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我要再去試一次嗎?」
「不用了,再試我想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現在,他獨自一人面對養蜂場站著,表情茫然而嚴肅,彷彿置身於羅傑墓邊哀悼的人群中。一排排的蜂箱就像一座座的墓碑——長方形的白色箱子上沒有任何裝飾,豎立在草叢中。他希望,埋葬羅傑的小墓園能像這養蜂場一樣,是個簡單樸素的地方。有人細心地看管,綠草茵茵,沒有雜草,附近也不會看到什麼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或擁擠人潮,沒有人來打擾長眠的亡靈。就是一個與大自然和諧共存的平靜所在,一個讓男孩能好好安息、讓母親能最終道別的好地方。
可他為什麼總是毫無來由地就哭了起來,還不帶任何情緒,就好像那眼淚都是自己掉下來的?為什麼他不能雙手捂臉,放聲大哭出來?他也曾經遭遇過其他親友的故去,當時的痛苦不亞於現在,可他從不去參加所愛的人的葬禮,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就好像悲傷是種該遭人鄙夷的東西。這到底又是為什麼呢?
「沒關係,」他喃喃說道,「都沒有意義——」
他不會尋找什麼答案(至少今天不會),也永遠不會相信那淚水可能是他這麼多年來所見、所知、所喜愛、所失去、所壓抑的一切的集中爆發——他年輕時生活的片段、歷史上偉大城市和帝國的毀滅、改變了世界地理的浩大戰爭,還有逐漸失去的心愛同伴,漸漸衰退的個人健康、記憶能力以及生命回憶;生命中一切不可言喻的複雜,每一個深邃而足以改變未來的時刻,都濃縮成了他疲憊眼中不斷湧出的鹹鹹液體。他不再多想,任由自己坐到地上,像個擺在才剪過草坪上的莫名其妙的石雕。
他以前也曾經在這裡坐過,就是這個地方,離養蜂場不遠,四周還有十八年前他從海灘上撿來的四塊石頭,被他對稱地擺在四角(黑灰色的石頭已被海潮打磨得光滑而扁平,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塊在他前面,一塊在後面,一塊在左邊,一塊在右邊,形成了一片隱秘的小空地。以前,他曾經在這裡默默釋放自己的絕望。那就像是心靈的詭計,是一種遊戲,但它是有益的。在四塊石頭的範圍之內,他可以冥想,可以回憶與已逝親人溫暖的過往;而當他踏出這片區域時,他之前有過的所有悲傷都將被留在那裡,哪怕只是短暫的一會兒。「身靈合一」,這是他的咒語,他走進來時念一次,走出去時再重複一次:「萬物循環往復,週而復始,哪怕是詩人朱文納爾也得承認。」
第一次是在一九二九年,第二次是在一九四六年,他曾經經常來這裡與死去的人交流,把自己的悲痛埋葬在這養蜂場。但一九二九年帶給他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他沉浸在無比的傷痛中,久久不能自拔:那一年,已經年邁的哈德森太太(自從他住在倫敦開始,哈德森太太就是他的管家兼廚師,也是他退休後唯一一個陪他來到蘇塞克斯的人)在廚房摔倒,跌碎了髖骨,撞破了下巴,磕掉了牙齒,陷入了昏迷(後來才發現,她的髖骨可能早在那致命的一摔前就已經碎裂,她脆弱的骨頭已經無法支撐她超重的身軀了);在醫院,她最終死於急性肺炎(華生醫生在給福爾摩斯寫信通報她離世的消息時說,這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了。你也知道肺炎對上了年紀的衰弱老人們來說,不會帶來什麼折磨。)
等到華生醫生的信件被歸檔收好,哈德森太太的遺物被她的侄子帶走,他也剛剛請來了一位缺乏經驗的管家幫忙料理家務後,他多年來的同伴、善良的華生醫生也在一個深夜突然壽終正寢了(那天晚上,他和來探望他的兒女孫輩們共進了晚餐,喝了三杯紅酒,長孫在他耳邊悄悄說的笑話還逗得他哈哈大笑。十點不到,他跟所有人道了晚安,午夜之前,就離開了人世)。華生醫生的第三任太太發電報告訴了福爾摩斯這個令人心碎的消息,年輕的管家不以為然地把電報交到他手上(這是他繼哈德森太太之後請來的第一位管家,她忙碌穿梭於農莊中,默默忍受著僱主的暴躁脾氣,在她之後又有眾多繼任者,但往往不到一年時間便都辭職不幹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福爾摩斯一連好幾個鐘頭都在海灘上閒晃,從清晨直到黃昏,他久久地眺望大海,或是看著腳邊的石頭。自從一九二年夏天之後,他就沒有見過華生醫生,也沒有直接同他說過話了。那年夏天,醫生帶著妻子和他共度了一個週末,可感覺卻很糟糕,或者說,福爾摩斯的感覺比客人們的感覺更加糟糕。他對醫生的第三任太太並不十分友好(他覺得她十分無趣且傲慢專橫),他還發現,除了重溫過去的經歷之外,他和華生之間已經再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了。晚上的聊天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而唯一打破沉默的只有太太無聊的閒話,不是提起她的孩子們,就是說到她對法國美食的熱愛,似乎沉默是她最大的仇敵。
