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司馬懿最後一擊,三國盡無敵手

司馬家的春天

正月初七,曹爽兄弟交出了所有的權位,被罷官歸第。一切都彷彿歸於了平靜。

然而,僅僅過了三天,正月初十那天,曹爽府中的侍婢、奴役赴廷尉署告發了曹爽兄弟先前的種種劣跡穢行。廷尉署上奏尚書檯、中書省:「黃門令張當私以先帝才人竊與曹爽,疑有奸。」少帝曹芳下旨徹查,張當被打入天牢訊問。張當爆出驚人供詞:「曹爽與尚書何晏、鄧颺、丁謐、司隸校尉畢軌、荊州刺史李勝等陰謀圖逆,須三月中發。」這一下,事涉「謀逆篡位」之大罪,已遠遠超過了司馬懿、蔣濟、高柔等當初所保證的「無君無道」之範圍。於是,由少帝曹芳親自上殿主持,皇太后垂簾參加,召集了京中三品以上卿僚進行朝議討論。最後,朝議共同決定:收曹爽兄弟、何晏、鄧颺、畢軌、李勝等下獄,劾以大逆不道,與張當俱夷三族。

同時,大司農桓范因為誣陷司馬懿「圖逆」,也被廷尉收押在監,擇日審判。

在徹查嚴懲曹爽一派謀逆大罪的過程中,有人揭發太史令管輅臆造妖言逢迎曹爽,助紂為虐。其中最主要的證據就是管輅曾經以「乾」卦預言曹爽是「九五龍飛,利見大人」,並以「神武升建,王道昌明」來粉飾、鼓吹曹爽一派的罪行。

管輅卻不以為然,於朝堂之上當著太傅司馬懿、太尉蔣濟、司徒高柔、衛尉郭芝等元老重臣的面,認真解析了當年那次在曹爽府中所講的「乾」卦占斷之義。他講:「卦辭『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八字當中最為關鍵的是『大人』一詞。『大人』者,即為『人中之大』也,德廣才博,猶如飛龍在天,恩澤八荒,可以使得大魏『神武升建,王道昌明』。那麼,當今天下,誰人堪稱『大人』?據輅所知,司馬太傅的名字正為『仲達』。正與卦辭蘊意吻合無誤!所以,管某之意,實是暗指司馬太傅方為『治國安邦,神武升建,王道昌明』的命世『大人』,而決非曹爽那樣的謀逆之徒。」

他這麼一解釋,自然是毫無缺漏——結果非但沒有受譴遭責,反而官升一級,被朝廷加封為了關內侯。

陽光與灰塵一同從獄窗的木框邊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像無數的微蟲在飛動。

司馬懿半坐半躺在那烏漆坐輦之上,由著六名親兵抬了進來。他待得烏漆坐輦落定之後,便向外輕輕擺了擺手。親兵們會意,靜靜地退了出去。

在他前面,頭髮蓬亂的桓范靠著石牆坐在稻草堆中,一雙明亮似劍的眼眸正視著他,毫無卑屈之色,依然如同一尊鐵像般錚然不動。

「桓兄,你連胡昭師兄的勸告也不聽嗎?」司馬懿的聲音沒有了平日的剛毅沉凝,變得酸楚了起來,「你這是何苦?你只要承認『太傅圖逆』這四個血字是你一時糊塗之下亂寫而成的,懿便讓高柔、盧毓他們免去了你的『誣人反受』之罪……」

「司馬仲達!這四個字,桓某不僅是寫在血書上的,而且更是將它們刻在史簡中的!」桓范橫了他一眼,仍像四十多年前在陸渾山靈龍谷「紫淵學苑」裡與他辯道論理時一樣毫不相讓地凜然講道,「你以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騙得了大魏所有士民嗎?不錯,現在人人都稱讚你是『清君側,誅逆臣,正朝綱』的曠世功臣,可是你騙得了你自己嗎?你騙得了冥冥上蒼嗎?」

司馬懿垂下了雙眼,慢慢地說道:「你應該聽說了曹爽兄弟蓄謀炮製高平陵『六芝同根,豐泉湧現』之祥瑞奇跡以欺世篡國之事了吧?你也應該知道曹爽一派犯下的竊取御物、姦淫先帝才人、私納藩國貢品、賣官收受賄賂等種種罪行了吧?」

說著,他又從懷裡摸出了正月初六那個晚上曹芳托鍾會準備帶出來的那道紫紗手詔,輕輕拋到了桓范的面前:「你看一看吧,正月初六懿與諸位大臣舉事起義的那天晚上,你在外帳這邊拚命勸說著曹爽兄弟『奉天子以討不臣』,然而陛下自己卻早把曹爽看成了逆賊!你此刻還有什麼話說?」

桓范接過那道紫紗手詔,透著陽光細細看罷,微微怔了一下,然後又馬上苦苦地笑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繼續冷冰冰地說道:「仲達,你果然厲害。好一招『欲擒故縱』之計啊!他們都被你騙了……」

剎那之間,司馬懿原本雍容平和的神色一下滯住了。

「曹爽他們的這些劣跡穢行,你本來就可以隨時阻止、消弭的。」桓范直盯著他,冷冷地說道,「你不是沒有這個能力,而是你從來都沒有這個意圖。其實,你就是事先故意躲在暗處一味縱容曹爽兄弟胡作非為、積惡成山,然後待到時機合適,再以堂堂正正的大義之名將他們剷除無餘,最終由你司馬家來徹底獨攬大權!你就是要刻意給天下所有的士民留下除了你司馬氏一族之外,甚至連魏室宗親貴戚也不配輔政治國的印象!司馬仲達!為了這個目標,你真是苦心孤詣,隱忍之極,連裝癱賣傻的百般醜態都擺弄出來了。」

「夠了!」司馬懿一聲怒喝打斷了桓范的譏諷,臉色沉沉的,「當今天下,是誰能讓我煌煌大魏神武升建,王道昌明?是誰能讓我煌煌大魏俯瞰吳蜀,氣吞四海?是誰能讓我煌煌大魏遠近歸心,四方影附?」

饒是桓范素來心沉如淵,也被他這三個追問震得面色微微一變!

