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女孩從櫥櫃檯面上拿起一把削皮刀。她彎下腰,削起了一隻馬鈴薯,一邊清著嗓子,一邊把馬鈴薯切成塊。當福爾摩斯喝完水,把水杯放進水槽後,她又開始了哼歌。於是,他離開了,什麼話都沒有多說,逕直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他穿過走廊,走出大門,那翻來覆去、不成曲調的哼唱聲一直跟著他,跟到了前院,跟到了花園小屋裡,即便是他已經聽不到了,它也還是一路跟隨。
但走到小屋前,女孩的哼唱聲就像他周圍的蝴蝶般扇扇翅膀消失了,在他腦海中取而代之的是花園的美景:朝著晴朗天空盛開的花朵,空氣中瀰漫的魯冰花香味,在附近松林中嘰嘰喳喳的小鳥——還有四處盤旋的蜜蜂,它們輕盈地從花瓣上起飛,消失在花蕊中。
你們這些任性而為的工蜂啊,他想,都是些變化無常的慣性小蟲。
他把目光從花園轉開,盯著面前的木頭小屋,突然想起了數個世紀前一位羅馬作家關於農業方面的建議(作家的名字他一時想不起來了,但古老的訊息卻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你們切不可用煙熏它們或朝它們吹氣,也不可在它們中間驚慌失措;當它們看似對你形成威脅時,不可貿然自衛,而應該用手輕輕地在你面前拂過,溫柔地把它們趕走;最後一點,你一定要和它們熟悉起來。
他拉開小屋的門閂,把門大敞四開,好讓陽光在他之前灑進那滿星灰塵的陰暗角落。光線照亮了屋裡擺得滿滿的架子(一袋袋的泥土和種子、園藝用的鏟子和耙子、空的水壺,還有曾經屬於養蜂新手的一整套衣服),一切都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把外套掛在豎在牆角的耙子上,穿上白色連體服,戴上淺色手套和寬邊帽子,又將面紗遮好。很快,他就全副武裝地走了出去,在面紗的保護下視察著自己的花園,慢慢往前走,走過小路,穿過草坪,來到了養蜂場——唯一能辨別他身份的只剩下他的枴杖。
可當福爾摩斯在養蜂場四處查看時,一切都顯得非常正常,倒是他穿著這身拘謹的衣服,突然感覺不自在起來。他看了看一個蜂箱裡面,又看了看另一個。他看到用蜂蠟建成的城市裡有無數的小蜜蜂,它們或清理著自己的觸角,或使勁搓著複眼旁邊的前腿,或準備著再度出發飛行。初步觀察看來,它們在自己的世界裡如魚得水——它們是高度社會化的生物,過著機器般的生活,發出穩定而和諧的嗡嗡聲,在這昆蟲帝國有序的運轉中,找不到任何騷亂的痕跡。第三個蜂箱同樣如此,第四個、第五個也不例外。他曾經有過的顧慮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蜂巢複雜結構的敬畏和崇拜之情,而這樣的情緒是他並不陌生的。他拿起在查看蜂巢期間放在一邊的枴杖,突然湧上一種無堅不摧的感覺。你們傷害不了我,他冷靜地想,我們倆在這裡都沒有什麼好怕的。
可是,當他彎下腰,揭開第六個蜂箱的蓋子時,一個可怕的身影讓他嚇了一大跳。他透過面紗朝旁邊望去,首先注意到的是黑色的衣服——女人穿的鑲著蕾絲花邊的連衣裙——然後是一隻右手,纖細的手指上還抓著一個一加侖的紅色金屬罐。可最讓他苦惱的還是盯著他的那張隱忍冷漠的臉——她眼裡大大的瞳孔是那樣鎮靜,麻木的表情傳遞著最深的悲傷,讓他想起了那個抱著死去嬰孩來到這花園的年輕女人。可面前的這張臉是蒙露太太。
「我覺得這裡不太安全,你明白嗎?」他站起身對她說,「你應該馬上回去。」
她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也沒有回應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他說,「我雖然不敢確定,但你可能真的隨時會有危險。」
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嘴唇動了動,雖然開始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但最後,她終於小聲問:「您會殺了它們嗎?」
「什麼?」
她稍稍提高了音量:「您會殺了您的蜜蜂嗎?」
「當然不會。」他堅定地回答。雖然他十分同情她,但對於她越來越強勢的態度也有點不習慣了。
「我認為您必須殺了它們,」她說,「要不然,我就替您動手。」
他已經明白了,她手裡拿的是汽油(那金屬罐本就是他的,裡面的東西是他用來燒附近森林裡的枯樹枝的)。他還看到了她另一隻手裡的火柴盒。以她目前的狀態而言,他實在想像不出她還有點燃蜂巢的力氣,可她平靜的聲音中充滿了堅毅和果決。他知道,人到了最悲傷的時候,會被強大而冷酷的憤恨之情所掌控,面前的蒙露太太(是無所畏懼的、冷酷麻木的)根本就不是那個他認識了多年的愛聊天、愛跟人打交道的管家。這個完全不同的蒙露太太讓他猶豫,讓他害怕。
