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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我们是要坐在这里,还是要走啊?”雷普勒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走。”我说着,将车倒出停车位,开了近光灯。
  出于某种或许可说是低劣的冲动,我尽可能靠近联邦超市旁边驶过。车子右侧挡泥板撞翻了一只垃圾桶。除非贴着观测孔,要不然根本看不见里面,堆高的肥料袋使这地方看来像正在举办什么肥料大拍卖似的,但在每个观测孔里都有两、三张苍白的脸往外望向我们。
  我将车向左转,雾气立刻在我们后方聚拢。我不知道那些人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我以时速五哩摸索着驶回堪萨斯路。但即使开了车头大灯,最远仍不能看到七或十呎之外。
  地表经历过大幅震动;这点唐尼没说错。有些地方只有地面龟裂,但有些地方是整片地表下陷,使得路上剧烈凸起。
  还好这辆斯柯达是四轮传动,我们得以平安驶过,真是谢天谢地。然而我很怕不久就会碰上一个连四轮传动车也无法通过的障碍。
  平常只要七、八分钟的一段路,我整整开了四十分钟。最后标明我们私有小路的牌子在雾中浮现。五点不到便被叫醒的比利,已在他熟悉如家的车子里睡着了。
  亚曼达不安地望向小路:“你真要开上这条路吗?”
  “我要试试看。”我说。
  但那是不可能的。暴风松动了不少树根,而那阵怪异的震动则让它们一一倒下。我好不容易辗过头两棵落木,这两棵都还算小。第三棵却是一棵横躺过路面的老松树。离我们的屋子还有四分之一哩路。比利睡在我身旁,我停下车子,以手掩面,试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
  现在,我坐在缅因公路三号出口处的霍华.强生旅馆,用旅馆的信纸把这一切经过记下来。我猜想雷普勒太太,这个能干而强硬的老太太,只要几句话就可以把整个情况讲完了。不过她很好心地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想。
  我没有出路。我无法摆脱它们。我甚至不能开玩笑地告诉自己说,那些恐怖电影里的怪物都回到联邦超市去了;当我向窗外窥视,我可以听见它们在树林里走动摧残。湿气自树叶上一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隐约可见、如噩梦般的怪鸟飞过我们时,头上的雾就会暗下来一会儿。
  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她手脚够快,只要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只要她有足够吃十天、半个月的食物,那就没问题了。这自我安慰没什么帮助。一直闪进脑海中的,是最后一次看着她的记忆;她戴着那顶大大的草帽和园艺手套,往我们的小菜圃走去,而迷雾就在她身后的湖面上磙动。
  现在我该想的是比利。比利,我告诉自己。比利小子,比利小子……我也许该在这张纸上写这名字一百次,就像被罚写“我再也不在课堂上乱丢纸团”的学生一样,而外面是阳光晴朗的三点钟,老师坐在位子上改作业,可以听到她的笔在纸上发出的刷刷声,远远还传来小孩在为临时棒球赛挑选队员的声音。
  总之,最后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把车子小心倒回堪萨斯路上。然后我哭了。
  亚曼达怯怯地碰碰我的肩说:“大卫,我很难过。”
  “是啊,”我想止住哭泣,却不怎么成功,“是的,我也很难过。”
  ※※※
  我把车开上三〇二号公路,然后左转朝波特兰驶去。这条路也是凹凹凸凸的,但大致上比堪萨斯路好走一些。我担心的是桥梁。缅因州处处是溪流,因此大小桥梁随处可见。还好拿波里大桥没断,从那里到波特兰一路都还顺利,只是慢了点。
  雾依然浓密。有一次我以为路上横躺了好几棵落木,因此不得不停车,结果那些树竟然上下动了起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它们是触须。我停车等候,不久它们便缩走了。有一次,一只有绿色身体、透明长翅膀的怪物飞到车盖上。这怪物看来有点像是变形的恶心蜻蜓。它在车盖上盘旋了一会儿后便振翅飞走了。
  比利在我们驶离堪萨斯路大约两小时后醒了过来,问我是不是接到妈咪了。我告诉他,因为有落木挡在路上,我无法驶进通往我们家的小路。
  “她没事吧,爸爸?”
