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


「還沒細想呢,談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習練一下,或有所悟。」
蘇秦笑道:「賢弟想到何事?」
「師姐。」張儀稍作遲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方纔先生說,師姐在詰問大雁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想必是師姐在思念什麼人。蘇兄你來揣摩一下,師姐她能思念何人?」
蘇秦連連擺手:「若是揣摩別人,在下或可。揣摩師姐,在下斷然不及賢弟。」
「蘇兄不必謙遜。」張儀話中有話,「在此谷裡,除先生之外,真正曉得師姐的,還不是你蘇兄?譬如方纔,師姐彈琴,在下聽到的不過是琴,蘇兄聽到的卻是心。僅此一點,在下已是服了。」
「賢弟過譽了。」蘇秦笑道,「其實,師姐之心,賢弟早已揣出,不過是知作不知而已。」
「蘇兄說笑了,」張儀亦笑一聲,「在下若是知曉,何苦去問先生,授人笑柄?」
「賢弟聽琴心顫,淚流滿面,若不將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張儀見蘇秦說出此話,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還瞞不過蘇兄啊!」
這日夜間,張儀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聯想到《詩經》開篇裡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之句,似是突然體會到了古人的感受。兩相比照,張儀覺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現在的他。
張儀輕歎一聲,披衣起床,「吱呀」一聲推開房門。
是夜正值仲秋,一輪圓月明朗如鏡,高懸天上。張儀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這輪明月,觀望一團又一團的淡淡白雲緩緩地移近它的身邊,從它身上攸然掠過,漸去漸遠。
望著,望著,月亮上面似有東西在動。張儀揉揉眼睛,定神細看,是玉蟬兒。玉蟬兒身披白紗,步態輕盈地飛下月亮,緩緩向他走來。不是走來,是飄來,因為她像是一片隨風翻舞的樹葉般輕盈。
玉蟬兒飄呀飄,飄呀飄,一直向他飄來。眼看就要飄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腳步,現出一個側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紗。冷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傾瀉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雲的處子胴體上。
張儀本能地閉上眼,也恰在此時,耳邊響起玉蟬兒冷冷的聲音:「諸位士子,自從走進這條谷中,自從踏上求道之路,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於蟬兒了。屬於蟬兒的,只有這團肉體。如果哪位士子迷戀這團肉體,蟬兒願意獻出。諸位士子,蟬兒是真心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挽救黎民於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張儀陡然打個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蟬兒已是芳蹤杳然。眼前什麼也沒有,依舊是那輪圓月掛在天上;耳邊什麼也沒有,依舊是冷冷的秋風嗖嗖吹過。
張儀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聲,歎道:「唉,想我張儀,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愛過哪個女人,唯有師姐讓我魂縈夢牽。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幾年下來,師姐竟似……」想到這裡,又歎一聲,「唉,我的這番心意,蟬兒可否知曉?如果她真的將心交付大道,斷不會為情所動。她不動情,縱使我將心全掏出來,也是枉然!」
