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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用强颜欢笑伪装的和平

中秋节很快就到了。

式微一大早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没有人,又分别打父母的手机,也都没有人接听。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陈逍安慰她说,可能正在忙,没顾上。式微点点头,虽然忍不住担心,但是她现在天高皇帝远,除了放宽心也没有别的办法。

陈逍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知道式微担心家里的情况。她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电话通得也不多,对此她心里是愧疚的。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于一对三年没有见到女儿的父母来说,这三年里的每一天或许都是度日如年。

他每周都会去看望式微的父母,他并没有告诉式微这件事,是不想让她再增添自己的内疚。好在现在他终究是挽回她了,她可以好好地回到父母身边,看到父母还和三年前一样平安健康,她多少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一些。他不想让式微因为这三年而留下任何的遗憾。

关于她的父母,他的谈资或许比式微自己还多,只是他此时还不愿意让她知道。

看着式微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样子,陈逍从后面抱住她,说:“老婆,别担心,一会儿再打个电话。”

式微点点头,转过身来把头埋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门外引擎声轰鸣。

陈逍闻声皱起眉头,往窗外一望,就看到顾昂的那辆兰博基尼。

式微也看到了,觉得大中秋节的,顾昂来这里似乎有点奇怪。陈逍揉揉她的头,“乖,你去里面。”式微觉得更奇怪了。然而她似乎也没有非要招待顾昂的理由,陈逍那么说,她也就没多想地回到里屋。

顾昂看到陈逍一个人出来,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倚着车站着,在陈逍眼里,十足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姿态。

顾昂说:“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逍回答得很干脆,“有事快说。”

“真是绝情。”顾昂缓缓地摇摇头,一副有些受伤的样子。

陈逍感到一阵恶寒。

顾昂说:“好吧,那就先说正事。今天晚上顾氏集团有个宴会,我亲自邀请你和你老婆一起参加。”

“不去。”陈逍一口回绝。他不知道顾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顾昂脑子里酝酿的事八成都是阴谋诡计。他此时只希望顾昂能不要插手他和式微的感情,绝不指望他能为他们做什么好事。

顾昂似是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也并不十分介意,只是说:“顾氏宴会的水准还是不错的,你们晚上要是没什么事,可以来玩一下。”

“我们晚上很忙。”陈逍语气淡淡的。

顾昂闻言顿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头,脸上的笑意显得意味深长,“那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回到车上,发动了引擎,他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下车窗,说:“对了,你的准岳父岳母大人似乎来了望城。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只能说,和顾昂有关的消息,一定不会是好消息,陈逍又对了一次。

去往顾氏医院的路上,式微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感觉自己处在一种随时都会情绪崩溃的状态,干脆把头撇向一边,这样在她真的哭出来的时候,至少陈逍不会看到她的眼泪。

陈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能用力握住她的手。

进了医院,顾昂已经安排了人把他们带去三楼的病房。临近门口,式微却突然站住了,对陈逍说:“我一个人进去。”陈逍拥抱了她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我在外边等你。”式微点点头。

转身的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忽然很怕这样见到父母,他们三年没有相见了,此时母亲生了病,而她却哭哭啼啼。

她跟自己说:“式小微我求你别哭了。”式微努力止住眼泪,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深吸一口气,进了病房。

入目是一个单人病房。病床上的人打着吊瓶,和旁边看护的人正在说话。式微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都向门口移了过去,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片刻之后,躺在病床上的人撑起身,说:“是微微吗?”

式微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扑过去喊了声,“妈。”

陈逍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帮她们轻轻地关上了门。

顾昂也溜达了上来。

他的工作并没有那么闲,这一点是个人都知道。但他就是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式微的小店门口经过,随口胡诌一句想要请他们赴宴,又仿佛是十分不经意地提起式微的父母现在在望城,式微的妈妈正在住院。之后,他轻飘飘地走了,又轻飘飘地出现。陈逍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也不信他做这一切都是无心的。

陈逍拦了顾昂一下,质询的意味溢于言表。

顾昂眉头微皱,“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难道不是在做好事吗?”实际上他说的也不算错。式微的母亲生病住院,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关注到了这件事,恰好这个月望城的顾氏医院请了不少专家过来会诊,于是就帮式微的母亲转院,跟式微父母说的是:“恰好B市的床位也紧张,这次转院医院会负担全部交通费用,这样对医院和患者也算是一种互利。”

陈逍的眉头比他皱得还深,“目前看来你做的确实不算坏事,不过你做过的‘好事’也算罄竹难书。我只有一个要求,别伤害式微和他的家人。”

“你想太多了。”顾昂很不以为意,“我这个人比较简单,不会像你们想那么多。式微的母亲住院,恰好让我给知道了,转来我的医院不是很好吗?正好现在有专家可以会诊。我反而没有你们那么多花花肠子。”

陈逍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他依旧信不过顾昂,“你确定你不会插手我和式微,还有纪与安的事?”