  “比利,我不知道。但我们会再回来找她的。”
  他没有哭,却又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我倒宁愿看他哭。他睡得太多了,不免叫人担心。
  我的头开始剧痛。我想是由于我们以时速低于十哩的速度在雾中开了好几个小时的关系,而且一直等着下一秒钟会碰上什么意外──桥梁冲失、土石流或是三头怪兽。这实在令人万分紧张。我想我祈祷了。我祈求上帝保佑黛芬平安,不要把我的通奸罪报应到她身上。我祈求上帝让我将比利送到安全之处,因为他已走了这么远了。
  浓雾来袭时,不少人都把车停到路旁。中午之前,我们便驶抵北温德翰。我先走河岸公路,但走了四哩后,架在一条湍急小溪上的桥已被冲垮,掉进河里。我只得倒车驶了大约一哩路,才找到一个空旷到能掉头的地方。所以我们还是走三〇二号公路开向波特兰。
  我们到达波特兰后,我抄近路驶上收费公路。公路入口处的一整排收费亭就像没有眼睛的骷髅头一样,空无一人,其中一座的滑门上挂了件破掉的夹克,袖子上有“缅因收费公路”臂章,上面染了已干的血渍。自从离开联邦超市后,我们还未碰上一个活人。
  雷普勒太太说:“大卫,试试收音机。”
  我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想着我怎么笨得把车上的收音机都忘了。
  “别傻,”雷普勒太太说,“你不可能样样都想到。谁要想那么多,一定会疯掉的。”
  在调幅波上,我只收得到一连串尖锐的静电声,调频则连静电的杂音也没有,跟没开时一样安静。
  “那表示所有电台都停止播送了?”亚曼达问。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已经向南驶了相当的距离,应该可以接收到波士顿的电台了──WRKO、WBZ、WMEX。但是如果波士顿已经没了──
  “那也不一定代表什么,”我说,“调幅波上的静电声纯粹是干扰。雾气太湿也会影响无线电讯号。”
  “你确定是那样?”
  “是的。”其实我并不确定。
  我们向南行驶,哩数指标不断减少,由四十哩往下数。等哩数到达一时,我们就该在新罕普夏州界了。在收费公路上行驶比较慢,因为有不少开车的人没有及时弃车,好几个都撞了车。有几次我不得不驶上中央分隔岛。
  过了二十哩指标时,我开始觉得有点饿,这时比利抓住我的手臂。“爸爸,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一团黑影由雾中浮现,把雾遮暗了。它高如山崖,且笔直地向我们移近。我用力踩煞车。原本在打盹的亚曼达,随着紧急煞车往前冲。
  某种东西向我们逼近,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实。虽然雾中只容许我们短暂一瞥,但我们的脑子还是可以看出这东西的不合情理。这样黑暗、恐怖的东西,就像绝美的事物一样,完全超越我们渺小人类的经验之门。
  它有六条腿,这我看得出来。它的皮肤是石板灰色,有几处杂着暗棕色。那些棕色斑纹令我无端想起卡莫迪太太手上的老人斑。
  它的皮肤发皱,且有深深的纹路,数以百计的粉肉色巨虫爬在它身上。我不知道它确实有多大,可是它笔直地从我们上头经过,其中一条满是皱纹的灰腿不偏不倚踩在我的车窗旁边。
  事后,雷普勒太太说,虽然她拉长了脖子看,却看不到那东西的下腹,只看到两条如高塔般巨大的腿走入雾里,直到消失不见。
  当那怪物越过车顶的刹那,我只想到跟这么巨大的生物比起来,蓝鲸可能只有鳟鱼那么小吧──换句话说,这东西大得令人难以想像。即使在它走了以后,它的脚步仍震得地面动个不停。它在州际公路上留下了脚印,深到我几乎看不见底。每一个脚印都大到足以让我这辆斯柯达掉下去之后上不来。
  半晌无人说话。除了呼吸声和那巨兽渐去的脚步声外,四周一片沉寂。
  然后比利开口问道:“爸爸,那是不是恐龙?就像飞进超市里的那只鸟一样?”