悶頭又想一時,張儀陡然間打個激靈:「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術,何不先用一場?待我尋個機緣,先拿話語誘她,觀她是否斬斷情絲。倘若情絲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遲!」
沒過幾日,機緣真就來了。
這日晨起,張儀從溪中洗漱過後,路過草堂門前,見童子正在收拾竹簍、鐵鏟等物什,隨即湊過來,站在那兒看有一時,笑口問道:「大師兄,你在忙活什麼呢?」
童子應道:「仲秋時節適宜採藥,師兄這要陪伴蟬兒姐上山去呢。」
「哦?」張儀打個激靈,「幾時出發?」
「這……」童子看看日頭,「眼下露水太大,看來還得再候半個時辰。」
「敢問大師兄,你們欲上何山?」張儀順口問道。
「猴望尖。」童子朝遠處一指,「那兒的草藥,藥性最好。」略頓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說師弟,你問這個幹嘛?」
「是這樣,」張儀笑道,「師弟在想,師兄跟師姐到那麼遠的地方採藥,萬一採得多了,總該有個腳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說就是,何苦要兜這麼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張儀趕忙表態,「不瞞師兄,師弟這幾日從早到晚都在打坐,兩腿坐僵了,就想跟隨師兄遛這一趟,一是活動一下腿腳兒,二是跟師兄長點見識。」
童子笑道:「就憑你這張甜嘴,師兄允准你了。這樣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帶一根長棍子,過上兩刻,在此候著。」
張儀答應一聲,急急走回草舍。兩刻之後,張儀帶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遠遠望見玉蟬兒背著竹簍,與童子已經走在小徑上。張儀加快腳步,急趕上來。玉蟬兒聽到後面腳步響,扭頭一看,眉頭微皺,對童子道:「他來幹什麼?」
童子笑道:「是我讓他來的。後晌採藥回來,也好有人背上。」
玉蟬兒撲哧笑道:「他要想背,讓他這就背上!」說話間,已從背上取下竹簍,候在路邊。
張儀趕至,看到路邊竹簍,又見玉蟬兒微笑著立於路邊,心中大喜,二話不說,將篾刀放進簍中,將木棒遞予玉蟬兒,嘻嘻笑道:「師姐,你拿上這個壓陣。萬一遇到山貓子什麼的,師弟這條小命,可就全仗師姐了!」
玉蟬兒接過木棒,笑道:「不要耍貧嘴,省下力氣,後晌有你受的。」話音落下,人已頭前走去。
「好咧!」張儀輕快地答應一聲,舒坦得全身骨頭無一處不服帖。
三人說說笑笑,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趕到猴望尖。
猴望尖雖險,但幾年下來,三人俱是熟門熟路。即使張儀,也全然沒有初來此處的那種驚懼感,尤其是這一日,晴空萬里,秋風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藥材成熟季節,猴望尖更是百藥盛地,不出數步,就有好藥入目。童子、玉蟬兒都是識貨的,剛過午時,張儀背上的竹簍已滿。因有腳力,童子也就無所顧忌,看到好藥,只管下剷去挖,張儀背上的竹簍漸次滿起來。
童子用腳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轉過這個山嘴,還有幾味好藥,師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沒捨得挖,今年當該長成。張師弟,你可不要嫌多喲!」
「師兄只管挖去,」張儀笑道,「不瞞師兄,師弟這身力氣連攢數年,竟也沒個使處。莫說是幾味草藥,縱使師兄坐在簍裡,師弟也一併背你回去。」
「好好好,這話可是你說的。」童子當即拿上鐵鏟,興沖沖地頭前跑去。
秋日採藥,多為塊根,又經童子踩實,雖只大半簍,卻有份量。二人追著童子走不多時,玉蟬兒就已看到張儀的額頭上滲出汗珠。
玉蟬兒從袖中掏出絲絹,遞過來道:「張士子,你都出汗了,這還嘴硬。來,擦一把。」
張儀充滿情意地望她一眼,接過絲絹,送入鼻下,輕輕嗅了嗅,遞還給玉蟬兒,別有用意地說:「師姐這麼香的絲絹,若是擦了張儀這身臭汗,豈不污了?」
玉蟬兒不由分說,伸手替他擦過,嗔道:「什麼香臭?絲絹就是用來擦汗的,你這樣窮講究,快要趕上蘇士子了!」
張儀心中湧出一陣莫名的感動,聲音發顫,喃聲道:「蟬兒——」
玉蟬兒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咦,張士子,你這是怎麼了,聲音聽起來不對。」
見玉蟬兒一副無邪的樣子,張儀只好強自忍住,別過臉去,小聲說道:「沒什麼,嗓子有點幹。」
玉蟬兒忙從身上解下水葫蘆,取出塞子,遞過來道:「張士子,來,喝口水潤潤,興許會好些。」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