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節


趙肅侯臉色凝重,輕輕嗯出一聲:「依蘇子之言,三晉別無他途,唯有合縱了。」
「君上聖明!」蘇秦再次拱手道,「東西為橫,南北為縱。三晉結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隻虎。外加燕國,四國縱親,其勢超強。向東,齊不敢動,向西,秦不敢動,向南,楚不敢動。三個大國皆不敢動,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無戰事,趙國何來危難?」
即使趙肅侯,也不得不對蘇秦的高瞻遠矚及雄辯才華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這個效果。沉思良久,肅侯環視眾卿,神色嚴峻地說道:「諸位愛卿,蘇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闢,不知你們感覺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蘇子倡議合縱三晉,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安陽君抱拳道:「三晉縱親固然不錯,蘇子卻是忽略一事,縱使趙、韓願意縱親,魏卻未必。魏國雄霸中原數十年,幾年前雖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將龐涓、賢相惠施,國力復強,斷不肯合!」
「嗯,安陽君所言甚是,」肅侯連連點頭,轉對蘇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據,如何能與寡人為伍?再說,前幾年,魏罃失道,又是稱王又是伐衛,引起列國公憤,寡人與他因此而生許多隔閡,若是與他縱親,只怕有些難度。」
蘇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掛心於此。今之魏國是強是弱,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蘇秦不必再說。至於龐涓、惠施,雖是大才,卻也有限。惠施過柔,龐涓過剛。柔則乏力,剛極易折。再說,魏國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孫鞅,近有公孫衍,在魏皆是閒散,在秦卻得大用。」略頓一下,斂起笑容,「退一步說,縱使魏勢復強,三晉縱親對魏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會合縱。」
「哦,」肅侯問道,「合縱對魏有何益處?」
「正如君上方纔所言,前幾年魏國失道於天下,稱王伐弱,東戰於衛,西戰於秦,更與列國為敵。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與秦人不共戴天;東有相王之辱,與齊人互為仇視;南有陘山之爭,與楚人構下新怨;魏王別無他途,唯有與韓、趙縱親,方能在中原立足。」
趙豹急道:「如此說來,三晉合縱,魏國得此大利,趙國豈不虧了?」
「將軍差矣。」蘇秦笑道,「三晉縱親,趙國非但不吃虧,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韓、魏。趙不患楚,因有燕、魏、韓;趙不患齊,因有韓、魏,趙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說,將軍想也明白。」
列國彼此制衡,這是人人皆知之事,趙豹不得不點頭稱是。
趙肅侯掃視眾人一眼:「合縱一事,諸位可有異議?」
眾臣異口同聲道:「我等沒有異議,但聽君上聖裁!」
「好!」趙肅侯朗聲說道,「三晉本為一家,合則俱興,爭則俱亡!眾卿既無異議,寡人意決,策動合縱!」轉向樓緩、肥義,「具體如何去做,就請二位愛卿與蘇子擬出細則,奏報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領旨!」
散朝之後,樓緩、肥義奉旨前往館驛,與蘇秦、姬噲商討合縱細則。關於趙、魏、韓、燕四國如何縱親,蘇秦早已草擬了實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閡、化解爭端、禮尚往來、互通商貿、外交用兵等諸方面。
經過討論,大家皆以為方案可行,遂由樓緩起草奏章,報奏肅侯。
樓緩、肥義走後,蘇秦見天色尚早,換過服飾,與飛刀鄒一道沿宮前大街信步趕往豐雲客棧。賈舍人早從飛刀鄒口中得知蘇秦要來見他,只在棧中守候。
一番客套過後,蘇秦將燕國內亂略述一遍,賈舍人也將趙肅侯如何借助晉陽危局剷除奉陽君專權的過程約略講過,蘇秦得知奉陽君趙成、代主將公子范均在獄中受詔命自裁,其家宰申孫及通秦的申寶等人皆以叛國罪腰斬於市,受此案牽累而丟官失爵、淪為家奴者多達數百人。
「唉,」蘇秦搖頭長歎一聲,「兄弟之間尚且如此相殘,莫說是一般世人了!」
「不說他們了,」賈舍人關心的卻不是這個,「蘇子的大事進展如何?」
蘇秦應道:「趙侯同意合縱,詔令樓緩、肥義與在下及公孫噲商議細則,論至方纔,終於理出一個預案,就是縱親國之間化解恩怨,求同存異,在此基礎上實現『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驛、通幣、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頃,抬頭評道:「蘇子這樣總結,簡明,易懂,易記,利於傳揚。只是——」話鋒一轉,「五通容易,三同卻難。」