“那倒也不一定。”顾昂眯起眼,“我觉得,你当年和式微在一起那么痛苦,不如解脱算了。你和与安既然已经在一起睡了三年,也未必不能过一辈子。”

陈逍听他说得露骨,刚松开的眉头不禁又皱起,“你知道我和纪与安的协议,何必把话说绝。”

顾昂已经摆摆手要离开了,“不用解释。我不在乎。”

陈逍看着顾昂的背影,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顾昂是在做好事吗?在他认识顾昂之后,所有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复杂,单纯的事情都变得可怕。他和顾昂应该算是朋友,在他的学生时期,就认识了顾昂。顾昂是一个在员工面前派头很足,对于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的人又很随意的一个人。彼时陈逍在学生会里,接触了不少顾氏赞助的项目。A大是顾昂的母校,他经常会到活动现场来。他就这么和顾昂认识了,从一开始三言两语的接触到后来的熟悉。

天台事件,他第一次看到顾昂身陷囹圄。而后,和纪与安的协议使他慢慢了解了顾昂心里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知道顾昂的很多面,但却不敢说了解顾昂这个人。

他唯一了解的是,应该对顾昂多加防备。虽然这样听起来有些伤人,但是顾昂毕竟不是一个会被人伤到的人。他这么做,反而能让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更加安全。

此刻,陈逍对顾昂非常不放心。

他相信顾昂另有所图,而他本人却不肯承认。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待顾昂安排的事情一一到来。在那之前,他会尽量用心再用心一点,陪在式微和她的家人身边。

顾昂下了楼,拨通徐迦的电话,响了一下就挂断了。然后他招招手叫来一个眼熟的护士,说:“我病了,去给我开个病房。”

小护士看了顾昂一眼,什么都没敢说,赶快找人先给这位顾大少爷带到一个房间。

不到十分钟,整个顾氏医院的医务人员都得知顾董事长生病住院了的消息。

徐迦很快回拨了顾昂的电话,却提示该号码已关机。他感觉有些莫名,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电话去公司询问。公司的人已经被交代过,客客气气地告知他顾董去了医院。他又打去医院,终于得知顾昂住院的消息。

半个小时后,徐迦决定去医院看一下顾昂。

医院里的护士按照顾昂的交代,把徐迦带到了三楼。在式微母亲的病房外面,徐迦和陈逍看着彼此,面面相觑。陈逍认出他就是式微书里夹着的照片上的人。虽然感觉有些无语,但出于礼貌还是先打了招呼,“徐迦是吧?我是陈逍。现在式微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你先等会儿吧。”

徐迦有些尴尬。他并不知道病房里的人不是顾昂,对于陈逍会知道他是谁这件事也毫无心理准备。听到陈逍的话,徐迦感觉信息量有点大,本能地问了一句:“式微也在?”

陈逍看着徐迦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式微的名字徐迦叫得实在是太自然太亲切,亲切到在陈逍听来有那么一些不舒服。至少顾昂在提到式微的时候,不是连名带姓的说“徐式微”,就是用“你老婆”来指代。

陈逍淡淡回应道:“是啊,她在。”

徐迦差点儿就要脱口一句:“既然你们都在,那我就先走了。”

就在既然两个字刚出口的时候,病房的门打开了。

式微看到门口的陈逍和徐迦觉得自己有点晕。

而硬着头皮把陈逍和徐迦都请进病房的时候,她觉得她爸爸妈妈也都跟着晕了。式微选择的介绍方式是:“这个是陈逍,这个是徐迦……是我在A大的……校友。”

一阵客套又简短的问好声过后,病房里寂静得能听到药水从吊瓶里滴下的声音。

最尴尬的人莫过于徐迦。从陈逍到式微到式微的父母,他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对他的又一次打击。

其实,他是来探望顾昂的。此时站在这个明显没有他立足的空间里,他感觉如坐针毡,骑虎难下。陈逍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式微的授意。他注意到了式微手上的戒指,钻石闪烁出来的光芒像刺一样扎进他心里,无计消除。在式微说“这个是徐迦,是我在A大的校友”的时候,他想,终其一生,他也只能是她的校友。

陈逍倒是比较习惯,从朋友到校友,下一次没准她会跟别人说:“这是陈逍,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徐式微的风格就是这样,很容易就会觉得不好意思,最擅长的就是把局面制造得离奇诡异。他对此并不怎么介意,尤其是在式微的父母面前,她想说什么都行。让他别扭的是徐迦。半天前,他从式微的书里翻出了徐迦的照片,下午,徐迦就出现在探望式微父母的病房里。式微亲口承认,徐迦是喜欢她的。他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肯定是有些吃醋的。如果不是他翻到那个照片,可能式微都不会告诉他,她的身边还有徐迦这号人,这让他有一种危机感和本能的敌对意识,仿佛自己在明敌在暗。

式微的父母想得也很纠结。他们知道陈逍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但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陈逍和式微分手了,式微为此离开家去了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躲开了所有人。这件事是陈逍承认的。在这三年里,陈逍每个周末都会抽出一天时间去看望他们,式微的父母刚开始是不太接受他的,但他们看得出来,陈逍是个不错的孩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他的探望,心里甚至把陈逍当成了半个儿子。他们同时也知道,陈逍和式微是没有联系的,陈逍去看望他们的事情式微并不知道,也不打算让她知道,他们知道两个孩子因为过去的事儿比较尴尬,在电话里也就从来不和女儿说起这件事。此时看到陈逍和式微一起出现,他们想的是,他们是应该表现出认识陈逍还是不认识呢?那个一起出现的叫徐迦的孩子又是什么情况?

