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滅曹爽,司馬懿獨攬大權

逼死陸遜

這兩三年來,東吳國主孫權的日子過得特別舒適。北方的勁敵魏國自司馬懿當年臥病退居之後,就再也沒有對東吳開展過什麼大規模的進攻了!東吳終於從赤烏八年那一場皖城盡失、東吳告急、舉國不安之大劫的陰影下擺脫出來,緩得了一口長氣。在這兩三年間,孫權一直慶幸著冥冥上蒼終究是待他東吳不薄啊!在他最為危急的關頭,他那個頭號勁敵、魏國太傅司馬懿突然就被召回了洛陽,停止了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接著,只過了半年,司馬懿又戲劇性地告病退隱歸鄉了。而且,他這一臥病就是兩年有餘!司馬懿終於在魏國朝廷內部的權力鬥爭中敗下陣去了,魏國的那個輔政大將軍曹爽簡直是替自己拿掉了司馬懿這柄一直懸在東吳上空逼人眉睫的「倚天長劍」啊!孫權從此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

更讓他愉悅和愜意的消息還不斷地從魏國傳來。曾經在荊楚一帶給陸遜他們造成巨大壓力的魏國鎮南將軍王昶據傳與曹爽不和,曹爽已有動搖他方鎮之位的跡象,派出了畢軌奪去了王昶先前所兼任豫州刺史一職。而一度在夏口城、江陵城打得吳軍魂飛膽喪的魏國後將軍牛金亦是猝然暴斃身亡,也有傳言說他是因為公然頂撞了曹爽而被毒死的。司馬懿一手栽培起來的猛將能臣遭到曹爽一派如此殘酷地打壓迫害,換了別人恐怕早就拍案而起了,但他好像是真的當起了無力還擊的縮頭烏龜,任何反應和動作也沒有。看來,年近七旬的魏國四朝元老司馬懿是委實被廢掉了,孫權喜滋滋地想。可見是上天有心要滅亡偽魏啊!上天就是藉著那個庸夫曹爽的手替大魏在「自毀長城」「自損藩屏」啊!行!就這麼耐心地靜待下去吧,等到曹爽把那些魏國的能臣名將都鏟光了,我大吳奪取中原、一統天下的機會就來了!

「陛下!陸丞相從武昌以八百里快騎又遞進了一封急奏密折……」孫峻那輕輕細細的聲音將孫權飄忽悠遠的思緒拽回到現實裡來。他聽了這話,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十分厭煩地嘟噥道:「又是急奏密折!又是急奏密折!朕真是受夠了,他以為他是誰?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老資格的模樣來朕的眼前聒噪,哼!他莫非還想當第二個『張昭』嗎?」

孫峻俯垂著頭,不敢插嘴多言。

「念吧!念吧!快點兒念吧!朕早點兒聽完了,早點兒耳根清淨。」孫權擺了擺袖,急急地吩咐道。

「啟奏陛下,陸丞相是這麼寫的:『太子正統,宜有磐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二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實乃社稷之福,否則群臣爭競結黨構亂,恐有不測之患。微臣陸遜叩首流血以聞,並請東下詣都面陳己見。』」孫峻捧著那道奏折小心翼翼地念道,不時地拿眼向孫權偷偷瞟視而去。

孫權聽著聽著,臉龐頓時氣得青一陣紫一陣的,忍了半晌,「砰」的一拳重重地擂在了御案之上:「陸遜小子!哼!他到底想怎麼樣?他自恃功高勳重,還想來建業向朕逼宮嗎?朕之家事,何勞他如此操心?」吼到這裡,他心底暗暗一凜:這陸遜如此不遺餘力地介入我大吳立嗣之事中,莫非他想離間朕的子女骨肉而謀取私利?他也想效仿那個魏國的司馬懿以擁戴之功而預先邀寵於曹丕一樣以此手段示恩於朕的和兒?以陸遜的威望資歷,再加上和兒對他的依賴,他必然會成為我大吳的「司馬懿」!不行!不行!朕絕對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反正偽魏那邊司馬懿已廢,曹爽無才,我大吳已無重大外患,朕是該騰出手來好好整肅一下國中內務了!

想清楚之後,孫權便向孫峻開口吩咐道:「孫峻,你馬上把朕給陸遜的這道復旨記寫下來。詔曰,君主之意,自有磐石之固;嫡庶之事,不勞臣下操心;結黨構亂,豈非汝之妄疑?太子、魯王,朕心決不偏倚,各恃其勢以匡大吳。丞相須有戒懼之念!」

念罷,孫權又道:「這道復旨你今天就拿去用璽發出,朕讓侍中孫弘親自帶到武昌城去丞相府署堂裡當眾宣讀給陸遜聽一聽。還有,你出去把孫弘給朕傳進來,朕還有兩件禮物托他帶給陸遜!」

晚風很大,吹得相府閣室簷角懸掛著的風鈴「叮叮噹噹」亂響個不停,滿地成窪的雨水也在風裡激盪成渦,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就像背負著什麼濕漉漉的沉重情緒。

聽了今晨孫弘當眾宣讀的那道聖旨,陸遜就像被孫權重重地擊了一記當頭悶棒,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臥室裡,他點亮了燈燭,放下了那只黃綾包袱。那裡面有孫弘給他帶來的孫權所賜的兩件禮物。他用微微顫抖著的手,解開了黃綾包袱的繫帶,裡邊露出了一方雕龍鏤鳳的朱漆食盒和一柄帶鞘的長劍。

他臉上慢慢現出了一絲苦笑,原來陛下還是和以前一樣就喜歡玩弄這種「又打又拉」的手段!

苦笑過後,他伸出手來,將那朱漆食盒輕輕打開一看,表情頓時僵住了,那盒中竟是空空如也,並無一物!

一驚之下,陸遜又一把抓過那帶鞘之劍,急忙抽劍出鞘一看,那劍的劍身竟是一條薄薄的、鈍鈍的鐵片,無鋒無刃,只怕連一張菜葉也剁不破!

無物之盒、無鋒之劍,這就是此番孫權賜給他的兩件禮物!

陸遜呆呆地凝視著它們,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很苦很苦,彷彿浸上了一層濃濃的黃連水。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衣襟之上,一顆又一顆,打碎了他的心。

這兩件禮物的寓意,他是懂得的。盒中盡空,即是「盒」字無「口」,暗喻陸遜應當自此閉口不言朝事,只需唯唯諾諾而已;劍上無鋒,即是「劍」字無「刀」,暗喻陸遜須當知趣,在一旁「僉坐寄名」,銷鋒去芒,守拙無為而已。

沉默了許久許久,陸遜才振衣而起,走到桌案之前,朝著案頭所放的這兩件禮物深深拜倒,叩首流淚而道:「陛下,微臣生為吳人,死為吳鬼,此心此志永世不變。您要微臣從此效仿無口之盒、無鋒之劍,微臣實不能為。微臣之口,本為盡忠諫言而生;微臣之才,本為安國護君而備。而陛下今日竟皆棄之若敝屣,看來微臣確是已然無所施用於陛下矣!微臣道窮路絕,報國無門,唯有一死以全忠節了!臣去之後,還望陛下善自珍重,恢弘大業,唸唸以堯舜為圭臬。但願上蒼能夠佑我大吳君臣康樂、國祚永盛!若是如此,微臣死亦瞑目了!」

颼颼的晚風裡,一隻灰鴿破空飛來,掠過樹梢,「撲稜稜」一陣聲響,在石室的窗台上停了下來,斂翅而立。

一隻青筋暴突如小蛇般的手慢慢伸了過來,在斜陽餘暉照耀之下,凸出一種剛硬沉勁的線條和力度來,給人的感覺十分深刻。這隻手托起了灰鴿,灰鴿溫馴地在掌心上站著,拍著翅膀「咕咕」直叫。

它淡黃色的腳爪上繫著捲成細細一筒的信函。那隻手的食中二指輕輕一捻,信函便到了手心裡。

站在這窗台後的那人捻著這筒信函,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撲稜稜」又一陣響,灰鴿雙翅一展,飛向了窗外。他看著飛進院角柵籠的信鴿,目光裡透出了一縷十分複雜的神色,悠悠歎了口氣,然後緩緩展開了那筒信函。

只見信上的字寫得蛇形蚓狀、盤曲糾結、古古怪怪,根本沒有人能認得出來。然而,那人卻看得目不轉睛,全神貫注,臉色也隨之漸漸波動起來!

終於讀完了,那信函被那人一下緊緊地捏在了掌心裡。他慢慢仰起臉來,望著窗外原野盡頭那一輪臨近西山的落日,燦爛的斜暉照在他面龐上——這是一張非常英俊的面龐,一張美玉雕琢般冷峻清逸的面龐,劍眉入鬢,星眸生輝,顧盼之間凌凌的英氣如冰刃般沁人而來。原來,他竟是石苞!

這一天終於快要到來了!石苞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神色裡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興奮,又有幾分說不出的期待。

一聲長嘯,清越穿雲,他一揚手,掌中的信函剎那間碎為粉屑飛散在了習習的晚風中!

「石君——有何吩咐?」他嘯音未落,身材敦實、面目冷毅的慕容木延已是閃電般疾躥到了石室門前,向他抱拳問道。

「去!把三千死士當中的龍騎天軍立刻召到操練場上集合!本大人要親自檢閱訓話!」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在溫縣孝敬裡司馬府後院的操練場上,八百名最精銳的龍騎天軍死士整齊而立,個個彪悍如豹螭,人人臉上都戴著青銅面罩,只露出一雙銳目在夜色中灼然閃光!

石苞站在陣前,目光凜凜地掃視了一下他們,胸中勁氣一提,冷然開口朗聲講道:「各位兄弟!司馬太傅已經來了鈞令,準備在近期調遣我們前去京師『清君側,誅逆臣』!今天,本大人就在這裡代表太傅大人對你們練習而成的技擊騰挪之術預先檢閱一番!」

講罷,他伸手指著操練場邊的那一方書桌般大小、六七百斤沉重的大青石,喝令道:「陳甲!你上前用它來試一試你的刀法!」

原來,這司馬府中的死士每一個人都是沒有真名實姓的,彼此之間一律以「陳甲」「陳乙」「張三」「何四」等代號進行稱呼。

那被喚作「陳甲」的死士聞令越眾而出,但見他生得虎背熊腰、豹睛虯鬚,從體格上看似是慕容木延從遼東帶來的鮮卑猛士。他持著一柄足有船槳般闊大的金背大砍刀,「登登登」大步上前,雙手高高掄起那大刀,「呼」的一下,風聲雷動,朝著那方大青石就是狠命地一劈!

