香煙,看著燈光照在她柔和的臉上。她的出現彷彿化解了所有困擾我的複雜情緒;她來了,她撫摸著我的肌膚,在她面前,我很輕鬆地陷入了沉睡。過了一會兒,我醒過來,發現春日的陽光已經照亮了整個房間。香煙都被我抽完了,煙霧還飄浮在天花板附近——但除了照片上那張迷茫而略帶憂傷的臉龐,房間四處都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她的痕跡。
17
清晨來臨。
他的筆快要沒有墨水了,空白的稿紙也已經用完,桌上堆滿了福爾摩斯徹夜瘋狂努力的成果。不過和無意識的塗塗寫寫不同,精神集中的工作更能讓他一刻不停歇地寫到天亮。這個尚未完成的故事寫的是他在幾十年前曾經與之有過一面之緣的一個女人,而她不知道為何,總在夜深人靜時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當他坐在書桌旁休息,用大拇指緊壓著合上的雙眼時,她總會像個幽靈般來找他,那麼栩栩如生,那麼活靈活現:「你還沒有忘記我吧?」這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凱勒太太說。
「沒有。」他輕聲回答。
「我也沒有忘記你。」
「是嗎?」他抬起頭問,「怎麼會呢?」
她也和年輕的羅傑一樣,曾與他並肩同行在花叢中、在碎石小道上,她很少說話(她的注意力也經常被路上見到的這樣或那樣的新奇事物所吸引);和羅傑一樣,她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也是短暫的,在離別之後,也讓他心神不寧、不知所措。當然,她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她完全不會想到這樣一位著名的大偵探會喬裝打扮來跟蹤她;她永遠只會把他當作靦腆的藏書家,和她一樣喜愛花卉和俄國文學的羞澀男人——這個在花園裡偶遇的陌生人很親切、很善良,當她坐在長椅上時,他緊張地走近她,禮貌地問起她正在看的小說:「不好意思,不過我忍不住注意到,你看的那本是緬紹夫的《秋日晚禱》嗎?」
「正是。」她冷靜地回答。
「這本書寫得相當好,你覺得呢?」他繼續熱情地說,似乎是要掩蓋自己的尷尬,「當然,也不是完美無缺,不過既然是譯本,我想錯誤是在所難免的,所以也可以諒解吧。」
「我還沒有看呢。實際上,我才剛剛開始——」
「不管怎麼說,你肯定已經看到了,」他說,「只是還沒有留意——不留神很容易錯過的。」
她警惕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她的眉毛很粗,甚至算得上是濃密,這讓她藍色的大眼睛顯出一種嚴肅的氣質。她似乎有點不高興,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出現,還是一個謹慎內向的女人固有的含蓄?
「可以借我看一看嗎?」他對著她手中的書點點頭。片刻沉默後,她把書遞給了他。他用食指壓著她剛剛看的一頁,翻到書的最前面,說:「你看,就拿這裡舉例——在故事的一開始,練習體操的學生們是沒有穿上衣的,因為緬紹夫這樣寫道:『那個強壯的男人叫赤裸著胸膛的男孩們站成一排,弗拉迪米爾和安德烈、塞吉站在一起,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把長長的手臂擋在身體兩側。』可是到了後面——第二頁上,他又這樣寫:『聽到這人是將軍後,弗拉迪米爾悄悄地在背後把袖口扣好,又挺直了纖瘦的肩膀。』在緬紹夫的作品中,你能找到很多這樣的例子——或者,至少在他作品的譯本裡是這樣的。」
然而,在福爾摩斯對她的記錄中,卻沒有記下他們相遇時談話的具體內容,只寫到了他是如何問起那本書,又是如何被她長時間的注視弄得心慌意亂的(她不對稱的臉龐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她挑起一邊的眉毛,露出他已經在照片裡見到過的勉強笑容,完全是一副冷漠女主角的模樣)。在她的藍眼睛裡、雪白的皮膚裡,甚至是她所有的舉止神態裡,都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她緩慢地移動,整個人像幽靈般在小路上飄然而去。顯然,那是一種沒有目的,但又泰然自若、神秘莫測的東西,可它對命運是順從的。
福爾摩斯把筆放到一邊,回到了書房中殘酷的現實世界。從清早開始,他就沒有理會自己的身體需求,可現在,他必須從閣樓走出去了(無論他有多麼不情願)。他要去上個廁所,喝點水,再吃點東西填飽肚子,他還必須趁著白天光線明亮時,去檢查養蜂場的情況。他小心地把書桌上的稿子收起來,分門別類,堆成一摞。然後,他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他的皮膚和衣服上全是雪茄煙腐臭而刺鼻的味道,經過整夜埋頭的工作,他只覺得頭重腳輕。他拄好枴杖,推著自己離開座位,慢慢站起來。他轉過身,開始朝門口一步步走去,沒有在意腿上的骨頭咯咯作響,剛剛啟動的關節也發出輕微的嘎嘎聲。
羅傑和凱勒太太的影子在他腦海中混在一起。他終於離開了煙霧瀰漫的工作室,條件反射般地去看走廊裡有沒有羅傑留下的晚餐盤,可還沒跨出門檻,他就知道不會有了。他穿過走廊,前一天晚上,他也正是沿著這條路線滿心痛苦地爬上了樓。可是,昨晚的混沌狀態已經消失;讓他麻木震驚、把愉快午後變成漆黑暗夜的可怕烏雲也已經消散,福爾摩斯做好了準備,完成接下來的任務:他要下樓走進一間只有他自己的屋子,換上合適的衣服,走到花園後面去——他會穿上白色的防護服、戴著面紗,像個幽靈般進入養蜂場。