眼看着气氛僵得仿佛空气都要凝固了,式微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这种气氛。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说:“妈妈你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式微的爸爸说:“没有苹果。”

“……”式微有一种咬舌自尽的冲动。

好在陈逍解围,“叔叔阿姨你们有没有需要的日常用品,我去买。”

式微觉得陈逍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太帅了。她忍不住向陈逍投去崇拜而感激的一瞥,瞥的时候目光经过徐迦,看到徐迦的表情——怎么说呢,式微觉得那是一种“虽然明白你会这样可是看到还是忍不住失落”的神情,简单说就是看得出来徐迦很不自在。

式微的心里抽了一下。按理说以徐迦对她三天一个小表白、五天一个大表白的密度,她早就该对他的存在习惯成自然。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徐迦这样,她的心情还是会跟着一起降落。

陈逍明显感觉到式微有点反常。实际上式微和徐迦在目光对视到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他们俩都仿佛入了无我之境。陈逍没有说什么,顺着刚才的话和式微的父母聊了起来。

式微觉得自己只不过恍惚了一下下,这个病房里俨然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陈逍和自己爸妈的对话自然热络得好像他才是他们两位老人家亲生的,她惊讶之余竟然有点羡慕嫉妒恨。没一会儿,陈逍说要去买点水果,式微刚想说一起去,却被徐迦抢先一步,“我跟你一起去吧。”陈逍说:“好。”和式微父母打了声招呼,就一起出了门。

式微看着他俩肩并肩走出房门的样子,刚回过来的神又差一点飘走。

式微的父母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式微的妈妈开口,“微微,你这两个校友是在望城工作还是家在这边?”她的眼睛似是无心地看了一眼式微手上的戒指,“如果有什么消息想要告诉爸爸妈妈,可以现在说说。”

医院的大厅里。顾昂撑着一个拐杖走了两步,觉得很蠢,跟旁边的护士说:“还是用轮椅吧。”小护士于是战战兢兢地推过来一辆轮椅。顾昂盯了它大约有十秒钟,仿佛在克服什么心理障碍,之后才很不情愿地闭着眼睛坐了上去。旁边早就有人准备好了新的毯子,帮他盖在腿上。顾昂试了试用轮椅前进、拐弯,觉得勉强可以操作,示意旁边的人退下。

陈逍和徐迦下来的时候,顾昂坐在轮椅上正好转到了大厅的正中央。

徐迦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来看顾昂却被带到了式微母亲住院的房间。陈逍也是一样,徐迦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是被顾昂耍了,这让他对徐迦的敌意稍稍减了几分。

“你这个亲戚不错。”陈逍对徐迦说。

“谢谢你夸他。”徐迦淡定地回应。

顾昂好不容易把轮椅推到他们俩面前,很是认真地说:“我觉得有必要设计一个自动挡的轮椅。我很难想象这个年代,还得要病号用人力做功的方式产生位移。如果我有那个力气,我为什么要坐轮椅呢?”

徐迦问:“你的腿怎么了?”

“疼。”顾昂回答得很是流利,一点都不像是在胡说八道,“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平时太忙,精神压力有点大,所以会间歇性腿疼。疼的时候呼吸困难,偶尔还会心悸,打两针歇会儿就好了。”

陈逍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和他说话。好在这里有徐迦在,他也真的不必说点什么。

徐迦显然也明白自己此刻肩负着和顾昂把天儿聊下去的艰巨任务。他说:“那你好好休息吧。实在不行也住个院做个全面检查,再请专家会诊一下。”他看顾昂很认真地点着头好像很认同的样子,他也一脸严肃,语带关切,“有病一定得治,药不能停。我知道你平时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花在用你的话说是‘没病谁来这儿’的这个地方,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能意识到自己的症结所在就很好。晚是晚了点儿,可没准还有得救,不要随便放弃希望。”说完,徐迦看一眼陈逍,说:“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先回去,帮我和式微还有她爸爸妈妈说一声吧。”然后也不再看顾昂,就径直走了。

等徐迦的身影从入口处消失,陈逍说:“你把徐迦叫过来是想让他看到式微和我在一起吗?虽然,我不太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但是,谢谢。”

顾昂推着轮椅换了个方向,“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逍看着顾昂坐着轮椅远去的背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有可能是真的腿疼。

买完水果回去,式微的母亲正在休息。陈逍和式微的父亲说徐迦有事先走了,式微的父亲问他们要不要也先回去,这边他在就行了。陈逍说他们回去也没什么事,还是在这儿比较放心。式微的父亲也不再推辞,转头让式微给陈逍搬了把椅子。

陈逍说:“我自己来就好。”