可無論如何,福爾摩斯一直把華生當作比親人還要親近的人,所以,他的突然離世,再加上最近離開的哈德森太太,讓福爾摩斯感覺到一扇門在他面前猛地關上了,把以往塑造過他人生的一切都鎖在了裡面。他在海灘上漫步,時不時停下來看看翻滾的海浪,他明白自己有多麼漂浮不定:在那一個月裡,與他過去的自我聯繫最純粹的兩個人突然一個都不剩,可他還留在這裡。第四天,他又去海邊散步,開始研究起了海灘上的石頭。他把它們拿到面前,喜歡的就留下來,不喜歡的丟掉,最後,他找到了四塊最喜歡的。在他看來,哪怕是最小的石子也隱藏著整個宇宙的奧秘。他把它們放在口袋裡,帶到峭壁之上,這四塊石頭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在他被孕育、出生、接受教育、年華老去的時候,它們卻絲毫不曾改變,一直在這海灘上等待。四塊普通的石頭,就像他曾經踩到過的其他石頭一樣,融合了構成人類、各種生物和人們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切事物的基本要素;毫無疑問,它們也包含了華生醫生和哈德森太太最初的痕跡,當然,也有不少他自己的痕跡。
於是,福爾摩斯把石頭擺在特定的地方,雙腿盤坐在中間,清理著困擾自己的思緒——由於永遠失去了兩個他最在乎的人而引發的困擾。他認為,感受某個人的消失,從某個方面來說,也就是感受他的存在。他呼進的是養蜂場吹來的秋日的清新空氣,呼出的是自己的懊惱心情(他在心中默念著,思緒平靜,心靈平靜,這是西藏喇嘛教徒教給他的)。他感覺自己和亡靈的告別儀式正在開始,他們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要把平靜留給他。最後,他站起來,走上前,在那些莊嚴的石頭之間,他的悲傷暫時得到了抑制:「身靈合一——」
一九二九年下半年,他六次來到這裡,每次冥想的時間都越來越短(分別是三小時十八分鐘、一小時兩分鐘、四十七分鐘、二十三分鐘、九分鐘、四分鐘)。到了新年之前,他已經不再需要坐在石頭之間了,他到這裡來都是為了打理花園的需要(拔掉雜草、修剪草坪,以及把石頭深嵌進泥地裡,就像鋪在花園走道上的石子那樣)。又過了差不多兩百零一個月,在得知哥哥麥考夫去世的消息之後,他才又回到這裡,坐了好幾個鐘頭——那是一個寒冷的十一月下午,他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消散,讓他有種如夢如幻、半真半假的感覺。
可腦海中浮現的那個人影始終讓他無法釋懷。四個月前,那人還在第歐根尼俱樂部的會客室歡迎過他——那是福爾摩斯與他唯一還活在世上的兄弟的最後一次見面(兩人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喝著白蘭地)。麥考夫看起來身體挺好,眼神清澈,豐潤的臉頰上還透著紅潤,實際上當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每況愈下了,還表現出喪失心智的跡象,可那天,他頭腦簡直清醒得不可思議,不僅回憶起了自己戰爭時期的光榮故事,對弟弟的陪伴也顯得非常開心。福爾摩斯剛開始往第歐根尼俱樂部定期寄去一罐罐的蜂王漿,所以,他相信是蜂王漿的功效讓麥考夫有了好轉。
「即便是你發揮想像力,夏洛克,」麥考夫龐大的身軀裡似乎隨時都會爆發出一陣大笑,「我覺得,你也沒法想像我跟我的老朋友溫斯頓從登陸艦上爬上岸的樣子。『我是灰雀先生,』溫斯頓說——那是我們事先商定的暗號——『我來親自看看北非的情況怎麼樣。』」
然而,福爾摩斯還是懷疑兩次世界大戰實際上給他這位優秀的哥哥造成了可怕的影響(麥考夫在達到退休年齡後還在軍隊服役了許久,雖然他很少離開第歐根尼俱樂部裡的扶手椅,但他卻為政府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是個神秘的人物,位居英國秘密情報機關的最頂層,經常幾周不眠不休地工作,只靠狼吞虎嚥來補充體力。他曾經單槍匹馬監視了大量國內國外的陰謀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他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不過,看到哥哥在持續服用蜂王漿之後,又恢復了一些活力,福爾摩斯也並不意外。
