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收穫 二 收穫

這個秋天他不再光腳站在梯子上。他身上背著一個口袋,比起以前的小黃麻布袋,裡面裝進多得多的蘋果。蘋果一個接一個地滑入,約翰覺得很重,光腳站在梯子的橫槓上支撐不住。這一年,他從來沒有這麼少地光腳亂跑,也就是說,腳上沒有起繭。早春是穿繫帶靴子,夏天穿了青年義務勞動軍(1)的士兵短統靴。不久,但願不久,應該是山地步兵的登山鞋。誰自願報名,可以選擇。約翰和約瑟夫一樣選擇了裝甲部隊。因為戴眼鏡遭到拒絕,然後他選擇了山地步兵。

他從樹枝上摘下每個蘋果,都造成一下打破寂靜的輕微折裂聲。耳朵裡還是雙筒高炮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儘管如此,同16筒火箭炮的呼嘯聲相比,他還是更喜歡雙筒高炮那乾脆利落的轟鳴。他是在齊明以實彈射擊結束訓練的,還和別人一起使用過一挺細長的2厘米口徑高射機槍。它躺在一個人的手裡,如此漂亮,冰冷,光滑。對著由飛機從早到晚扯來扯去的方形破布射擊14天之久。沒有一次命中。4月裡,唯一的一次在夜間,弗裡德裡希斯港上空響起了爆炸聲。在這個夜裡,他們為了訓練把照明彈射上了齊姆湖上漆黑的天空。約翰想命中目標。當他瞄準時,他心裡只有這個被瞄準的目標,別無其他。目標按照規定地朝他呼嘯而來。他覺得完全不可思議,怎麼沒有正中目標。他的少年隊(2)射擊本曾對他是神聖的。他把它保存在他的秘密抽屜裡。約瑟夫的氣槍早就成了他的氣槍。早在入伍之前,約瑟夫已無興趣,對著用圖釘釘在車棚門上的靶紙射擊。在此期間,門上佈滿了洞眼,裡面還露出在射入時變了形的鉛彈。在菲斯滕費爾德布魯克,作為青年義務勞動軍的約翰,在可能的36個靶子中射中33個。平臥無依托射擊。從34次中靶開始就有週日假期。母親日盼夜望,至少有一人回家,約瑟夫或者他。7月,在頒獎儀式後,約翰立刻從施特拉爾松德坐車出發,在柏林下車,只是為了換乘下一次去南方的火車。隊裡的其他人打算過一天後走,在柏林下車,觀賞一下煙霧騰騰的柏林。

當約翰經過了26個小時的旅行後在瓦塞堡下車時,多伊爾林先生說:繼續來,繼續來,怎麼現在才來!約瑟夫坐中午的火車走了。

約翰不知道,約瑟夫也能回來度假。約瑟夫結束了他的訓練,已是下級軍官,面臨著前線考驗。在此之前,有上前線前的假期。

約翰曾希望,在他8月份必須在菲斯滕費爾德布魯克加入青年義務勞動軍之前,約瑟夫能回家一次。

直接從施特拉爾松德返回,見到約瑟夫,這不錯。可以告訴他,在施特拉爾松德的日子過得怎樣。實際上在丹霍爾姆。不過,這約瑟夫知道。兩年前他自己在參加國家冠軍賽時經歷過這些。今年,在賽艇項目中僅是第四名。落後半個艇位。但是在花樣划船中第一名。在信號旗項目中也同樣。國家冠軍。而且是因為約翰。第二名,一個柏林人,41個信號讀錯12個,約翰讀到31個信號時沒出任何差錯。他有可能只讀到21個或11個,但是,由海軍派來的信號手需要太多的時間打一個信號,才進入下一個詞,而約翰在此期間,沒等他把信號打完,已經把這個詞叫了過去。每個有10個字母的德語詞,約翰能在第三、最遲第四個字母出現後就認出。要是他打出HIN…,約翰已經叫出:HINDENBURG(興登堡)。要是他打出STEU…,約翰已經叫出:STEUERMANN(舵手)。要是他打出REGE…,約翰已經叫出:REGENBORGEN(彩虹)。要是他打出TAN…,約翰已經叫出:TANNENBAUM(冷杉)。要是他打出SIGN…,約翰已經叫出:SIGNALGAST(信號手)。要是他打出ANK…,約翰已經叫出:ANKERKETTE(錨鏈)。要是他打出KOEN…,約翰已經叫出:KOENIGSBERG(柯尼希山)。要是他打出LEU…,約翰已經叫出:LEUCHTENTURM(燈塔)。不過,等到信號手從他身邊的計時員那裡得到下一個詞,並且繼續打信號時,又過去了1秒鐘。至少。儘管如此,他成了讀信號旗的全國冠軍。沃爾夫岡,村裡的第二個沃爾夫岡,以12秒的時間成了最快的賽跑運動員。在一共39個隊中,他們總分第八。大家都說,要是約瑟夫還在的話,這個最新消息他很願意告訴約瑟夫,要是他還在的話,那他們又會同兩年前一樣,成為第二名。有約瑟夫當船首指揮員,他們的賽艇在這次比賽中也會是穿越目標的第一艘賽艇,會把柏林人、漢堡人和海登海姆人徹底打敗。沒有約瑟夫當掌握節奏和把節奏提升到極限的指揮,無法贏得任何快艇比賽。在施特拉爾松德,10個人都這麼說,加上舵手。

太愚蠢了,這麼互相錯過。他發瘋般地趕回,而約瑟夫已重新離去。那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7月的炎熱。車廂和走道擁擠不堪。都是士兵。不幸的士兵。怪叫著,怒罵著,沮喪著,沉默著。穿著放肆的、亂七八糟的軍服。約翰是唯一的平民。海軍希特勒青年團的軍服已經被他在施特拉爾松德的火車站廁所裡脫下,塞進了背包。他覺得這海軍制服有些誇張。幾乎有些滑稽。只有直接在水邊或只有在水上才能讓人忍受。最噁心的是圓圓的帽子。一個無帽簷的圓蓋,在它那僵直的邊上還繃上了一條布帶。永遠不去海軍!永遠不戴一頂沒有盾形帽舌的帽子。儘管有這樣的制服,還是有人報名參加海軍,這對他來說不可思議。穿著這身衣服,他每次簡直都不好意思穿過村子往下,參加點名。總是到了下面湖邊,他才戴上帽子。

在施特拉爾松德和柏林之間,火車突然開始晃動。約翰立刻發現了情況。他覺得奇怪,怎麼除了他,沒人跳起身來。在走道裡,他在自己的臨時座位上無法忍受。要是火車傾覆,他不願再次被困在走道裡。要是火車在走道一邊翻倒,車廂壁會被撕裂,人會被擠向車廂。那些喝酒的、抽煙的、怪叫的或打瞌睡的士兵不好說話。他得找到乘務員。或者一個緊急制動閘。在下一條直線裡,要是火車重新加速,晃動得最厲害的末尾這節車廂會蹦出鐵軌,倒向一邊,被最後第二節車廂拖著走,而這最後第二節車廂自己也接著會被拖倒,火車頭在碎石上拖帶著那一邊已經開裂的最後那節車廂,最終也會停住。3月4日,當約翰和格哈德在星期六滑雪後坐車回家,在多恩比恩和佈雷根茨之間遇到的正是這樣的事。當約翰在窗口看到,伴隨著可怕的撕裂聲和摩擦聲,車廂朝著碎石路面傾覆時,他還來得及取下自己的眼鏡,但已沒時間把它放好。隨著最後一陣震動和一聲轟鳴,是一片死寂,有什麼東西在汩汩地淌下。在格哈德和站在走道上的約翰之間的車廂壁倒了下來。約翰穿過車廂門向上爬,從車廂窗戶裡爬出,到了下一個車廂窗戶又爬進,又進入被撕裂的走道,發現格哈德全身一直到腰帶被埋在碎石堆裡和亂七八糟的雜物中。只是在滑雪褲上,他認出了他。立刻開始挖掘,把雜物挪開,挖到了被撕裂的臉,被砸碎的腦袋。儘管年齡相差4歲,格哈德是約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最好的朋友。從來沒有吵架。每個人都為對方考慮。他們在森林裡吹過雙聲部的口哨。他們相互打趣,只要有機會。不過從未認真過。根本沒有對任何事情較真過。也許,除了通過目光交換的事。約翰坐著替代火車返回。格哈德的父母已經從多伊爾林先生那裡得到了消息。約翰的母親只是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7名死者。都在最後一節車廂。除了約翰,所有人都受了傷。母親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你的保護天使!現在,又像在福拉貝爾格的哈瑟爾施陶登附近,又在一列同樣可能會傾覆的火車裡。約翰尋找乘務員,要警告他,讓他對火車司機大聲叫喚:開慢些,否則會把我們甩出去。可他找不到乘務員。只有不好說話的士兵。他們談論著前線,傷員,他們這樣或那樣弄到手的女護士。他們用新式的42型衝鋒鎗射擊,俄國人逃得襪子都冒了煙。約翰想起了煙霧騰騰的柏林。他們把每個空酒瓶扔出敞開的窗子。遠遠地扔出。不是隨意地,而是堅決地。好像那些是手榴彈。他們要做一些違禁的事。對每個他們扔出去的瓶子,他們都在後面追著叫:同腐敗鬥爭。發明這個口號,是為了在任何時間和任何地方愛惜和節約一切。

洛伊納,當火車整整半個小時在一片到處是管道和軌道的荒蠻之地旁行駛時,士兵們說。這裡提煉汽油。從煤裡。只要我們能自給自足,戰爭就贏定了!一個人怪聲怪氣地說:要麼今天,要麼永遠不會。另一個插話:自給自足,自給自足。從第一個四年計劃開始,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對德國是最最要緊的事。約翰想起林道的繪畫老師布羅伊寧格。他在五年級裡讓大家畫為原料而戰的自給自足,每個五年級新生得不斷地背誦他發明的那個詩句,而且得做出現在才想起來的樣子:就是馬鈴薯莖也有用,只是必須多多佔有。他很想把這個故事講給這些讚揚自給自足的士兵們聽。不過,也許他們根本沒發覺他。這正合他的心意,因為在這些穿制服的人中間,他的短褲便裝看起來有些可笑。而他又喜歡他的墨綠色曼徹斯特褲子勝過其他一切。穿著它,他覺得有一種歷史感。他們說著一個接一個的不正經笑話,使得有一個人指著約翰說:別在道德上敗壞這個小伙子。他的音調讓他想起埃爾薩,她那撇開著的下嘴唇,同多伊爾林先生做的調羹姿勢,以及她的叫聲,倘若她說一些氣憤的事情:我以為,我都要死了。她來自霍姆堡附近的埃恩厄德。在月明之夜翻船。這個不會游泳的女人。同來自明德爾海姆不會游泳的瓦倫丁在一起。令人驚奇的是,公主為這個消息還想出了一個句子:腿抬起,愛在召喚,領袖需要士兵。