  “我想不是的。我想历史上还没有过那么大的动物,比利。至少在地球上没有。”
  我想到箭头计划,又一次纳闷他们究竟在那里搞什么鬼。
  “我们走吧?”亚曼达怯怯地问,“它说不定会再折回来。”
  是的,而且前头也许还有更多只等着。可是说出来也于事无补。我们总得到某处去。我继续向前行驶,在那些可怕的脚印间弯进弯出,直到它们自路面上消失。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差不多是这样──只有最后一件事。但你不能期望有什么断然的结尾。这故事没有“于是他们逃出了迷雾,迎接阳光璀璨的一天”;或是“我们醒来时,国家警卫队终于来了”;或者甚至是老套的一句:“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我想,这比较像我父亲老皱着眉头说的,“希区考克式的结尾”,也就是让读者或观众自己去猜想的不明确结尾。我父亲对这样的故事十分轻视,说它们是“骗钱的”。
  我们到达这间三号出口旁的霍华.强生旅馆时,暮色已渐起,这使得开车成为自杀式的冒险。在那之前,我们也曾赌命开过横跨沙寇河上的长桥。这座桥的桥身扭曲得厉害,但在雾里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完整。而我们赢了这场赌博。
  问题是,我还得考虑明天,对不对?
  我写到这里时,已是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了,今天是七月二十三日。造成这一切灾难的那场暴风雨,不过是四天前的事。我从房间里拖了个床埝出来,让比利睡在大厅。亚曼达和雷普勒太太就睡在他附近。我靠着一支大型手电筒写下这些。窗外,粉肉色的巨虫不断冲向窗玻璃,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偶尔夹杂一只怪鸟啄虫的更大声响。
  斯柯达的汽油大约可再走九十哩。我也可以试试在这里加满油,旅馆对面就有一处加油站,虽然停电了,但我想我可以用虹吸管吸些油出来。不过──
  不过这表示我必须到外面去。
  只要我们能得到汽油,不管是在这里或是更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就能继续前进。你瞧,我心里是有个目的地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确定。这是最要命的一件事。或许那只是我的想像,一种希望。就算没那回事,我们也得赌很久的命。有多少哩路?有多少座桥?有多少怪物会不顾我儿子痛苦的惨叫声而将他撕裂、吃掉?
  由于希望渺茫,我觉得这几乎就像一场白日梦,所以到现在我也还未对任何人提起。
  我再经理室里找到一部装电池的大型多波段收音机。收音机背面有条天线直通窗外。我转开收音机,拨了拨指针,结果还是什么也收不到,只有静电声和死寂。
  然后,当指针拨到最左侧,就在我伸手想关掉收音机时,我想我听到了一个字,或是我梦见我听到了。
  就那么一个字。我又听了一个小时,但再也没听到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字,它必然是偶然透过潮湿的雾里某个微小的转变,一条接通但立刻又中断的信道。
  一个字。
  我得睡一下才行……如果我可以入睡,而不会一夜被恶梦纠缠,看着奥利、卡莫迪太太、诺姆的脸团团转……还有黛芬那一半被宽边草帽遮暗的脸。
  这家霍华.强生旅馆有间餐厅,除了用餐的地方之外,还有个马蹄形的午餐吧台。我要把这些笔记留在吧台上,说不定有天某个人会找到,会从头看过。
  一个字。
  万一我真的听见了。万一。
  现在我要睡了,但我要先亲亲我儿子,并在他耳畔轻声说两个字,使他有能力抵御恶梦。
  两个听起来很像的字。
  一个是哈特福(Hartford)。
  另一个是希望(H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