「噹啷」一響,震耳欲聾。只見得火星飛濺、石屑四散,偌大一方青石竟被這陳甲一刀如斫木案一般從中一劈為二!

「好!張乙!你上來施展一下你的負重騰挪之術!」石苞眼皮眨也不眨,又繼續喝令道。

另一個身材高瘦的死士張乙領命上前,將那兩塊被陳甲一刀劈開的大青石用左右兩手拎起,分別挾在自己的脅下,就似挾了兩個碩大的包袱。然後,他一提真氣,倏地彈身一跳,「刷」的一聲居然連人帶石一齊離地飛縱而起,升到半空足有五丈多高!瞧他這樣的身手,只怕再高大的城牆亦是能夠輕輕巧巧翻飛而過了!

「好!好!好!」全場頓時響起了一片哄然喝彩之聲!

石苞又一示意,第三個死士劉丙手握一張半人多高的勁弩徐步而出。他走到離那其中一方大青石七丈開外之處,猿臂一伸,將那精鋼弓弦拉得滿月一般,然後手指一放,「嗖」的一聲,弦上一支羽箭猶如一束寒光猛射而出!

「篤」的一響,眾人定神看去——劉丙射出的那支羽箭竟是犀利無匹,赫然穿沒進那塊大青石堅硬異常的石稜之中深達六寸有餘!

……

八百名龍騎天軍死士一一展示自己的武藝輕功完畢之後,石苞臉上露出了滿意之極的笑容,清清朗朗地訓示道:「很好!諸位兄弟果然技藝純熟、功力精湛,不負太傅大人之厚望!咱們這幾年來隱居鄉下刻苦訓練、勤奮磨礪,終於真正成長為幫助太傅大人斬除一切奸佞寇賊的『倚天神劍』了!咱們如今曙光在望,更要戒驕戒躁、再接再厲,爭取在與逆賊叛臣將來的殊死決戰之中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以一當千,為太傅大人立下不朽功勳!」

「是!」八百龍騎天軍死士一齊響亮地答道,聲音整齊得彷彿是同一個人的口中一下發出來的一樣。

「什麼?陸遜被孫權下詔逼死了?」

當司馬懿聽到司馬昭報來的這個消息時,不禁大吃一驚,連頷下鬚髯都翹了起來!

司馬昭正視著父親,語氣依然一平如水,繼續稟道:「父親大人,孫權還下詔賜死了偽吳太子太傅吾粲,罪狀之一就是他擅自與陸遜交通結黨。而且,陸遜的外甥顧譚、顧承、姚信等皆因私附太子之罪而盡被流徙邊荒。偽吳太子孫和自己也向孫權遞呈了辭位東宮之請……」

「孫權還是在為他的嗣子繼位、江山永固而掃清障礙呀!」司馬懿深深歎了一口氣,一針見血地指出,「昭兒啊!你看清沒有,孫權是在將一直坐踞上流、盤守武昌的陸遜這一派勢力徹底從偽吳政壇上搬空啊!孫權和為父一樣,都是年近七旬的老朽之人了,而陸遜今年才六十二歲。孫權是擔憂自己萬一猝死在陸遜前面,他的子嗣勢必難以駕馭功高勳重、位望無雙的陸遜,釀成『王莽傾國』之亂啊……」

「父親大人,可是您不是經常給孩兒講陸遜是一代純儒名臣,事君之忠、謀國之智幾乎不在蜀相諸葛亮之下嗎?孫權那麼英明,不如把孫和托付給他輔政治國,豈不是任賢得所,有益於國?難道孫權居然連當年的文皇帝曹丕還不如?曹丕臨死之前還曉得將明皇帝曹叡托孤於父親大人您啊!」司馬昭有些不解地問道。

「呵呵呵……昭兒啊,古語講:『時移則事變,事變則情異。』當年文皇帝臨終前又何曾甘願托孤於為父?只因當時東有陸遜自荊州來犯、西有諸葛亮虎視眈眈,他才迫不得已留下遺詔以為父為顧命輔政大臣!但是,現在孫權環顧海內,自以為西蜀劉禪庸碌無大志,我大魏又是曹爽當道而國勢日衰,便就沒了『戒懼四鄰,大敵當前』的危機感,所以才會狠下心腸把陸遜逼死以清理門戶內患!說起來,孫權還是在替我司馬家剪除國外之勁敵呢!看來,為父這一次裝病隱退,真的是賺大了!」

司馬懿徐徐撫摸著頷下長長的銀鬚,深深一笑:「孫權算來算去、東防西防,怎會料到我司馬家才是隱於九天之上而在最後關頭乘時崛起的最大贏家啊!」

「父親大人之言洞燭萬機,孩兒實是敬佩。」司馬昭頷首而道,「只是,不知為什麼,孩兒還是忍不住為一代聖臣陸遜落得如此下場而深深惋惜……」

「昭兒能有如此的愛才惜賢之念,為父很是滿意。陸遜確是一代純儒名臣,事君之忠、謀圖之智幾乎不次於諸葛亮。這些,為父都不會看錯的。其實,孫權的心底也是十分明白的。」司馬懿的語氣忽然沉重了起來,將深邃的目光從窗外投射出去,望向了遙遠的南方,「但是,帝王之心皆偏私無比。為了維護自己至高無上的權位,只要有誰的能力和勢力足以構成威脅,他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視其為敵人,哪怕是自己的同胞、手足、骨肉、心腹、親戚都會毫不猶豫地剪除而去!孫權也曾經英明過,當年夷陵大戰之時他是多麼信任陸遜啊!身為主君,他竟屈身降志為陸遜親執其轡以壯其威,親授黃鉞以重其權!

「但是,現在時勢變了,孫權的心態也變了。哪怕陸遜忠心耿耿的一切貢獻都實實在在地擺在那裡,孫權也不會再相信他了!其實,孫權連自己都已不再相信了,他還會相信陸遜嗎?『九五之尊』那『爵、祿、予、置、生、奪、廢、誅』的八柄之威,早已迷花了孫權的眼睛!昭兒啊——為父先把話撂在這裡,偽吳的這一場因立嗣之事而起的朝廷權力鬥爭的悲劇還遠遠沒有結束!如果孫權連陸遜這麼忠誠貞毅的心腹宿臣都不相信了,還會相信那個被他剪除羽翼的東宮太子孫和嗎?還會相信那個逼兄奪嫡的魯王孫霸嗎?他在內心的潛意識裡說不定也深深地忌憚著孫和、孫霸,怕他們哪一天也會像齊桓公之子一樣逼父讓位啊……」

「父……父親!您……您揭示的這一切真讓人聽了心寒啊!」司馬昭顫聲感歎道。

「昭兒——所以,我司馬家的兄弟子孫千萬不能效仿他們江東孫氏這種喪心病狂的自相殘殺之舉啊!」司馬懿凝視著他,深深地說道,「只要我司馬家兄弟子孫能夠精誠團結、互補互助、齊心合力,就絕沒有我們戰勝不了的敵人!也絕沒有我們攻克不了的難關!昭兒——你可明白了?」

司馬昭聽得身上冷汗直冒,急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恭然答道:「父親大人指教得是,孩兒永遠恪守孝悌之至義,永遠以祖宗大業為重,決不妄生歧念,全力輔助父親大人和大哥成就千秋偉業!」

司馬懿面露微笑,伸出手來,輕輕扶起了他:「昭兒,為父相信你——為父永遠都相信你的。」

然後,他靜靜地盯著司馬昭那一雙湛亮的眼眸,彷彿要一直看透到他眼底的最深處,緩緩說道:「陸遜被孫權以猜忌之心而強逼自殺一事,其實給了為父心底深深的震撼。你不知道,為父在昭兒你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暗暗想效仿荀彧、陸遜這樣的純儒名臣,以忠事君九死不悔。為父曾經還羨慕過陸遜居然有幸遇到了孫權這樣賢明的知音之主!你知道嗎?

「可是,今天為父終於看到了陸遜在這條路上走到盡頭時的最後下場。賢明豁達的孫權、忠誠睿智的陸遜,這等情同魚水的君臣之交,居然末了也是以這樣一個結局黯然收場!為父從此毅然決定要帶著你們自今而後拋棄掉這一切幻想與雜念,秉承我司馬家世世代代『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獨攬天下,一統六合』的大志,去繼往開來,登峰造極!」

舉事在即

在正始九年的十二月初九這天,即將前去荊州赴任刺史之職的河南尹李勝向太傅府裡遞進了一張拜帖,聲稱自己欲來府中探望慰問司馬太傅的病情。

司馬懿早從楊綜、虞松處得到密報,雖然曹爽六兄弟已被高平陵墓室墳頭「六芝同根、豐泉湧現」的祥瑞奇跡所迷惑而決定了一齊前去拜謁以印證此天降吉兆,但畢竟還是對臥病在家的司馬懿有些不放心,於是派了李勝以辭行告別、慰問探病為理由前來摸察司馬懿患病的虛實底細。他沉吟片刻,就讓司馬昭接了拜帖去領李勝進來相見。

李勝在司馬昭的帶領之下,進了太傅府,引入幾道門,過了幾處園子,曲曲折折來到了府第深處的一間精舍。他抬頭一看,門上橫懸一匾,名為「正心堂」,取的是古今聖賢高士「正心誠意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寓意。司馬昭滿面謙敬地在前面為他推開了室門,躬身將他送進屋去,自己卻站在了門外不敢擅入。

李勝一入正心堂內,便聞得裡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得有些刺鼻的草藥熬汁味兒,不禁蹙著眉頭用袖角在自己鼻子前扇了幾扇。

卻見一位鬚髮斑白的紅袍老翁在室內榻床上由兩個侍婢扶持著倚坐起來,一副面容枯槁、目光呆滯的模樣,赫然竟是太傅司馬懿!

李勝急忙上前施禮見過。那司馬懿渾濁的老眼裡亮了一下,臉上皺出層層的笑意來,口裡哼哼咕咕的,又是擺手,又是招手,顯得很是高興的樣子,語句卻有些含混的,但也可以大約聽出是在和他招呼寒暄。當下,他心底便隱隱一顫,想不到這當年南征北戰、縱橫天下、功高蓋世的一代「戰神」司馬仲達竟至老朽如此,真是可悲可憫!