約翰把每個蘋果小心地塞進袋口,在已經觸到堆在口袋裡的蘋果時,才放手。在他頭頂上方,在深邃無比又湛藍一片的10月的天空中,閃著銀光的小點無聲地移過。那是從意大利飛來的轟炸機。是斯圖加特、烏爾姆、奧格斯堡或者慕尼黑受到了轟炸,這得晚上從收音機裡才能知道。這裡附近,它們只是在返航途中,把在城市上空沒有扔完的炸彈扔下。最近在洛紹和佈雷根茨之間落下七顆。

要是口袋滿了,變得沉重,繩子勒痛了肩膀,約翰就扶著梯子一級一級下去,把口袋舉過頭,把它遞給等在下面的尼克勞斯。因為他堅持,為了保護蘋果不受傷,只能由他盡可能輕巧和緩慢地把蘋果從口袋裡倒出,倒上他那攤開的起剎車作用的手臂,然後讓它們滑入箱子。約翰在把空袋套上肩膀之前,又看了一眼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樹樹幹旁的那個地方。一年前,要是約翰把口袋交給尼克勞斯,退爾還從那裡注視著他們。退爾最喜歡的位置。在9月的第一個星期裡,現在已經9歲的安塞爾姆的來信到達菲斯滕費爾德布魯克。約翰,我們不得不讓人射死退爾。讓布魯格先生做了這件事。

在菲斯滕費爾德布魯克,從第一天起,約翰上床後才讀信。當他們被分配到營房後,他堅持睡上鋪。要是有人睡在他的上面,他會做噩夢,他說。當他讀了安塞爾姆的信後,他轉向牆壁,號啕大哭。安塞爾姆寫道,自從約翰應召去了義務勞動軍以後,退爾不吃任何人給的食物,兩次逃了出去,得抓回,它到處咬人,直到布魯格先生,獵人和牲畜商,制服了它,給它套上口套。然後它被布魯格先生帶回院子。安塞爾姆指給布魯格先生看退爾最喜歡的地方,退爾被拴在了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樹樹幹上。然後安塞爾姆把手推車推上草地,停在退爾兩米遠的地方,站到了車板上叫道:退爾,瞧!退爾抬頭朝他看,布魯格先生在這一瞬間扣動了扳機。退爾沒受任何痛苦。

在菲斯滕費爾德布魯克,約翰兩天吃不下飯。他不得不告病假。不能去餐桶,也就沒東西吃。即使他已經成了每天的餐前箴言的誦讀者。要是在餐廳裡,所有的飯都打好,人人都在自己的座位旁站在他的飯前,得有人說上一句餐前箴言。可以由這個人說,可以由那個人說。一天,沒人出來。出操,步兵下級軍官吼叫著。他們圍著餐廳長久地跑步,直到有人念餐前箴言。繞了3圈以後,約翰覺得報名的時機成熟了。大家重新進入餐廳,每個人站在他那已經涼了的飯前,約翰用明亮的嗓音念出他剛剛做成的詩句:

太陽高懸,世界晴朗,

在那一個同伴幫助另一個同伴的地方。

所以我們心中陽光照耀,

即使時代陰霾道道。

約翰在這樣一個雨天讓太陽照耀,幸虧沒有人笑。從這天起,大家都寄希望於約翰。現在他總是在晚上入睡前組織那些箴言詩:

對我們來說今天只有一個選擇,

我們必須比敵人鋼鐵更加堅硬。

當他讀了小安塞爾姆的信後,他知道,他吃不下飯了。永遠吃不下。好吧,他得把明天和接下去所有日子的箴言都交給一個同伴。他大聲叫出:

作為德國最年輕的兵士,

我們歡快地把鐵鍬揮使。

而自己什麼都不吃,這看來不行。他不僅什麼都不想吃,還什麼都不想見,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感覺。在寫給家裡的信中,他告訴安塞爾姆,請他把這封信也讀給退爾聽,替約翰向退爾問好,讓退爾聞一下約翰的信。他在這封信的左上角吐了一口唾沫,在這個地方畫了一個圈,邊上寫道:聞這裡!

當約翰在去朗根阿根時,退爾就沒有接受別人的餵食。那次約翰就該知道,他不能單獨撇下退爾。可他當然必須自願報名,在其他所有人之前離開,也就是說在其他所有人之前參加青年義務勞動軍。他覺得再怎麼快地去也不能算快!是他殺了退爾!不是布魯格先生。14天後母親來信,布魯格先生被帶走了,被宣佈為人民的禍害,因為違反戰爭經濟法,為了暴利囤積牲口。可憐的阿道夫,約翰想著,寫信給母親,請她替他弄來阿道夫的通訊地址。

約翰每次從梯子上下來,把口袋遞給尼克勞斯,他就會看一眼退爾的地方。他曾和退爾一起坐在這棵樹旁的草叢裡,讀了《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3),作了翻譯,又讀給退爾聽,用英語和德語。他還給退爾朗誦了克洛卜施托克(4)的頌歌。退爾喜歡別人給它讀克洛卜施托克的頌歌。約翰從來沒想到過,給退爾念散文。但詩歌讀過。那些流暢的,波動的,歡快的和震顫的詩句,退爾對它們有感受。誰要是對著它念,誰就能發覺到這點。當然,同時得做的是,把一隻手放在它的脖子上,讓它感受到這個節奏。當小安塞爾姆想把退爾埋葬在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樹下時,布魯格先生說,這是禁止的。有狂犬病嫌疑的狗得送到病畜屠宰場。他把退爾扔進了一個鐵皮盆。在杜讚的協助下,他把鐵皮盆運走了。杜贊和其他十個塞爾維亞人和波蘭人現在住在施米德·加勒的倉房裡。

約翰還能兩天不吃飯。這時約瑟夫從奧斯特羅維茨,如他所說,從華沙以南的一個小地方來信,說,小安塞爾姆給他寫了一封非常可愛的信。信的主要內容是:我們不得不讓人射死了退爾。約瑟夫駐紮在一個波蘭音樂家、一個非常出色的爵士號手家裡。在華沙的電台裡,能有規律地聽到他的演奏。在這天晚上,他,約瑟夫,同這個波蘭音樂家一起演奏了來自肖邦b小調奏鳴曲的葬禮進行曲。約瑟夫拉手風琴。當約瑟夫見了阿尼塔母親拉手風琴後,他作了自我介紹,第二天就去敲了維納家房車的門,問,他是否能彈奏一下手風琴,立刻就模仿著拉了「帕羅瑪」。然後他乞求著買一架手風琴,幾個月後他就能用手風琴演奏幾乎所有曲目。

儘管他實際上是從頒獎儀式上直接跑到了火車站,途中沒有停留就坐車返回,約翰從施特拉爾松德回來得還是太遲了。可母親安慰說,約瑟夫在他上前線之前的假期裡,實際上只是在彈鋼琴。音階練習,約翰說。母親點點頭。復活節前一周的四天假期裡,約瑟夫也在家,讓人覺得,約瑟夫回家只是為了練習音階。尤其是反向音階。那是約翰沒練成的四個或五個b』s。儘管右手小指的肌腱曾受過傷,但約瑟夫能讓這些音符像珍珠滾落般地從自己手指下流出。在軍營操場上練習行禮時,他那個突在外面的手指起先造成了麻煩。為了讓他通過,每個折磨人的教官首先都得親自把約瑟夫的小指頭壓回規定的位置,然後不得不承認,一旦把它放開,它就又歪到邊上。有人說,倘若在和平時期,有這樣一根不聽話的手指,約瑟夫不會被接受到一個預備軍官訓練班裡。

從復活節前的星期日到耶穌受難節,約瑟夫突然不再是一個17歲弟弟的19歲的哥哥,不再是一個為了一丁點兒小事和別人爭吵、總是拿走別人東西或讓別人幹那些他自己不願幹的事的人。約瑟夫一下子變得可以信賴了。他突然想從約翰那裡知道的一切,關於約翰的一切。除了對瑪格達,約翰為她和給她寫詩,約翰還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承認過,寫詩是他最喜歡做的事。現在,他可以向約瑟夫坦白這點。約瑟夫沒有笑,相反很認真地、但又不是太認真地,不過肯定沒帶一絲嘲諷地說:你可以什麼時候讓我看一下。約翰沒能回答。也許他當時滿臉通紅。

當約瑟夫回伯布林根時,約翰送他去了火車站。黑色制服上的帽子約翰不喜歡。在那太僵直、太圓和太死板和即使是綠色的帽子下,是一個熠熠發光、非常呆板和顏色更黑的帽舌。他將得到的山地步兵帽,線條會更流暢,尤其是更軟,也就是說更服帖。不過,約瑟夫的頭更瘦削一些,朝外撐開的寬帽比較容易接受。在約翰那圓腦袋上放這麼一頂僵硬的帽子——這無法想像。約翰有時心想,要是他在鏡子裡打量自己,別人可以把他的圓腦袋看成一個臃腫的龐然大物。儘管他幾年來能把車皮卸空,把煤袋放到肩上,扛上閣樓或扛下地窖,全身除了手臂肌肉和肩膀骨骼,幾乎沒有形成其他什麼部分,讓人覺得他有力氣。要是他現在從早上7點到下午3點半同杜贊一起,把320公擔的煤球從火車車皮裡用鐵鍬鏟到魏貝爾的車上,接著下午4點的貨物列車又放下一個有370公擔無煙煤的車廂,而他們得在夜裡11點半以前把車皮卸空,可在這漫長的一天裡只有瑪格達的兄弟沃爾夫岡能幫兩三個小時的忙,他就會第二天在信裡對約瑟夫列數他的工作成績,因為他知道,約瑟夫會對此感到驚訝。以前較弱的約翰,今天能卸空兩個車皮。從上午7點到夜裡11點半。約翰覺得,沒有他做不成的事。而一切做得又比任何人能對他期待的要快。他想讓人吃驚。讓所有人。最想讓母親。事實上只想讓她一個人吃驚。所有人都該喝彩。不過不是為他。為他的話其實只是為她。

有時約翰覺得無法繼續留在梯子上,他的內心就是這麼感覺到的。他急急跑下,先把裝了一半蘋果的口袋扔給尼克勞斯,然後想跑開,去他的本子那裡,去寫他的詩。可隨後他還是重新登上梯子。他得做完。為了她。