「麥考夫,見到你真高興,」福爾摩斯站起身準備離開,「你的精神又變好了。」
「就像開在鄉間小路上的電車?」麥考夫微笑著說。
「差不多吧,就是那樣。」福爾摩斯伸出手握住哥哥的手,「我覺得我們之間見面太少了。什麼時候再見見呢?」
「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福爾摩斯彎下腰,抓住哥哥柔軟而沉重的手。他此刻應該笑,可他卻看到哥哥的眼中沒有絲毫笑意——那猶豫不決的眼神中帶著向命運順從的謙卑,突然就牢牢吸引住了他自己的目光。那眼神彷彿在竭盡全力地傳達著什麼信息,它們似乎在說:和你一樣,我也是經歷了兩個世紀的人了,我的人生長跑就要到達盡頭了。
「哎呀,麥考夫,」福爾摩斯用一根枴杖輕輕敲了敲哥哥的小腿,「我敢打賭,你這句話可是說錯了。」
可麥考夫從來不曾錯過。很快,福爾摩斯與過去聯繫的最後一根紐帶也隨著第歐根尼俱樂部寄來的一封信被徹底切斷了。信件沒有署名,信裡也沒有任何安慰之詞,只是簡單地說明他哥哥在十一月十九號星期二與世長辭。按照他最後的遺願,將不舉行葬禮,屍體也將匿名下葬。他想,這真是太符合麥考夫的風格了。他把信折好,放進書桌上的文件中。後來,當他坐在石塊間思考時,他覺得麥考夫做得很對。那天晚上很冷,他一直坐在那裡,完全沒有發覺羅傑正站在暮色中的花園小道上觀察他,也沒有聽到蒙露太太在找到男孩時對他的責備:「兒子,你不要去打擾他。他今天的心情很奇怪,天知道是為什麼——」
當然,福爾摩斯沒有把麥考夫的死訊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公開承認他還收到過第歐根尼俱樂部寄來的第二個包裹。那個小包裹是在收到信件之後整整一周才到的。那天早上,他正要出去散步,卻在前門台階上發現了它,差點就一腳踩上去。打開棕色的包裝紙,他發現裡面是一本陳舊的溫伍德·瑞德的《人類的殉道》(他還是個孩子時,生了重病,在父母位於約克郡鄉間農舍的閣樓臥室裡躺了好幾個月,日漸憔悴,這本書是父親西格那時送給他的),裡面還有麥考夫寫的一張便條。這本書的內容相當沉重,但卻給年輕的福爾摩斯帶來了深遠的影響。他看完便條,再次捧起書本,塵封許久的一段回憶又湧上心頭——一八六七年,他把這本書借給哥哥,堅持要他看一看:「等你看完以後,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感想,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七十九年後,麥考夫對它給出了一個簡短的評價:書裡有很多有趣的反思,但我覺得有點過於迂迴曲折了。花了這麼多年才看完。
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離世者給他的留言了。哈德森太太在世時就曾經寫過不少紙條,但顯然她當時是想留給自己看的,她把要提醒自己記住的事項潦草地寫在隨便撕下的紙條上,順手一塞——廚房的抽屜裡,放掃把的櫃子裡,管家小屋的各個角落裡——她去世後,接任者們陸續發現了這些紙條,每個人都帶著同樣困惑的表情,把它們交給福爾摩斯。福爾摩斯將它們保留了一段時間,對每張紙條都認真研究,就好像把它們拼湊在一起就能解開某個毫無意義的謎團似的。但最後,他從哈德森太太留下的訊息裡並沒有找出任何確定的含義,所有的紙條一般都只包含了兩個名詞:帽盒、拖鞋;大麥、皂石;旋轉焰火、杏仁糖;獵犬、小攤販;教會日曆、圓墊片;胡蘿蔔、家居服;小水果、試吃;假導管、盤子;胡椒、甜鬆餅。終於,他得出客觀的結論:書房裡的壁爐才是這些紙條最好的歸宿(在一個冬日,他點燃了哈德森太太隨意塗寫的密碼般的文字,而一同化為烏有的還有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寫給他的信)。