他暗暗感慨不已,在客席上坐定,向司馬懿拱手而道:「啟稟太傅,李某近日承蒙大將軍抬愛舉薦,不日即將還歸本州為牧,特來太傅府上拜別探望。太傅先前坐鎮荊襄多年,若能賜教明示,李某不勝感激。」

他說話之間,司馬懿似乎有些怕冷,一邊縮了脖子聽著,一邊指指點點示意侍婢為他蓋好腰腿上的狐皮軟罩。在婢女忙活之際,他身上披著的氈毯卻又滑落在地了。這一下,竟似凍得他全身哆嗦,上氣不接下氣,咳得像是撕心裂肺一般的。慌得侍婢們手忙腳亂地撿起氈毯披在他身上,這才漸漸止住了他的咳喘。

司馬懿不好意思地向李勝苦笑了一下,張開嘴巴,露出殘缺的牙齒,拿手指著嘴巴,「咿咿唔唔」了幾聲,向侍婢示意自己口渴了。

左邊的那名侍婢端來一碗清淡的稀粥。司馬懿卻似不願她們來當著客人的面給自己餵食,拼著力氣用自己的雙手捧過了粥碗,然而手指之間仍是一直顫抖得厲害,那碗怎麼也湊不到嘴邊去,終於兩手一軟,粥碗一歪,那稀粥還是灑了出來,將他的胸衣弄濕了一大片。侍婢們慌忙拿來毛巾為他擦拭乾淨,他卻頹然躺了下來,在床頭只是唉聲歎氣,似是為自己老邁無力而怨嗟不已。

李勝將這一番情形瞧在眼裡,不禁慨然而言:「太傅大人!您切要多多珍重啊!如今主上年幼,太傅大人您又為社稷柱石、天下所依……我等以前皆是認為太傅大人您應該可調養得好,怎麼也沒料到貴體竟是一衰至此。」

司馬懿這時顫巍巍抬起頭來,探著耳朵聽了半天,才緩聲說道:「主上?主上很想念本座嗎?唉……本座年老枕疾,自忖是來日無多了。主上那裡自有曹大將軍輔佐著,本座看來很好。哦,對了,李君你剛才說你要去并州任職?并州靠近匈奴、烏桓,他們生性好亂,你定要小心戒備啊!」

李勝聽他言辭錯亂,急忙提高了聲音強調道:「李某此番出任之地,並非并州,而是李某的故鄉——荊州!」

「什麼?」司馬懿似乎沒有聽清,瞇著眼瞅了他好一陣兒,又自顧自按照自己的忖度喃喃地說道:「哦……原來你已經剛剛去過了并州?怎麼,你也對那裡感到頭痛了?」

李勝心想,這司馬懿別是耳朵也有些聾了吧?連「荊州」「并州」也聽不明白!於是他又大聲講道:「李某要去的是荊州,不是并州!」

他這一句話喊得很響亮,震得那兩個侍婢都嚇了一跳。司馬懿停住了喃喃自語,呆望著李勝,昏花的老眼轉了幾轉,好半晌才似恍然大悟,口中喏喏而答,不好意思地說道:「本座聽清了、聽清了——原來你是要去荊州為牧為守啊!荊州……荊州好像是你故鄉吧?這可正是你盛德壯烈、功澤鄉梓的大好機遇啊!但是,幽州那裡的胡人很是頑蠻,常有烽煙之警,你千萬不可大意啊……」說來說去,他的思維又跳到什麼「幽州」那邊去了。李勝聽他言辭錯謬百出,自己也懶得再糾正什麼了,就順著他的話語敷衍應和著過去了。

偏偏正如俗諺所云:「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司馬懿拉著李勝的手,又是東南西北地亂扯開來,一會兒時斷時續、囉囉唆唆,一會兒若遺若忘、半晌亂猜,一會兒又忽作大呼、似有所驚。讓李勝聽得是昏頭昏腦,滿口「哦哦」,簡直是難受之極。

終於熬過了半個時辰,李勝也喪失了最後一點兒耐心,緊緊握著司馬懿的雙手,流淚而道:「太傅大人!您今日之殷殷教誨,李某盡皆牢記於心矣。太傅您千萬要好生調養,少言寡動。太傅貴體安康無恙,不僅是我等之衷心祈盼,也與我大魏社稷之興亡攸關啊!這樣吧——李某便不再叨擾您的休息了,就此告退了!」

聽到旁邊的侍婢比比畫畫地解說了好一陣兒,司馬懿才算聽懂了一個大概,搖著腦袋唏噓而道:「哎呀!本座耳聾眼花,種種失態讓李大人您見笑了!本座那師兒、昭兒若能有您李大人這等沉篤穩重就好了!他日,本座萬一身歿之後,還望李大人您對本座那師兒、昭兒不吝提攜才好!如此,則本座死亦瞑目矣!」

李勝的手被他牢牢抓著不放,只得連連點頭:「太傅這是何言?李某自當與子元、子上永世不負君子之交!太傅大人您且莫過慮,還是好好休息吧!李某真的不能再繼續叨擾您了……」

李勝的腳步聲終於從屋門外漸去漸遠。精舍之內,又恢復成了一潭秋水般的沉寂。

司馬懿咳喘著擺了擺手:「你們退下去吧!本座要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侍婢和僕役們聞言,立刻便收拾完一切後紛紛退了出去。司馬懿就半躺在這間空屋之內,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父親大人……」司馬師兄弟低低的呼喚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司馬懿霍然睜開了眼,兩道利劍般的寒芒刺得司馬師、司馬昭二人不禁心頭一凜!

「唉……這麼多年過去了,為父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惟妙惟肖地表演過了!」司馬懿收回凜凜的目光,望向了屋頂,「說起來,上一次像這樣的表演,那還是在四十多年前呢……那時連他們的太祖武皇帝曹操都被為父的演技蒙過去了,更何況今天這個傻不溜丟的李勝!」

「父親大人!孩兒等實是無能,居然讓您以如此之尊、如此之貴而在李勝這個小人面前裝病賣傻地演戲受辱……實乃孩兒等之大不孝也!」司馬師、司馬昭都不禁跪在地下痛哭失聲。

司馬懿靜靜地注視著他倆,面色沉若止水,慢慢地講道:「怎麼?爾等也知道這是一樁莫大的恥辱之事了?師兒、昭兒,為父今天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在這裡裝病賣傻地演戲,你們想得到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嗎?是為了終有一天能讓我司馬家的人從此在這世上誰都可以揚眉吐氣、昂首挺胸,誰都不用再扮演這等丑戲了呀!他日你們開基拓業有所懈怠之時,就多回憶一下為父今日在這屋裡所做的這一番屈辱之極的表演吧!這樣,或許你們就能知恥而後勇了……」

司馬師兄弟以額觸地,嗚咽著沒有回答。

「罷了!不要再哭了!你們速去安排一下,在這十日之內,讓王觀、高柔、孫資、劉放、郭芝、何曾、王肅等人先後以極隱秘的方式潛入我司馬府中來,為父要向他們一一面授機宜,為我司馬家『龍飛九天,扭轉乾坤』的最終勝利而未雨綢繆!」司馬懿此刻的聲音已是變得如同金鐵交鳴一般鏗鏘有力。

「嗨!本大將軍先前都說你們是過慮了吧,你們還不信!」

曹爽聽完了李勝關於刺探司馬懿病情的詳細稟報之後,當場就向丁謐、何晏他們說道:「你們聽一聽李君的稟報,司馬老兒形容枯槁、神思昏亂、言語錯謬、指東說西,喝粥時碗不能舉,著衣時弱不勝衣,死期指日可待也!哪裡還能對咱們造成威脅呢?你們啊,就是怕這怕那的,實在是膽小!」

丁謐並不理會他的嘲諷,仍是沉吟著講道:「莫非司馬懿真的已經病入膏肓、旦夕待斃了?丁某總覺得有些不夠踏實。唔,什麼時候丁某再親自上門去刺探他一番……」

「丁君!你這是什麼話?你是說不相信李某這次到太傅府的親身刺探了?」李勝聽了,心頭大為不悅,開口嚷道,「李某雖不及你丁大人智計多端,但是這一雙眼睛卻還沒瞎。他到底是裝病還是真病,李某自信還是分辨得了的!」

何晏擺了擺衣袖,勸住了他倆:「李君,丁君他不是這個意思。丁君,何某也讓嵇康悄悄從側面去阮籍那裡打探過司馬懿的病情了。阮籍現在不正當著太傅府中的秘書郎嗎?他也說司馬懿如今是『屍居餘氣,形神已離,性命堪憂』……」

「阮籍的話可信嗎?」丁謐猶豫著問道,「雖然阮籍一向以『竹林之賢』自居,但他現在已是司馬府之掾吏,只怕也未必會給嵇康他們再講什麼真話了……」

「唉!你這個丁謐!李君的話你懷疑,阮籍的話你也不信,那你自己有機會就親自去察看吧!」曹訓在一旁頗不耐煩地說道,「但是你們丁家和司馬氏自文皇帝時起就結下了世仇,司馬師、司馬昭他們會歡迎你登門造訪嗎?罷了!罷了!只要曉得司馬老兒病重不起的情況就夠了,你何必非到人家府上去自取其辱呢?咱們還是多商量一下正月初六到高平陵舉辦先帝十年大祭盛典的事兒吧!」

「對對對!」曹爽一拍自己腦門,向坐在側席的大將軍府主簿楊綜問道,「楊主簿,這事兒您準備得如何了?」

「啟稟大將軍,先帝高平陵十年大祭盛典的各種儀式活動,楊某已在何大人、鄧大人的指點下都讓司儀們事先排練好了。」楊綜拱手而答,「其中最要緊的『六芝同根,豐泉湧現』這一祥瑞奇跡,管輅大人和虞松君他們亦已在陵室現場踏勘處理完畢。按照儀式部署,大將軍與您的五位賢弟屆時一齊排在百官之前為先帝進香獻祭。然後管輅大人在暗處扭動機關,『六芝同根,豐泉湧現』的祥瑞奇跡就會豁然而現。陪祭諸卿親眼目睹這一天降吉兆之後,便會愈加傾心敬服大將軍您是天命攸歸的周公之臣。」

「好!好!好!」曹爽撫鬚大笑不已,「在座諸君,本大將軍屆時真正成為周公之臣後,是決不會忘了你們這一切貢獻的。」

「啟稟大將軍,鄧某還有一事呈進。為了防止此番高平陵十年大祭盛典遭到一些古板老臣們的異議,鄧某的意見是,太尉蔣濟、司徒高柔、尚書令司馬孚、前中書令孫資、前中書監劉放、衛尉郭芝、太常王肅他們都不必參加了。免得他們在典會上大驚小怪,人多口雜地聒噪!」鄧颺進言而道,「咱們只要讓當今陛下和大多數朝臣目睹那『六芝同根,豐泉湧現』的祥瑞奇跡當場降現即可……」

