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我確實夢到過他,是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說,「那麼,請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對不起,」梅琦低下頭,「我道歉。」
福爾摩斯意識到自己沒有必要如此尖銳,但不斷被人逼問一個他並不知道答案的問題,確實讓他厭煩。再說,昨天晚上,他睡不安穩時,梅琦進入他房間、跪在他蒲團旁邊的行為也讓他很不高興。當時,他被風聲驚醒,哀怨的嗚嗚聲吹打著窗戶,而一個男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讓他嚇得呼吸都停止了(他就像一片烏雲,飄浮在頭頂,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您還好嗎?告訴我,是什麼——」),可福爾摩斯壓根說不出話,手腳也無法移動。當時,他真的很難想起自己到底置身何處,也聽不出在黑暗中說話的這個聲音到底是誰。「夏洛克,是什麼?您可以告訴我——」
直到梅琦離開,福爾摩斯才恢復了知覺。梅琦靜靜地走了,他打開兩人房間之間的推拉門,然後又關上。福爾摩斯側身躺著,聽著哀怨的風聲。他摸著蒲團下面的榻榻米,用指尖壓了壓,又閉上眼睛,想起了梅琦問的話,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告訴我,是什麼?您可以告訴我——實際上,雖然梅琦之前一直在說他們共同的旅行是多麼開心,但福爾摩斯還是知道,他早已下定決心,要打探到一些關於他失蹤父親的事,哪怕這意味著要在福爾摩斯的床邊守上一整夜(要不然他為什麼要擅闖進房間,還有什麼理由需要他非進來不可的呢?)。福爾摩斯也曾經以類似的方式對夢中的人問過話——小偷、抽鴉片的癮君子、謀殺嫌疑犯等等(在他們耳邊私語,從他們氣喘吁吁的嘟囔中收集信息,睡夢中坦白的準確性往往讓罪犯們自己都驚訝不已)。所以,他對這種方法並不反感,但他還是希望梅琦不要再對父親的謎追根究底了,至少,在他們的旅程結束前,能暫時放一放。
福爾摩斯想告訴他,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現在繼續煩惱也無濟於事。松田離開日本也許有其合理的原因,也許確實是為了家庭著想。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白,父親一直不在梅琦身邊讓這個男人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天晚上,福爾摩斯想了很多,但他從來不認為梅琦的尋找是毫無意義的。恰恰相反,他一直堅信,一個人人生中的謎團值得他不懈地努力調查。在松田的這件事上,福爾摩斯知道,就算他有可能提供什麼線索,那線索也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毀滅在壁爐裡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華生醫生被燒掉的日記,最後終於筋疲力盡,很快就腦子一片空白了。他還躺在蒲團上,外面的風呼嘯刮過大街,將方格窗上的窗紙撕裂,但他也聽不到風聲了。
「該道歉的人是我,」福爾摩斯在早飯時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拍了拍梅琦的手,「昨晚我睡得很不好,天氣的原因吧,還有其他的,我今天感覺更不舒服了。」
梅琦繼續低著頭,點了點頭:「我只是有點擔心,我好像聽見您在夢中大叫,那聲音好可怕——」
「當然,當然,」福爾摩斯安慰著他,「你知道嗎,我曾經在荒野中遊蕩,呼呼的風聲就像是人在遠處大喊或痛哭,或是在叫救命——風雨聲中,人很容易聽錯的,我自己就弄錯過,不用擔心。」他微笑著抽回自己的手,轉而伸向裝醃黃瓜的碗。
「那您覺得是我聽錯了嗎?」
「很有可能,不是嗎?」
「是的,」梅琦如釋重負般地抬起頭,「是有這種可能,我猜——」
「很好,」福爾摩斯把一片黃瓜拿到嘴邊,「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不如,我們開始全新的一天?今天上午有什麼安排?再去海邊散步嗎?還是應該完成我們此行的目的——去尋找那難得一見的籐山椒?」
梅琦卻顯得很困惑。他們以前不是經常討論福爾摩斯來日本的原因嗎(想嘗一嘗籐山椒做成的料理,親眼看一看野生的籐山椒樹)?那天晚上,不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指引著他們來到了海邊鄉村的居酒屋(福爾摩斯一踏進門口,就明白了,居酒屋就相當於日式的酒吧)嗎?居酒屋裡,一口大鍋正冒著熱氣,老闆娘忙著把新鮮的籐山椒葉子切碎。當他們走進屋時,所有正喝著啤酒或清酒的當地人都把頭抬起來,有些人臉上還帶著明顯不信任的表情。自從福爾摩斯來到日本後,梅琦先生有多少次說起過在居酒屋出售的一種特殊蛋糕?它用經過烘焙磨碎後的水果和籐山椒籽做成,揉進麵粉裡以增添風味。他們又有多少次提到了過去多年來往返的信件?那信件的內容總是會講到這種生長緩慢但也許能讓人延年益壽的植物(在鹽分多、日照充足、風力強勁而乾燥的地方生長最為繁茂),那就是他們都很感興趣的籐山椒。到底有多少次?似乎一次都沒有。