司馬懿喝完之後,捂著胸口激烈地喘息著,滿臉漲得通紅,只是死死地盯著桓范。

桓范沉默了半晌,目光忽然變得柔和起來,徐徐而道:「好了!你也不必再來勸我認錯了。管寧師父當年曾言,『忠者立節,智者立功,嶽立江行,各從其道。』你自當你立功萬世的智者,我自當我立節千秋的忠者,你我各得其所,如何?」

他這話一出,司馬懿悲憤之極的表情頓時崩碎了:「桓師兄——你何必如此固執?而今的魏室,本已不值得你為它盡忠立節。曹爽兄弟他們先前是怎麼對待你的?他們但凡能聽了你一句諫言,又何至落到今日這般的滅族之禍?!」

「仲達,你何必逼我太甚?玄通子管寧先生的門下高足之中,論智你自是無人能及,論忠我卻是當仁不讓了,」桓范雙拳按膝,微微閉上了雙目,「我若不食魏朝之祿則罷,既食魏祿便誓與大魏共存亡。你大概也後悔當初極力推舉我入魏從仕了吧?」

司馬懿沉沉嗟歎,哀傷之色溢然而出。

桓范的雙眸霍然一張,目光如劍地正視著他,繼續直言而道:「仲達,你今日以深機巧詐而潛移魏鼎於無形,卻不怕他日亦會遭此報應嗎?」

司馬懿面色一滯,彷彿記起了很多年以前有個人也曾講過類似的話,但那個時候他是在隔空質問曹操,沒想到今天桓范也拿這個問題一針見血地向自己心口直刺而來!他沉吟了許久,才終於決定正面接下這凌厲之極的一問,深深一歎,肅然斂容而答:「桓師兄你問得好。我司馬家中所有的人都會牢牢記住你這個問題的。你放心——我司馬家他日代魏而立,必是天順民歸,四海傾誠,亦必令天下百姓心服口服,毫無異議!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天下士民的共同選擇,才是真正的報應!」

桓范也深深地凝視著他:「那,桓某在這裡就預祝你司馬家早日平吳滅蜀、一統六合,賜天下蒼生一個太平盛世了!或許,唯有如此,你們才能比魏室諸雄更上層樓,登峰造極!才能令天下士民心悅誠服,毫無異言!」

司馬懿聞言,深深動容,從烏漆坐輦上站了起來,慢步走到桓范面前,深深下拜:「懿多謝桓師兄的預祝之情。」

桓范緩緩閉上了雙眼,再不睜開,口吻變得悠悠遠遠的:「仲達,你走吧。我會在黃泉之下真心期盼著你早日實現師父當年『肅清四海、兼濟天下』的遺志的……」

「桓師兄,懿在此吟誦你當年所作的《盡忠論》來為你送行壯色!」司馬懿伏在地板之上,肅然開口而吟,「夫事君者,竭忠義之道,盡忠義之節,服勞辱之事,當危難之時,雖肝腦塗地、膏液潤草而不辭。誠欲以安上治民,宣化成德,使君為一代之聖明,已為一世之良輔,輔千乘則念過管、晏,佐天下則思丑稷、禹,豈為七尺之軀寵一官之貴、貪充家之祿、榮華囂之觀哉……」

誦著誦著,司馬懿的聲音漸漸哽咽,漸漸沉抑,漸漸低回。淚珠終於掉了下來,在青石地板之上敲起了清脆的回音,和著他的吟誦之聲一起久久飄蕩在無盡的空曠之中,彷彿是一直貫穿到歷史最深處的琅琅清音……

「父親大人,這裡有幾件事需要請您裁斷一下。」司馬昭抱了一疊文牘進來向司馬懿稟道,「廷尉署和司隸校尉府來問對於魯芝等原大將軍府僚屬們需當如何處置?」

司馬懿坐在榻席之上反問道:「昭兒,你的意見呢?」

「依孩兒之見,不如以『勸勵事上者』為名將他們一律寬恕,免得妄興大獄而致人心不安。」

「唔……昭兒你的思維是越來越成熟了。」司馬懿微微點頭,「這樣做,可以讓天下士民明白,為父舉兵『清君側、正朝綱』,只問首惡元兇之罪,決不濫及從屬之人。當年王允誅除董卓,就是犯了那『以偏概全,濫殺無辜』之失,給大漢朝廷招來了郭汜、李傕之亂!咱們決不能重蹈覆轍!」

「父親大人,在曹爽府署僚屬之中,還出現了這樣一個人物:他名叫王基,青州東萊郡人氏,兩年前被爽闢為府中倉曹掾,後見曹爽兄弟驕奢淫逸、胡作非為,就寫了《時要論》予以切諫。曹爽兄弟閉耳不聽,王基亦以諫上無效而辭官告退。幾日前曹爽兄弟被斬於東市之時,曹府僚屬故吏無敢往者,這王基卻奮不顧身攜酒含淚前去法場送別,哀婉之情令左右為之動容……」

司馬懿聽到司馬昭講至此處,不禁拍膝大呼一聲:「好!真乃無雙國士也!昭兒呀,你記住他的名字,待到朝事稍寧之後,你便讓吏部去調查一下他的平日作為,請青州大中正寫出他的狀語來,立刻征他進太傅府任倉曹掾!」