約翰最喜歡摘下那些紅得發亮和完全橢圓形的路德維希王子蘋果。它們一個比一個漂亮。可以看得出,這個品種的蘋果味道有多好。在此期間,他已不需要別人給他支著梯子。他從青年義務勞動軍返回,在房前走道上第一次碰到公主——她現在為承租人洗碗——被她用她的一隻眼睛從頭到腳地打量。他用自己的兩隻眼睛打量她。她一頭燙髮,鬈曲濃密。就像那時小丑奧古斯特一樣。然後她開口:啊,痛苦可以舒解了。而約翰說:阿德爾海德公主,您好嗎?她沒有回答,一直還在上下打量約翰,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然後又說:要是現在不發生些什麼事,約翰對她來說就太老了。說著笑開了。她從來不是真的笑,只是發出哈—哈—哈—哈的聲音。而且哈—哈的笑聲從來不超過四下。然後說:嘿,你這個小子,腿抬起,愛在召喚,領袖需要士兵。啊,痛苦可以舒解了,約翰以她的口吻說。當他把腳踏上樓梯朝上走時,她在他身後大聲說,你可以在月光下碰到我。現在只缺少這麼一句:要是這樣的人還活著,那麼席勒就得去死。然後她的名言差不多就用完了。不過他感到,他不想走上樓梯,寧願留在公主身旁。也許還有一些他已經忘了的名言。其實,別人說什麼話,都是無關緊要的。可公主是如何說出她名言的!她又是怎麼站在那裡!最後踮起腳尖,雙手左右搖晃,像是在水裡。不一樣的眼睛不再讓人感到痛苦。燙起的鬈發中和了一切。那個太大的嘴巴。難道他忘了,公主有一張巨大的嘴巴?自戰爭開始起她名叫「斯圖卡」(5)。除了母親,所有的人都以這種幾乎垂直向目標俯衝的戰鬥機的名稱叫她。不過,是真的,往哪裡看,都是女人。當地擠滿了女人。而她們的穿戴,是這裡當地的女人從來沒有過的。到處是大城市女人。被炸得一無所有的人。難民。也許這些衣服是她們自己做的,想看上去像希爾德·克拉爾,像漢西·克諾特克,像伊爾莎·維爾納,像布麗吉特·霍爾奈,像馬裡卡·勒克。大膽的衣領和腰身和鑲邊和翻口。每個人都拖帶著二至四個孩子。

約翰得在萬聖節前摘完這些蘋果,因為否則母親會在去教堂的人面前感到難堪。沃席捨剋夫人的孩子們在這些樹下等掉落的蘋果。他們在魯爾區被炸得一無所有,現在被安置在以前是廄捨的擴建住房裡。那原來是馬廄,母親把它租給了梅爾特雷特先生,用來生產地板蠟。目前東西被炸光的人比地板蠟重要。沃席捨剋夫人和她的三個孩子居住在這間擴建平房右面的一半里。左邊的一半一直還是豬圈。眼下一隻母豬在裡面餵養著19隻豬崽。曾經是24只小豬,5只被它壓死了。約翰和尼克勞斯輪換著在那裡值班,把小豬挪開。不過,要是一不小心打個瞌睡,就又有一隻豬崽死在龐大的母豬身下。他們希望能幫助12至15只最強壯的小豬度過難關。每當孩子們睡著,隔壁的沃席捨剋夫人就開始接客,並為此收錢。師傅,夥計,學徒,度假者,農民,雇工,還有學生,晚上悄悄地溜到她那裡來。裝有鐵柵欄、寬而不高的窗子被紅窗簾拉住。但是廄捨和廄捨之間的牆壁很薄,所以,每當輪到約翰在母豬身旁值夜,儘管隔壁大眾收音機不停地播放著節目,他還是不斷地聽見讓他清醒的話語和噪聲。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一片陌生土地上的科學旅行考察者。要是沃席捨克先生從俄國回來兩個星期,沃席捨剋夫人,一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沃席捨剋夫人個子真的很小,可沃席捨克先生長得不比他夫人更高。他的眼鏡片非常厚,別人根本無法想像,透過它們他居然還能看東西。而且他人還在俄國。盧西爾只能說幾個德語詞,但能用手勢表現和模仿所有進廚房的人的特徵。要是沃席捨剋夫人經過,她會用左手那白淨的幾個小小的手指,彎成小管子,然後把右手的食指伸進。盧西爾的頭髮比米娜還要紅。米娜早就成了阿爾弗雷德的妻子,給這個早就應徵入伍的人照料在霍恩羅伊特的農莊。盧西爾的皮膚比米娜更亮。實際上盧西爾是白皮膚人。她有著白雪公主般的皮膚。來自巴黎。23歲,離了婚。每個提到盧西爾的人都會說:巴黎,23歲,離婚。自從盧西爾主管了廚房,公主有了一句新的箴言:見鬼去吧巴黎,倫敦更大。現在她用這個句子表示她全部的不滿。見鬼去吧巴黎,倫敦更大。也許盧西爾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聽懂這句針對她被造出的句子的人。盧西爾現在給承租人做飯。當約翰在菲斯滕費爾德布魯克當青年義務勞動軍和箴言作者時,母親把旅店租給了他,因為,在4月的一個夜裡,他在弗裡德裡希斯港的兩個旅館被炸彈夷為平地。從青年義務勞動軍回來後,約翰同母親住到了8號和9號房間。8號房間被用牆板隔成了兩間屋子。在較小的那間裡睡著盧西爾,另一間裡現在是一個小爐子,一個沙發和一張桌子,還有祖父留下的那個單薄的櫻桃木櫃子。約翰就睡在沙發上;母親和安塞爾姆睡在9號房間。約翰已經不能到樓下廚房去,坐在凳子上裝讀書,聽那些男人背後怎麼談論盧西爾。不過,到了夜裡,要是他沒在廄捨值夜,緊睡在木板牆邊上,能聽到盧西爾發出的所有聲響。他聽見,她如何在床上翻身。他聽見,她有時會嘟噥著「回來」或者獨自哼唱小曲。他想像著,她知道,他現在在傾聽。啊,她嘟噥和哼唱,是因為他在傾聽。然後他也在自己沙發上重重地翻身,弄出聲響,嘟噥出什麼,當然不是「回來」。他嘟噥著「啊,索羅米喔」。「啊,索羅米喔」的調子曾清楚地讓他獲得了男高音獨唱的成功。不過,就是對他那形式上因真摯而不能自持的「啊,索羅米喔」聲,盧西爾也沒有反應。離盧西爾這麼近,可還是被一堵牆同她隔開。他無法入睡。他不得不擺弄他那一直還沒有名字的性器官,也就是所謂的IBDIB,長久不停,直到自己想嘔吐。這時他就想像著,他要超越目標。就像《電影新聞週報》上報導的短跑運動員,在最後的十分之一秒裡還想把自己的身體扯向前方,似乎他們必須在最後的瞬間超越自己。超越目標,超越目標,超越目標。

在此期間他和瑪格達外出。第二個沃爾夫岡的妹妹。也來自魯爾地區。不過來自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家庭。顯然,如果說誰的家在魯爾區,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沃席捨剋夫人和她的孩子們,他們看上去似乎不能每天洗澡。要是他們哪天又洗了澡,人們就會驚訝,要是建築師施萊格爾先生還活著,他立刻會大聲說,佩服,佩服,佩服。

瑪格達和沃爾夫岡確實儀表非凡,長相最美。要是他們早上一起去趕火車,約翰不知道,他該把自己那貪婪的目光投向誰。當然,寫詩他只為瑪格達。他沒有一天不給她寫詩。不過,最多十首中的一首他會放入她手。他清楚地感到,每天把他寫下的東西給她,這沒好處。有時,他坐在床沿上想著瑪格達,不寫下五首或六首詩,就無法停筆。在膝蓋上。在防水封面的本子裡。在瑪格達身上他體驗了這麼多,為了能完全地感受,他必須對此作答,進行揄揚。語調自然總是由他正在讀的詩人而定。除了詩歌,他其餘什麼都不讀。報紙上登載的一切,不堪一讀。小說,不堪一讀。剩下的只有詩歌。從父親留下的書裡,他只拿出詩歌集。在家鄉炮兵部隊,在青年義務勞動軍,他只讀詩歌。他寫的詩又比讀的多。緊接著一首讀過的詩,他至少會寫出要不是兩首,就是三首詩。上面,空中飛過的銀色轟炸機發出著超凡的嗡嗡聲,下面,他折斷著路德維希王子蘋果的梗子;即便這時,他心裡的詩歌也沒停下。有時,他以比敏感漂亮的紅蘋果能接受的快得多的速度,跑下梯子,把口袋甩過頭頂,遞給尼克勞斯,惹得他提出抗議,因為蘋果需要小心伺候,然後他飛快上樓,從後樓梯進屋,跑到二樓,從祖父櫃子抽屜裡扯出本子和鋼筆。這個櫃子放在這個分隔出的房間裡,因為它這麼漂亮,讓其他所有的傢俱相形見絀。他把這首最新的詩寫下,為了不讓一個字丟失,讓每個字出現在它的位置上。但寫字的速度比他的奔跑要慢,他莊嚴肅穆地寫著,因為他心裡一股崇高的感情油然而生。詩歌恰恰是莊重的。自己的也是。然後它站在那裡。以字母的形式。它們沒有父親的字母那麼龍飛鳳舞、形體圓潤,可它們更具有父親那樣的飄逸線條而不像母親那更是互相擠壓的單個字母。在此期間,母親寫的東西僅由單個字母組成,而每個看上去都像是受到了擠壓,合在一起,實際上看似一片哥特式廢墟。母親已無法模仿別人簽名。莊重地寫完了他的詩後,約翰以比跑來時慢得多的速度回到果園,爬上梯子。要是他重新把漂亮的紅蘋果放進口袋,剛剛寫下的詩會從他嘴裡冒出。當然聲音很輕,不過更加經常,喋喋不休。