式微已经提了把椅子过来。陈逍想要接过去,式微侧着身说:“你让让,别挡我路。”语气不善,面色也是多云转阴。当着式微父亲的面,陈逍也不好问什么。式微把椅子搬好,说了句“我打个电话”,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陈逍和式微的父亲面面相觑。式微的父亲叹了口气,说:“微微都知道了。”

陈逍感觉自己有点冤屈。他早就担心过这点,无论将来式微是以怎样的方式得知这三年他对她父母亲的照顾,她都会有这样一个别扭的时刻,充满防备和敌意,不理人,让人无所适从。

她可以扣给他的罪名很多。比如说,多管闲事,自以为是,随意介入她的生活,装好人,居心叵测,等等等等。归根结底,是式微无法面对自己这三年来的缺席。对父母的愧疚,对陈逍的责备,都被这个事实照射得狭隘而充满讽刺。

式微是一个对人对己都求全责备的人。当她认为一件事情出了错,她会将它产生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某个人,不原谅,不妥协。这么想她心里也是不好过的,但她就是这样。等有一天她自己的内心和生活都变得比那件事情更为不幸,她就能获得内心的坦然。

陈逍一早就知道式微是一个别扭矫情的姑娘。他无比痛恨她这一点,却也会为此感到心疼。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式微把自己这三年对父母的亏欠都归咎给她和他,所以当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在这个环节中,他并非毫无作为,她就会带着对自己的不原谅,充满刺地躲藏起来。

她会感谢他终究挽回了一些可能让她感到后悔的事,而这感谢会加深她对自己的责备,同时也有对他的怨怼。

式微的父亲又说:“微微也跟我们说了,听说你们现在和好了。”她父亲的话里却没有半点为他们高兴的样子,“微微性格很倔,你还是再想想清楚。”

式微很快就回来了。所谓打个电话不过是个借口,她还没消化掉之前听到的那个信息量巨大的事实。冷不防看到陈逍,她本能就想回避。但是一走出房间,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多奇怪。

充满敌意的表现,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她一点都不明白。有那么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有多狭隘、矫情、固执又自我。和她相反,陈逍却是成熟、无私又伟大的。她竟然小肚鸡肠地怨恨了他三年,她简直错得一点谱都没有。

然而承认自己错了实在太难了,式微从来都没学会这点。她一直以来秉承的原则是不去犯错,如果错了就不应该被原谅,对人对己都是一样。难怪陈逍说她心狠,说她不懂如何让一切轻描淡写地过去,非要分出个对错。难道因为一个人在某一件事情中表现得特别伟大,所有的人就应该只关注这一件事,对那个伟大的人感恩戴德,从而苛待那个狭隘的人因为她的狭隘所犯的错吗?

她承认自己又钻进了牛角尖。等她想明白这些事情,可能又是一个三年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还是先恢复正常,好好陪陪父母才是。同时也尽可能地对陈逍好一点儿,至少不那么针锋相对。

推门的一瞬间她听到父亲说“你还是再想想清楚”,忍不住抬头望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实际上这不是徐式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初三的时候,式微遇到了一个相当变态的追求者。说人家变态,肯定是有式微先入为主的成分在,不过那位仁兄本着再不恋爱就毕业了的想法,锲而不舍地纠缠了式微一个学期,每天放学都在她们班的班门口堵她。

式微一开始就把这事告诉了宁馨,宁馨一听名字,说:“他好像还行啊,人家要追就追吧,又不会少块肉。”一副你真少见多怪的表情。式微一听就知道宁馨指望不上了。没有办法,她只能每天放学都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跑。毕竟没有哪个男生能忍受每天都追着一个女生跑回家的。这件事直接导致式微在之后的体育会考里拿了800米的满分,并且刷新了学校运动会400米和800米跑的纪录。

即便如此,她也没能甩掉人家。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式微刷题库刷得快要撒手人寰,打算起身去厨房给自己榨点儿果汁喝的时候,她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

那一声喊得特别有穿透力。式微不敢说一整个楼的人都听见了这个声嘶力竭的号叫,反正她们全家都被惊动了。

式微是哭着跟父母讲明白这件事的。式微的父母听完后,决定和那孩子谈谈。

式微于是在母亲的陪同下下楼,请那个男生上家里来坐坐。当时那个男生正抱着吉他又弹又唱,看到式微也没有停。式微有母亲陪同,感觉自己底气足了很多,特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说:“我爸要跟你谈谈。收拾一下你的东西,上楼吧。”

男生也没生气,拿起吉他套就跟了上来。人还特别自来熟,冲着式微的妈妈说:“阿姨,我是式微的同学,我叫王昭。”

式微完全没敢看母亲大人的表情。

到了家里,式微的父亲把王昭请到客厅,和他进行了一次交谈。式微就坐在一边,听见父亲问王昭:“你喜欢式微什么呀?”军人式的单刀直入,没有半点含蓄迂回。式微特别后悔自己怎么没滚回房间去。