「好的,孩兒記住了。孩兒就是欣賞此人進退有節、臨事有操才前來向您稟告的。」司馬昭點了點頭,又道,「父親大人,在此番誅滅曹爽兄弟三族過程之中,還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曹爽的堂弟曹滿之妻夏侯令女先前早寡而無子,其父欲勸她再嫁。這夏侯令女也是性烈,竟以利刃截去雙耳以自誓,然後居於曹府為夫守寡。如今曹府傾覆,其家上書明示絕婚,將夏侯令女強迎以歸,復將嫁之。而夏侯令女口雖佯允,卻竊入寢室,引刀自斷其鼻以丑其貌,血流滿被,慘不忍睹。其父家上下驚惋哀惜,鹹曰:『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耳!何至自苦乃爾?且汝夫家夷滅已盡,守此欲誰為哉?』令女答曰:『吾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前盛之時,尚欲為夫守寡保終,況今衰亡,何忍棄之?此禽獸之行,吾豈能為之?!』」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眼圈卻慢慢紅了:「好!好!好!此女貞節感天,應當刻碑旌揚才是啊!」

「可是……父親大人您有所不知,那夏侯令女在曹府傾覆以後返回娘家之際,曾從曹府暗暗帶了一個孩子過去……據鍾會君明察暗訪,她帶走的那個孩子可能是曹爽兄弟中一人的孽子。她以守節保終為名而暗存夫家之後,用心實在深沉!父親大人,您看需不需要……」司馬昭講到這裡,伸出手掌做了一個凌空下劈的動作。

「不需要。」司馬懿用毛巾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眶,平靜地說道,「昭兒!非常之品操,須享非常之待遇。這位夏侯令女貞節過人,為父深為敬服!她即使真的是收養了曹爽兄弟的幼子,也由她去吧!以截耳削鼻之行而明志立節,換得自己夫家一脈終存,當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我司馬家自詡為天下未來之主,胸懷四海、德布八荒,怎會連這等貞節烈婦也容之不得呢?」

「父親大人您訓示得是。」司馬昭臉上一紅,急忙認錯,「孩兒一時心燥氣烈,殺機太盛,以致悖德忘義,實是錯了。」

司馬懿這才緩和了臉色,慢聲而道:「昭兒哪,道德節義,乃是護身寶符。人不失德,天不能殺,何況人乎?不知德之可敬,亦不知德之可畏者,天不佑之,人不助之,祖宗亦不澤之!你要牢記啊!」

司馬昭垂手點頭,不敢多言。

「還有什麼事嗎?」司馬懿又問。

「從關中傳來消息稱,征蜀護軍兼涼州刺史夏侯霸已於三日前棄祖叛國而遁逃到偽蜀去了。」司馬昭繼續稟道。

「哦?想不到夏侯霸自稱勇冠關隴,事到臨頭卻如此貪生怕死?」司馬懿淡然微笑,「罷了,不去說他。那麼,征西將軍夏侯玄呢?」

「夏侯玄已經上奏辭去征西將軍之位,請求入京擔任大內近侍之職。」司馬昭款款稟報而道,「父親大人,這夏侯玄自請進京而來,莫非還想一心拱衛魏室、盡忠魏朝?」

「行!就允了他的奏請吧——讓他入京擔任大鴻臚之職!」司馬懿撫著自己雪白的鬚髯悠然言道,「夏侯玄能夠做到不像他的堂叔夏侯霸那樣背君叛祖而遁逃敵國,畢竟還是風骨錚然、令人生敬!當年曹孟德的胸襟都可以裝得下劉備、關羽,咱們司馬家中人難道連他還不如嗎?」

當洛陽城又恢復生機的時候,冬天已經過去了。

曹爽一派被肅清之後,大魏便已經是另一個天下了。雖然掛著的還是魏室的年號(不過為了慶賀曹爽一黨的被滅,曹芳已經將「正始」年號改為了「嘉平」年號),但許多人都知道河內司馬家的羽翼已然將整個蒼穹遮蓋得差不多了!

二月剛到,文武百官就「不約而同」地聯名上奏請求為太傅司馬懿晉封丞相、加禮九錫,以表彰他的輔國元勳。當今陛下在第一時間就完全批准了這個奏議,並令太常王肅持詔冊命司馬懿為大魏首任丞相,增封穎川郡之繁昌、鄢陵、新汲、父城等四縣,添加邑戶二萬,群臣奏事不得稱名,如前漢霍光故事。伴隨著這場盛況空前的冊封活動而來的,是一派傳言的蓬勃興起。有人解析當年先帝在世時橫空出世的那座天降異物——靈龜玄石上的二十四字讖文「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其實指的就是司馬家的勢力異峰突起,如日中天;而「大討曹焉」四字完全印證了司馬懿父子此番討滅逆賊曹爽一派的赫赫功績!自然,接下來的就該是「天命有革、大吉開泰、典午則變」等預言的逐一實現了……

然而,司馬懿本人的一封遜讓表卻使這一切喧鬧戛然而止:「老臣親受顧命,憂深責重,憑賴天威,摧除奸凶,贖罪為幸,功不足論。又三公之官,聖王所制,著之典禮。至於丞相一職,始自秦政,漢氏因之,無復變改。而今三公之官皆備,橫復寵臣,違越先典,革聖明之經,襲秦漢之路,雖在異人,臣所宜正;況當臣之身而不固爭,四方議者將謂臣何?」同時,對於加禮九錫於自身,司馬懿也是拚命辭讓:「昔日太祖武皇帝有大功大德,漢氏崇重,故而加其九錫之禮。此乃歷代異事,非後世之君臣所得議也。」

經過了「十封十讓」的反覆「拉鋸」之後,司馬懿最後只勉強接受了這樣一些封賞:特奉詔命於洛陽南坊建立司馬氏祠廟,以公開紀念列祖列宗,並受天下士民之香火供奉;太傅府內專設左右長史,增員掾吏、舍人滿十人,每歲薦舉掾屬出任朝廷御史、秀才各一人,添官騎百人、鼓吹十四人。