那從我血管裡流過,

那不是塵世的焰火,

那東西現在把肉身扯向肉身,

放逐著受讚頌的精神。

河流毀滅又祝福地翻滾而去,

給意願一個可怕的必須。

它給火的圖像製造混亂的場所,

讓我們非常地不知所措。

當他落筆時,他覺得席勒和瑪格達離他一樣近。也許席勒比瑪格達更近些。

倘若世界沒有攜帶你的標誌,

倘若你不再表彰每種價值,

倘若美好不受你的光芒照映,

一切意義對我來說就已被毀,

我就不願繼續活命。

當然,他開始寫詩,是在認識瑪格達之前。那是一個早晨,瑪格達從沙格家順著冷杉樹林走來。一見到她,他就立刻明白:這是一個能接受他詩歌的女子。大家擁向學生列車,可她還站在那裡,似乎根本不願同去。她舉止端莊。他曾經稱許過一個人「俊俏」嗎?這個瑪格達他得以「俊俏」來稱呼。如果不是用「高貴」。她的頭髮看上去自然地被形成一個橢圓,只是為了能環繞她的臉龐。不過是鬆散地環繞。不是貼緊地圍圈。這個橢圓在脖子上聚在一起,成為一條辮子,但又不是真的辮子,而是一個莫扎特辮子(6)。她那深褐色的天鵝絨衣服上閃爍著金色的刺繡。她臉上透出著一種嚴肅,似乎體現出一種要求,別人只能用詩歌同她進行交流。這是約翰的感覺。終於!終於有一個收信的女子。能得到理解的希望,讓他感到振奮。自從他在林道上學以來,他沒有再同女孩一起出去過。在林道認識一個女孩,這無法想像。而且他也不是一個少年隊或希特勒青年團的頭領,官位顯赫。他們容易一些。一年前的夏天,他在輪船跳板上,剛往水裡扔下他的釣竿,「王冠花園」的女兒和醫生的女兒從陸地方向出現;兩個人也在林道上學。見到她們兩人走來,約翰馬上重新取回釣竿,快速地把蟲子從魚鉤上取下。正在這個時刻,兩個女孩經過他的身後,但沒有停住,也沒有叫他的名字。這理所當然,因為他們每天坐同一趟火車去林道,又重新返回,情況也是如此。她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正好駛來並靠岸的輪船上。現在約翰看到,兩個女孩在等兩個林道的少年隊頭領。他們站在船上,深色的制服外是土色的披風,每個人都揮舞著一隻手臂。兩個穿制服的人把手舉過帽子揮動,看上去非常帥。手臂停在空中不動。兩個女孩拚命晃手。然後穿制服的人來到跳板上,互相握手,起身,朝陸地走去。約翰及時地把沒有蟲子的釣竿重新扔出,裝作心無旁騖,眼睛只是注視著他那瘋狂地晃動的軟木塞,好像天知道多麼大的一條魚現在上了鉤。約翰當然知道,這只是剛剛靠岸又離去的船在作怪,它引起的波浪和漩渦讓軟木塞瘋狂跳舞。可他現在需要一個吸引他注意力的機會。等他們在他身後離去後,他才在後面打量他們。他們走了,這他能聽到。兩個林道的小伙子作為頭領,穿的制服褲子帶有向外撐開的稜角。人們稱其為馬褲。與此相配的有長統靴。他們就踩著這樣的靴子隆隆地走過跳板,而兩個女孩在一旁體態輕盈,飄然而去。約翰這才發覺,他光著腳丫子。不過,那是大熱天。最美的天氣。村裡沒有集合點名。他認識這兩個林道的頭領。他們在林道的學校裡比他高兩級,一個叫烏爾曼,一個叫杜姆勒。他們穿著制服和靴子,外加披肩,坐船來這裡拜訪這兩個女孩。當他們經過他身後時,一女孩說:一個四眼男人,只是我的遺願。好吧,這不是他的幻覺。他聽見了。他也知道,兩個女孩中的哪個說了這只能是針對他的這句話。這時他終於收起釣竿,低垂著頭,似乎尋找著什麼丟失的東西,順著青苔小路回家,因為在這條路上最不可能同別人相遇。在防水封面的本子裡,在新的一頁上,他寫下這首迫切的詩:

呻吟的狹窄迎著光亮

奢華的空虛萬紫千紅

詩歌永遠飽受磨難

黑暗贏得你的專寵

別人不會把你原諒。

要是沃席捨克出現在她廄捨的門口,叫喚孩子,或者黑林夫人穿著高跟鞋噠噠地急速走過,他的詩歌就有一次休息。黑林夫人住在隔壁的房子裡,在房屋的地下層,以前菲爾斯特夫人和她的孩子們住的地方。黑林夫人來自柏林。她丈夫拍戰爭照片。不過只拍空戰。他常常能一個人降落在弗裡德裡希斯港,過來探望他的妻子。一個光頭、總是有些微笑的男人。黑林先生抽煙和喝酒一樣多,但和他妻子相比,他喝酒和抽煙要少的多。他夫人是瓦塞堡有史以來化妝最濃的女人。或者是他在餐廳裡,或者是他的妻子。如果是他在,那麼就意味著,她同沃席捨剋夫人一樣有客。不過黑林夫人以前是舞蹈演員。她不像沃席捨克那樣矮小,臀部肥大,她也沒有孩子,可這個世上化妝最濃的女人走在世上最高和最尖的鞋跟上。穿著這樣的鞋子還能走路,大家每天都為之大驚小怪。

黑林先生和黑林夫人從來不一起走進旅店,要是進來,兩個人總是各自獨立地站在櫃檯的同一個地方,在正面。他和她從來不坐。只要他們留下來喝酒,就一直站在那裡。啤酒或燒酒。就他們兩個人喝的東西來看,別人無法判斷,這是星期天還是工作日。這是被送來的人和遷移來的人身上的一個標誌,他們中間那些薪水好的人即使在工作日也打扮得和星期天一樣,而窮人即使在星期天也穿得和工作日一樣。男人們在圓桌旁當然談論,在黑林夫人那裡經歷如何。不過從不當著黑林先生的面。黑林先生要是喝啤酒或燒酒,他唯一的話題是他的妻子。他稱讚她,頌揚她,說她在柏林曾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以後才成了酒精的犧牲品。一個戰爭的惡果。儘管聽著這些話,約翰還是無法斷定,是黑林夫人更看不起那些去找她的男人,還是那些男人更瞧不起她。圓桌旁的男人們讚美黑林夫人的程度,就像她蔑視他們的程度一樣。沒有對她的讚美,他們就無法蔑視她,沒有對她的蔑視,他們就無法讚美她。但黑林夫人可以蔑視她的顧客,不用對他們進行讚美。她從不提名字,可從她那過度化妝的嘴唇裡冒出的,儘是對男人的譏諷。圓桌旁的人對此大笑。森佩爾的弗裡茨叫著:可她給了我們。因為黑林夫人和她的顧客,出於一種約翰不明白的原因,在互相蔑視方面必須要超過對方,這就形成了一種奇特的蔑視潛能。但是,不管形成的是什麼,同黑林先生心裡充滿的蔑視相比,它什麼都不是。這種蔑視表現在他談論他妻子的顧客,當然不提名字,和談論他妻子的時候。他不為任何事生氣。他幾乎不說出任何東西。可他蔑視。這旁人看得出。他的嘴是一條沒有嘴唇的平線,要是黑林先生蔑視,它就微微顫動。這已足夠。

約翰聽著一切,記錄下一切。他不知道,為什麼,派什麼用處。可這同研究有關,這他感覺到了。這同詩歌毫不相干。只有瑪格達同詩歌有關係,就像詩歌僅同瑪格達有關係一樣。

每個星期天從教堂出來後,只要他覺得在墳墓旁站的時間已經夠長,而鄰近墳墓旁的人又發覺不了,他就飛快地跑回家,跑進被分割的8號房間,從櫃子抽屜裡取出他在過去一星期裡寫下、在星期六晚上謄清的詩歌,給瑪格達帶去。

要是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村裡人就說,他在巴結她。公主表面上只是洗碗,可實際上知道一切。有一次她在走道上碰到約翰,對他說,他是否一直在巴結那個外面的女孩——我們已經知道,方向諾嫩霍恩那裡——而他表現的比自己本身粗暴,用食指鑽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做了一個盡可能醜陋的鬼臉。公主在他身後叫著:我說過,每把掃帚都找得到它的把手。哈—哈—哈—哈。要是牽涉到姑娘或女人,有些詞彙約翰無法忍受。要是有人說,他同瑪格達走在一起,他會一聲不吭。他不會這樣表達自己的意思。可他不願意被人稱為「巴結」。可他自己對此也缺少詞彙。正因為如此,他寫詩,並把它們交出。一點兒也看不出,瑪格達是否讀了他的詩,這些詩歌讓她喜歡還是不喜歡。約翰更是為這樣的矜持感到高興。要是他正好沒在作詩,他能想像,對一個並不認為詩歌是最重要東西的人來說,受到別人這樣的糾纏,會是一件尷尬的事:

鞭打你那輕快矯健的

拉車牲口蓬亂的軀體,

用尖利的呼喚

把它們趕向你的熱火之巔。

對他的詩作瑪格達無話可說,這他恰恰能想像。可是,不再把詩歌帶給她或者根本就不再寫詩——這他無法想像。

瑪格達當然也在教堂,受到了約翰的注視。等約翰從家裡取來他的詩歌,她一直還坐在鋼琴旁。以向她母親問候的借口,他先跑到廚房,確信瑪格達的母親在忙著幹活,然後盡可能無聲無息地回到客廳,把上一個星期寫的詩放在鋼琴上的樂譜上,站到瑪格達身後,觸碰她的頭髮,開始用手,然後用嘴。還到了她脖子上。用手。唯一的一次還到了她的衣領下。用一隻手。順著脖子滑下,然後馬上朝前,向下,方向胸脯。瑪格達立刻停住彈奏,約翰嚇了一跳,把手抽回,瑪格達繼續演奏。她的母親大聲問,約翰是否願意留下吃飯。謝謝,不。樓梯上他還遇到第二個沃爾夫岡。在此期間他同「王冠花園」的女孩外出。她也不是當地人,甚至信仰基督教新教。怎麼樣,妹夫,沃爾夫岡說著再次同約翰一起走下樓梯,坐到圍繞著一根粗壯的樹幹安放的椅子上,用手拍了一下自己身旁的座位讓他坐下,約翰聽從。然後他們說話。沃爾夫岡開頭。因為他以後想學醫,所以現在就已經最喜歡以診斷的方式說話。約翰感到什麼,他為什麼感受到他感受的東西——沃爾夫岡能說得非常準確。最喜歡用拉丁語。他們在椅子上坐了好久,然後他們打算往村裡走,到約翰的家門,再折反,然後再回去。就像以前和阿道夫一樣。因為沃爾夫岡也在林道上學,他就代替了阿道夫。如果不是沃爾夫岡的母親,當他們第三次或第四次地準備轉回時,從露台上抱怨說,飯都涼了,他們會永遠地走下去。