王昭的回答特别意识流,他说:“叔叔,你问我这个问题我觉得很难回答。你说喜欢一个人没有原因吗?我觉得一定不对。难道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有那么明确的原因吗?我觉得也肯定是错的。我觉得式微很可爱,很特别,在我心里她和我们学校别的女生都不一样。这可以算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但我不能说我是因为这个喜欢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式微的头愈发地抬不起来。好在式微的父亲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听完小男生自以为很成熟的阐述,式微的父亲说:“你的意思我明白,那我就和你说说我的意思吧。”他老人家瞟了式微一眼,然后就开始痛陈这么多年养育她遇到的艰难险阻。说起来式微还算是个让人省心的人,从小到大没给家里惹过什么麻烦,但是式微父亲说的那些也不能说明式微没犯过错。

比如说,她小学的时候一句话把老师气到住院。虽然,后来证明那个老师只是中暑,但式微在她晕倒之前,说了一句她不是很爱听的话也是既定事实,也难说人家突然晕倒不是因为那一句话的火上浇油。再比如,说式微曾经很讨厌一个男生,后来那个男生被全班剩下的男生给打了,主要那个男生说话太欠,引发众怒,被群殴和式微讨厌他并没有必然联系,但你非要省略大家都很讨厌他这件事也不会有人有太大意见。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是发生过一些的。一开始那个叫王昭的男生还颇不以为然,认为是小概率事件。等她父亲说得多了,他就有点坐立难安。毕竟那些事或多或少都有点含沙射影,容易引发联想让人家觉得自己的下场也会如此。

最后,式微的父亲规劝他,“你还是再想想清楚。”王昭一下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特别恭敬地对式微的父亲鞠了个躬,说:“叔叔我想好了,谢谢您。”然后就飞速离开了她们家,走的时候都没和式微打声招呼。

之后,式微在学校里看到王昭简直可以横着走。无论怎么在他面前晃,他都没那个胆量再喜欢她。

式微为此一直特别崇拜自己的父亲,感觉自己的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自己一个学期都没能解决的麻烦,父亲几句话就搞定了。后来,式微也问过父亲,为什么那些事他老人家都会记得。要知道她一共也没有做过几件出格的事,那些事归根结底也不是她的责任,怎么父亲每一件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时候父亲说,因为你不惹事,所以这些事才记得清楚。式微印象特别深,当时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居然有一点遗憾。因为有一个从小就很规矩的女儿,谨小慎微,从不调皮捣蛋,所以父亲一直没有给自己的女儿收拾烂摊子的机会。那样省心地培养出一个女儿,毫无疑问,父亲也会感觉到骄傲。但,那也是有些遗憾的。所以他记得所有和式微有关的出格的事。

那个时候的父亲,一定没有想过,大学毕业之后,他一向中规中矩的女儿会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三年。

而此时,父亲再次对着自己的追求者说出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你还是再想想清楚。

那依然是父亲对女儿的一种保护吗?又或是对她的行为感到失望的直接表达?

式微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去想那么多。

父亲的表情看起来特别肃穆,好像刚才她进门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陈逍则一脸纯良无害地看着式微,好像刚才什么话都没有听见。

于是,式微也做出一副和他们差不多的样子。彼此都在装,彼此也都知道彼此在装。

过了一会儿,陈逍悄悄握住她的手。式微挣了一下,但没有挣脱,被握紧的手慢慢变成十指相扣的手势。

下午,会诊结果出来的时候,式微的母亲也正好醒了。顾昂专门过来慰问了一下,表示病情没什么大碍,一会儿医生就会过来说明情况。

顾昂来的时候带了一大捧花,刚巧是式微母亲喜欢的马蹄莲。

式微想了半天只能跟父母这么介绍顾昂,道:“这位……也是我们学校的校友……”

顾昂又戴上了他的金边眼镜,在不认识的人看来显得特别衣冠楚楚。式微几次见他都只是匆匆打个照面,甚少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此时忍不住感叹有的人就是天生命好。像顾昂这种年轻有为有钱还好看的人,全世界撒网去搜又能搜到几个?

当然,式微之所以会这么想,主要是因为她算是不认识顾昂的那类人。

认识顾昂的人,譬如说宁馨,就绝不会认为他衣冠楚楚、天生好命。如果,让宁馨用八个字来形容顾昂,宁馨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一副大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是林思亦来提,那八个字应该是:阿弥陀佛,不要杀我;如果,再换成纪与安和徐迦,他们两个对顾昂的敌意大约没有那么深,比较适合纪与安的一句话是:纵使情深,奈何缘浅;而徐迦对顾昂的想法早就已经说出来过,那就是:有病得治,药不能停。

和他们比起来,式微对顾昂的认识只能说是停留在表面了。

此时的顾昂把表面功夫做到了十足十,无论住院设施、专家队伍、临床实例还是科研成果,顾昂都如数家珍,都能侃侃而谈。他表现出来的精炼纯熟劲儿,会让人觉得只要给他一把手术刀,他完全可以搞定一场超高难度的精密手术。

这都是假象,在巨大的现实面前,轻易就会被一击即碎。

式微看着顾昂,特别困惑地思考,宁馨怎么会不喜欢顾昂。要知道,顾昂完全就是翻版的、男版的、加强版的宁馨!