「還有大司農桓范也不能隨咱們一道同去陪祭!」曹訓忽然開口說道,「這個桓老頭兒現在是越來越不識抬舉了。前幾天大哥你乘輦上殿議事,他居然還跳出來指責大哥您『僭越失禮』!這樣的老頑固,咱們帶了他去也是一個大麻煩!」

曹爽沉著臉點了點頭。

丁謐在心底為桓范遭此冷遇而暗暗一歎,心念一轉之下,開口稟道:「大將軍,這一次您兄弟六人齊出京城前去祭陵,雖是為了印證『六芝同根,豐泉湧現』之祥瑞奇跡而不得已為之,但這京中留後之事卻千萬不可放鬆啊!」

「丁君!你真是杞人憂天了!」鄧颺哈哈大笑,「如今大將軍重權在握,威傾四海,如日中天,司馬老兒又垂垂待斃,還有什麼人膽敢妄行挑釁呢?」

「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丁謐深深而道。

「好吧!這京中留後之事,就由丁君你執掌負責吧!那天的祭典大會你就不必去了。」曹爽沉吟了一會兒,吩咐道。

「丁某遵命。」丁謐應了一聲,又款款進言道,「以丁某之見,這京中留後之機務,只有三處最為關鍵:一是洛陽西坊武庫,庫中兵器甲械堆積如山,誰佔據了它,誰就可以授人以劍,分兵發械,糾合作亂。這個地方,丁某和曹綬校尉屆時帶人親自前去把守;二是大將軍府,請大將軍您指定心腹家將予以留後值守,若有意外之變,便可讓家丁、家將傾府而出,前來西坊武庫與丁某等會合呼應;三是皇宮大內,大將軍可讓禁軍殿前校尉尹大目在你們外出祭陵期間加強警戒巡守,時刻不可怠忽……」

「好了!好了!就照你說的去辦吧!咱們都議得乏了!」曹爽打了個呵欠,揮了揮大手,朝屋門外大聲吩咐道,「孫謙——你傳話下去,讓後花園的歌伎樂師們作好準備,本大將軍稍後就要過來休憩取樂!」

零零星星的小雪伴著凍雨簌簌而落,風雖不大,卻如同隱藏在暗處的冰刀,冷不丁便飛出來砍得人滿臉生痛。而無邊的夜幕,更是為這時節平添了一層沉沉的無形壓力,彷彿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就快要被擠爆了似的。

然而太傅府後院的地下密室裡卻是一個例外:四個屋角放著的獸頭大暖爐正發著熾紅的火光,使六丈見方的室內溫暖如春、明亮如晝。

裡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極為寬大的洛陽京城內外軍事地形全貌帛圖緊緊張貼在正壁之上,乍一看赫然便似一堵經緯縱橫、線條四貫的布牆。

這幅大帛圖畫得甚是精細。洛陽城內九街八坊、六部四門,幾乎每一條街巷甬道、每一處府邸樓宅、每一個店舖酒肆都被勾描得一絲不差、清清楚楚!近前仔細看去,帛圖上皇宮、武庫、大將軍府、太傅府、河南尹官署、司隸校尉官署、尚書檯官署等幾處地址圖標分別已被人用硃砂毛筆粗粗地劃了幾個殷紅醒目的圓圈兒!

司馬昭就著壁側的燈光湊近那帛圖認真看著,嘖嘖稱歎道:「石苞君,你做事當真是滴水不漏、天衣無縫。昭也記得這皇宮司馬門外南坊朱雀大街街頭處有這樣一家胡餅館,你居然把它在這圖上標注得如此準確、如此清晰。不簡單!實在是不簡單啊!」說著,便將欽佩讚賞的目光投向了恭然垂手站在牆角的石苞。

看來,這兩三年間在溫縣孝敬裡訓練死士細作和聯絡奔走的雜務確是辛苦——石苞那先前白嫩俊朗的面龐早被暴曬成了一層淺淺的古銅色,眉稜唇角之間的線條也早被磨礪得刀鋒似的剛硬銳利!他站在那兒,聽了司馬昭的誇讚,卻只是淡然而笑:「二公子您過獎了——這一切都是石某應該做的。」

司馬師走到他二弟身邊笑著介紹道:「二弟,這個胡餅館當然要特別標注出來啦!它可是我司馬家諸位起義死士們屆時用來控制這條朱雀大街的一個絕佳據點!凡是在這帛圖上被標注圈明出來的地方,其實都是咱們舉事之際應該迅速掌控整座京城的各個險要之處……」

「哦?原來是這樣啊?」司馬昭聽了,不由得把那胡餅館在圖上的位置看了又看。大哥講得沒錯,假如將京城的朱雀大街比喻為一條長蛇的話,這所胡餅館的確是恰巧釘在它的「七寸」要害位置之上,是一個可攻可守的合適據點!而在選准這樣一個據點的背後,真不知道大哥和石苞這些日子在暗中究竟下了多少苦功啊!

司馬懿站在他兄弟倆的身後,伸手輕輕撫著胸前的垂髯,緩聲而道:「石苞君,看來你對我們這一次起義勤王的奇襲行動方案已然謀劃極深了。現在,就請給本座細細講解一下吧!」

石苞聞言,身形一挺,大大方方地走了過來,將右手執著的那柄細長銅尺指向了牆上那幅京城地形全貌圖,點劃著一條條舉事行軍路線,侃侃而談:「啟稟太傅大人和二公子,這次起義勤王奇襲行動的策略方案,石苞和大公子預先已經多次反覆推演過了。待到舉事之際,我們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強的力度、最巧的手法控制住京城內外!那麼,這其中便有三條舉事行軍路線最為重要。

「一是諸位起義死士護送太傅大人由南坊朱雀大街經過曹爽府邸門口而到皇宮司馬門進入九龍殿的這條線路。因為曹爽府邸正巧位於太傅府與皇宮司馬門中間,所以太傅您若要進入司馬門佔據皇宮大內中樞之地,就必須得安全、順利地從曹爽邸門前經過。而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實在是不容忽視。」

司馬懿聽著,微一頷首:「這個難題本座心中有數了,你繼續講吧!」

石苞的語氣頓了一頓,又道:「二是從太傅府到京城東坊河南尹官署這條行軍路線。要想徹底控制整個京城,河南尹官署實為樞要之地,因為它執管京城四面大門的開閉出入。只有佔據了它,我們才能以河南尹的名義動用駐京外軍扼緊四面城門以備不測。

「三是從太傅府到京城西坊武庫這條行軍路線。洛陽全城駐軍,禁軍三萬、外軍二萬,幾乎所有的甲兵器械平時都積放於此。倘若我們不能及時將它一舉奪入掌中,萬一為曹氏逆黨所控,則必遭反噬、追悔莫及!」

司馬懿聽得兩眼發光:這石苞果然有大將之才,談吐規劃之間竟是對洛陽京師內外險要形勢瞭如指掌,鉅細無遺!我司馬家能夠攬得如此英才而用,實在是大幸啊!他正暗暗沉吟之間,司馬師又在旁邊補充道:「父親大人,其實在這三條最關鍵的舉事行軍路線之外,有三個地方屆時能不能迅速控制住,亦是至為關鍵的。」

司馬懿側臉看向了他:「哪三個地方?說來聽一聽。」

「一是曹爽府邸,他府中家兵、家將多達兩千,個個又都是彪悍亡命之徒,倘若作起亂來,影響不小;二是皇宮內曹爽本人所統的羽林軍大營;三是皇宮內曹羲所統的中領軍大營。只要屆時一舉控制住了這三個地方,京中大事須臾可定!」

「好!你們的見解都十分到位。」司馬懿微露笑容,緩緩言道:「這樣吧!為父也將自己的部署計劃向你們明示出來——

「第一步,待到舉事之際,為父將親率高柔、王觀、孫資、劉放、王肅等直接趕赴皇宮司馬門。郭芝那邊,為父將在合適的時候向他交代清楚。他是大內衛尉,掌管宮門守衛事務。我們一到那裡,他便打開司馬門放我們進去佔據中書省署堂和九龍殿。然後,郭芝再從永寧宮接來太后殿下與我們會合響應。

「第二步,為父一旦入宮,即刻以皇太后懿旨速召京中二品以上官員齊集九龍殿議事,並命太尉蔣濟進宮擔任為父之助手,共定大事。為父會馬上任命高柔持節代領大將軍之職,接管皇宮羽林軍大營;任命桓范或王觀持節代領中領軍之職,接管中領軍之營;任命昭兒你假節代領河南尹之職,火速關閉四面城門;任命師兒你假節鎮衛中書省、九龍殿,保護皇太后和諸位大臣。」

「父親大人,您……您是讓孩兒去坐鎮河南尹官署嗎?」司馬昭這時才明確知道了司馬懿給自己的分工任務,不禁有些躊躇起來,「孩兒對那裡邊的僚掾們不是太熟……」

「沒關係。為父會讓司馬岐協助你一道徑去河南尹官署攝代河南尹之職的。司馬岐現在是河南丞,他和你堂叔司馬芝在京師經營多年,人脈甚深,威信頗高。有他輔助你前去,必能馬到功成的。」司馬懿胸有成竹地向司馬昭點撥道,「同時,在起事那天,你可以帶上你的妻弟王惲、王愷作為助手一同前往。控制住河南尹官署之後,你便火速調動駐軍外軍將曹爽府邸緊緊包圍!洛陽京城東西南北四門校尉,屆時乾脆就由你平日結交到的心腹好友賈充、裴秀、衛烈、楊駿等人前去代任吧!由他們去把守,總比其他外人放心一些。」

「是,孩兒記住父親大人的指示了。」司馬昭連忙點頭答允。

司馬懿最後將灼熱如炬的目光直投向了石苞:「第三步,石苞君,你便和牛恆大叔一道率領八百龍騎天軍前去攻佔洛陽武庫,與駐守在那裡的丁謐、曹綬決一死戰!這樣,你就可以為您那位慘死於賊人手中的沈麗娘親手報仇雪恨了!」