居酒屋裡充滿了胡椒和魚的味道,他們坐在桌子旁,小口喝著茶,聽著周圍喧囂的說話聲。「那兩個是漁民,」梅琦說,「他們正在為一個女人爭吵。」
就在這時,老闆掀開後面房間的門簾,走了出來。他笑著,嘴裡沒有牙齒,用誇張滑稽的語氣跟每位顧客打招呼,和熟人一起開懷大笑。最後,他走到了他們桌旁。當他看到一位年邁的英國紳士和衣著講究的日本同胞在一起時,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開心地拍了拍梅琦的肩膀,又朝福爾摩斯眨眨眼睛,就好像他們都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他在他們桌旁坐下,一邊打量著福爾摩斯,一邊用日語跟梅琦先生說著什麼,他的話讓居酒屋裡的每個人都大笑起來,除了福爾摩斯。「他說什麼?」
「真好笑,」梅琦告訴他,「他謝謝我把我父親帶來光顧他的酒店。他說我們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不過覺得您比我更帥。」
「我同意他的後半句。」福爾摩斯說。
梅琦又把福爾摩斯的話翻譯給店主聽,店主點著頭,哈哈大笑起來。
喝完茶,福爾摩斯對梅琦說:「我想看看那鍋裡煮的東西。你能不能幫忙問問我們的這位新朋友?你能不能告訴他,我很想看看籐山椒到底是什麼煮的。」
梅琦轉達了他的請求,店主立刻站起身。「他很樂意讓您看一看,」梅琦先生說,「但負責煮飯的人是他妻子,她一個人就可以給您演示了。」
「太好了,」福爾摩斯也站起來,「你要一起來嗎?」
「我就來——我先把茶喝完。」
「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呀,你知道嗎。那我就不等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會,完全不會介意。」梅琦說,但他卻用銳利的眼神盯著福爾摩斯,彷彿是被拋棄了一般。
不過很快,他們就都來到了大鍋邊,手裡拿著籐山椒的葉子,看著老闆娘攪動著鍋裡的湯汁。之後,老闆娘告訴他們,籐山椒生長在離海更近的沙丘之間。
「我們明天早上去吧?」梅琦說。
「現在去也不是很晚。」
「還有很遠的路程呢,福爾摩斯先生。」
「要不就走一段路——至少走到日落之前?」
「如果您想去,那我們就去吧。」
他們帶著好奇的目光,看了居酒屋最後一眼——那大鍋,那湯汁,那些拿著酒杯的男人們——然後,他們走出店外,穿過沙灘,慢慢地走到了沙丘之中。暮色降臨,他們仍然沒有看到籐山椒的任何蹤跡,便決定先回旅店吃晚飯。兩人都因為長時間的行走而筋疲力盡,吃完晚飯後,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喝酒,而是早早上床休息了。但這個晚上——他們在下關的第二個晚上——福爾摩斯卻在半夜就醒了過來,他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安穩。一開始他覺得很驚訝,前一晚呼嘯的風聲居然消失了。然後,他想起了臨睡前幾分鐘,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的場景:海邊簡陋的居酒屋,在一大鍋鯉魚湯裡沸騰的籐山椒葉子。在昏暗的光線中,他躺在被子裡,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又犯困了,便閉上眼睛。但他並沒有沉沉睡去,而是想起了那位沒有牙齒的居酒屋店主——他叫和久井。他幽默的話語曾經讓梅琦那麼開心,他們還拿天皇開了個很沒品位的玩笑(「為什麼說麥克阿瑟將軍是日本的肚臍?因為他在日本的陽具上面啊。」)。
可讓梅琦最最開心的,還是和久井說福爾摩斯是梅琦父親的玩笑話。那天傍晚,他們一起在沙灘上漫步時,梅琦又提起了這個話題,他說:「想起來也奇怪,如果我父親還活著的話,應該跟您是差不多的年紀。」
「是嗎?」福爾摩斯看著前方的沙丘,在沙質的土壤中尋找著籐山椒生長的痕跡。
「要不,您就當我在英國的父親吧,怎樣?」梅琦突然出乎意料地抓起福爾摩斯的手臂,他們往前走時,他仍然牢牢牽著,「和久井是個很有意思的傢伙,我明天還想去找他。」
就在這時,福爾摩斯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梅琦選中做了松田的替身。也許他並不是有意的,但很明顯,在梅琦成熟周到的外表之下,還潛伏著童年的心理創傷。他一再重提和久井的玩笑話,又在沙灘上緊緊牽住福爾摩斯的手,一切都再明顯不過了。福爾摩斯想,你最後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正是你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松田從你的生命中消失了,我卻以一本書的形式出現——一個取代了另一個,如此而已。