很快,式微就会切身感受到顾昂和宁馨是多么不同。如果说在宁馨的面前式微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跟班小丫鬟,每天听着宁馨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偶尔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那么顾昂根本就是一个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去反抗的人。

这一点从他们的奋斗目标也可以看出来。

宁馨从职场白骨精,御姐,女王,走到了如今的女神,一路披荆斩棘,饮尽苦辣心酸方为自己加冕。顾昂从一开始就只想扮演上帝。他的人生信条就是自己说了算,辛酸苦辣是别人去感受的东西。他也许会收到骂名,也许会遭遇背弃,但他依然决定所有的事情。

如果你和宁馨谈论是非对错,你会毫无疑问地败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踩着你的骸骨更上一层楼。如果你想和顾昂谈论是非对错,顾昂会问你是非对错是什么,真的有必要在这么无聊的问题上耽误时间吗?

顾昂是不会浪费时间在别人的意见上的。这句话不但可以完美地解释为什么式微的父母会出现在位于望城的顾氏医院,也可以用来说明,前来会诊的专家里为什么会包括陈逍他妈。

四个小时后,陈逍出现在顾氏集团在望海酒店举办的中秋晚宴上。没有正装,没有请柬,甚至都没有一个好脸色,门口的保卫还没来得及反应,陈逍已经进去了。顾昂看到陈逍,表现得很惊讶,“你不是说晚上很忙不能来么?你家老婆呢?没跟你一起?”

陈逍却没有那个耐性陪他演戏。

下午在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顾昂都亲眼所见,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根本就是顾昂一手策划好的。先是式微,再是式微的父母,然后是陈逍的母亲,每一个人来到望城都要拜顾昂所赐。

陈逍对于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自己的母亲一点准备都没有,何况身边还有式微和她的父母。眼看着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陈逍真心觉得过于疲惫。而顾昂依然乐此不疲地看着这一切,像是在看一出好戏,欣赏着他们当中每一个人的尴尬、难堪、局促,等着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被人轻轻巧巧地放到了瓮中。

他不承认自己在捣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做好事,称一切都是他的举手之劳让他们不必客气敬请笑纳。

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清晰的信号。没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你知道他会让事情一步步地恶化到最坏的结果。你永远不可能让他收手,只能徒劳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瓦解成一地废墟。

陈逍什么都没说。顾昂看似关切的话语背后,分明亮起了一面旗帜——他又赢了。他让他的每一步棋子都站在了他指定的位置上,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结果就是这样,毫无悬念。对此陈逍无话可说。

他只是喝了杯酒。

被抢走酒杯的人转身刚要骂人,顾昂一个眼色,他慌忙半低下头,点头哈腰地走开了。

陈逍笑笑,丢掉酒杯,提住顾昂的衣领,“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和你说,只想打你一顿。”

顾昂也笑。

周围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这边,有人想要上前,而有人自动给他们让出一个空间。顾昂知道,很快他这个形象就会传遍顾氏晚宴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下属和合作伙伴都会知道,有一个人跑到他公司的晚宴上就为了打他一顿。

他抬手制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人,问陈逍:“理由呢?”

陈逍一拳打在他脸上,“我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和你说。”

立即有女宾尖声惊叫起来。顾昂的秘书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一边扶起顾昂,一边指挥周围的人拉住陈逍。现场哄乱成一团。顾昂被打的半边脸已经明显肿了起来,看起来有些狼狈。然而他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他挣开秘书的搀扶。

“你们不要拉着他。”顾昂大声说,“来到这里都是我的客人,不要这样,都松手。”顾昂走到陈逍跟前,把拉住他的人都赶走,显得特别宽宏大量。他挥挥手对大家说:“散了吧,该干吗去干吗去,这位是我的朋友,发生了些误会而已,是不是?”顾昂转过脸看陈逍,嘴角勾起的笑容在陈逍眼中显得特别讽刺。

僵持了大约半分钟,陈逍松开了拳头,对顾昂说:“出来。”

顾昂于是继续笑着遣散了围观的众人,跟着陈逍走到会场外。

整个城市华灯初上。

中秋夜的街道上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陈逍开着顾昂的兰博基尼飙上了高速。顾昂默默地系好了安全带。

半小时后,陈逍把车停到一个服务站。

下了车,顾昂刚想说话,陈逍又是一拳打过来。

月明星稀。

顾昂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继续动手,并且出手比之前更重。他费了些劲才站起来,脸上依然带笑,心里却酝酿着巨大的愤怒,“这样有意思吗?陈逍。你现在的行为只能说明你是一个失败者!”

陈逍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来是否在生气。

“我是失败者,我承认。在你眼里有人成功过吗?”陈逍问,“你自己成功了吗?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搅和得和你一样乌烟瘴气,这是你的成功之道?”陈逍指着自己的头,“你这里怎么想的?你先是把式微叫到望城来,现在是她爸妈和我妈。我们全家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这么费心?”

顾昂闻言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所答非所问地说:“你要不说我还忘了,你妈和你老婆都在这儿,你不去陪她们过节,反而来找我的不痛快?”

陈逍忍不住对他爆粗口,“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装傻?”