約翰放學後總是得卸煤和送煤。沃爾夫岡一知道這件事後,就參與了進來。而且興奮地把運煤的事當成了某種體育運動。因為車皮太少,車皮現在總是半天後就必須卸空。以前,一般總是24小時後才必須支付逾期卸貨罰款,現在是8小時,而且罰款比以前多三倍。所以,不能去上課。他們做的事,被稱為「為戰爭服務」。自從約瑟夫應徵入伍,約翰到了15歲後,有了一張駕駛證,允許駕駛新的機動三輪貨車。因為沃爾夫岡在後面的廂板上跳來躍去,讓車子保持平衡,儘管三輪貨車有不穩定的毛病,約翰能加速拐彎。只是為了嚇唬別人或至少讓別人吃驚。沃爾夫岡是個天生的運動員。同第一個沃爾夫岡一樣長著一頭黑髮,但不是直髮,而是鬈發。幹完卸煤的活兒,他們就在淋浴房裡互相用橡皮水管沖洗。約翰避免看沃爾夫岡身上那被阿道夫稱為男性的東西的部位。約翰抵抗著,不朝那裡看。他從來沒有機會嘗試,通過不經意的、不洩露任何意圖的言語,成功地讓沃爾夫岡和他一起去火車站廁所。那是一間獨立的小屋,沒有門的入口處有一根巨大的金鐘柏樹幹擋住過路人的視線。約翰曾說服阿道夫到那裡,並走了進去,沒讓阿道夫知道,約翰打算做什麼。然後他們站在塗過瀝青、聞上去更是有瀝青而不是小便氣味的又黑又亮的牆前,約翰嘗試引誘阿道夫一起做比小便即撒尿更多的事。有時他也成功。可約翰感覺到,要是他想動阿道夫的男性時,阿道夫鄙視他。所以,要是他把阿道夫領到金鐘柏樹幹後,拽到瀝青牆前,每次做的事都比他打算的要少。無門入口前那巨大的金鐘柏樹幹吸引著約翰。獨自一人或同別人一起,他在懺悔凳上這麼說。金鐘柏的枝葉如此茂密,讓人既看不見樹幹也看不枝椏。要是把手伸進金鐘柏,就是把手伸進了綠、發出香味和柔軟的東西。那不是毛髮?可是,把沃爾夫岡引到金鐘柏後面去,這既不可能也無必要。沃爾夫岡比他大一歲,已經剃鬍鬚。是瑪格達的哥哥。真想這樣。女孩優先。現在。儘管沒有完全聽懂,約翰還是聽到了一些。女孩和男孩中突然只剩下女孩,儘管到現在為止,他從女孩們那裡得到的要比從男孩們那裡得到的少。有一次他寫了四句詩,那是他永遠不想讓瑪格達看的:

我經常暗地裡自問,

你心裡大概想著什麼,

你心裡愛情是否破曉,

你是不是木條我是不是葡萄。

不過,不管是貝爾尼對沃席捨克說的話,還是約翰在黑林夫人身上觀察到的事,都沒有讓他心動。只是引起他研究的興趣。公主,是啊,公主則不同。公主是一種擠壓,一種衝擊。俯衝轟炸機這個名稱合適。儘管如此,給公主一首詩,這無法想像。給盧西爾?她還沒花過一秒鐘時間留意,另一邊睡的是誰,是誰把被子弄得窸窣作響,重重地翻身,獨自言語,歌唱和吹口哨。從隔壁傳來的聲音,沒有一下是可能是對此作出的回應。就是她的目光對一個17歲的小伙子來說,已無法譯成德語。真正的紅頭髮下是真正的綠眼睛,白得不能再白的皮膚。不管發生什麼事,盧西爾總是撅起嘴巴,抬起眼眉。甚至在那個除夕夜也是這樣。那天,駐紮在體操房的士兵喝多了酒以後,擁進廚房,想認識一下做出世上最好的意大利冷菜和最好的俄羅斯雞蛋的法國女廚。盧西爾爬上了這時已經冷卻的灶台,撅起嘴巴,用湯勺朝士兵們打去,打得他們跪倒在廚房地上,唱起了「回家吧」的歌。盧西爾然後揮著湯勺當了一回指揮。也許女人就是無法接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們是否會對約翰最感興趣的事情感興趣,或著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興趣。是的,要是為此付錢的話。瞧一下沃席捨剋夫人,黑林夫人,或度假的士兵們在圓桌旁談起的妓院女人。當然,這一定是些非同尋常的女人。埃迪·菲爾斯特已經是少尉。他在圓桌旁斷言,這些女人能用她們的下唇從桌面上取走5馬克的硬幣。至少在巴黎她們能這樣。

他不能對瑪格達這樣。瑪格達或者坐在鋼琴旁,或者跪在教堂凳子上,或者在青苔小路上走在約翰身旁。他沒有把握,她會不會也想到他如果一不留神就會不斷想到的事。也許沒人會像約翰那樣,這麼不停地想到這個。在懺悔室裡,這被稱為淫蕩,每次都破壞了他的徹底悔過,也就是說赦免和聖餐儀式。他早已習慣,他為聖餅張開嘴巴,而沒有得到使人神聖的寬恕。報應將來會向他顯示。以後,在永恆中。其實世人就是朝著這個方向活著。

母親非常明白地告訴他,在這裡短暫的人生中,由於深重罪孽而破壞整個永恆,這多麼愚蠢。尤其是,倘若這樣,人們在那裡就無法見面。那裡會缺少他。母親會在天上徒勞地把他等待。直到最後她才會知道他的情況。可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當中,他就是最不能告訴她,他不斷地想著的是什麼。有一段時間他希望,把阿道夫扯進那個日夜糾纏他的淫蕩氛圍中。在去年,11月,他做過最後一次嘗試,同阿道夫一起擁有這最重要的東西。嘗試可笑地失敗。事情是這樣的。體格檢查又一次把同學們聚集在一起。體格檢查的那天,對約翰來說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恐怖日。同阿道夫,路德維希,這個和那個赫爾穆特,同貝爾尼,吉多和保爾,同他們一起脫得一絲不掛!約翰知道,要是他見到別人那顯著的垂飾物,他的IBDIB不會安靜。他一想到他們的部分,他的部分就腫脹,豎起,愚蠢地指向前方。越是不允許,他的部分就豎得越快。然後還得去大廳,跑到一個個桌前,見委員會成員,軍醫,護士,記錄員和別的人。為了能安靜,約翰一大早兩次超越終點。在那裡,他一直更多地看天花板而不是看別人,命令自己想一些能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景象。比如,1月底的有一天,他同利希滕施泰格爾的赫爾穆特在一塊大浮冰上漂了下去,進入濃霧;他們弄不清了,陸地在哪個方向。要不是一陣風幫忙吹散了迷霧,他們也許會在2平方米大的浮冰塊上被凍僵。借助這樣的想像和某種最深切的不在場意識,他做到了。他的部分沒有造反。然後大家喝了酒。經過體格檢查和被診斷為「適於戰時使用」,該允許喝一杯,盡情地喝。適於戰時使用,這得慶賀一番。阿道夫用酒精把自己灌得無法走路和不能說話,只是吃吃地傻笑。約翰成功地把他帶走。自從約瑟夫當兵去以後,他一個人睡在9號房間。可阿道夫喝得爛醉如泥,甚至多脫些衣服都做不到。他倒在了約翰的床上,立刻鼾聲大作,然後又嘔吐。約翰不得不把他和自己的床鋪清理乾淨。這最後一個阿道夫之夜,不是一個美妙的夜晚。他用濕毛巾把阿道夫的嘔吐物抹在一起,帶著包在一起的嘔吐物穿過黑暗的走廊,悄悄溜到洗滌槽。任何躡手躡腳都無法避免樓板發出咯吱聲。所以,他每時每刻都擔心母親會被驚醒,然後她會出聲問:約翰,怎麼回事?沒什麼事,他會這樣回答。這時他想到了適於戰時使用的診斷,他笑了。阿道夫吐了一床,這她早晚都會知道。阿道夫自願報名,參加高炮部隊。約翰壯著膽子問了一下:為什麼這樣?懦夫和膽小鬼才報名參加高炮部隊。誰報名參加高炮部隊,就以此供認,自己不願上前線,該別人上前線。要是約翰正好也不想上前線,他永遠也不會以報名參加高炮部隊的方式,來承認這點。別人開往前線,而你躲在某個防禦工事裡,朝天放炮!阿道夫真做得出!而且對此沒有一句解釋的話。顯然,約翰怎麼想,這對他來說無所謂。

第二天早晨,一個來自蓋瑟爾哈茨的電話排除了其他任何話題。被稱為堂兄的叔祖被關了起來。從此刻起,談起他,母親只是說可憐,可憐的安塞爾姆。9歲的安塞爾姆,一直還經常地被她牽在手上。他知道,可憐的安塞爾姆,這不是指他。有多少事要感謝這個堂兄,可他被關了起來。在羅滕堡的監獄裡。約翰最後從這個被稱為堂兄的叔祖那裡得到的東西,是一件色彩明亮、得體合身的雙排扣衣服,如此漂亮又貼身,這樣的衣服,除了約翰只有約翰內斯·黑斯特斯(7)在他的電影裡對著女人唱歌時才穿。在他的16歲生日時——約瑟夫已經在他的坦克部隊——約翰單獨一人,被允許在旺根的佈雷德爾那裡挑選衣服。他穿著每件衣服給雙膝叉開坐著的堂兄看。儘管沒人說出,為什麼這個蓋瑟爾哈茨的安塞爾姆為什麼被關了起來,約翰漸漸地還是知道,這個堂兄觸碰了,或者糾纏了,或著糟蹋了在他那「阿爾卑斯山蜜蜂牧場制酪場」工作的制乾酪工。在談到他時,堂兄現在被借助一個法律條款提及。他是一個第175條。男人們提到這個,會表現出一臉的譏諷,女人們則覺得他可惜。這樣的不幸,母親說,這個可憐的,可憐的安塞爾姆。要是母親同奧特馬爾·勞赫勒,一個她叔叔給她選中的制乾酪工結婚,他就會讓她繼承「阿爾卑斯山蜜蜂」,連同黑光閃亮的鋼琴,有紅色護套的椅子,帶有4卷本瑞士歷史書、24卷燙金亞麻布脊封面的《邁耶爾百科全書》和多層小說的玻璃門的書櫃,另加一架落地大座鐘。它總像是從夢中醒來,但時不時地還會敲上一下。母親曾給這位叔叔管理過幾年家政。奧特馬爾·勞赫勒是她叔叔最年輕的制乾酪工。只要花兒盛開,就曾把花送進她的房間。他住在阿姆特采爾。要是他早上5點半從那裡去蓋瑟爾哈茨,就在路上摘花。因為這些花,他每次都得繞道。因為他不能拿著花束從街上、從正門接近制酪場。其他制乾酪工和運牛奶來的農民們嘲笑他。他每天在那個地方繞道,從草地的一邊,也就是從後面繞到住房那裡,然後又以某種方式悄悄進入奧古斯塔的房間。花瓶總是被母親從床頭櫃放到桌上,現在又被插滿摘來的鮮花後放回到床頭櫃上。奧特馬爾從來不說什麼,可他總在自己的紐扣洞裡塞上一朵花。要是從他的制乾酪工工作服紐扣洞裡露出一朵草地丁香,隨後在奧古斯塔房間裡,一束草地丁香就會在床頭櫃上閃閃發亮。