所以,才有了那些蓋著亞洲郵戳的信件,有了在幾個月愉快的書信往來後誠摯的邀請,有了橫跨日本鄉野的旅行,有了朝夕相處的這些日子——他們就像一對父子,在經歷了多年的疏遠之後,靜靜地彌補著過去。就算福爾摩斯不能給梅琦確切的回答,可他遠渡重洋來與他會面,留宿在他們位於神戶的房子裡,並最終一起踏上向西的旅程,還去了梅琦小時候松田曾經帶他去過的廣島景觀園,這一切也足以讓梅琦稍稍釋懷了吧。現在,福爾摩斯也發現了,梅琦對籐山椒、蜂王漿以及他們在信裡詳細討論過的那些東西其實都沒有什麼興趣。他想,這就是一個簡單的誘惑詭計,但很有效——他認真研究了和我聊的每一個話題,在信裡大書特書,把我騙來以後,又假裝統統忘記。
福爾摩斯在走向沙丘的路上,默默地想起了梅琦和羅傑。當梅琦牽著他手臂的手越來越緊時,他想,這些失去了父親的孩子到了這個年紀,靈魂仍然在孤獨的探索中。
與梅琦先生不同,羅傑對自己父親的命運是理解的,他堅信,父親的死雖然對個人而言是悲劇,但從更宏大的角度來看,卻是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梅琦卻無法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只能靠眼前這位年老體弱的英國人尋找答案。他陪著他走到海邊的沙丘,緊緊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臂,與其說是牽引著他,倒不如說是依賴著他。「我們回去嗎?」
「你已經找累了嗎?」
「不,我更擔心的是您。」
「我覺得我們已經很接近目標了,現在回去——」
「可天色已經很暗了——」
福爾摩斯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掂量著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要安撫梅琦先生,那就要事先想好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答案(他想,就像華生醫生在構思故事情節時一樣吧,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和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混合在一起,創造出一個讓人無法否認的結論):是的,他確有可能和松田打過交道;是的,他可以對松田的失蹤作出解釋。但他必須要精心構思好。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裡?也許是由麥考夫介紹的,就在第歐根尼俱樂部的會客室裡?但見面的原因呢?
「麥考夫,如果偵探藝術的開始和終結都只需要坐在這個房間裡思考,那你一定會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罪案探員。但你顯然不能解決很多實際的問題,而它們又是在做決定前必須深入研究的——我猜,這就是你又把我叫到這裡來的原因吧。」
他想像著麥考夫坐在扶手椅上的樣子。旁邊還坐著T.R.拉蒙特(還是R.T.拉蒙?)——他是個嚴厲陰沉、野心勃勃的波利尼西亞裔人,倫敦傳教會成員,曾居住在太平洋上的曼加利亞島,實際身份是秘密情報機關的探員,以維護社會道德為名,對當地的居民進行嚴密的監視。後來,英國當局為了幫助新西蘭擴張,又開始考慮把拉蒙特(或拉蒙)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即擔任英國公使,與庫克群島上的酋長們談判,為新西蘭吞併這些島嶼鋪平道路。
或者他是叫J.R.拉本?不,不,福爾摩斯記得,他是叫拉蒙特,絕對是拉蒙特。不管怎樣,在一八九八年——還是在一八九九年,又或者是一八九七年?——麥考夫叫福爾摩斯去對拉蒙特的性格做些評價(哥哥在電報中寫道:你知道,我也可以給出很好的專業意見,但觀察一個人真實本性的細節,實在不是我的長項)。
「我們手上必須握有籌碼。」麥考夫解釋,他很清楚法國在大溪地島和社會群島的影響力。「自然,瑪琪亞·塔克女王希望她的島嶼能夠附屬於我國,但我們的政府並不願意接手管理。另一方面,新西蘭總理已經表明了堅定的立場,所以,我們必須盡量提供幫助。拉蒙特先生跟當地人非常熟悉,又與他們有很多共同點,所以,我們相信,他對於我們達成目標會非常有幫助。」
福爾摩斯瞥了一眼坐在哥哥右邊的人,他個子矮小,不善言辭(此刻正盯著自己的眼鏡下方,膝蓋上放著一頂帽子,在左邊身形巨大的麥考夫襯托之下,顯得格外矮小)。「麥考夫,你說的我們,除了你,還包括誰?」
「這個嘛,親愛的福爾摩斯,就像我提過的其他事情一樣,是絕對的機密,也不是現在的重點。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是你對我們這位同事的意見。」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