他的功勞論定行賞之後,追隨他討伐曹爽一派的所有公卿僚臣也都得到了朝廷的賜賞:太尉蔣濟進封都鄉侯,增邑七百戶;司徒高柔進封萬歲鄉侯,增邑七百戶;太僕王觀進封百里亭侯,兼任度支尚書;衛尉郭芝升任車騎將軍,增邑六百戶;孫資復任中書令,加封方城侯;劉放復任中書監,加封中都侯;司馬孚加封御史中丞,增邑五百戶;司馬師升任衛將軍,持節掌管京師內外諸軍,加封長平鄉侯,食邑千戶;司馬昭升任司隸校尉,領中護軍,增邑千戶;司馬孚之嗣子司馬望升任中領軍,增邑六百戶;石苞升任虎賁中郎將,直轄中壘、中堅兩營,食邑五百戶;鍾會升任散騎常侍兼大內首席議郎,增邑三百戶;尹大目升任黃門令,食邑二百戶。至於賈充、衛烈、裴秀、王惲、王愷等亦是各有封賞不差。

到了這時,所有的人幾乎都看懂了,嘉平元年這個夏天,儼然已經注定了是司馬氏一派的夏天。

「嗣宗,聽說司馬太傅正在請你為《孝經》作注?」在洛陽城角的一個小茶館裡,山濤一邊呷著清茶,一邊問阮籍道,「他還送來了辟書徵召山某也前來和你一起共事呢!」

「太傅大人的確對忠孝節義之道看得很重——巨源,你知道嗎?他把那位曾經為母解饑而不惜臥冰求鯉、孝感動天的王祥大人從溫縣縣令一職超擢為大司農,這等的『取賢以德』之法頗具大漢遺風啊!」阮籍卻沒有喝茶,抓著自己隨身攜帶的那個葫蘆仰天痛飲著美酒,「別看太傅大人那麼嚴謹方正的一個人,為了希望把這本《孝經》註解得好,他還不吝屈尊降禮,專門讓子上君送來了十大壇西夷葡萄酒來犒勞阮某呢……」

「那麼,叔夜你呢?你也願和我們一道進太傅府做這刊注聖典的大事麼?」山濤又將目光轉向了嵇康。

「我嗎?我忽然對這些都沒了什麼興趣。」嵇康把茶杯握在手裡轉來轉去。他的整個人顯得冷冷清清,彷彿有些格外的瘦削。

「叔夜——司馬太傅父子一向是公私分明、中正無偏的。雖然你是魏室的藩王駙馬,是何晏的內侄女婿,但他們也定然會不計嫌隙地青睞和重用你的。」山濤又是那麼苦口婆心地朝嵇康勸說起來。

「嗯……我早已經想好了,我在鄉下有一塊薄田,在它旁邊再建一間茅房,過幾天就去那裡養老。」嵇康放下茶杯,用手撐著下巴,悠悠地看向茶館窗外的遠山綠野。

「哧……」阮籍一口酒水直噴出來,濺得對面的山濤一頭一臉的,「叔夜——你怎麼這樣去想?居然這麼早就去歸隱養老了?」

嵇康認真地點了點頭,透出了一個略帶稚氣的微笑:「是的,我是真的想養老了。」

山濤顧不得和阮籍計較,一邊擦拭著臉上的酒水,一邊急急地勸說道:「叔夜啊!你才多少歲,正是血氣方剛之秋,怎麼就一心念著要退隱了呢?」

「這樣不好嗎?」嵇康盯著面前那只空空的酒杯,慨然而語,「你們瞧我的姑父,他沒有從政掌權之前,為人、行事、作文,那是何等的瀟灑飄逸、恬然空靈,可是一當上吏部尚書之後就變了個樣兒,變得幾乎忘了自己的本源何在。我不能再步他的後塵啊!」

「叔夜!你怎麼能和何晏去比呢?」阮籍面色一肅,「你不是他那樣的人!一切還是大有可為的。」

「嗣宗、巨源,作為你們的知交好友,我也為你們能夠進入司馬太傅的幕府任職感到高興。畢竟,司馬太傅父子胸懷大志、氣吞四海,他們的幕府正是英雄志士建功立業的最佳歸宿。」嵇康也是一臉誠懇地答道,「至於我嵇康,無論是自己的門戶背景,還是自己的心性作風,或許都已不宜在這個時候的大魏官場裡曳尾優遊。你們就放我一條生路,莫要再勸我了!讓我當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升斗小民,行不?」

嵇康這番話一講出來,山濤和阮籍都怔住了,面面相覷,卻是無言再說。

茶館另一角里那張桌几旁,坐著一對夫妻模樣的茶客。那男的把頂上的圓笠壓得低到了眉梢,臉龐俯垂向桌面,讓別人看不到真面目。那女的也是一身淡妝布衣,半挽起髮髻,素面朝天,卻栩栩然自有一股撩人心扉的風韻。她雙眸波光閃閃地往嵇康這邊一望,伏低了頭,淡淡地歎道:「這個人還算把世間百味看得透徹了。知道當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升斗小民的好處……」

那男子並不接話,只從桌底下伸過手來,將她的玉掌輕輕一拍:「英兒,咱們喝完了茶就趕快上路吧。這天子腳下、京師要地,人多眼雜,只有快快走了出去,才會見得天高地闊。」

那女子柔柔地應了一聲,拈起那盞清茶放到唇邊,一滴晶亮的淚「登」地墜落,在茶杯水麵點出微微的漣漪,不知混合了多少滄桑翻覆後淘來的一脈沉沉的喜悅……

可是,司馬太傅父子真能如他們所講的誓言那般給他倆,甚至給鄰座的嵇康——這些遁入風塵的「升斗小民」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未來麼?

