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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花,水中月

    我插话道:“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然后,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张照片,缓缓地说:“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在这面墙上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了。但是,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直到六十年代被当地的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以后,地产才回到了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还没等丁雨山回答,我就飞快地跑上了楼梯。

    当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径直向前走过去,来到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根据昨天的记忆,我找到了另一条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就这样我来到了三楼,悄悄地敲响了秋云的房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露出了秋云那张惊讶的脸,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我忽然显得有些拘谨了,“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轻声地问:“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你一定在笑我吧?”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附近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之前,我靠在这窗户上,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让我微微一颤,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轻声地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匆匆地从秋云的房间里跑出来,这才缓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大着胆子悄悄地靠上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她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狭窄楼梯。我抬头望了望,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

    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片刻,但看着水月的眼睛,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我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道楼梯。

    在翻开盖板的瞬间,白色的光线让我们一时睁不开眼,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更确切地说,是幽灵客栈的屋脊。

    一阵风立刻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显然非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这些瓦片已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迎风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感到头晕。但此刻的情况却出奇地好,我一直都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坐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我的心一下子扎实了许多。

    然后我又向四周望去。叶萧,你有坐在三层楼的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这感觉确实很奇特,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这里的视野是三百六十度的,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突然,我注意到了附近那处最高的山峰,但即便坐在屋顶上,也依旧看不到山顶上的古庙。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似乎已被屋顶上见到的景色迷住了,亮出能让任何人心动的笑容。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渐渐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最后竟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心跳也骤然加快,她柔软的身体就在我的手中,那滋味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但不知为什么,身在屋顶上的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是啊,那个夜晚也同样是在屋顶上,也同样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天哪,我又想起了小曼,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水月感受到了我的异常,在我耳边轻声地问:“周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拨开眼前的柔软发丝说:“水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我立刻就被惊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吗?”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那天晚上,当我梦到那年轻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于是我从梦游状态中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中。”

    我点了点头,有些内疚地说:“当时,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对,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触电般的感觉。没错,就是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微微的颤抖立刻穿透我的全身。这时,虽然周围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这时候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了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天哪,竟然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水月已经完全沉醉了,屋顶的风让她变得无比放松,如痴如醉地描述着当时的感觉:“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刻。”

    “真难以置信。”我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的那一幕又放了一遍。也许她说的没错,当时她的眼神确实很奇怪。

    忽然,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虑,“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运的。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无缘无故?”我终于点了点头,“也许这世上的爱,本来就是无缘无故的,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在黄昏降临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了,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发,本来我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但餐桌上的空气让我窒息。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与我相比,他们的吃相实在过于文明了。

    正当我想要大声说话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箫,是谁在吹洞箫?

    瞬间,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迷离夜色中的箫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箫声却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箫声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来的!紧接着,洞箫、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突然,水月轻轻地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显然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至于清芬和小龙母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这时候,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显得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就当所有人被吓住了的时候,从厨房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于是,喇叭里的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终于,所以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但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眼睛。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幽幽地说:“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一个小时以后,我拿起换洗好了的衣服,到楼下洗澡去了。

    大堂里已空无一人。我快步跑进了浴室,很幸运我是今天的第一个。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热水里,回想着自己来到幽灵客栈七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不禁让我的脑子有些恍惚。

    我感到我进入了催眠状态,就好像水月进入了梦游状态一样,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努力地挣扎着要忘掉她,但她却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样,让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间,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和浴室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飘散到空气中。

    于是,我又一次回忆起了小曼自杀的那个夜晚。

    对不起,叶萧,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绝了小曼与你谈话的要求,其实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只是想找个人谈谈而已。在你走了以后,她就找到了我。叶萧,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在大家都走了以后,我们留在了黑暗的剧场里,但她却没有话说,只是在微微地颤抖着。后来,她突然跳了起来,冲上了剧场的楼梯。我紧紧地追在她后面,结果和她一起跑到了剧场的屋顶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站在屋顶上会感到头晕。所以,我不敢太靠近小曼,只是在不停地劝说她回来。但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痛苦地流着眼泪,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倾诉了出来——也许你后来也听说了,她有一个禽兽般的继父,这悲惨的身世让我惊呆了。当时,小曼说她晚上不敢回家,那个混蛋刚刚欺负过她,再回去的话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此刻她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其实,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了演戏中来发泄,当我们的排练结束以后,她心中的痛苦仍然无法排遣,即便是向我全部倾诉都没有用。

    最后,她彻底失去了生的欲望,站到了剧场的房顶边上,摆出了跳楼的姿势。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挽救她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就在我即将抓住她的那一瞬间,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丽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坠落到了剧场的门口。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是我永远的噩梦。小曼跳下去以后当场就死了,我自己也差点被吓死了,立刻跑回了家里,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