她覺得奧特馬爾不錯,可她接到來自瓦塞堡的信,而她又逢信必回。當然她每次給自己留有時間。她很想立刻回信,可她要求自己,在收信日和回信日之間至少等上一個星期。她認為這樣才對。對新來的信,她每天至少要看上一遍。每次重新看之前,她會先打量它,像打量一幅畫。紫色的墨水。特別的字母。用鵝毛筆寫成,筆觸細膩,但是也能非常粗重和放達。親愛的奧古斯塔!他是唯一一個不簡略她名字的人。自神甫以來的第一個人。神甫也說奧古斯塔。當這個瓦塞堡的寫信人第一次來到屈默斯威勒購買蘋果時,奧古斯塔的母親邀請他到家吃午後點心。典型的母親的母親。母親的父親從來不會就這麼邀請別人來吃午後點心。可母親的母親的娘家姓是梅斯默,很久以來這是個牲畜商家族;同翁希切勒農莊相比,在赫米希霍芬,梅斯默的田產是一座莊園住房。安娜·梅斯默是第一個把一匹馬帶到翁希切勒農莊裡的人。她的婆婆,奧古斯塔的祖母,雖然來自布魯格阿赫,可她看起來居無定所。她帶來的東西主要是烏黑的頭髮,李子般形狀的眼睛和不怎麼白的皮膚。名字聽上去已經不是本地人:埃姆裡茨。令人驚奇,儘管有這麼一個祖母,奧古斯塔幼時對吉普賽人有著無法抑制的恐懼。每天晚上上床睡覺以前,約翰都要蹲下,看床底下有沒有吉普賽人或其他什麼讓人害怕的傢伙。這是他從母親那裡學到、接受和保持下來的習慣。當約瑟夫還和他同住一屋時,約翰一直由於這點受約瑟夫的嘲笑。在瓦塞堡,在二樓,誰會跑到床底下去!約瑟夫顯然沒有約翰和母親那麼膽小。母親對時刻可能發生的災難的害怕,不是從她的母親那裡繼承來的。那個赫米希霍芬的女兒幼時生活富裕,無憂無慮。這種害怕是從她父親那裡繼承過來的。而這可能是他的母親,那個長著這樣或那樣形狀眼睛的黑髮特蕾澤·埃姆裡茨帶來的。奧古斯塔在整個兒童和青年時代,擔驚受怕地彎腰朝床底下看,去尋找可怕的親戚。據說,那個嫁妝豐厚、帶著一匹栗色馬從赫米希霍芬過來的牲畜商女兒不得不經受一場鬥爭,同讓自己大兒子塔德烏斯娶她的黑髮婆婆的鬥爭。她帶來的那匹叫弗裡茨的馬,開始時根本不習慣翁希切勒的馬廄,撅蹄嘶鳴,弄得隔壁小房子裡的母牛幾乎不再產奶。早上,它的尾巴和鬃毛總是有一半絞在一起。獸醫和神甫只能盡力而為。夜間的發作逐漸變少,不過還時有發生。那是一場鬥爭。據說到了長著李子般眼睛的黑髮婆婆去世以後——可那是三年以後的事——這種發作才完全停下。此刻起尾巴和鬃毛不再絞在一起。不過,弗裡茨,那匹栗色馬,從此刻起再也不能過水塘。它受不了自己在水裡的倒影,而河水更是它害怕的東西。倘若野外逢雨,就別想讓它安靜。遇到雷陣雨,它會在草地上的母牛中間尋找庇護。塔德烏斯決定把它賣掉。一個來自羅爾沙赫的牲畜商出手幫忙,帶上了弗裡茨,想在林道把它經過跳板帶上負責運貨去瑞士的渡船的甲板。可栗色馬覺察到了跳板,知道它在跨過水面,就蹦了起來,跳得老高,越過欄杆,掉進水裡淹死了。錢已經支付。以後聽人說,它一直害怕水,因為它預感到了這個結果。聽到這個消息,這個梅斯默女兒跑回自己房間。第二天她給了加特瑙的神甫一些錢,讓他為她的婆婆做了三次彌撒。漸漸地,這個梅斯默家族的女兒成了家裡的女主人,而那個比她個子小的塔德烏斯讓她管理家政。用賣弗裡茨的進款他又買了一匹馬,一匹非常聽話的栗色馬。要是塔德烏斯在泰特南送葡萄酒或啤酒花,又喝了一杯,即使這個農夫在他的椅子上打盹,這匹馬也能找到返回屈默斯威勒的路。葡萄去梗的事現在也被托付給了翁希切勒農莊。葡萄的橡木桶壓搾本來已是翁希切勒農莊的事。然後塔德烏斯當了35年的鄉鎮代表。每日清晨露天裡,他在井邊牲口飲水槽旁洗冷水澡,總是先用冷水澆脖子,由此他一生沒患牙疼病。他的妻子,梅斯默的女兒,樂意款待客人,但說話不多,可還是比他的丈夫塔德烏斯愛說話。他只是幹活,似乎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幹活,每天早上5點去埃克斯森林,帶槍或不帶槍。來自瓦塞堡的水果商兒子接受了吃下午點心的邀請,然後也許很長一段時間,每個星期六下午翻過三座小山,涉過兩條溪水,然後把他的自行車靠在園圃樹籬上,總是在同一個蜀葵開花的地方,拿下褲腿上的夾子,問候奧古斯塔。他沒有縮略女兒名字的字母,這件事可能已經讓這個看重形象的梅斯默家族的女兒有好感。可是,後來他突然不來了。要是星期六下午回家,奧古斯塔還去下面的加特瑙,告訴那個同瓦塞堡的水果商兒子一樣不縮略她名字的神甫,她相信自己犯有罪孽,然後走去,又跑上屈默斯威勒,每次都希望,自行車靠在樹籬上,靠在種有蜀葵的地方。這是一輛獨特的自行車,鞍座下的車槓上固定著一塊黃色的鐵皮,上面用紅色的字體寫著「阿凡提」。當自行車的主人在時,由於高興,她每次都忘記問他,這意味著什麼或是什麼意思。在3個月的7個星期六,園圃樹籬的蜀葵旁,沒有水果商和旅店主兒子的自行車。透過懺悔室那昏暗的欄柵,她說,現在她決定了,她要進修道院。離開懺悔室時,她有這個感覺,神甫透過窗簾縫,目送著她。她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變得重要。我要去修道院,她說。當她跪下懺悔時,她肯定沒有打算說這樣的話。可是,突然,當她訴說著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罪孽時,她突然想起:要是我回家,自行車沒有靠在蜀葵下的樹籬旁,那我就去修道院。她不願意去修道院。可她也不願毫無意義地繼續在這個世界上到處亂跑,倘若事後這輛自行車沒有靠在園圃樹籬上。她22歲。已經工作了七年。在利伯瑙,在泰特南的「狗熊飯店」學了烹飪。她父親的弟弟,那個安塞爾姆叔叔,想讓她同奧特馬爾·勞赫勒結婚。這是來自阿姆特采爾、他最喜歡的制乾酪工。在酒店裡,這個叔叔總是替圓桌旁的人一起付賬。要是有人問他,他自己為什麼不成家,他就會用左手抓著右手背,滿臉的微笑——真的,他把笑容有些拘謹地堆到了寬寬的臉膛上——然後說:我是個太沒有耐心的人。

她不能每個星期六從蓋瑟爾哈茨跑回家。這太遠了。可是,在那個星期六,她突然,非常突然地請求叔叔,讓她回家過週末。他用自己的福特汽車把她送到旺根,她從那裡坐火車去上賴特瑙,然後跑過下賴特瑙,貝希特斯威勒和裡卡茨霍芬,回到屈默斯威勒,然後又往下,來到加特瑙做懺悔,告訴神甫:我想去修道院。她心裡想的是:要是他今天不來,我就去修道院。她明白,這麼想,是一個罪孽。而更嚴重的罪孽是:告訴神甫,打算去修道院,可自己根本就不想去修道院。不過,要是她事後回家,有著「阿凡提」牌子的自行車還是沒有靠在蜀葵樹籬上,她會去修道院。她要擺脫這樣的生活。投身到最幽深的修道院中去。去錫森,去女方濟各會修士那裡。她得在明天一大早,在受聖餐之前,再懺悔一次。唉,無所謂了,現在或以後自行車是否靠在樹籬上。你不能向上帝勒索:要是他今天不來,我就去修道院。這是一個勒索的想法。神甫說:多麼美好的決定,奧古斯塔。他第一次在她懺悔時提到她的名字。平時人們實際上不知道,聽取懺悔的人是否認識懺悔者。希望不認識罪人。在懺悔室的窗簾後光線很暗。神甫說,她該感謝上帝,他把這個願望給了她。上帝不是給每個人敞開這樣一條通向自己的捷徑。奧古斯塔應該嘗試,證明自己配得到上帝賜予的這個願望。她必須在自己的一生中保護和照料好這個願望,像保護和照料一個胚胎,一個生命的胚胎那樣。當時,她沒勇氣承認,她還缺少十分的把握,是否真的去修道院。上學時,她曾是神甫的寵兒。他讓她坐在他懷裡,借此暖和她的膽囊部位。同時她得對全班同學誦讀基督教教義問答手冊。神甫的女廚患有麻痺的疾病,經常突然地受到麻痺的侵襲,而與加特瑙相比,屈默斯威勒離貝希特斯威勒更近,醫生又住在貝希特斯威勒,奧古斯塔就替女廚在莫澤醫生那裡取藥,並交到神甫家裡。醫生說,要是她放學,她可以去他家裡,幫他妻子幹活。奧古斯塔做了。但只呆了一年。擦洗,做飯,照料馬匹,砍木柴。醫生的妻子,自己也是一個醫生的女兒,身體太羸弱,不能指望她幹任何事。不管怎樣,醫生幫忙,在這一年後,讓奧古斯塔在利伯瑙被接受,學習烹飪。