福爾摩斯掀起面紗,露出和她一樣的克制表情。他說:「孩子,你這是太難過了——你迷糊了。拜託你回到小屋去吧,我會叫那個女孩子找貝克醫生來的。」
她一動不動,也沒有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兩天後,我就要給我的兒子下葬了,」她平靜地告訴他,「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他和我一起走。他會被裝在棺材裡,去倫敦——這是不對的。」
福爾摩斯的臉上露出深深的憂傷:「我很抱歉,親愛的。我非常抱歉——」
他的表情開始放鬆,而她用蓋過了他聲音的音量說:「您連親口告訴我的勇氣都沒有,是不是?您躲在您的閣樓裡,不願意見我。」
「對不起——」
「我覺得您就是個自私的老頭,真的,我覺得您該為我兒子的死負責——」
「不要亂說,」他喃喃自語,可他只感覺到她的痛苦。
「我怪您,也怪您養的那些怪物。如果不是因為您,他壓根就不會到這兒來,不是嗎?不會的,應該被蜜蜂蜇死的人是您,而不是我的兒子。這壓根就不是他的工作,不是嗎?他根本就不需要一個人來這兒——他壓根就不該來這兒,不該一個人。」
福爾摩斯打量著她冷峻的臉——那深陷的兩頰、充血的眼睛。他尋思著該說點什麼好,最後,他對她說:「他是自己想來這兒的,你也一定明白。如果我能預見到他會陷入危險,你以為我還會讓他照料蜂房嗎?你知道失去他,我有多麼痛苦嗎?我也為你感到痛苦,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一隻蜜蜂繞著她的頭飛舞,在她的頭髮上停留了片刻。她噴著怒火的雙眼依然緊盯著福爾摩斯,完全沒有去在意那小飛蟲。「那您就把它們都殺了,」她說,「如果您還對我們有一絲一毫的關心,那就把它們統統都殺了。這是您應該做的。」
「我不會那樣做的,親愛的。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包括對羅傑。」
「那我現在就動手,您也不能阻止我。」
「你不會做那樣的事情的。」
她一動不動。有幾秒鐘時間,福爾摩斯都在想自己該怎麼辦。如果她把他推倒,那他也將對她的破壞無能為力:她比他年輕,而他已年老體弱。但如果他首先發動進攻,用枴杖去打她的下巴或脖子,她也許會倒地,而一旦她倒在地上,他就可以再次對她出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枴杖,兩根枴杖都豎在蜂巢旁邊。他又把目光轉向她。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兩人都沒有挪動分毫。最後,她放棄了,搖著頭,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真希望我從來沒有見過您,先生,我希望我在這世界上從來沒有認識過您。您死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的。」
「拜託你,」他懇求著她,同時伸手去拿枴杖,「你在這裡不安全,回到小屋去吧。」
可蒙露太太已經轉過了身,彷彿是在夢境中一般,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等她走到蜂場邊緣時,手裡的金屬罐掉在地上,緊接著,火柴盒也掉了。然後,她穿過草坪,很快便離開了福爾摩斯的視線範圍。福爾摩斯聽到她的哭泣,那哭聲越來越悲慟,可沿著小路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了。
他走到蜂箱前,繼續看著草坪的方向。高高的草叢在蒙露太太身後搖晃著,她打破了養蜂場的寧靜,現在又擾亂了草坪的安詳。他想大聲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控制住了自己:這個女人悲傷得不能自已,而他想到的卻只有手頭上的工作(檢查蜂房,在養蜂場裡找到一點點的平靜)。你是對的,他想,我是個自私的人。這個真實的念頭讓他愁容滿面的臉上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把枴杖放在一旁,跌坐在地上,靜靜地坐在那裡,讓內心的空虛感湧上來。他耳朵裡聽到了蜂房傳來的低沉的嗡嗡聲,此刻,這聲音沒有讓他想起養蜂時孤獨但自我滿足的歲月,而是讓他感覺到存在於這世上越來越深又無法否認的寂寥。
空虛感將他徹底吞沒,他完全有可能像蒙露太太那樣大哭起來,可一隻黃黑相間的陌生訪客扇動著翅膀,停在了蜂巢旁邊,吸引了福爾摩斯的注意力。他思考了很久,說出了它的名字:「黃胡蜂。」話音才落,它又飛走了,在他頭頂來回盤旋,向羅傑的喪身之處飛去。他心不在焉地取來枴杖,疑惑不解地緊鎖著眉頭:那蜂針是什麼樣的?在男孩的衣服上、皮膚上有蜂針嗎?