也許,他們父子應該能行吧?那女子和那男子,也就是石英和孫謙,此刻似乎亦只能作如此之盼了。

「黃某多謝太傅大人的擢拔之恩。」雍州別駕黃華向司馬懿深深拜倒,「兗州刺史一職,黃某只怕力不能當。」

「你能當的,就不要推辭啦!」司馬懿撫鬚含笑而道。

「啟稟太傅大人,原兗州刺史令狐愚大人乃是鎮東將軍王凌的外甥。黃某乍然前去取代他,不知王將軍意下如何?」黃華最終還是將自己心底的顧慮期期艾艾地點了出來。

「這個無妨。你應該知道的,你的老上司郭淮將軍就是王凌將軍的親妹夫,本座已經吩咐郭淮專門為你給王凌寫去了一封用意極深的介紹信,幫你在王凌那裡事先作好了種種溝通和鋪墊。王凌應該是不會對你有什麼成見的。至於令狐愚,本座是要調他進京擔任吏部右侍郎這樣的要職,他自然也不會怨恨你來奪他的刺史之任的。你放心前去兗州赴任吧!」

聽了司馬懿這話,黃華才覺心意稍安。他面露喜色,感激道:「既然太傅大人已經替黃某安排得如此周詳,黃某敢不從命?」

司馬懿徐徐頷首,鄭重地講道:「黃君,你到兗州之後,一定要和兗州別駕楊康妥為交好。你和他的關係若是相處得好,這偌大一個兗州你便可安安穩穩地坐鎮得住了。」

「楊康?好的,黃某記住太傅大人的交代了。」黃華連連點頭。

「還有一件事兒,近來兗州南部一直流傳著這樣一段訛言:『白馬河裡出神馬,蹄大如斗印沙灘。夜過官牧邊嗚呼,眾馬皆應如雲從。』又有這樣一段謠言:『白馬素羈西南馳,其誰乘者朱虎騎。』黃華,你到了兗州之後,且替本座將它們的來龍去脈暗暗徹查一番,只是切記不要輕洩於外,免得打草驚蛇!」司馬懿又肅然吩咐道。

黃華聽他講得這般認真,也肅然答道:「請太傅大人放心,黃某一定遵命而行。」

這時,司馬懿忽又深深一笑,從書案抽屜中取出那日從曹訓府中搜抄出來的陰陽混元壺,托在掌上,向黃華言道:「黃君——這隻金壺裡裝著陛下垂恩特賜給令狐愚的極品美酒,本座讓太傅府右長史牛恆大人帶著它陪你一道到兗州牧府去見令狐愚,當面頒賜給他,並請他當眾飲下此壺之酒以謝聖恩。他收到你送上的這份代君而賜的見面禮之後,一定會十分感激你的。」

雖然司馬懿的話聲聽起來甚是溫和平實,不知怎地,黃華卻隱隱嗅到了一絲說不出的刺骨的寒意。他抬眼向那只紫金酒壺看去,見那把柄上的浮雕盤龍,似若抽搐扭曲,一對明珠嵌成的「龍眼」死死地突凸出來瞪向了自己,赫然直是它垂死之前掙扎不已的慘狀!

再無敵手

在魏國正始七年到嘉平元年間相對應的東吳赤烏十年到赤烏十三年這三四年裡,孫權先後對太子孫和、魯王孫霸兩方的勢力分別都進行了刻意的打壓和削弱。孫和一派的驃騎將軍朱據、揚武將軍張休、太常顧譚、御史陸胤、太子太傅吾粲等均被孫權下詔問罪賜死,孫霸一派的擁立者魯王府少傅楊竺、中書侍郎吳安、大將全琮之次子全寄、議郎孫奇等也都被孫權下獄誅殺。

到了赤烏十二年下半年,孫和與孫霸的「兩宮構爭」之戰愈演愈烈,居然發展到了互遣刺客暗殺行刺以及圖謀潛逼父皇孫權退位的地步。於是,在這一年的八月,孫權被迫親筆作詔廢掉了太子孫和,賜死了魯王孫霸,另立幼子孫亮為嗣君,終於給他一手挑動起來的這場吳宮立嗣之爭畫上了一個殘缺不全的句號。而這件「兩宮構爭」之案,使得孫權為之白白浪費了太多的精力和時間虛擲其中,也使得東吳立國根基「顧陸朱張」四大家族精英盡損、元氣大傷,從而為吳國國勢的日趨衰弱埋下了深深的禍根。

等到孫權好不容易勉勉強強穩住了國中局勢之後,他驀然北望,才發覺真正的危機已如漫天烏雲一般從邊疆上俯壓而來。素來為他忌憚之極的魏國太傅司馬懿竟一夕之間又發動兵變重返魏室權力中心,正磨刀霍霍向自己擇機而攻!然而,此時此刻孫權手中已然再無宿將良材與之匹敵了。他這才禁不住深深後悔起來,自己當年實在是把丞相陸遜逼死得太早了!

在內憂外患的雙重打擊之下,孫權終於病倒了。他火速派人將征北都督諸葛恪從柴桑府急召而回坐鎮建業,並以最快的速度任命諸葛恪為輔吳大將軍兼領太子孫亮的太子太傅之職。現在,他手頭也僅有諸葛恪算是勉強拿得出來的一個軍政人才了。

在吳國的後宮寢殿裡,孫權躺在軟榻之上,臉色一片枯黃——一名御醫正拿著一根根燦亮的銀針紮在他頸背之際,為他施行著針灸之法。

孫權雖然半閉著眼似睡非睡,但從眼角斜射而出的一線寒光卻不時地在那名御醫全身上下轉來轉去,隨時提防著他萬一突然做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動作來。

「啟奏陛下,近來偽魏鎮南將軍王昶、荊州刺史州泰猝然逞兇,對我大吳荊州西陵城發起了圍攻……西陵守將屈林護城不力,已遭失陷,折損兵馬六千。如今大吳西疆的江北藩屏可謂盡破無餘矣!」諸葛恪伏在地磚上叩首奏道,「微臣懇請陛下下旨撥兵十萬予以全力還擊,微臣自願親領而出,不破魏賊誓不還都!」

「罷了!罷了!諸葛愛卿,朕此刻哪裡再捨得讓你這麼一位輔國良臣去親冒矢石浴血疆場啊!」孫權微微擺了擺手,仍是雙目半閉不睜地倚躺著,「西陵城丟了就丟了吧,如今魏賊勢大,司馬懿父子更是野心勃勃,欲立戰功以傾魏室,我大吳實在是無力再與他們在長江之北爭鋒雌雄的了。你就讓中書省、尚書檯擬下詔旨,命長沙、武昌等西疆重鎮諸軍只需劃江嚴守、全力自保即可!」