從加特瑙到貝希特斯威勒幾乎都是上山的路。但在這次懺悔後她跑了起來。到了山上,接著要往下走到對面時,她才放慢了腳步。那裡是岔道。她沿著山坡走。她用手撐住自己側胸刺痛的地方,疼痛還沒停止,她就彎下了腰,抓住近處的一塊石頭,朝它後面吐了一口唾沫,再把它放回。據說這有作用。她得對在樹籬旁空蕩蕩的景象作好準備。為什麼偏偏今天他會上山?雖然蘋果正好該弄下山去,不過,這個瓦塞堡人不可能知道,奧古斯塔恰恰今天會從蓋瑟爾哈茨返回。沒法預料。在過去的半年裡,已經在七個星期六回家,他都沒來。要是這輛「阿凡提」自行車不靠在蜀葵下,她準備今天晚上就跑回上賴特瑙,從那裡給叔叔安塞爾姆打電話,問他是否能在旺根接她。要是不能,就徒步去蓋瑟爾哈茨。不過,叔叔這麼喜歡開車。要是自行車沒有靠在那裡,它不會靠在那裡,她最好立刻拿起她的包,繼續朝上賴特瑙跑去。趁現在天還亮著。從貝希特斯威勒到裡卡茨霍芬,要兩次穿過森林。就是在白天也有危險,一旦天色暗下更加無法通行。瘋婆會抓走每個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口出惡言,然後帶著詛咒重新給你戴上帽子。比瘋婆更糟的是那兩匹火馬。要是它們朝著她躍來,奧古斯塔會被嚇死。到現在為止,每個碰到它們的人,頭髮變得雪白。

要是安塞爾姆叔叔今天再來旺根接她,他就會知道,事情的發展不像該發展的那樣發展了。他就會立刻重新開始關心她和阿姆特采爾的奧特馬爾的事。每當他遞給她一封來自瓦塞堡的信時,他會說:奧特馬爾也寫得一手好字。要是郵遞員自己把信交給她,他會說:要是裡面寫的東西同字體一樣漂亮,那就可以向她祝賀了。奧古斯塔不想同阿姆特采爾人奧特馬爾結婚,儘管她不討厭他。她要麼嫁給那個瓦塞堡人,要麼去修道院。忘記他,這在修道院才能做到。而她必須忘記他,否則她要毀滅。她現在懇求上帝寬恕她的罪孽。勒索不是她原先的意願,事情不是他在彼岸可能瞭解的那樣。她叔叔安塞爾姆會試圖說服她,拋棄修道院的念頭,這她知道。現在接受奧特馬爾吧,他會說。會列舉奧特馬爾的優點:高大,聰明,善良。長相也不錯,難道不是嗎?拒絕叔叔,這讓人於心不忍。自從她離開家,沒人比她的叔叔安塞爾姆為她做了更多的事。她在利伯瑙——她在那裡的時候還不到14歲——第一次被派到地窖裡去,往葡萄酒罐子裡灌酒。那時她只顧著趕快回到上面,立刻從酒桶旁跑開,忘了關上龍頭。酒桶裡的葡萄酒流了一乾二淨。貴重的伯岑酒完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店主說:我不想再見到你。她在閣樓的床上睡下之前,用公共電話和叔叔通話,向他報告了災難。第二天早上他就到了,為葡萄酒付了錢。她可以留下。她在叔叔或塵土後面揮手,直到什麼都看不見。塵土沒留下汽車和叔叔的一絲痕跡。奧古斯特每個星期天去兩次教堂。叔叔說:一次就夠了。

奧古斯特知道,要是她說,她想去修道院,叔叔會說什麼。你的遭遇會像那個修女一樣。她把自己生下的孩子殺死,然後扔進諾嫩小溪。要是有人走羊腸小道,越過溪水,這個孩子會向他呼喚。安塞爾姆叔叔也出生在屈默斯威勒,同他的三個兄弟在這裡長大。他們是塔德烏斯、卡斯帕、達維德。在一直延伸到諾嫩小溪的田野裡幹完活,人們就在溪水拐彎和流轉的地方洗澡,等待著被謀殺的修女嬰孩開始哭叫。

她離家越近,她也許越是對自己說,你還是走得太快。鄰居們會怎麼想,要是他們看見,翁希切勒家的大女兒,眼下在蓋瑟爾哈茨工作,星期六下午卻從加特瑙方向跑了上來!屈默斯威勒一共沒有幾棟房子組成。實際上大家都是鄰居。每個人都生活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她經過貝克家,在京特爾家前拐彎,然後繞著翁希切勒的家——只有在舉行婚禮和葬禮的時候才會使用朝南的大門——就已經看見了肥料堆,看見了倉房和園圃,而在樹籬旁,在白色、但被紫色圍繞的蜀葵下,她看到了瓦塞堡人那輛有「阿凡提」招牌的自行車。

一年後是婚禮。奧古斯塔成了瓦塞堡的一個女店主。以後她告訴自己的父親,她差一點兒去了修道院。他說:我寧願要上帝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當我的女婿。

她沒要奧特馬爾,對於這點,寬厚的、總是樂於助人和被稱為堂兄的安塞爾姆叔叔沒對她記仇。而現在他被關了起來,第175條款,一個溫厚的兄弟,大家都這麼說。當堂兄叔祖在旺根的佈雷德爾讓約翰挑選了那件色彩明亮、得體合身的雙排扣衣服後,約翰一到家,就立刻穿這件衣服,坐火車去了林道,在埃克萊因照相館拍了一張站著的全身照。站在一張高貴的椅子右邊。左手就這麼放在椅子扶手上,左邊的衣袖裡露出戴著金錶的手腕。堂兄叔祖是約瑟夫和約翰的堅信禮教父。他送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塊金錶。可惜,這張照片無法再現手錶的閃閃金光。可惜,約翰沒敢還穿著堂兄叔祖送的米色府綢大衣拍照。在旺根的佈雷德爾商店,營業員說,這是芮格蘭式套袖大衣的樣式。約翰每次穿著這件大衣站在鏡子前面,他就想到這句話:芮格蘭。他覺得,他從這件大衣裡伸展而出,就像一朵花從花瓶裡冒出。他對自己百看不厭。難道他不是某種能飛翔的東西?他只需要展開雙袖,立刻就兩臂生風。空氣是一種元素,只等著把他承負。他的生命會是唯一的一次上升。這他知道。要是他身著芮格蘭式大衣站在橢圓形鏡子前面。當然,他害怕這樣的上升和在高空飛翔。飛得越高,摔得越重。這是明擺著的。他體內注滿著這個感覺。儘管如此他想飛昇。除了飛昇別無其他。他想向母親證明,他不會墜落。而現在,這個給了他所有這些好東西的人,從11月起被關進了監獄。這個留著茂密的銀色短髮和有著古銅色皮膚的人。一個對人口政策來說沒出息的傢伙,布魯格先生這麼說。約翰很想替叔祖辯護。可他沒有勇氣。這影響了他,似乎他贊同布魯格先生和多伊爾林先生以及所有這麼說話的人。可他根本不願這樣。他想反駁,可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可憐的安塞爾姆叔叔在監獄的六個星期裡,體重減少了32磅,母親說。只剩下了皮包骨頭。約翰拒絕這樣想像叔祖。儘管這可憐的安塞爾姆在那裡肯定不能穿他漂亮的西裝,而約翰只能想像身著自己西裝的他。他的西裝就像一種成了織物的液體把叔祖包圍。而這些西裝總是沒有式樣和一定的顏色,這又增強了這個液體的印象。實際上總是呈現出一種淡紫色。但是如此明亮,以至於這個紫色更是一種預感而非一種顏色。現在,這些西裝閃耀在羅滕堡的中世紀監獄走廊上。約翰想像著,被稱為堂兄的叔祖用一大批奶酪和黃油賄賂了看守,為此他們允許他穿自己的西裝。約翰想保存叔祖的形象,不受囚犯服的損害。人們相信,必須把有的人關起來,可為什麼還要讓他們蒙羞受辱?