他努力回想羅傑屍體的狀況,卻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無論怎麼努力嘗試,他都無法確定自己問題的答案。但無論如何,他應該警告過羅傑關於黃胡蜂的危險性,提到過它們可能對養蜂場造成威脅。他也一定說過,黃胡蜂是蜜蜂的天敵,能用下顎把它們一隻一隻咬碎(有些種類的黃胡蜂甚至每分鐘能殺死四十隻蜜蜂),將整窩蜜蜂全部消滅,再奪走幼蜂。當然,他也告訴過男孩蜜蜂蜂針和黃胡蜂蜂針之間的區別:蜜蜂的蜂針上有粗大的倒鉤,在刺入人皮膚的同時,也會讓蜜蜂的內臟隨之被帶出;黃胡蜂的蜂針上倒鉤很細,蜂針幾乎不會穿透皮膚,黃胡蜂可以將它拔出後再多次使用。
福爾摩斯爬起來。他匆忙穿過養蜂場,高高的草叢掃到了他的雙腿,然後,他又踏上了羅傑之前踩出來的一條小路,想要瞭解那孩子從養蜂場出來後的死亡之路到底是怎樣的(不,他自己跟自己理論道,你這不是在逃避蜜蜂。你不是在逃避任何事,至少現在還不是)。羅傑踩出的小路在半途轉了個急轉彎,通向屍體被草叢掩蓋的地方,終結於男孩倒地身亡處:一小片被草坪包圍的石灰岩空地。這一次,福爾摩斯又看到了兩條人踩出來的小路,從遠處花園的走道延伸出來,繞開養蜂場,一條通往這片小空地,一條從小空地出去(一條是安德森和他的手下踩出來的,一條是福爾摩斯在發現屍體後踩出來的)。他猶豫著,是否要沿著已有的小路繼續走到草坪,尋找他知道他可能會發現的東西。但是,當他回過頭看著被踩平的草叢時,他注意到了指引那孩子走到空地的拐彎,便決定沿原路返回。
他走到拐彎處,看著前方羅傑走過的小道:草叢被踩得很平整,說明男孩和他一樣,是從養蜂場慢慢走來的。他又看了一眼空地:那裡被踩平的野草卻是斷斷續續的,說明男孩是從這裡跑到那裡去的。他又把目光投向拐彎處,路徑是突然轉折的。他想,你到這裡來是走來的,從這裡之後卻是跑的。
他繼續往前,走到了男孩踩出的小路上,看著拐彎處旁邊的草叢。幾碼之外,他看見深深的草叢中閃過一道銀光。「那是什麼?」他自言自語,再次尋找銀光。不,他沒有看錯,確實有什麼東西在草坪中閃光。他走過去想看個仔細,便離開了男孩踩出的小路,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踏上了另一條比較隱蔽的小路,男孩應該是順著這裡,一步步走進了草坪最深處。福爾摩斯不耐煩起來,加快了步伐,踏過男孩仔細踩過的地方,卻沒有注意到,一隻黃胡蜂停到了自己肩上,還有好幾隻在他帽子周圍盤旋。他半彎著腰,又走了幾步,終於發現了奇怪閃光的來源。原來是他花園裡的灑水壺,側翻在地上,壺嘴還是濕的,正在滴水,三隻口渴的黃胡蜂正接著喝水(黑黃相間的工蜂在噴嘴周圍飛舞,想要喝到更多的水)。
「我的孩子啊,你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用枴杖戳了戳灑水壺,驚慌失措的黃胡蜂飛走了,「嚴重的失算——」
他把面紗先放下,才繼續往前走,對於在面紗周圍盤旋不停的黃胡蜂,他倒沒有十分擔心。因為他知道,他就要接近它們的蜂巢了,他還知道,它們是無力自我保護的。畢竟,他已經全副武裝,比男孩做好了更充分的準備來實施毀滅,他要完成羅傑之前想做但最終沒能做完的事情。他仔細觀察了地面,每邁一步都很小心。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他教會那孩子很多很多,卻顯然忘了告訴他一個最重要的事實:把水灌進黃胡蜂的巢只會加速激怒它們,就像是火上澆油一樣——福爾摩斯多麼希望自己告訴過他這一點啊。