「是的,」蘇秦點頭贊同,「三晉本為一家,習俗大體相同,燕與趙毗鄰,許多地方同風同俗,實現五通有一定基礎。難的是三同。三晉不和已久,積怨甚深,很難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談不上同仇了。」
「蘇子可有應對?」
「四國縱親,關鍵是三晉。三晉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過,就三晉的大敵而言,韓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齊、秦,趙之仇在齊、秦。楚雖與三晉不合,但其真正對手卻是齊、秦,因而,在下以為,縱親國的公仇只有兩個,一是秦,二是齊。只要三晉朝野均能意識到秦、齊是公敵,就能做到同仇。作為應對,他們就會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這是逼其就範了。」
蘇秦苦笑一下:「唉,有什麼辦法?眼下利慾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說來,蘇子的敵人是兩個,不是三個。」
「其實,」蘇秦連連搖頭,「蘇子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秦國。齊、楚雖有霸心,卻無吞併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無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國。在下樹此三敵,無非是為逼迫三晉,使他們醒悟過來,停止內爭,共同對外。待三晉合一,四國皆縱,在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楚國。只有楚國加入縱親,合縱才算完成。從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國實現五通三同,形如銅牆鐵壁,秦、齊就被分隔兩側,欲動不敢,天下可無戰事。」越說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對遠景的嚮往,「天下既無戰事,就可實施教化,形成聯邦共治盟約,上古先聖時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現。」
「蘇子壯志,舍人敬服。只是,蘇子以秦人為敵,以秦公其人,斷不會聽任蘇子。蘇子對此可有應對?」
蘇秦微微一笑:「這個在下倒是不怕。反過來說,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問,聽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為何?」
「沒有黑,就沒有白。」蘇秦笑道,「三晉合縱,等於將秦人鎖死於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為人,必不肯甘休,必張勢蓄力,應對縱親。老聃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恆者,衡也。在下這裡以秦為敵,秦就必須是敵。在下不怕他蓄勢,不怕他強,反而怕他不蓄勢,不強。」
賈舍人撲哧笑道:「你一邊抗秦,一邊強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兄所言甚是,」蘇秦斂起笑容,沉聲應道,「在下要的就是這個矛盾,要的就是強秦。所謂合縱,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無力,縱親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張勢蓄力,保持強大,三晉才有危機感,才樂意合縱。三晉只有合縱,秦人才會產生懼怕,才會努力使自己更強。秦人越強,三晉越合;三晉越合,秦人越強,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勢,方能制衡。」
蘇秦講出此話,倒讓賈舍人吃了一驚。可細細一想,也還真是這個理兒。舍人冥思有頃,竟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反駁,慨然歎道:「唉,真有你的。可話說回來,眼下秦無大才,蘇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強勢呢?」
「在下此來,為的正是此事,」蘇秦望著舍人,「在下雖不仕秦,卻願為秦公薦舉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強勢。」
「誰?」
「張儀。」
「此人不是在楚嗎?」
「是的,眼下是在楚國。」蘇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於楚。在下打算勞動賈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設法讓他走趟邯鄲。」
「讓他來邯鄲?」舍人又是一怔,「為何不讓他直接去咸陽呢?」
「賈兄有所不知,」蘇秦呵呵笑道,「這位仁兄,不見在下,是不會赴秦的。」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