顾昂轻笑了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陈逍从不知道顾昂会抽烟。顾昂拿出一根夹在手上,又把剩下的烟递给陈逍。

陈逍没有理他,顾昂把烟点上,半晌他问:“你想过会是这样吗?”他手指夹着根烟在有些暗的夜色里比画着。

在医院的病房里,就大概是那样的位置。式微的母亲躺在床上,父亲坐在一旁看护。陈逍和式微站在床的另外一侧,正对着陈逍的母亲进来的方向。

几乎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房间的空气就凝结了。

陈逍的母亲看到陈逍,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然后她又看到式微和她的父母,一张脸都沉了下来。陈逍想要解释这个局面,母亲却看都不看他。她就好像只是一个过来给患者讲述病情的大夫,简单说了几句就走了。陈逍追到走廊,母亲冷冷甩下一句:“陈逍你给我听好了,别以为现在社会民主了你的婚姻就能多自由。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陈逍当时完全愣住了。想过会是这样吗?他没有想过,所以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他回身,看到式微也站在病房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他脑子一下就乱了,想着自己要说些什么,然而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式微比他先开口说:“陈逍我们都先静一下好吗?”说完她就回到病房飞快关上了门。

他知道式微又躲起来了,以一贯的鸵鸟姿态。

他想过自己会再次伤到她吗?

他没有想过。

一切都是因为时间错了。

计划中,他会和式微一起度过中秋,完成“当铺”的聚会。她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而他终于可以告诉父母,自己要娶这个姑娘过门。他的父母对他向来都是理解支持,只要他说清楚这三年来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乌龙一场误会,他们终究会懂得他的选择,接受式微。

偏偏顾昂打破了他的计划。

在错误的时间,让所有人提前相遇。

他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让事情发展成这样。

“我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又怎样?你的人生乐趣就是不断给别人制造意外吗?插手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就这么有意思?”他问顾昂,“就算我和式微不能在一起,对你又有什么帮助?我和与安不可能结婚,式微也不会选择你那个表弟。你做这一切总不会是想要看到这世界上多两个人和你一样不幸福?”

顾昂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我也没想过,我他妈好好地站在天台上,就有个人从我面前跳下去了。”陈逍没有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也不明白这和现在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然而想起当年的“天台事件”,陈逍还是习惯性沉默了。

“我也没想过与安跟我说她喜欢你。”顾昂接着说,目光在陈逍脸上扫了下,仿佛想找到他到底哪里招人喜欢,“我他妈当时都不知道你是哪个。她跟我说她喜欢的人叫陈逍,我他妈也没想过我会试着跟你做朋友,而不是选择直接弄死你。所以陈逍,你现在不要冲我吼。这世上哪那么多为什么,哪那么多道理?造化弄人,我他妈一样可以弄人。你问我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安排到望城来?我告诉你,我高兴叫他们,他们高兴来,谁也没强迫谁。你现在觉得自己生不逢时了?怪只能怪你和徐式微从一开始就没做出对的选择,随便一件事就能成为你们之间最后一根稻草。感情经营得如此脆弱,就不要怪别人泼冷水看好戏。”

“强盗逻辑。”陈逍说,“跟你这种人讲道理真不如打你一顿。”他说着,就看见顾昂站得离他更远了些,“莫非我们想要在一起,还非得经受你这些无聊的考验,证明我们的感情有多无坚不摧?感情脆弱怎么了?脆弱的感情也是感情。我看你和你那个秘书感情倒是坚挺,你怎么不和她在一起呢?”

“陈逍你少他妈跟我抬杠。”顾昂也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谁他妈在抬杠?”陈逍显然早就不耐烦了。

“操。”顾昂撸起袖子,“想打架是吧?好啊打啊,你真以为我不会跟你动手?我他妈欠你的吗?我……”

陈逍一拳已经挥出去了,“打架还那么多废话。”

顾昂是太久没有打过架了,又或者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希望他被打一顿的人不在少数,可真正会上来动手的人是没有的。如果有,只有两种人可能对他动手。一种是专门被人雇来下黑手的。这点由于顾昂本人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消息四通八达,人脉更是不可小觑,所以只要他不做到和别人产生杀子夺妻这种程度的深仇大恨,也没人非得跟他拼命。还有一种人,那就是顾昂的朋友。

和顾昂打作一团的陈逍显然没有时间考虑自己是不是顾昂的朋友,他只知道,自从三年前和刘铭打完那一架之后,顾昂就成为他唯一想打而没有打的人。

太欠揍了。真的是太他妈欠揍了。

此时的服务站里,两个大男人一边互相骂着他妈的,一边你一拳我一脚地进行斗殴。顾昂的高级定制的礼服外套,被他像抹布一样揉成一团摔到了兰博基尼的轮胎边。两个男人都穿着白衬衫,挽着袖子,好看的样貌上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大约过了十分钟,陈逍双手撑着水泥地气喘吁吁地一坐不起。顾昂扶着膝盖歇了会儿后,起身去后视镜照了下自己的脸。照完后回来又冲着陈逍胸口踹了一脚。陈逍连挡都懒得挡了,干脆躺在地板上。顾昂于是重心不稳,也跌坐在地。