「可憐的孩子,」他看著地上一個奇形怪狀的洞口,就像一張張大的髒嘴,「我可憐的孩子啊。」他把枴杖插進洞口,又抽出來,再把它舉到面紗前,仔細看著爬在上面的黃胡蜂(一共有七八隻,被枴杖的攪動激怒了,正氣憤地看著入侵者的模樣)。他抖了抖枴杖,它們便飛走了。接著,他查看了洞裡的情況,由於灑水壺裡流出的水,洞口顯得很泥濘。黑暗的洞穴裡,一隻又一隻黃胡蜂爭著往外爬,很多直接飛到了空中,有些落在他的面紗上,有些在洞口周圍擁擠徘徊。他想,原來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的孩子,原來這就是你喪命的原因。
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撤退了,滿心悲傷地走回養蜂場。很快,他就將給安德森打去電話,說出跟驗屍官在驗屍後得出的一模一樣的結論,也就是當天下午警方向蒙露太太轉述的話:男孩的皮膚和衣服上都沒有凸出在外的蜂針,說明他是被黃胡蜂害死的,而非蜜蜂。除此之外,福爾摩斯還會說明,男孩是為了保護蜂巢犧牲的。毫無疑問,他首先在養蜂場裡發現了黃胡蜂的蹤跡,然後找到了它們的巢穴。他想通過水淹的方式將它們消滅,不料卻激怒了它們,招來了一場全面進攻。
福爾摩斯還有更多的話想跟安德森說,有更多的細節要與他分享(比如,男孩在被蜇以後,是沿著與養蜂場相反的方向逃跑的,也許是為了把黃胡蜂從蜂場引開)。可是,在給警官打電話之前,他必須先拿回被蒙露太太扔掉的汽油罐和火柴盒。他把一支枴杖留在養蜂場,抓起汽油罐,走回草坪,將所有的汽油倒進了黃胡蜂的洞穴,被淹沒的黃胡蜂絕望地向外掙扎。這時,一根火柴完成了他的任務,火焰穿過草坪,嗖的一聲引燃了洞口,那地上張開的黑色大嘴裡瞬間騰起一團火焰(什麼東西都沒能從裡面逃出來,除了一縷消散在平靜草地上的黑煙),將困在裡面的蜂后、蜂卵和成群的工蜂全部消滅。曾經龐大而複雜的帝國灰飛煙滅,就像年輕的羅傑一樣。
幹得好,福爾摩斯穿過高高的草坪時,心裡一直在想。「幹得好!」他又大聲說了出來。他仰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藍色讓他頭暈目眩,分不清方向。在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悲壯傷感之情,為所有活著的生命,也為過去、現在和未來將永遠在這完美寧靜天空下流浪的一切。「幹得好啊!」他又重複了一遍,可眼淚卻在面紗後默默流了出來。
18
為什麼會有眼淚?雖然他不曾號啕大哭,或悲傷到麻木的程度,可為什麼躺在床上休息時,在書房踱步時,第二天早上以及第三天早上去養蜂場時,他都會發現自己雙手抱頭,觸到鬍鬚的指尖被淚水沾濕?在某個地方——他想像,應該是倫敦郊區的某處小公墓吧——蒙露太太和她的親戚們正站在一起,穿著顏色暗淡的衣服,海面和陸地上烏雲籠罩。她也在哭嗎?還是在她孤身前往倫敦的路上,早已流光了所有的眼淚,當她回到城裡,在家人的支持下、朋友的安慰下反而能夠勉強支撐自己了?
這都不重要,他對自己說,她在別的地方,而我在這裡,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
他曾經努力想要幫她。在她離開之前,他派安德森的女兒帶著一個信封去了小屋兩次,信封裡的錢支付路費和葬禮的開支後還綽綽有餘。但兩次女孩都帶著矜持而愉快的表情回來了,告訴他,她拒絕收下信封。
「她不肯要,先生,也不肯和我說話。」
「沒關係,安。」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