「這……微臣領旨。」諸葛恪沉吟了一下,只得這樣答道。

「西疆那邊的戰事,朕就這樣安排了。」孫權似閉非閉的雙眼忽又一睜,彷彿想起了什麼,「東疆的防務也不可不加以注重啊!你擬詔給征東都督呂據,命他在堅守東關的同時,調遣人馬速速去把徐州堂邑縣的塗水築堰堵塞了。只要據守徐州那邊的魏兵聞風一來,就開閘放水沖垮掉他們的南下侵犯之道……」

諸葛恪沒想到孫權竟已對魏軍忌憚到這種地步,不禁在心底暗暗一歎:當年孫權跨吳據越、擁兵耀武,帳下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甘寧、程普等良將如雲,一時北抗曹操、西擒關羽,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壯!而今,孫權卻是久臥病榻、氣息奄奄,面對司馬懿手下的魏兵魏將忌憚叢生,畏畏縮縮,又是何等的虛弱怯退也!

他正自沉吟之際,那孫權突然號叫一聲,一腳蹬倒了那個御醫:「你這賤奴!想用銀針謀刺於朕嗎?你把朕的龍體都刺出血來了……來人!把他拖下去斬了!」

空落落的寢殿裡迴盪著孫權歇斯底里的咆哮和那御醫哭天搶地的哀求。諸葛恪像死了一般跪伏在地,大氣都不敢多出!他突然從心底裡冒出一陣莫名的寒意來。這大吳王朝,現在莫不是也像他面前這個衰弱枯朽、昏聵顛倒的孫權陛下一樣「垂垂老矣」了嗎?自己……自己真的能肩負起中興大吳的重任嗎?

「夏侯將軍,您今日能棄暗投明歸順我大漢,實在是先知先覺之義士!朕與大漢定會重酬於你的!」蜀帝劉禪舉起青金酒爵,向夏侯霸直敬而來。

夏侯霸從席位上站起了身,半躬著接下了劉禪的敬酒,謝道:「陛下仁蓋宇內、恩澤域外,霸有幸歸入大漢,能得保全項領已是知足,何敢再受陛下重酬?」

「夏侯將軍,你是熟知偽魏內情的。」姜維三句話不離北伐,揪住夏侯霸就問道,「司馬懿父子眼下已是篡位奪權得手。他們會不會在近期舉兵來犯我大漢?我大漢該不該當以攻為守先行北伐?」

夏侯霸沉吟片刻,答道:「司馬懿父子日前篡權初成,根基尚未大定,在這兩三年間應該不會大舉侵犯大漢。不過,這兩三年後,司馬氏根基已固,說不定就會跳梁逞兇而來。所以,大漢在這兩三年間一定要養精蓄銳,伺機待發!」

「司馬懿已經年過七旬了,他還撐得了多久的殘喘?」費禕也十分關注地問道。

「據霸所知,這司馬懿身強體健,或許還能再活十年左右吧!」夏侯霸思忖著答道。

「十年?司馬懿還能再活十年?」劉禪面色大變,「這個老不死的妖賊,真是遺禍天下啊……」

「陛下勿憂,我大漢有崇山之險、劍門之隘,足可自保而有餘,當年司馬懿統兵關中之時尚不能破,再過十年、三十年、一百年又如何?」散騎常侍兼黃門令黃皓卻在御席一側進言而道,「您盡可垂拱廟堂,高枕無虞!」

劉禪聽了,這才漸漸寬下心來,笑呵呵地說道:「黃愛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夏侯霸聽罷,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言道:「啟奏陛下,大漢固然有地利之險可以自守,但司馬氏麾下已經蓄有鄧艾、州泰、石苞、鍾會等不少奇才異士,個個都是能征善戰的好手。陛下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劉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夏侯將軍你說得很對。費愛卿、姜愛卿,你們亦要從各郡各縣之中多多發掘人才以備國用啊!」

費禕聞言,卻不禁苦苦而笑,神色複雜地望著劉禪:「陛下,您今年年初曾經頒下了『省官削祿』之詔,不是說因為國賦供給不足而停止征辟各地官吏了嗎?」

「這……這……」劉禪一怔,不由得將目光投向了黃皓——今年年初,就是黃皓向他抱怨宮中內用不足,才迫得他們頒下了那道「省官削祿」之詔以損官吏之俸祿而益內廷之開支的。

黃皓本是想借這道「省官削祿」之詔來中飽私囊的,被費禕這麼一逼,急忙眼珠一轉,嘻嘻笑道:「費令君,陛下的那道『省官削祿』之詔自然是極為高明的,也應當不折不扣地執行下去的。至於發掘人才嘛,也不在這一朝一夕。大家慢慢來、慢慢來,一切自然都會好起來的……」

費禕和姜維一聽,都微微變了臉色,礙於劉禪在座,卻又不好抨擊黃皓什麼。

夏侯霸坐在一旁,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不知怎地,他心情竟也說不出地沉重起來。似蜀漢這般一味敷敷衍衍,得過且過,哪裡還有銳氣和餘力去踏平關隴、直取洛陽為他夏侯家殄滅司馬氏以報仇雪恨呢?