福爾摩斯在樓梯頂端站了很久,就像以前,他會站在這裡等羅傑來扶他下樓。他閉上疲憊的雙眼,彷彿看到了男孩快步跑上來。接著,男孩還在別的地方也出現了,那些福爾摩斯曾經見到他出現過的地方: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體沒入滿潮池,冰冷的海水淹過他的身體,讓他的胸口冒出了雞皮疙瘩;他穿著純棉的襯衫,襯衫下擺沒有扎到褲子裡面,袖子挽到胳膊肘,他高舉著捕蝴蝶的網,在高高的草叢中奔跑;他把花粉餵食器掛到蜂巢旁邊陽光充足的地方,好讓他後來深深愛上的小蜜蜂們能更好地吸收營養。奇怪的是,每次見到男孩的瞬間都是在春天或是夏天,可福爾摩斯卻只感覺到冬天的寒冷,這總會讓他突然想到男孩被埋葬在冰冷漆黑的地下。
這時,他的耳邊會響起蒙露太太的話:「他是一個好孩子,」當她接下管家的工作時,曾經這麼說過,「喜歡一個人待著,很害羞,很安靜,這點更像他爸爸。他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保證。」
然而,福爾摩斯現在知道了,那孩子已經成了一個麻煩,一個最令他痛苦的負擔。可他告訴自己,無論是羅傑,還是其他任何人,每個生命都有終點,人人都一樣。他曾經蹲下來仔細觀察過的每一具屍體都曾有過生命。他把目光轉向下面的樓梯,開始往下走,心裡卻在重複著他從年輕時就一直思考卻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麼?這痛苦的循環到底有什麼目的?它應該是有種目的的吧,否則世界豈不是完全被幾率所控制了嗎?可到底是什麼目的呢?」
他走到二樓,上了個廁所,用冷水洗了臉和脖子。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微弱的嗡嗡聲,他覺得可能是昆蟲或鳥兒在歌唱,反正窗外濃密的樹枝會把它們擋在外面。可無論是樹枝還是昆蟲,都不會參與人類的悲傷,他想,也許這正是它們為什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生,和人類不同的原因所在吧。等他走到一樓時,他才發覺,那嗡鳴聲竟然來自於室內。它溫柔而低沉,斷斷續續,但肯定是人的聲音,是女人或者小孩的聲音,讓廚房有了生氣——不過,顯然不會是蒙露太太的聲音,更不會是羅傑的聲音。
福爾摩斯靈活地走了六七步,來到廚房門口,看見爐子上的鍋裡正冒著騰騰的熱氣。他走進廚房,看到她就站在切菜板前,背對著他,正切著一隻馬鈴薯,漫不經心地哼著歌。她又黑又長的頭髮讓他立馬就心神不寧起來——那飄逸的長髮、手臂上又白又粉的皮膚、嬌小玲瓏的身材都讓他聯想到了不幸的凱勒太太。他啞口無言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幽靈對話。最後,他終於張開嘴,絕望地說:「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嗡嗡的哼歌聲停了,她猛地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面前這姑娘是個相貌普通的女孩,應該不超過十八歲——有著溫柔的大眼睛,善良甚至是帶點愚鈍的表情。
「先生?」
福爾摩斯從容地走到她面前。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是我啊,先生,」她誠摯地回答,「我是安——湯姆·安德森的女兒——我還以為您都知道呢。」
沉默。女孩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安德森警官的女兒?」福爾摩斯悄聲問。
「是的,先生。我想您還沒有吃早飯吧,我現在正幫您準備午餐呢。」
「可是,你在這兒幹什麼呢?蒙露太太呢?」
「她還在睡覺,可憐的人。」女孩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悲傷,反倒像是慶幸找到了個話題。她繼續低著頭,彷彿在對著她腳邊的枴杖說話,當她開口時,話音裡帶著輕微的口哨聲,像是把那些話從雙唇間吹出來。「貝克醫生整晚都陪著她,不過她現在睡著了,我也不知道他給她吃了什麼藥。」
「她在小屋那邊嗎?」
「是的,先生。」
「我知道了。是安德森叫你來的嗎?」
她看上去有點迷惑了。「是的,先生,」她說,「我還以為您都知道,我以為我父親告訴過您他會派我來的。」
福爾摩斯想起了昨天晚上安德森確實來敲過他書房的門,還問了不少問題,說了一些細枝末節的事,還把手溫柔地放在他肩上——但一切都很模糊。
「我當然知道。」他看了一眼水槽上方的窗戶,陽光灑滿了櫥櫃的檯子。他深吸一口氣,又用略帶混亂的眼神看著女孩:「對不起,過去的這幾個小時我太累了。」
「不用道歉,先生,真的,」她抬起了頭,「您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吃點東西。」
「我只想喝杯水就好。」
極度的缺乏睡眠讓福爾摩斯無精打采,他撓著鬍鬚,打了個呵欠。他看著女孩飛快地跑去倒水,當看到她用玻璃杯在水龍頭下接滿了水後,把兩手在臀部擦了擦,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女孩帶著開心甚至是有些感恩的笑容,把水遞給他)。
「還要點別的什麼嗎?」
「不用了。」他把一支枴杖掛到手腕上,空出一隻手去接水杯。
「那我就燒水準備午飯了,」她對他說完後,又轉過身回到切菜板前,「但如果您改變主意,又想吃早飯了,就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