高平陵之變

正始十年正月初三這天下午,大尉蔣濟、尚書令司馬孚、尚書僕射衛臻聯袂來到了臥室探望司馬懿。

司馬懿還是那麼病懨懨地半躺在榻床之上,注視著他們三人,一言不發。

「太傅大人,本座此番前來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兒的。」蔣濟拱手而道,「如今太傅大人您有兩三年臥疾不朝了。您不知道,廟堂之上現在是宵小之徒充塞、綱紀日趨淆亂!本座深為社稷而憂啊!本座恭請太傅大人能夠戮力振作,不辭疾苦,在近日之內乘輦上殿,坐鎮江山,主持大計!」

司馬懿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了深深的苦笑。他又將目光緩緩移向了司馬孚。

司馬孚這時亦是鬚髯俱動,痛心疾首地講道:「二哥!目前京城內外人心惶惶,到處都在傳言曹大將軍志存不軌,心懷叵測。聽說這一次他們六兄弟一齊隨同御駕前往高平陵參祭,就是衝著印證什麼『六芝同根,豐泉湧現』的妖跡怪兆而去的。他、他們居然還明目張膽地將我等宿臣舊望們幾乎全部排斥在外,不讓我等一同前去祭陵!二哥您一定要及時振作起來去阻止他們啊——不然,一切都來不及了!」

衛臻也深歎道:「古語有云,國將治,聽於賢;國將亂,聽於妖。曹大將軍近來驕狂而溢,自以為大權獨攬便可為所欲為,居然將『三公論道理綱、九卿參政共治』的準則踐踏得粉碎。整個廟堂之上,幾乎完全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在那裡發號施令、頤指氣使……這豈是社稷之福啊?」

司馬懿瞧了他們三人許久許久,才低低弱弱地慢聲道:「蔣君、衛君、三弟,你們以為本座今日便是抱疾乘輦上殿阻止,又濟得何事?前些年本座還諫阻得少嗎?口舌之爭,起得了什麼作用?」

「難道咱們身為大魏宿臣,就只能這樣白白坐視在他曹爽的胡作非為之下朝綱日紊、國事日亂而漠然不理嗎?」司馬孚禁不住掩袖泣道,「二哥您真病得不是時候啊……」

蔣濟與衛臻面面相覷,各自長吁短歎,亦是愁眉不展。

司馬懿觀察了他們半晌,又緩緩道:「今日以曹大將軍之勢而揣之,他必是非得盡吞魏室而不止。我等縱是有心欲學比干、伍員,奈何他大權在手啊!二十日前,他還派來李勝刺探過本座呢……本座如今是自保尚且不暇,又豈能輕易再上朝捋他們的虎鬚也!」

「唉!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來洛陽城中街頭巷尾都流傳著這樣一段諺語:曹爽兄弟熱如湯,司馬父子冷如漿。三公九卿盡惶惶,齊歎朝綱已失章!蔣某聽來,亦是心酸得緊啊!」蔣濟頓足而道,「難道蔣某年過古稀,前生無瑕,末了卻反要晚節不保,做個前漢末年孔光一樣的萎靡之臣?」

衛臻也哀哀而語:「倘若曹爽真有什麼不軌之舉,衛某一定掬血而伺,與之偕亡!」

「唔……何至於此?」就在這時,司馬懿雙眸深處冰芒一閃,猝然現出了一派剛峻深峭之氣來,竟掃得蔣濟、衛臻不禁呼吸一緊。在這一瞬間,先前那個意氣凌雲、威風凜然、勢壓群雄的太傅司馬懿彷彿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他們正自驚詫莫名之際,司馬懿又是勁氣一斂,緩緩閉上了雙眼,只沉沉說道:「誰說咱們要坐視不理了?古話講得好,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們回去,暫且慎默自守,不可再妄議國事,一切終究會有大轉機的!要記著『忍不可忍,方能成不可成』!」

……

蔣濟三人辭別離去之後,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便隨即從榻床背面的屏風後邊轉出身來,在司馬懿床側垂手而立。

司馬懿望著蔣濟三人離去的那個臥室門,悠悠一聲長歎:「他們都是被曹爽這狂悖之徒逼得倒向我司馬家的大魏忠臣啊!師兒、昭兒,無論我司馬家日後拓進到何等地步,你們都要好好善待他們呀!在這當今之世,像他們這樣的忠義之士實在是越來越少。」

「孩兒謹遵父親大人的教誨。」司馬師兄弟躬身齊聲而答。

司馬懿思緒一凝,看向了他倆:「如今還有兩三天,便是我司馬家舉事之日了。只不知眼下這大戰在即的關頭,你倆心情卻是如何呀?」

司馬師雙眉高揚,抱拳而道:「父親大人,在孩兒看來,這全盤大局已在我等掌控之中。我等在父親大人的英明指導之下,已是籌謀萬全,百無一失,只需一朝出手而功成圓滿了!」

「昭兒,你呢?」司馬懿又問司馬昭。

司馬昭眉宇間卻仍是帶著一絲緊張之色:「父親大人!咱們千萬不可存有絲毫的鬆懈麻痺啊!一著不慎,全局皆輸!孩兒總覺得您那天宣召桓范為輔參與舉事,實在是有些不妥。桓范此人,胸有定見,他雖然不贊成曹爽專權獨斷,但也未必就會真心投附到我司馬家的麾下啊……」

司馬懿深深地注視著司馬昭,淡然笑道:「昭兒——你還是謀多於勇,智勝於剛啊!欲成大事,必先尊道貴德,摒除浮念,澄心定志努力去做!正所謂:是非斷之於心,毀譽明之於目,收放攬之於手,成敗付之於天!桓范此人,為父傾心竭誠而攬之,亦是盡人事而聽其心耳!為父以『清君側,誅逆臣』為名而起義舉事,憑什麼妄自先行臆斷便要將一代骨鯁之臣桓范排之於外?別人又會怎麼看待為父?屆時,桓范能明理而來,善莫大焉;桓范若拒而不從,為父也決不勉強以全其意!」

忽然一朝狂飆來,掃淨陰霾見晴空。

曹魏正始十年正月初六,注定了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幾天來一直大雪紛飛的天氣,突然在這個早晨來了個大變臉:紅彤彤的朝陽高懸在湛藍的天空之上,照得四野八荒一片難得的溫暖。

因為這天氣的突然好轉,曹爽六兄弟他們覺著這是一個可貴的好兆頭,於是在清晨卯時就奉著少帝曹芳的御駕,率著在京大部分朝臣,早早地趕往距京城九十里外的高平陵舉行先帝十年大祭盛典。恍惚之間,沒有了曹家兄弟平時在大街廣鋪間的喧囂游馳、耀武揚威,沒有了何晏、鄧颺等人平時在酒樓歌肆裡的呼朋引伴、笙歌不休,偌大一座洛陽京城竟難得地安靜下來了一回。

然而,這一片安靜在一個時辰之後就被鏗鏘刺耳的金戈交鳴之聲打得粉碎!

在那條通往皇宮司馬門的南坊朱雀大道上,一輛輛戰車不知從何處猝然冒了出來,猶如一頭頭猛獸向前疾馳而過,弄得路人眼花繚亂、躲避不及,急驟的馬蹄聲和士兵整齊的步伐聲震動了全城!

在這支隊伍的護持當中,那個傳言已經「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魏國首輔大臣,當朝太傅司馬懿卻精神抖擻、意氣風發地頭戴金盔,身披銀鎧,手裡執著三尺青鋒,頭頂飄著青羅傘蓋,昂然挺立在一輛戰車之中,恍若戰神臨凡,威風凜凜。他的長子司馬師和死士侍衛長慕容木延亦是全身披掛,手持長戟,緊緊護衛在他戰車左右兩側。

當他的隊伍經過曹爽府邸門口之時,突然滯了一滯!原來,從曹爽府中衝出了大將軍官署司馬魯芝、典軍校尉嚴世、侍衛統領孫謙等人,率著一批曹府家丁阻住了去路。

司馬師跨馬上前,厲聲叱道:「太傅大人正將趕往皇宮與太后殿下共商國是,爾等怎敢妄加阻攔?還不退下!」

魯芝冷冷而道:「請中護軍轉告太傅大人,他若真要與太后殿下共商國是,也需得待到曹大將軍今日祭陵返京之後再一同入宮才行!」

「混賬!太傅大人乃是顧命首輔大臣,朝廷加以殊禮,自可隨時乘車坐輦徑入司馬門,何須待你家曹大將軍陪同而入?爾等速速讓開,膽敢擅攔者殺無赦!」司馬師濃眉一立,抽出鞘中寶劍大聲喝道。

魯芝咬了咬牙,還是不肯就此退縮:「嚴世、孫謙,快快佈兵攔截!我等受大將軍托以職責,焉可坐視不顧?」

嚴世應了一聲,舉起手中勁弩,便向司馬師當胸瞄準:「中護軍大人!你們還是退下吧!」

司馬師袍內自有金絲軟玉甲護體,所以仍然面無懼色,冷冷喝道:「嚴世!你竟敢擅攔太傅大駕?!」說著,手中利劍高高舉起,便欲凌空劈下!

那邊,慕容木延也一聲長嘯,托起一柄勁弩直接瞄準了魯芝!

嚴世瞅著左右的情形,他那扣著勁弩的手指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

正在這相持不下之際,孫謙從一旁將他的左肘突然往上一擋,把嚴世的勁弩撥得歪了開去!嚴世大驚,瞪著雙眼看向孫謙:「你……你想幹什麼?」

孫謙坦然正視著他:「司馬太傅進宮欲與太后共商國是,我等怎可妄加阻截?擅阻元老大臣進宮謁見,罪在滅族啊!」

「你……你……」魯芝和嚴世驚呆了,「孫謙你瘋了嗎?」

孫謙卻全然不睬,轉身向曹府家丁們講道:「諸位兄弟——曹大將軍都不在府中,這等擅攻元老重臣之罪誰敢擔待得起?大家上有老、下有小,焉能妄自違法?且先都散去了吧!待大將軍自己返京回府之後再作處置吧!」

身為家丁首領的他這麼一說,那些曹府家丁自然是紛紛稱是,無不聽從,也不管嚴世在那裡大呼小叫地喝令,居然真的給司馬懿他們讓開了一條路來。

魯芝見狀,長歎一聲:「孫謙!你誤了你家曹大將軍的大事了!」也不多話,轉身跳上一匹坐騎,便奪路倉促而逃。

就這樣,司馬懿在司馬師和死士衛兵們的護送之下,安然無恙地從曹爽府邸門前威風八面地闖了過去。

司馬師湊到車旁,向司馬懿稟道:「父親大人,您看要不要派人前去追殺魯芝?」

司馬懿瞧著魯芝這個老部下飛逃而去的背影,只輕輕答了一句:「曹家大廈將傾,豈是他魯芝之獨木可支?由他去吧!」

說完,他回過頭去一瞥,赫然見到孫謙站在曹府門前那座石獅之旁,正深深地遙望著自己。那目光,與四十年前青芙、青蘋、司馬寅他們仰視著自己之時何其相似,溢滿了熱切與期盼、真摯與感佩!