自從嘉平元年夏季之後,司馬懿便以身體老病交加、行動困難為理由而不再進入朝堂主持國事,全部交給了司馬師、司馬昭代為打理。而他自己,卻優哉游哉地住在司馬府中當起了司馬炎、司馬攸兩個寶貝孫子的經學老師。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忠於事君,終於立身。《大雅》雲,「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閣室之內,十三歲的司馬炎和十一歲的司馬攸捧著《孝經》揚聲朗誦著。司馬懿坐在書案後面滿臉慈祥地看著他倆,捋著鬚髯微微而笑。

聽得他倆認真誦完之後,司馬懿才開口問道:「兩位乖孫兒啊,爺爺問你們——在這《孝經》之中,你倆各自最喜歡哪些章句啊?」

司馬炎虎頭虎腦的,黑亮亮的眼珠閃閃放光,搶先答道:「爺爺!爺爺!炎兒不喜歡這《孝經》裡的章句,炎兒還是喜歡多讀兵書戰策,學成一身武藝,將來隨著伯父、父親一道率領千軍萬馬衝鋒疆場掃平群寇!」

司馬懿聽了,呵呵一笑:「原來我炎孫的志向竟然是當個大將軍啊!好!好!好!今後爺爺給你伯父、父親說一聲,他們若是什麼時候用兵疆場,順便就將你一道帶去歷練歷練!我司馬家的子孫本就不該像尋常人家一樣圈在院子裡無所鍛煉!是虎崽,就該放到大森林裡去撲騰;是鷹種,就該放到高雲天裡去翱翔!」

他說罷,又瞧向了司馬攸:「攸孫,你呢?」

司馬攸生得眉清目秀的,性子亦是十分文靜。他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稟爺爺,攸兒最喜歡的是《孝經》裡這樣一段話,『君子言思可道,行思可樂,德義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觀,進退可度,以臨其民。是以其民畏而愛之、則而像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詩》雲,『淑人君子,其儀不忒。』」

司馬懿聽著,深深的眼底裡不禁波光一閃,神色肅然而斂,久久地注視著司馬攸,緩緩而言:「攸孫,你小小年紀,竟已喜好玩味這般箴言真義,實在是難能可貴。爺爺希望你能以剛才這段《孝經》銘言為己身言動之圭臬,唸唸行行遵而從之,日久之後習以為常,養成從容中道之禮儀,則自有無窮受用之妙矣!」

司馬攸聽完,漸漸紅了面龐,俯下身來,以額觸席,向他的祖父深施一禮:「攸兒一定牢牢銘記爺爺的教誨。」

司馬炎在一邊斜眼睨著司馬攸,把嘴一撇:「桃符(司馬攸的小名叫「桃符」)就是喜歡把自己裝成一個小老頭的模樣,專門討爺爺的喜歡!」

司馬攸只向他白了一眼,並不理他。

司馬懿呵呵笑道:「打嘴!炎孫你自己不如攸孫好學,反倒還這樣說他!嗯……爺爺就罰你到後花園裡去練一個時辰的騎射技藝回來!攸孫嘛,就留在這裡陪著爺爺讀書唸經!」

「好啊!」司馬炎還沒等司馬懿講完,早一骨碌從席位上爬了起來,撂下書卷就一溜煙跑了出去!

司馬懿瞅著他的背影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招手讓司馬攸坐到自己身邊,同時提筆在絹帛上寫下一段箴言:「天下之事,未有不生於微而成於著。聖人之慮遠,故能謹其微而先治之;庸人之識近,故必待其著而後救之。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則費力多而未必能成。」然後將那絹帛遞給了司馬攸,含笑而語:「攸孫懂得這段箴言的意思麼?」

司馬攸細細看罷,點了點頭:「攸兒略懂一二。」

司馬懿驚訝地看著他:「真沒料到我司馬家竟然會出了攸孫你這樣一個經學奇才!好!好!好!看來你外公、外祖的經學根脈已然融到你的稟賦之中了。過幾日,爺爺喊阮籍大人、虞松大人過來給你輔導一下……「

他正說之間,卻見司馬昭從室門外匆匆邁步進來,開口稟道:「父親大人,淮南王凌那邊欲有異動!」

司馬懿面色從容如常,向司馬攸拍了拍肩頭,道:「攸孫,你自己且去書閣裡自習著,爺爺待會兒再過來陪你讀書。」

司馬攸彬彬然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司馬懿這才伸手指了指旁邊的側席:「昭兒,不要慌,你且坐下細談。」

司馬昭急忙定住心神,在側席上坐下之後,放緩了語氣說道:「啟稟父親大人,王凌欲有異動之跡像有二——其一,今日王凌遞進八百里加急快騎奏章,聲稱吳賊在徐州堂邑縣塗水中流築堰堵塞,企圖蓄水沖毀徐州南下伐吳之要道,特此請求朝廷給他頒下虎符和進軍令,讓他能夠迅速,募兵集眾進擊吳賊!」

「募兵集眾?哦……看來他真的是想藉機興師動眾地大幹一場了?」司馬懿沉吟了幾句,「那麼,他的異動跡象之二呢?」

司馬昭直視著司馬懿,緩聲講道:「其二,兗州刺史黃華送來密報,王凌日前派了參軍楊弘與他暗中聯絡,其意認為當今陛下幼弱且不任天位,而楚王曹彪素為宗室之望,可以立為新帝,迎都許昌,然後揮戈洛陽以圖造反!」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臉色漸漸沉鬱起來,右掌的指節卻一下捏得「咯咯」連響,他低低沉沉地說道:「為父本不想再開殺戒了。念著當年太原王氏一脈與我司馬家多年的世交舊誼,為父也一直不希望他們做下這卑劣無恥的勾當!為父已經替他們拿掉一個令狐愚以示警告了!他們卻偏偏不悟,賊心不死。那,就休怪為父要痛下殺著了……」

嘉平三年四月十七日,司馬懿親率駐京中軍勁旅三萬人馬,以虎賁中郎將石苞、中領軍司馬望為先鋒大將,全部駕舟而駛,旌舳蔽空,從黃河津口轉浪蕩渠而入穎水,一路順流東下,日行三百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王凌治所之地壽春城。這樣奇襲的效果是驚人的:他們抵達兩千里之外的穎水百尺堰時,僅僅只用了七天七夜的時間!而這一切,都得益於十年之前鄧艾在這一帶建好的漕運堰渠環環相扣的銜接。原來,這一條從洛陽直達壽春的水上通道,不僅可以極速運糧,而且還可以極速運兵!多年之前司馬懿通過鄧艾之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布下的這一著妙棋,實質上是為了在今天更為便捷有效地掌控淮南這塊地盤!