他指着陈逍,恨恨地说:“陈逍,这事没完。”

“随便。”陈逍翻了个身,懒得搭理他。

远处有车灯越来越近。顾昂眯着眼,“敢不敢赌?来的肯定是你妈。”

陈逍说:“我也赌我妈。”

“你还可以更没劲点儿吗?”顾昂对陈逍油然而生一种深切的鄙视。

然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蹭到陈逍身边,踹踹他,“敢不敢赌?你和徐式微没戏了。如果今天你妈能让你去找徐式微,并且徐式微能让你进她的门,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掺和你们的事。但如果不是这样……”顾昂停了一下,“你明天一早就给我离开望城,这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和你没关系。”

陈逍说:“你死心吧。我不会陪你打这么无聊的赌。”

顾昂嗤之以鼻,“你不是觉得你们的爱情很伟大么?这点儿信心都没有?”

“你有信心,你那么介意与安说喜欢我啊。”

“闭嘴。”

“你有信心你怎么不去追与安。”

“我说了闭嘴。”

“你有信心……”

“我操。”顾昂一拳打在陈逍肚子上,然后撑着他站起来,对着下了出租车急忙走过来的陈逍的妈妈招着手。

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堆满笑容,嘴上十分热络地说:“阿姨,中秋快乐。”

陈逍闭上眼睛。地上很凉,脑子很空,他身上有些疼。他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加起来都没有今天这么狼狈,但是他没有办法。

心里涌上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

陈逍的母亲于岚在陈逍的面前站定。她简直难以相信这个颓唐地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声音因为震怒而有些颤抖,“陈逍,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

陈逍没有理她,翻了个身,仍旧闭着眼睛。

于岚走到另一侧,“起来,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陈逍仍是不起。

顾昂在一边抱着手臂看好戏。

顾昂发现把家长搬出来有的时候也挺管用的,至少能让陈逍乖乖闭嘴。陈逍在他母亲面前完全就是一个和家长谈不拢的小孩,一声不吭,一语不发,既不顺从又不反抗,就这么僵持着耗时间。顾昂怀疑他六岁之前用这种方法得逞过,但是现在陈逍已经快二十六岁了,还继续耍无赖,顾昂只能送他俩字——呵呵。

果然于岚没有和陈逍耗下去的耐心。她说:“你以为只有我反对你们俩在一起吗?你前三年在外面和谁同居我就不问了,你没跟家里说一声就请了半个月的假来望城我也可以不管,你们小孩子爱来爱去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过问。你觉得徐式微的爸妈能不过问吗?纪与安的爸妈也不过问吗?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不只是关系你们两个人!你这么大个人连自己的恋爱关系都搞不清楚,你要怎么跟两个家庭交代?你认为你搞得定吗?”

陈逍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要不是被母亲拦着,他绝对要跟顾昂再打上一架。而现在他只能冲着顾昂的方向吼,“你他妈有病吧?这事儿跟与安的爸妈又有什么关系?”

顾昂半仰着头看天上的月亮,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于岚喝住陈逍,“你现在跟我回家。以前的事都可以不追究,以后的事再说!”

陈逍梗着脖子,“我要去找式微。”

“你要去找她?”于岚看着这个儿子,目中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话说得斩钉截铁,“你想清楚了,你今天去找她以后都不要回家来。”

在于岚的身后,顾昂又一次扬起他那犹如胜利旗帜的微笑。

陈逍忽然也笑了。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和式微两个人的事,竟然牵扯进这么多人,竟然要和三个家庭有交代。

顾昂走过来,拍拍陈逍的肩膀,看起来像是一种劝告。然而,陈逍听见他附在耳边很小声地说:“打不打赌都不要紧的不是么?你根本赢不了。”

“是吗?”陈逍声音却很大,“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把车开到这里来?”他指着不远处一个白色的立柱,“你想不想看看,那后边有谁。你敢不敢不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直接去告诉她,你到底想让她怎么办。”

他说完,绕过僵在当地的顾昂,绕过自己的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那个立柱的后面,纪与安已经躲了很久。陈逍不知道她看到他们打架,听到他们说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感受。那是纪与安拜托他的事,他完成了,从此他对她不再有责任。

他不想去品评顾昂和纪与安的感情故事。他和式微的感情,也不是一部可以任人评说的戏剧。别人看好或者看坏,都不能改变他对这份感情的看法。他甚至已经过了去和别人争辩、赌气的阶段。这些事他和式微经历了三年,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份感情最珍贵也最值得被维护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在一起。

他不会和式微分开。

这个决心坚定在他求婚的时候,在他来望城的时候,在他三年前对她告白的时候,此时也依然存在,并且更加强烈。即便在他们分手的那个夏天,他心里也是确信无疑,她最后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他也一定会让她回到他身边。

他一直都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一直以来有多认真去对待这份感情,他也一样。

他们的感情不会败给任何人,不会败给时间,不会败给流言蜚语。能决定他们是否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无比坚信这一点,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有多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