那目光,讓司馬懿不知怎地胸口一熱,便似掉進了一粒火種一般,「騰」地燃起了當年那股「心繫蒼生,兼濟天下」的情懷!這,給他整個身心平添了無窮的助力與動力!他一下又彷彿回到了三四十年前那樣純淨而執著的心境,目光炯炯地平視著前方,直向自己理想的巔峰一往無前地攀登而去!

但是,在洛陽西坊這邊武庫的戰爭就比曹爽府門口更加激烈得多。

在武庫大門的那排鹿角柵欄掩體之內,丁謐和曹綬指揮著兩千親兵正在拚死抵擋著石苞、牛桓和八百龍騎天軍的猛烈進攻!

丁謐的府邸就挨在武庫附近,所以他在聽聞武庫遇襲消息後的第一時間裡便趕到了曹綬那裡並肩指揮作戰。石苞、牛恆這支死士隊伍的猝然來襲,令他心底大驚:糟了!司馬氏果然不甘雌伏,終於猖狂反撲了!原來石苞這幾年銷聲匿跡、人間蒸發,是在替司馬家蓄養死士以藉機發動事變啊!但丁謐這時還沒料到是司馬懿父子共同聯手謀劃的,只道是司馬師一個人在作困獸之鬥,便對曹綬打氣說道:「不要怕!咱們只要挺到魯芝、嚴世、孫謙他們前來接應,萬事便可大定!司馬師單憑他手下一萬多禁軍攪不起什麼風浪來的!石苞他們來搶奪武庫,這就是證明他們實力不足而有些心虛,企圖攫取這庫中甲兵器械武裝糾合一些亡命之徒以作垂死之鬥耳!咱們不能讓他得逞!」

曹綬看到身邊親兵接二連三地中箭倒下,還是有些忐忑不安:「丁大人——這些賊徒的身手好生厲害啊!咱們……咱們還是見機暫避鋒芒吧。」

石苞一身甲冑,在武庫門外不斷地指揮著死士們衝殺而上。他朝著掩體裡面的丁、曹等人厲聲喝道:「丁謐、曹綬,快快出來束手就擒!我家太傅大人和中護軍大人已經趕赴皇宮九龍殿,奏明太后已罷免曹爽、重振朝綱!你們不要再負隅頑抗了!」

曹綬一聽,轉頭回顧丁謐,大驚失色:「司馬懿不是病得快要死了嗎?他怎麼還能進宮……」

「別聽他胡說!」丁謐心頭亦知不妙,但此刻豈是動搖軍心的時候?他抓起一把弩箭就朝外面射了出去:「石苞這是在恫嚇咱們哪!司馬懿就是沒有病死,又能如何?」

曹綬臉色慘白,戰戰兢兢地說道:「糟了!糟了!魯芝、嚴世、孫謙他們怎麼還不趕將過來?別是中途出了什麼事兒吧?」

丁謐瞪了這個外強中乾的虎賁中郎將一眼,只向旁邊的親兵們喝令道:「頂住!給我頂住!殺敵有功者,本大人重賞五百金!」

正在此刻,外面街道上乍然響起了一片清脆的馬蹄聲響,丁謐、曹綬初聽之下大喜過望,急忙向外面探頭一看,卻見是衛尉郭芝、大鴻臚何曾率著一批駐京外軍殺將過來!

那郭芝一躍下馬,從衣袖中取出一卷黃絹,高高舉在手上,揚聲喝道:「皇太后懿旨,著將洛陽武庫移交石苞、何曾接管,不得有誤,敢違者格殺勿論!」

他這麼公然一宣,武庫守卒們立時人心大亂:有的放下了弓弩,有的丟掉了刀劍,有的當場就跪了下來……

原來郭太后一黨也和司馬懿父子暗中聯手了!這可真是糟了!丁謐急得兩眼都快冒出火來,只恨自己當初麻痺大意,連連跺腳不已!那曹綬卻一臉驚駭地湊上來問道:「丁大人!現在咱們應該如何是好?」

「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丁謐咬著牙亢聲而道,「莫非你還真能接下這道太后懿旨嗎?趕快組織部下繼續抵擋!」

曹綬慌忙往自己周圍一看,那些武士庫守卒們早已散了大半,只剩下五六百名曹府家丁還在二心不定地跟著自己,差不多每個人的小腿肚子都暗暗抽筋兒似的抖著!再向外面一瞧,郭芝、何曾帶來的兵馬就足有兩千餘人,加上石苞、牛恆的那批七八百名死士,自己已然毫無勝算!

丁謐也將這形勢看得分明,一把抓過一支熊熊燃燒著的火炬,臉色鐵青得厲害:「看來武庫咱們這幾個人是守不住了!但咱們也不能把這武庫白白交給司馬氏他們!他們若是佔了這座武庫,立刻便能如虎添翼,假借皇太后的名義將這京城內外六萬大軍盡行武裝起來向遠在高平陵的曹大將軍兄弟猝然發難!那可就真是不可收拾了!」

「那……那咱們該怎麼辦?」曹綬顫聲問道。

「燒!燒!立刻放火燒了這座武庫!」丁謐舉著那把火炬便要衝進武庫門內去,「只有燒掉武庫,才是給這些叛軍反賊們『釜底抽薪』的致命一擊!」

然而,他轉身剛一邁步,卻覺後心驀地一痛——恍然回首之際,只見竟是曹綬紅著雙眼,咬著腮幫子狠狠地把一柄利刃扎進了他的背心!

「你……你……」丁謐的動作一下僵住了,滿臉的驚駭四溢而出。

「對……對不起!」曹綬流著淚不敢正視他那刺人的凌厲目光,「丁……丁大人!曹某沒有您對司馬家那樣的刻骨仇恨,曹某也沒有您對大將軍那樣的赤膽忠心。丁大人!大將軍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但曹某可不想跟著他一道陪葬啊……」

「所以,你……就想拿我的人頭去保命?」丁謐軟軟地倒在了武庫的門檻邊,火炬從他手中無聲地脫落下來。他直直地瞪著曹綬,聲音森寒如冰,「哼!你以為這樣司馬懿父子就會放過你嗎?就會放過你們曹家每一個人嗎?丁某死了,曹大將軍死了,你們也都得死!唉……都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

「皇太后懿旨,著即任命桓大司農入宮代行中領軍之職,協助司馬太傅平逆定亂。」鍾毓念罷絹書,雙手托著遞給了桓范,同時說道,「桓大夫,事情緊急,不容耽擱。皇太后和太傅大人正在九龍殿裡等著呢!您和鍾某馬上一道出府趕去吧!」

桓范面沉如水,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拿著那封皇太后詔書湊到眼前仔細看了又看,上面左下角蓋著的那方鳳印赤痕鮮紅奪目,顯然是真實無偽的。他一邊細細地辨認著,一邊喃喃地說道:「協助太傅大人平逆定亂?平什麼逆?定什麼亂啊?」

「太傅大人、太尉大人、司徒大人、尚書令大人等今晨齊入永寧宮共奏大將軍曹爽兄弟無君無道、違法悖禮,釀成朝綱之亂。皇太后已經下旨認可,特命太傅大人便宜從事。桓大夫,您此番就是進宮專門協助太傅大人平定曹爽兄弟之亂的。」鍾毓也不再迴避,直言而告,「而且,桓大夫您有所不知,論起來任命您代行中領軍的這個建議還是司馬太傅向皇太后特意提起的。司馬太傅對桓大夫您一直都是深懷敬重的……」

桓范聽到這裡,不禁微微動容,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右手一舉,向鍾毓說道:「好!那麼,本座就暫請鍾君在客廳稍候,本座到後堂換上朝服之後就出來與你一同進宮!」

鍾毓沒料到他竟一口承諾下來,驚喜之下不疑有他,便答應了。

桓范退入後堂之後,拿著那皇太后懿旨,背著雙手急速踱了起來。桓暢上前勸道:「父親大人——此刻情勢緊急,您要當機立斷啊!」

桓范自言自語道:「本座先前就想得很透徹了。曹爽雖然委實無君無道,但他畢竟是庸而不忠,就算一旦野心勃發而妄據天位,也是朝不保夕,定遭天棄人離,實在不足為憚。而司馬仲達父子積功養望已然坐大成勢,苦心孤詣這麼多年,就是想釀成朝中今日這一大變局而渾水摸魚!他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分明是要藉著『清君側,正朝綱』為名而剷除異己!大魏社稷若是落入他的把持之中,形勢之危必然遠在曹爽執政時期之上!本座決不能忘了當年明皇帝之臨終囑托,誓死捍衛大魏基業長治久安!」

心念一定之下,他便對桓暢吩咐道:「暢兒,你且到客廳去和鍾毓虛與委蛇、拖延時間,為父立刻就帶上大司農官印從後門出去,到高平陵去輔助陛下以應今日京師之驟變!」

桓范捧著皇太后的懿旨,蒙過了城中各街各道巡邏將士的一次次核查勘問。如今,司馬昭已經代任了河南尹之職,下令全城戒嚴,四門緊閉。桓范拿著皇太后懿旨作為通行證在城裡走動還勉強可以,但他若想出城,就必須要有司馬昭或司馬懿的親筆加印手令方可。這樣一來,桓范出城自然就難了。

最後,他轉來轉去,在四大城門之中選擇了平昌門——因為這道平昌門的守將司蕃是自己大司農官署的老部下,素來對自己忠心耿耿,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夠賭上一把的了。

「本座奉有陛下手諭,」桓范將笏板朝迎上前來的司蕃一亮,「司君,你快放本座出城!」

走到城門柵欄後邊站住的司蕃現出一臉的苦相:「桓大人……不是在下不放您出去,先前河南尹府和太傅府都來了鈞令,不得擅放任何人士出城,違令者斬啊!」

「司蕃!你這渾小子!你到底聽不聽本座的話?你來看清楚了,這是陛下的手諭,是陛下急召本座出城到高平陵面駕的……」桓范貌若怒獅般厲聲叱道,「你居然連聖旨也不遵了嗎?」