在此之前,華生醫生的三本從未公開的日記也遭遇過相同的命運。當然,他燒掉它們的理由非常充分。從一八七四年到一九二九年,華生醫生將自己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全都事無鉅細地記錄下來,由此產生的無數本日記擺滿了他的書架。其中有三本,他在臨終前轉贈給了福爾摩斯——時間是從一九一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到一九三年十月下旬,其內容都比較敏感。他按照時間的順序,記錄了幾百起小案子和幾次著名的大冒險,還有一件關於賽馬被盜案的有趣傳聞(「賽馬案」)。但在這些或微不足道或值得注意的記錄中,還混雜了十來件很可能會帶來嚴重影響的醜聞:皇室親屬的各種不檢點行為、外國某高官對黑人小男孩的特殊嗜好,以及很可能會將十四名議會成員曝光的嫖妓事件。
於是,華生醫生很明智地將三本日記送給了他,以免誤入他人之手。福爾摩斯決定,應該將它們全部銷毀,否則在他也離開人世後,這些記錄也許就會被公之於眾了。他想,要麼把它們作為無足輕重的虛構小說出版,要麼把它們永久毀滅,以保守住那些當初信任他的人們的秘密。於是,他自己忍住了沒有去翻看那幾本日記,連一眼都沒有看,就把它們扔進了書房的壁爐,紙頁和封面冒出濃煙,瞬間爆發出橘色和藍色的火焰。
很多年之後,在日本旅行時,福爾摩斯又不無遺憾地想起了被毀的三本日記。根據梅琦先生的講述,他應該是在一九三年幫助過他的父親,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梅琦的說法屬實,那麼關於他父親的所有細節可能都在壁爐中化為灰燼了。在下關旅店裡休息時,他再次想起了在壁爐中燃燒的華生醫生的日記——那炙熱的灰燼記錄了過去的歲月,卻在爐火中分崩離析,像是升天的靈魂般,飄上煙囪,飄入空中,再也找不回來了。回憶讓他的思維變得遲鈍,他躺在蒲團上伸了個懶腰,閉上眼睛,感受著內心的空虛和無法解釋的失落感。幾個月之後,當他在一個陰沉多雲的清晨坐在石頭之間時,這種尖利無助的感覺再度回到他心頭。
羅傑下葬時,福爾摩斯不在現場,但他卻突然無法感覺、也無法理解任何事了。不知怎麼回事,他覺得自己好像全身都被扒光,一種窒息感揮之不去(他衰弱的靈魂此刻正穿越荒無一人的區域,一點點地被驅逐出了他所熟悉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到世界的路了)。可一滴孤獨的眼淚讓他甦醒,那眼淚滑落到他的鬍鬚裡,流到他的下巴,掛在下巴的一根鬍子上,他趕緊伸出手。「好吧好吧,」他歎了一口氣,睜開紅腫的眼睛,望著養蜂場——他把手從草坪上抬起來,在眼淚掉落之前接住了它。
19
在養蜂場的旁邊——然後,又到了別的地方:陽光越來越強烈,多雲的夏日清晨退回到了刮著風的春天,他來到了另一個海灘,另一片遙遠的土地。山口縣位於本州島的最西端,隔著一道狹窄的海峽,與九州島相望。當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他們都穿著灰色的和服,坐在能看到花園景色的桌子旁)在榻榻米墊子上坐下時,圓臉的旅店老闆娘用日語向他們問了早上好。他們住在下關一家傳統的日式旅店裡,店主會借給每個客人一套和服,並且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就有機會在用餐時品嚐當地人在饑荒時用以充飢的食物(各種湯、飯團,以及用鯉魚做主要原料的菜品等)。
老闆娘從早餐室走到廚房,又端著托盤從廚房回到了早餐室。她是一個很胖的女人,腰帶下面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她走近時,地上的榻榻米都在隨之震動。梅琦先生大聲問,在國家如此缺糧少食的時候,她怎麼還能長這麼胖。可她只是不斷地朝客人鞠躬,並沒有聽懂梅琦的英語,她就像一隻營養過剩、溫順服從的狗,不斷進出早餐室。等到碗盤和冒著熱氣的飯菜都在桌子上擺好後,梅琦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鏡,又重新戴好,伸出手去拿筷子。福爾摩斯一邊研究著早飯,一邊也小心地拿起了筷子——他一整晚都沒有睡安穩,此刻呵欠連天(沒有方向的大風一直吹到天亮,風搖晃著牆壁,發出可怕的嗚咽聲,讓他始終只能半睡半醒)。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您晚上都夢到了些什麼?」梅琦夾起一個飯團,突然問道。
「我晚上夢到了什麼?我敢肯定地說,我晚上是不會做夢的。」
「怎麼可能,您一定有時候也會做夢的呀。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做夢嗎?」
