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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我已开始对那棵大树动工。我锯了一会儿,随即停下让链锯冷却。这棵树对我的小锯子来说实在太大了,不过我想只要不操之过急,应该还能应付。不知道通往堪萨斯路的乡间小道是否已经清理干净。就在我这么想着时,一辆电力公司的橘色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大概是要开到小路另一头吧。那就好。路已经通了,电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会到这儿来,把落地的电线处理好。
  我锯下一大段枝干,将它拖到车道旁再推到路缘。那段树干磙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树丛里。许久以前,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他们全是艺术家;我们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艺术气息)曾铲除过那些灌木丛,但它们又早已恢复旧观了。
  我举手抹掉脸上的汗,好想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润喉,哪解得了渴?我十起链锯,想着WOXO电台的事。那正是那团雾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区的方向:“箭头计划”的所在地。
  那是老毕尔.乔提对所谓“黑春”提出的解释:“箭头计划”。在撒摩区西半部,距石棱镇镇界不远处,有个政府保留地区,四周围了电线,并佈有哨兵和闭路电视,天晓得还有什么。至少那是我听说的,我并未亲眼瞧见,虽然老撒摩路沿着那片政府保留区的东侧约有一哩多长。
  没人确知“箭头计划”之名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诉你那真是该计划的名称──如果真有什么计划的话。毕尔.乔提说有,但你若问他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他就打马虎眼了。他说,他的侄女在洲际电话公司做事,听过一些内幕什么的,大概就是这套。
  “原子弹之类的。”毕尔这么说着,靠在我的斯柯达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气直冲我的脸。“他们在那里就搞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么的。”
  “乔提先生,空中本来就充满了原子呀。”比利接口道:“倪利老师说的。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原子构成的。”
  毕尔.乔提用他那双佈满血丝的眼睛瞪了我儿子比利半晌,瞪得比利有点心虚。“那不是一样的原子,小伙子。”
  “噢,好吧。”比利喃喃说道,不再争了。
  我们的保险经纪人狄克.穆勒则说,“箭头计划”只是政府经营的一处农业试验中心,仅此而已。“比较大的番茄、比较长的采收期等等。”狄克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又回头大谈我如果早死的话,对我的家人可能会有多大帮助。我们的邮差小姐珍妮.罗莉说,“箭头计划”是和原油有关的地质探测计划。她很有把握,因为她小叔为某人工作──
  至于卡莫迪太太,可能比较偏向于毕尔.乔提的观点。不只是原子,而是不一样的原子。
  我又从那棵大树锯下了两段枝干,把它们丢到坡下。比利跑回来了,一手拿了罐啤酒,另一手免不了又是黛芬的纸条。我想不出天下会有什么事比来回传话更让我儿子兴奋的。
  我接过啤酒和纸条,说道:“谢谢。”
  “我可以喝一口吗?”
  “只能喝一口。刚才你喝了两口,我不能让你早上十点就喝醉酒。”
  “十点十五分了。”他说着,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对他笑笑,倒不是他的笑话说得好,你知道,只不过比利不常说笑话的。然后我低头看纸条。
  “在收音机上收到JBQ。”黛芬写道:“别在进城前喝醉了。你可以再喝一罐,但午餐前到此为止。你想我们的路可以开吗?”
  我把纸条递还给比利,拿过我的啤酒,“告诉你妈说小路通了,因为一辆电力公司的卡车刚刚开过去。他们很快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好。”
  “小子?”
  “什么事,爸爸?”
  “跟你妈说一切都没事。”
  他又展开笑容,大概还没安慰妈妈,先安慰了自己吧。“好。”
  他跑走了。我目送他离去,望着他咚咚跑走的背影,可以看见他翻起来的鞋底。我爱他。他的小脸和他的眼神,使我觉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没事。当然,这不是事实。哪有可能一切都好的呢?但是我的孩子让我相信了这个假象。
  我又喝了口啤酒,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再次操作链锯。过了二十分钟,有人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以为一定又是比利,却意外看到布伦.诺登。我关掉了链锯。
  他没有平常倨傲的神态,看来又热又累又不快乐,而且有些不知所措。
  我开口说:“嗨,布伦。”我们上一次的对话可以算得上恶言相向,以致我现在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在链锯声的遮掩下,他在我背后至少已经站了五分钟了。他礼貌地清清喉咙,准备开口说话。今年夏天我还没正眼看过他一次。他瘦了,但看起来气色不佳。
  说起来他瘦点应该比较好看,因为他原本至少超重二十磅,然而事实不然。他太太去年十一月过世,死于癌症。这消息是黛芬从艾姬.毕柏那里听来的。艾姬是我们这区的讣闻佈告栏。每个社区大概都有一个这种人。
  以前诺登谈到他太太时,总是用种不在乎的语气,甚至有些轻蔑,所以我原本猜想,她的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说真的,我甚至曾经猜测今年夏天他就会挽着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出现,脸上还挂着“我老婆已上天堂”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脸上非但没有那样的傻笑,还多了些显老的新皱纹。
  他减轻的体重又都减错了地方,造成松弛的垂肉和皱褶,充分显示了他的年纪。有一刹那,我很想把诺登带到阳光下,让他坐在一株倒下的大树上,手握我的那罐啤酒,然后为他画张炭笔素描。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由于链锯停了下来,于是更加尴尬。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嗨,大卫。”他顿了一下,又冲口说出:“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树。真对不起,你说得没错。”
  我耸耸肩。
  他又说:“另一颗倒在我的车上。”
  “真遗憾──”我才开口便随即愣住,问道:“该不会是那辆雷鸟吧?”
  “就是那辆。”
  诺登有辆车况极佳的一九六〇年雷鸟,才开了三万哩,车子里外都是深蓝色。他只在夏天才开那辆车,而且很少开。他对那辆车的喜爱,正如有些男人沉迷电动模型火车、模型船或手枪之类的。
  “真可惜。”我真心说道。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把它开来的。我差点就开那辆旅行车来了,你知道。然后我告诉自己,管他的。我把它开过来,结果一棵巨大的老松树不偏不倚地压倒它。车顶全扁了。我想我是可以把它锯断……我是说,那棵树……可是我没法起动链锯……我花了两百块钱买那把锯子……结果……结果……”
  他的喉咙开始发出低微的咯咯声,他的嘴上下扭动,仿佛没有牙齿却拼命要嚼动一颗枣子。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站在那里,像个站在沙坑里的小孩那样,无助地哭号起来。不过他毕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耸耸肩转开身子,好像对我锯下的那几截树干很有兴趣似的。
  “呃,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你的锯子。”我说:“你的雷鸟有保险吧?”
  “是的,”他说:“你的船屋也有保险吧?”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想到黛芬说的“有保险又怎样”。
  “是这样,大卫,我能不能借你的车到镇上去一趟?我想买些面包、火腿和啤酒。买很多啤酒。”
  “比利和我正要开我的斯柯达去。”我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棵树拖到路边。”
  “没问题。”
  他抓住树干一头却无法抬高,因此我得多费点力气。我们两人合力把树干拖到路旁,让它磙下坡去。诺登气喘吁吁的,两颊几乎胀成猪肝色。在他拉扯了半天链锯之后,我对他的心脏实在有些担心。
  “还好吧?”我问。他点点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那么,跟我到屋里去吧。我请你喝罐啤酒。”
  “谢谢你。”他说:“史黛芬妮好吗?”他又开始回复那种讨人厌的圆滑世故。
  “很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