司蕃聽了這話,趕忙從柵欄後面轉了過來,向桓範行禮問道:「桓大人,既是如此,您且將聖旨給在下瞧一瞧!」

桓范故意把笏板往懷中一藏,同時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司蕃的衣襟,亢聲道:「聖旨是你輕易看得的?你敢懷疑本座的話?」

司蕃素服這個老上司的威嚴,被他盯得兩腿抽筋似的直髮軟,喃喃地說道:「可……可是太傅府、河南尹府都來了鈞令,凡出城者,必須持有司馬太傅和司馬昭大人的手令才行。當然您拿來的聖旨也行,就讓在下驗證一下吧!」

「司蕃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難道本座的話還不比什麼河南尹府、太傅府的話更真?」桓范一副要將他吃了般的模樣,「快給本座開門,本座面聖回來後再找你小子算賬!」

似乎感到城外真有什麼皇帝陛下對桓范的召喚之聲從城門的縫隙間傳來一般,司蕃猶猶豫豫地回頭看了看那道厚重的城門,又扭頭瞧了瞧正怒火沖天的桓范,一咬牙對守門兵卒們喝道:「打開城門,讓桓大司農通行!」

守門兵卒們傳來了一陣竊竊的非議,但最後,那兩扇平昌城門還是在桓范面前緩緩打開了。

桓范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用力地拍了拍司蕃的肩膀,一拉馬韁就要朝城門外馳去。

「桓大人!」司蕃從他身後大聲喊著,追了過來。

桓范渾身一震,緊張之極地轉過身來瞪著司蕃:「怎麼?你還是不想給本座放行?」

「不是。」司蕃走近幾步,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低低聲音說道:「當年若不是桓大人舉薦,司某哪有這碗飯吃?只是萬一司某慘遭不測,還請大人保我家中老小平安!還有,新任南門校尉賈充大人馬上就要來了,您要跑得越快越好!」

桓范突然心頭一緊,城門外那滿目蒼白的雪野刺得他眶中一陣發酸。他倏地將右手中指伸到嘴裡一咬,咬出血滴滴的傷痕來,然後沾著這指血在那張笏板上寫了一行大字:「太傅圖逆,速去勿留!」

做完這一切,他把那笏板往司蕃手裡一塞,道:「待會兒他們若要追究你擅放本座出城之罪,你就把這張笏板作為證物交給他們,就說本座是矯詔出城的……這樣一來,你大約便能逃過這場殺身大禍了……」

說罷,他一扭身,雙腿一夾馬腹,不顧一切地往前衝了出去!

「西坊武庫那邊的情形現在如何?」牛恆一進九龍殿內閣門口,司馬懿便向他劈頭問道。

「稟報太傅,石苞君和何大人已經完全順利接管了西坊武庫,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中。」

「丁謐呢?擒住他了嗎?」

「丁謐被曹綬殺了。」

「曹綬殺了他?」司馬懿微微一怔。

牛恆用最簡短的話語解釋道:「丁謐寧死不降,還準備放火焚燒武庫,曹綬貪生怕死,當場倒戈,就刺死了他前來求降。」

「唉……丁謐一代奇士,末了居然是死在他們曹家人手中的!可惜了!可惜了!」司馬懿不禁深深嗟歎而道。

「太傅大人,當曹綬持著丁謐的人頭前來投降時,石苞君卻將他當場斬首正法了!」牛恆又道,「石苞君當眾還說:曹綬於臨危之際叛主刺友,不忠不義、無恥之極、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誅之,以儆傚尤!」

司馬懿緩緩頷首:「石苞君真是深明『用恩莫若用禮,用威莫若用義』的馭眾之道啊!他今日將曹綬這麼一當眾正法,既正了天下君臣禮義之大綱,又斷了叛徒們行險僥倖之亂源,還借此教育了八百龍騎天軍和在場諸人!一箭三雕——實在是殺得好!唉……再過數年,只怕他的用兵韜略愈加純熟練達,本座屆時也說不得要避他一席之地了!」

他正感慨之間,卻見鍾毓氣喘吁吁地一頭闖進閣內來:「太……太傅大人!桓……桓大夫拒絕了皇太后任命他代行中領軍的懿旨後悄悄逃跑了……」

「什麼?桓大人拒絕了皇太后任命他代行中領軍的懿旨後逃跑了?」司馬懿聽到鍾毓的稟報之後,一愕之餘,臉上的表情茫然若失,「唉!這個桓兄真是固執啊!」

然而,在他的胸中,一瞬間卻油然生起了一股知己之感。自己今天鋪設而開的這一場天大的謀略,終究還是沒有騙得了桓范的一雙「火眼金睛」去!蔣濟、司馬孚也罷,郭太后、郭芝也罷,甚至連高柔、衛臻、阮籍他們都會以為自己這一次起義勤王奇襲行動的主要目標是曹爽一派。但是,大概只有桓范一個人,在這紛紜淆亂的時局之中,深刻地洞察到自己真正的目標是整個大魏王朝!所以,他才會義無反顧地拒絕了皇太后的懿旨,拒絕了自己用心良苦的特意籠絡,直奔高平陵去保衛少帝曹芳了!自己這畢生當中最重要的一次戰鬥,終究也沒有寂寞優遊地收場啊。因為桓范的猝然凸現,他才稍稍感到了一股迎來真正敵手的鬥爭快樂!

「桓大夫怎麼會這樣?」司馬孚、衛臻等都是一臉訝然地看向司馬懿來。

司馬懿連忙穩住了心神,悠然歎道:「古語有云,『人各有志。』諸君今日親眼所見,本座此番對桓大夫已是仁至義盡矣!王觀,你馬上奉皇太后懿旨前去代行中領軍職務,務必鎮住軍心不得有所騷動!」

「是!」王觀毫不猶豫,站起身來響亮地應道。孫資早已在一旁擬寫好了一份嶄新的任命王觀代行中領軍的太后懿旨,飛快地蓋上鮮紅的皇太后鳳印,遞給了他。

目送著王觀大步流星地捧旨離去之後,司馬懿緩緩問道:「桓范擅自拒召而逃,諸君對此有何見解?」

他這一番話彷彿是問向在場所有人的,但又彷彿是問向他自己一個人的。

蔣濟輕咳了一聲,道:「仲達,依濟之見,桓范確也不乏奇謀異才,但他這一次拒召而逃,卻是投錯了主子了。俗話講,『駑馬戀棧豆。』曹爽兄弟實是駑馬中的駑馬,仲達你今日猝然舉事起義,只怕他們連像當年項羽那樣和你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又哪裡會用得了桓范這個『范增之材』?」

司馬懿微微含笑點頭,又瞅向了司馬師。司馬師一手按劍慨然而答:「哼!就算曹爽兄弟能夠大膽起用桓范來孤注一擲,那也沒什麼可怕的!我等舉事起義,是磊磊落落的『清君側,正朝綱』之壯舉,實乃天順人歸!曹爽他們再怎麼折騰,也翻不了什麼風浪的!」

眾人一聽,個個點頭稱是。司馬懿眼中的笑意一掠而隱,擺了擺手,吩咐道:「罷了!暫且不去議他了。司馬孚,天色將晚,陛下豈能御駕在外不歸?你即刻帶上御廚、御膳、御帳、御床等尚方物事,與劉放大人、郭德大人一道前往聖駕之處恭迎服侍。

「司馬師,你去和尹大目交代一下,讓他隨司馬孚一道同去勸說曹爽兄弟趕快繳械服命,本座和太尉在這裡可以保證對他們的無君之舉只是免官懲罰、以侯就第,不予深究!」

說罷,他從鋪錦專席上站起身來,迎著蔣濟微微一笑:「蔣太尉,為防萬一,本座需得與您率領一萬精兵同車共駕前往城外洛水浮橋而去扼守。倘若意外之間冒出喪心病狂之徒竟敢不顧大局興兵作亂,本座等也好及時出手消弭鎮壓!」

老臣司馬懿啟奏陛下:老臣昔日從遼東平叛還朝,先帝召陛下、秦王及老臣共升御床,親把老臣之臂,深以後事相托。老臣泣淚答曰:「二祖亦曾囑老臣以後事,此自陛下所見,無所憂苦;萬一有不如意,老臣自當以死奉社稷。」太后殿下,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衛尉郭芝、原黃門令董箕等,以及諸位在場才人侍疾者皆所聞見。

而今大將軍曹爽背棄顧命、敗亂國典、私心自用,內則僭擬,外專威權;破壞諸營,盡握禁兵;顯官要職,皆彮所親;殿中宿衛,歷世舊人悉復斥出,欲置新人以樹私計;根據盤互,縱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新黃門令張當為都監,專共交關,看察至尊,候伺神器,離間二宮,傷害骨肉。天下洶洶,人懷危懼,陛下但為寄坐,豈得久安?此非先帝親召陛下及老臣同升御床共領遺囑之本意也!臣雖朽邁,敢忘顧命哉?!

昔日趙高極意,秦氏以滅;呂、霍早斷,漢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鑒,而老臣立節之所在也!臣太尉蔣濟、臣司徒高柔、臣尚書令司馬孚、臣尚書僕射衛臻等皆以為曹爽有無君之心,兄弟諸人不宜典兵宿衛,奏呈永寧宮。太后殿下令敕老臣如奏施行。老臣輒敕主者及中書省、尚書檯、御史台、黃門署共罷曹爽、曹羲、曹訓、曹彥等屬下吏兵,各自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車駕;敢有稽留,便以軍法從事。老臣輒力疾將兵屯於洛水浮橋,伺察非常,彈壓群囂。

看完了尚書令司馬孚送來的司馬懿這道名為表章而實為最後通牒的奏折,曹爽頓時猶如五雷轟頂,頹然坐倒在胡床之上,一時竟癱了似的站不起來!