穿制服有時也讓他感到屈辱。只有當了少尉,才能讓人受得了,走來走去。所以在他給約瑟夫的信裡總是少不了這個問題:你何時成為少尉?他想像著,約瑟夫是上尉,他是少尉,他們中間是母親。這樣村裡的人就得承認,小看了這個家庭。村子是人類的全部。人類最多正是由這些人組成的,銀行吉雷爾夫人,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鞍具匠吉雷爾先生,和其他所有的吉雷爾家庭,格呂貝爾家庭,齊恩家庭,施塔德勒家庭和施內爾家庭。只要約翰摘蘋果,所有的人會在街上來回走動,朝著樹向他問好,為他又回家感到高興,並問,他的帝國勞動服務情況如何,他反正已經習慣於工作,他回家多久了,約瑟夫有何消息,但願他情況不錯,人們應該感到高興,要是自己還活著,但願好時光不久就會來到,好吧,約翰,繼續干,你的蘋果真漂亮,要是它們像看上去的那麼好,你該感到滿意才是,好吧,願上帝保佑你。森佩爾的弗裡茨經過,不過叫著:孩子長成了大人。這時約翰大聲叫回:兵士成了二等兵。弗裡茨叫回:燒酒對醫治霍亂和獲得提升有好處。大家知道,弗裡茨給他在艾希施泰特的部隊提供燒酒,很快成了二等兵。弗裡茨堅持,讓約翰立刻下來,一起去圓桌旁。發生了一起炮彈爆炸事件,過去沒有半個小時。約翰,馬上下來,不然你永遠見不到我,他叫著。約翰把裝了只有一半的蘋果袋遞給尼克勞斯。弗裡茨把約翰拖到街上。沒等他們轉向露台,他又抓住了本來現在根本沒想去「餐廳旅店」的杜勒。杜勒馬上發覺,森佩爾的弗裡茨現在的情緒,不允許別人掃他的興。森佩爾的弗裡茨需要聽眾。到了圓桌旁,那裡坐著約翰在白天的這個時間已在那裡見過的人。路易絲拿來湖酒。弗裡茨發覺約翰只是抿著小口,他馬上中斷自己的講述,說:喝,喝,小兄弟,喝!他給桌旁的大家叫了湖酒。那是管道工施密特先生,他在所有事情上的師傅,車匠捨夫勒,泥水匠師傅施佩特,鐵匠弗賴,那個萊奧·弗羅姆克內希特,舒爾策·馬克斯。澤哈恩先生坐在他的桌旁,吐著他的詞彙。自從旅店被租出,約翰這是第一次坐在圓桌旁。弗裡茨立刻成了大家都得注意聽的人。他點上一支自己卷的香煙。寧願要手裡的一根自捲煙,不要房頂上的一根賽努西牌捲煙,他叫著。因為弗裡茨所處的情緒承受不了別人的拒絕,約翰也沒抵抗,同喝酒一樣小心地抽煙,又一次經歷了,在圓桌旁人們是如何說話和傾聽的。每個人都在椅子上轉向一個方向,以便自己能直接看到弗裡茨那彆扭的、嘴唇向前突出的嘴巴。每當弗裡茨喝光他杯裡的湖酒,路易絲就得倒滿下一杯,放到他面前。這她知道。好吧,好吧,所有年齡段的同伴,猜一下,一個完全出於對軍隊的熱情沒完成商業學徒的小搗蛋,我的上帝,我們那唯一的新教教會少尉,帶著衝鋒鎗和穿著裝甲兵服,那個退職的中隊長,和刺繡藝術家,會怎樣對待一個應徵入伍的、也就是說一個身穿民族榮譽服裝的當年的管道工夥計。你們知道我指的是誰,名字我不說,我也不知道。他以前對管道工學徒和以後的管道工夥計總是寧願視而不見而不是打招呼。以前,要是管道工衣服在他身邊揚過,他看都不會看一眼。好吧,而現在,不到30分鐘前,退職的管道工夥計和現在在任的二等兵同這個新教教會的少尉和鏡框刺繡藝術家相遇。當然,管道工垂下他的目光,然後把臉轉向肉商吉雷爾的櫥窗,因為他在那裡發現了一個罐頭金字塔,想知道,這樣一個罐頭金字塔在這可怕的、強加給我們的戰爭第五個年頭裡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可這個新教教會的少尉對著這個根本沒有領章的二等兵大吼大叫。返回園丁哈特曼的家,再走過來一次,然後向少尉敬禮,否則就要上報。倘若違抗命令,最低的懲罰是去懲罰隊。可這個退職的管道工夥計,現役的二等兵裝做聽覺遲鈍。像一頭騾子那樣站在雨裡,不往東,也不往西。可這個少尉,這個女送報人的孩子,對這個一動不動的退職管道工叫著:同報告一起交上去的,最後還會有對體格檢查卑鄙行為的鑒定。這時,現役的二等兵堅持不住了。那個當時可怕的疏忽,現在突然變成了體格檢查卑鄙行為,而這個疏忽發生在那個頭腦不總是十分清楚的管道工小伙子身上。你們大家都知道,你們同我一樣覺得惋惜,這個曾經是我的小伙子,當時同大家一起列隊從體格檢查委員會的一個個桌子前面通過,接著從每個桌上拿了一張紙。「適於戰時使用」和「工兵」。得把一切保存好,倘若要讓祖國知道,它可以指望你幹什麼。這個當時的管道工小伙子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神思恍惚,錯過了那扇該在它後面把全部紙張交掉的門,以便那些在肯普滕的人能準時召集他從軍。這個一直被屬於體格檢查的、讓人不習慣的裸體弄得不知所措的蠢蛋,耽誤了兩年,兩年的時間裡,我非常惋惜地說,這個就是我的他,不能為祖國服務。否則我今天會怎樣!可現在我只是個二等兵。不過,領袖以前也曾是這樣的一個士兵。不過森佩爾的弗裡茨官會做的更大,倘若那次體格檢查沒導致他這樣的疏忽,把證明帶回家,而沒留給了肯普滕的人。而這個新教教會的少尉稱此為體格檢查卑鄙行為,重提舊事,也就是說,想把我送進我可不想去的懲罰隊。這會是肯定的結果。好吧,只能去園丁哈特曼家,正步經過站在肉商吉雷爾櫥窗前的新教教會的少尉。向他致敬,讓他好好地高興。可然後還得繞過布魯格的家,從後面上來,到街上。我當然不可能喝得那麼多,像我現在想喝的那樣。別誤解我:因為我被嚇壞了。一個人竟會出這樣的事!不對一個新教教會的少尉敬禮!好吧,我告訴你們:這樣的事不能發生。因為這個高級別的人是我們出色的埃迪·菲爾斯特、那個我們很早以前只是叫他為埃德蒙的人,這樣的事就更不能發生。一個誤解,同伴先生們:我對自己感到害怕。我感到非常非常遺憾,因為我自己是任何誤解的根源。我站起身來,向我們的領袖致敬,因為我尊敬、重視和愛戴他,因為我知道,他不知道,這個或那個人以他的名義都幹了些什麼。希特勒萬歲。路易絲,你用不著致敬,只需要斟酒。你沒看到,我有多渴,夥計。

隨後沒有再談此事。森佩爾的弗裡茨只是有一次輕聲地提到:這個少尉先生,以前就曾搶走過我的女人。我得到的總是剩貨。

森佩爾的弗裡茨是唯一一個成功地把約翰從梯子上叫下的人。當然,要是陶本貝格爾先生走上街來,約翰自己會從梯子上跳下,把口袋甩給尼克勞斯,不管它滿還是不滿,走上街頭,問這個郵遞員:有約瑟夫的信嗎?每星期該有一封信到達。要是陶本貝格爾先生在他那巨大的、讓他自己的身體變小的郵差口袋裡有一封約瑟夫的信,他會把它取出,在別人還沒到他身前時,就把信拋向空中,表示出,這封信讓他自己和收信人一樣高興。有約瑟夫的信嗎?要是他得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就會無言地搖頭,表現出,他得鼓起勁來,才能接著向前走,繼續從事這個令人恐懼的職業。這個職業迫使他告訴別人,今天身邊又沒他的信;而因為已經這麼長時間沒有信件,別人日日夜夜地在擔驚受怕。要是有信來,要等三個人聚在一起時才打開。9歲的安塞爾姆堅持,允許他讀約瑟夫的信,不管上面寫著的是:我親愛的安塞爾姆,或者,我親愛的媽媽,或者,我親愛的。稱呼前的東西,即右上方寫的字,安塞爾姆也讀:1944年9月19日,東部。1944年9月27日,東部。1944年10月6日,東部。1944年10月15日,東部。1944年10月22日,東部。這樣他們就得知,約瑟夫大體上情況還可以,只是一直還沒投入戰鬥,之前他們把俄國人打退了30公里,他同他的坦克在修理廠,無論如何這裡的生活比在軍營裡更讓他們喜歡,可惜一天前他的裝彈手開槍自殺了,這對他們都是一個謎,他有幸馬上作為瞄準射手登上一輛豹式坦克,在波蘭一切都貴得讓人無法想像,比如1公斤梨子20德國馬克,在匈牙利這裡,有人把水果送上他們的火車,他們終於到達羅馬尼亞邊界,晚上開著坦克越過了卡爾巴阡山脈,9月29日,他終於第一次投入戰鬥,但沒發生什麼事情,他們留在步兵那裡,作掩護,伊凡(8)整天放火箭炮,防坦克炮,迫擊炮,但什麼也沒得到。他們無法離開車子,約瑟夫很快適應了槍炮射擊,間隙裡還讀了一本黑塞(9)的書,晚上他們幾輛坦克一起向前突進了一下,在兩百米處看到兩輛俄國坦克,一輛「斯大林型」,一輛「34型」,一門重型火炮對「34型」射擊,但沒打中,約瑟夫射擊,第一炮它就燃燒了起來,約瑟夫非常高興,第一天就如此幸運,不過,這輛「34型」此前已經不能開動,儘管如此,這是第一炮,而隨後他們被擊中,炮彈打在前面的斜面上,發出巨大火花,要是炮彈再往上偏一些,坦克就動不了了,也許他得拄著枴杖走路,可是除了一些小損傷,只是一場虛驚,昨天又收到你們的信,這裡在外面,知道家裡有人在惦記著你,一種美好的感覺,他以前以為,最好沒別人,這樣,參加戰爭就多麼容易和沒有包袱,現在他覺得,沒有別人為自己掬上一滴眼淚,這太糟了,沒有這家鄉的一滴眼淚,這場戰鬥就毫無意義,要是可能的話,把林道日報寄給他新的地址,他們突然又必須向前突進,和幾輛坦克一起擊退俄國人的一個營,夜裡他的車被擊中,他們不得不撤出,所以他又能寫信,雞和豬跑得滿地都是,他們做了麥糝粥和真正的咖啡,據說俄國人在大瓦代恩的防線被擊破,他們又在穿過匈牙利的路上,但願能順利回家,他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人們談論得較多的是新式武器,但願它們馬上就到,他們到處受到居民的歡呼,俄國人在這裡大肆掠劫,槍殺平民,強姦婦女,在大瓦代恩人們給他們送來葡萄酒,麵包,奶酪和熏板肉,他得到第一次嘉獎,銀質坦克衝鋒勳章,證書他會寄回家,家裡怎樣,但願他馬上能收到信,在大瓦代恩附近的戰鬥裡,他在兩次進攻中發射了新的反坦克炮彈,擊毀了兩輛坦克,在前一次進攻中,一個其他中隊的軍官上了他的車,他要提出書面建議,授予約瑟夫鐵十字勳章,這當然是了不起的事,昨天俄國人的80輛坦克突破了,約瑟夫沒能參加戰鬥,因為他的炮射不準,他們在家裡是否有他朋友們的消息,赫爾曼·特勞特魏因、埃迪·菲爾斯特、薩基、吉姆,他們都在哪裡,可能的話,請把地址給他,在現在為止,他幾乎還沒害怕過,最多是,當炮彈落在離車子很近的地方時,這時他當然縮回了腦袋,他所屬部隊的指揮官得到了嘉獎,母親現在把旅店租了出去,他很高興;要是他下次回家,那一定非常美好;但願戰爭盡快結束,要是俄國人開進我們美麗的家鄉,這一定是最可怕的事,他們完全可以相信媒體告訴他們的事情,俄國人會怎樣對待別人,他現在親身經歷了,要是他們這樣對待匈牙利人,那麼我們的情況會更糟,眼下只是自己的大炮掠過他們的上空,可遇到俄國人,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儘管俄國人在過去的幾天裡遭到了巨大損失;等約翰來到前線,戰爭肯定結束了,他們在那裡渴望得到新式武器;母親不用為他擔心,請她為他祈禱;他的分隊,甚至他的軍團,第23坦克團,在德國國防軍報告裡被提到,形勢嚴峻,昨天他們被包圍了,今天又有一條自由的通道,他們可不會這麼快就讓人抓住;前天他碰到來自諾嫩霍恩的霍恩施泰因的兒子,今天中午他們甚至給自己做了油煎餅,味道幾乎和在家裡一樣,在大瓦代恩他吃了巧克力,直到吃不下,有關戰爭的消息,他們在家裡聽到的肯定比在他們那裡多;終於又有家信,而且帶有他度假時拍的照片,他非常高興;他和往常一樣很好,眼下在德布勒森,目前情況相當混亂,俄國人不停地進攻,而且佔有優勢,約瑟夫的小隊很長時間以來是俄國人的眼中釘,俄國人不斷試圖包圍它,也成功過,但時間從來不長;昨天約瑟夫在捉自己襯衫上的虱子時,被一個戰地記者拍了下來,他發覺得太晚,希望這不會出現在週報上;他們渴望得到新式武器;致以最衷心的問候,你們的約瑟夫。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