「我還小的時候,確實做過夢,這點我很確定。我也說不上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做夢的,也許是青春期之後,或者更晚一點吧。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曾經做過夢,我也完全不記得任何細節了。幻覺只對藝術家和有神論者更有用,你不覺得嗎?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它們是完全靠不住的,還很麻煩。」
「我曾經在書上看到過,有人宣稱自己從不做夢,但我不相信。我覺得他們也許是出於某種原因,壓抑著自己。」
「嗯,如果我真的做過夢,那我也已經習慣忽略它們了。我現在問你,朋友,在晚上,你的腦子裡又出現過什麼呢?」
「很多很多東西啊。您看啊,可能是非常具體的事物,比如我曾經去過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的面孔,最最普通的場景;有時候,又可能是遙遠而令人不安的情形,比如我的童年,已經去世的朋友,我很熟悉但和他們原來的樣子絲毫不像的人。有時候,我醒來的時候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在那一刻,我就像被困在了現實和想像之間,雖然只是短短的片刻。」
「我知道那種感覺。」福爾摩斯微笑著看著窗外。在早餐室外的花園裡,紅色和黃色的菊花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
「我把我的夢看作是記憶中磨損的片段。」梅琦先生說,「記憶本身就像是一個人生命的布料,我認為夢就像代表過去的鬆散線頭,它與布料相連的地方雖然有些破了,但還是布料的一部分。也許這麼比喻有點奇怪,我也不知道。不過,您難道不覺得夢就是一種記憶,是過去的一種抽像嗎?」
福爾摩斯繼續望著窗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這個比喻是有點奇怪。就我的情況而言,我這九十三年都在不斷地蛻變、更新,所以,你所說的所謂鬆散的線頭,在我這裡應該有很多,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我是不做夢的。又或者,是我記憶的布料十分牢固——按照你的說法,我大概是在時間裡迷失了方向。不管怎麼說,我都不相信夢是過去的抽像。它們倒可能是我們內心恐懼和慾望的象徵,就像那個奧地利醫生老愛說的那樣。」福爾摩斯用筷子從碗裡夾起了一片醃黃瓜,梅琦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黃瓜送到自己嘴邊。
「恐懼和慾望,」梅琦說,「也是過去的產物。我們只是把它們隨身攜帶而已。夢遠遠不止這些,不是嗎?在夢中,我們難道不像是去了另一個地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嗎?而那一個世界就是根據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經歷而創造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麼,您的恐懼和慾望有哪些?我自己就有很多。」
梅琦停下來等待福爾摩斯的回答,但福爾摩斯並沒有回應。他只是牢牢盯著面前的一盤醃黃瓜,臉上露出深深困擾的表情。不,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他不會說出自己的恐懼和慾望的,它們在有的時候是相同的:不斷加重的健忘一直困擾著他,甚至會讓他在睡夢中喘著粗氣,猛然驚醒——熟悉和安全的感覺離他遠去,讓他孤立無助、呼吸困難;但健忘也壓抑了他絕望的念頭,讓他暫時忘卻了那些再也見不到的人——把他困在此時此刻,而他可能想要或需要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原諒我,」梅琦說,「我並不是有意要刺探您的隱私。昨天晚上我去找您以後,我們應該談一談的,但當時感覺時機不對。」
福爾摩斯放下筷子,用手指從碗裡拿起兩片黃瓜,吃掉了。吃完以後,他把手指在和服上擦了擦:「我親愛的民木啊,你是懷疑我昨天晚上夢到了你的父親嗎?所以你才問我這些問題?」
「也不完全是。」
「還是你自己夢到了他?現在,你希望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在吃早飯的時候告訴我你都夢到了些什麼?」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