他是從今日中午方才倉促逃來的魯芝口中曉得了洛陽京師內由司馬懿父子披掛上陣主持了這場兵變的消息的,一下被打得暈頭轉向、驚慌失措。自然,高平陵十年大祭盛典是舉辦不了了。他急忙就下令所有的車隊人馬停駐在了半途之上的伊水南岸,然後搭起了帳篷,召來曹羲、曹訓、曹彥、何晏、鄧颺、李勝、楊綜、虞松等共商對策。然而,他們商議了兩個多時辰,卻仍是毫無頭緒。到了這時,護送御廚、御膳、御帳、御床等尚方物事的司馬孚已經趕來了,同時,他還給曹爽帶來了司馬懿的那道奏表,請曹爽兄弟「好自裁斷」。

司馬孚前腳剛從這營帳中走開去探望天子,風塵僕僕的桓范後腳就衝了進來:「曹大將軍!」

曹爽諸人俱是一怔:「桓大夫?您怎麼來了?」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老夫是九死一生拼著這條老命跑出來的!這一路上崗哨真多啊!他們下手太快了!」桓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道,「不知道陛下怎麼樣了?他還好吧?」

曹訓冷著臉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出來:「不勞桓大夫操心——陛下他自然是好得很。」剛才曹芳派了侍中陳泰、黃門侍郎許允專門過來以天色將晚為理由催促曹爽他們起駕回京,惹得曹爽兄弟皆是大為反感,所以此刻聽到這個桓范一進門便問起陛下安危來不禁就有些冷了心腸,神情也顯得敷衍了起來。

「陛下沒事兒,那實在太好了。」桓范心頭一塊大石頓時放下,雙目炯炯然正視著曹爽,鬚髯掀動,慨然而道,「司馬懿閉門拒主、威脅群臣、挾制太后、圖謀不軌,實在是大逆不道!請大將軍速帶桓某入見陛下,桓某將要勸說陛下迅速移駕許昌,頒發勤王之詔以號召四方州鎮起兵討逆!」

「這……這……」曹爽猶豫了起來,「這是不是來得太陡了?」

「此舉何陡之有?許昌本是大魏陪都,城堅池深,足可固守。」桓范侃侃而道,「唯一可慮者,在於足兵足食也。但老夫此番出京之前特意帶來了大司農官印,可以迅速徵調各州各郡官倉積糧以備軍事之需。這樣一來,我大魏王師四方雲合,則司馬懿唯有坐困洛陽孤城,必敗無疑!」

「『奉天子以討不臣』?大將軍!桓大夫這是一條妙計啊!」魯芝高興地說道,「你們就快採納了吧!」

曹爽囁囁地說道:「真……真的要和司馬老兒臨陣對峙嗎?他這老賊用兵神鬼莫測、機變無窮,當年諸葛孔明尚不能敵,本大將軍焉能招架?四方州鎮將軍又有哪一個是他對手?」

「大將軍!關於與他對壘交戰之事,老夫甘願挺身而前以挫其鋒!」桓范鏗鏘之極地說道,「老夫自信囊中韜略充沛,足可遏制司馬懿的猖狂作亂之勢!」

「這個……這個……」曹爽仍是雙眉緊鎖,不肯立即決斷。他沉吟了半晌,卻向魯芝吩咐道:「魯司馬,這桓大夫一路奔波而來必是也累了,也餓了……你且帶他下去用膳休憩。本大將軍還要在這裡細細思忖一番……」

「哎呀!這都什麼時候了?老夫哪兒顧得上什麼累不累、餓不餓的?」桓范頓足急道,「大將軍您現在就快下決斷吧!」

曹爽連連搖頭:「桓大夫莫要催逼!莫要催逼!茲事體大!茲事體大!本大將軍務要好好思量清楚才是!」

桓范不得已,只好被魯芝扶了出去,走到門邊還忍不住回過頭來喊道:「大將軍您一定要好好思忖權衡啊——稍後老夫便來領命!」

待得桓范離去之後,曹爽才長歎一聲,向曹羲、曹訓、曹彥、何晏、鄧颺、楊綜、虞松他們問道:「諸位,聽了桓大夫這番建議,你們此時意下如何?」

楊綜第一個站出來講道:「桓大夫所語本也出於好心,但他素來好為浮言、大而無當,大將軍您要謹慎聽之!」

鄧颺也冷然而道:「這用兵征戰之事,哪有他講得那般輕易?他自詡有本領足以與司馬懿一決雌雄,那他自己為何卻多年來在大魏軍界寂寂無聞?他都已經年近七旬了,卻為何仍是只混到了一個大司農的官位?罷了!罷了!大將軍您敢放心把我等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他這樣一個糟老頭兒來負責麼?」

「這……這個……」曹爽臉色一僵,語氣一滯,又把目光投向了何晏,「何大人,您認為呢?」

何晏粉白的面頰因為驚懼交加而已變得更為蒼白,他深深歎道:「桓大夫所提出的『奉天子以討不臣』的方略其實倒也不錯。但司馬懿的手上已然握有皇太后和諸位元老宿臣作為利器,差不多已將咱們擁有的天子名分之優勢抵消了十之七八。況且,當今陛下又最是推崇『以孝治國』的,他會允許咱們將兵刃直指皇太后嗎?更為可慮的是,到了許昌陪都,大將軍和我們都未必再能掌控局面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曹爽驚駭而問。

「大將軍請細思,若真是依了桓大夫所言,咱們奉天子而入許昌,然後頒發勤王之詔,號召四方藩鎮緊急入援——但舉目四顧,在這各方藩鎮之中,我們又能得到多少助力呢?首先,鎮北將軍裴潛、鎮南將軍王昶一向是司馬懿的心腹死黨,所以他倆必然是不會前來相助的,相反卻有可能跑去為司馬氏張目;其次,關隴一域,雖有夏侯玄、夏侯霸叔侄鎮撫,但他們轄下的郭淮、胡遵、魏平等封疆大將都曾經是司馬懿的門生故吏,所以他們也都是不可靠的!最後只有這淮南一方,然而且不說這揚州刺史諸葛誕是司馬懿的親家翁,就是鎮東將軍王凌、兗州刺史令狐愚二人亦系居心叵測、未可深信啊!何某憂慮的是,咱們若將天子移駕許昌,王凌、令狐愚舅甥二人萬一包藏禍心,猶如當年董卓一般,外托勤王定亂之名,內懷挾君自立之念,闖將進來反客為主,大將軍您那時如何是好?他們可是重兵在握而又近在肘腋啊!萬一應對不慎,我等尚未遭到司馬氏之攻擊,說不定反倒先已中了他倆的毒手!」

何晏這一席話滔滔然直講下來,唬得曹爽是冷汗直冒:「哎呀!多虧何大人提醒——本大將軍差點誤了大計了!幸好我們還沒去許昌,否則真是自投羅網了。桓大夫怎麼就考慮得這般不周不全呢?」

虞松這時卻不鹹不淡地開口了:「大將軍請恕虞某直言,虞某先前聽得前去洛陽城外打探消息的眼線來報,司馬懿今天早上起兵時,曾經以皇太后的名義徵調桓大夫代行曹羲將軍的中領軍職務,這可是一份超乎尋常的施恩大禮啊!桓大夫憑什麼拒絕他這個昔日同窗——司馬懿送來的如此信任呢?這裡邊,值得令人深思啊……」

「是啊!是啊!說不定這就是桓范在配合司馬懿給咱們上演一出雙簧戲呢!他其實早就被司馬懿心照不宣地買通了,然後由他假裝冒險溜出城來唆使大哥您起兵反抗,導致大哥您背上一個不忠不義不仁不禮的罪名,方便司馬懿更為歹毒地對咱們『一劍封喉』!」曹訓也似恍然大悟地提醒曹爽道,「大哥——您對桓范提的這些建議一定要倍加小心,多掂量掂量!別弄得被人賣了還蒙在鼓裡!」

「既然你們大家都勸本大將軍以不戰不爭為上策,那本大將軍是不是真的就該白白交出權位?」曹爽雙目無神地看著帳中諸人,「誰……誰能保證司馬懿不會食言而肥?就會真正放過本大將軍?」

「在下能夠保證,所有的元老宿臣都能夠保證!」正在此時,一個清朗響亮的聲音驀地傳入了帳中!

曹爽等人循聲看去,只見那個事先留守在皇宮大內的殿前禁軍校尉、曹爽的心腹愛將尹大目掀開門簾一步邁了進來:「大將軍,在下帶來了司馬太傅在九龍殿上當眾作出的承諾……」

「為什麼曹爽直到現在還沒決定起駕返京?」

金碧輝煌的御駕寢帳之中又一次響起了少帝曹芳憤憤然的聲音:「這個曹彥也真是的,去了那麼久——難道還沒說服他大哥嗎?」

陳泰、許允、鍾會等三名大內近侍在一旁溫聲款語地安慰著曹芳。十八歲的曹芳卻硬是充耳不聞,雙手叉腰,在帳內來回踱了八九圈,停下身來厲聲吩咐道:「陳泰、許允!你倆再去曹爽那裡催一催他!就說朕素來不喜野宿荒居,他若是再不速速決斷,朕可就要自行起駕返京了!」

陳泰、許允瞧得曹芳發了脾氣,慌忙點了點頭,急步出帳而去。

鍾會看著他倆離去的背影,身形也慢慢站起,曹芳卻向他開口了:「鍾愛卿——你就在這帳中陪朕等一等吧。」

「是。」鍾會應了一聲,只得又坐了下來。其實,這個時候他的心底早就亂成了一團麻。他萬萬沒有料到司馬氏父子居然會在事先毫不通知他的情形之下就在洛陽城中一鳴驚人地發動了事變!自己作為司馬師兄弟的心腹親信,竟在這朝局急劇變換的緊要關頭被拋在一邊當起了一個等同於旁觀者的角色!不行!不行!自己決不能在這一場朝局劇變之中白白丟失良機!自己務必要主動出擊,抓住一切機會建下功勳,借此向這場事變中必勝無疑的司馬懿父子獻忠!

他心念一定,思忖片刻,覷見四下無人,便輕步上前跪下向曹芳低頭奏道:「啟奏陛下,對於今日突發之事變,微臣此刻有話欲獻,不知陛下肯否垂意一聽?」

「講!你但講無妨!」曹芳素來喜歡鍾會的乖巧伶俐,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

鍾會一邊用眼角偷偷窺視著曹芳的反應,一邊輕聲言道:「微臣啟奏陛下,今日之事,倘若曹大將軍自知理虧、自甘屈服,俯首聽從司馬太傅之命而立即奉駕回宮、退位自責,這自然是莫大之幸;但是,萬一曹大將軍他不甘屈服、閉耳不從司馬太傅之命而不願奉駕回宮,卻又該如何因應呢?」

「他……他敢?」曹芳本來就對曹爽毫無好感,憤然講道,「司馬太傅此番能夠出來主持公道,朕是歡迎得很呢!他曹爽除了自甘屈服之外,還有其他的路可走嗎?況且,朕歸意已決,曹爽他敢違逆麼?」

「微臣冒昧地提醒陛下注意,在當前形勢之下,曹大將軍敢不敢違旨不遵在他那裡不算什麼問題,關鍵是曹大將軍在這荒郊野地之中有這個能力違旨不遵啊!他此番隨駕帶來的同黨實是太多了……」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