這一下,王凌被搞得措手不及、困窘無比,再加上聽聞鄧艾在汝南、州泰在義陽、黃華在平阿、諸葛誕在合肥都對自己整兵嚴陣以伺,形成了四面鉗擊之勢,自知敗局已定,只得乖乖束手投降。他乘船單出逆流而上,一直跑到豫州汝南郡的丘頭津口去專程恭候司馬懿的大駕並準備向他當面謝罪告饒。

司馬懿在旗艦之中得到這個消息後,沉吟許久,最終還是答應了他上船來見。

一進座艙,王凌自恃世交舊誼,又比司馬懿年長,就故意裝瘋賣傻,大大咧咧地說道:「哎呀!司馬太傅您真是太見外了。以您的赫赫威望,只需發來一紙書函,王某便自當疾趨而至,哪敢稍有怠慢?何必還似今日這般興師動眾呢?」

司馬懿聽了他這話,只覺此人臉皮厚如城垣,就冷冷一笑:「王將軍,以您的勃勃雄心,身負大才,豈是區區本座一紙書函便可招之即來的?」

王凌臉色一白,急忙單膝跪地,抱拳而道:「太傅大人!您誤會王某了!王某豈敢妄生異志耶?」

「『白馬河裡出神馬,蹄大如斗印沙灘。夜過官牧邊嗚呼,眾馬皆應如雲從』這段訛言是怎麼回事?『白馬素羈西南馳,其誰乘者朱虎騎』這段童謠又是怎麼回事?」司馬懿冷森森地厲叱道,「王彥雲(王凌的字為「彥雲」)!本座前年賜下鴆酒毒死令狐愚,就是在向你敲山震虎了!你居然還不覺悟!還要藉機詐取虎符招兵買馬圖謀不軌!」

「太……太傅大人!哪……哪有這回事兒?」王凌全身哆嗦得就像颯颯寒風中的一片枯葉。

司馬懿「嘩」的一下將案頭上的幾封紙簡拋在了他的面前:「你還敢狡辯?這是黃華、楊弘、楊康他們寫來的密報!還有,這是你兒子王廣寫給你的勸諫信:『啟稟父親大人,孩兒以為凡舉大事,應本人情。今曹爽兄弟以驕奢失民,何平叔虛而不治,丁、畢、鄧、李雖並有浮譽,皆專競於世。加變易朝典,喪師辱國,政令數改,所存雖高而事不下接,民習於舊,眾莫之從。故雖勢傾四海、聲震天下,同日斬戮,名士減半,而百姓安之,莫或之哀,失民故也。今司馬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赦魯芝不誅以勸事上者,取王基不疑而盡其誠款,任人唯賢,廣樹勝己,修先朝之政令,副眾心之所求。曹爽昔日之所以為惡者,彼莫不必改,夙夜匪懈,事事以恤民為先,可謂大得人心。且其父子兄弟群英薈萃,並握樞要,豈易亡也?父親大人務必慎之!』聽一聽!聽一聽!王彥雲!你真是空活了七十多歲,還沒你自己的兒子把時事看得明澈!」

「太……太傅大人!饒……饒命啊!」王凌這時才慌得在船板上把頭磕得如搗蒜泥。

司馬懿緩緩閉上了眼睛,聲音始終似冰線一般毫無起伏:「罷了!你敢作就得敢當。既然你那麼推戴那頭朱虎(楚王曹彪的小名為「朱虎」),那便陪他一同到太祖武皇帝、高祖文皇帝、烈祖明皇帝那裡去謝罪吧!你們的罪行,本座也沒有這個權力給予饒恕!」

……

嘉平三年五月,司馬懿進駐壽春城,與王凌同謀之徒盡皆自首服罪。他窮治其事,一查到底,逼迫王凌飲鴆謝罪,並以聖旨賜楚王曹彪自盡,其他所有的從謀者悉被夷滅三族。

為了防微杜漸,免得四方州鎮日後再次裹挾曹氏藩王謀逆造反,司馬懿奉詔將所有魏室王公全部錄名安置在鄴城軟禁起來,使有司嚴加監察,不得與外人交關。

經過這最後一戰,司馬懿在生前終於將魏室至高權力完全牢牢攬入了司馬家之手,放眼天下,已經無人再敢與他司馬家爭鋒了。

天下歸心

司馬家的列祖祠廟立於京師洛陽的南坊街頭,院內院外都有朝廷派來的精兵把守。由於是少帝曹芳親詔撥款修建以示崇重,故而它的規模和工藝幾乎可與魏室的太廟相媲美。

在嘉平三年七月二十九日這天,司馬懿親率自己的所有兄弟子孫來到祠廟裡共同祭祖感恩。

一縷縷的青煙繚繞在廟梁之上,飄漾若絲,悠悠不絕。寬大的香案之上,司馬懿的高祖漢初殷王司馬卬、曾祖東漢征西將軍司馬鈞、祖宗東漢豫章府尊司馬量、祖父東漢穎川府尊司馬俊、父親漢末京兆府尊司馬防、叔父漢末荊州高士司馬徽、兄長漢末兗州牧君司馬朗等七人的漆金靈牌高高地供奉著,被案前紫金爐裡升起的香煙襯托得無比的肅穆莊嚴。

主持祭祖大典的司禮是他的親家翁太常王肅。王肅如臨大賓,神態儼然,將手中玉杖一舉,朗聲宣道:「起禮!進貢!」

司馬炎和司馬攸兄弟二人抬著一隻青銅盥盆穩步走了上來,放到司馬懿的身前。那青銅盥盆透出來一股古樸典雅之氣,盆側兩面雕刻著兩隻圓溜溜、亮晶晶的獸眼,獸眼中閃著沉靜而神秘的光芒。

司馬懿伸出了雙手,在盥盆裡慢慢潤洗著。過了一盞茶工夫,他才收回雙手,用司馬炎遞上來的綢子將手輕輕擦乾。

這個時候,司馬師從他身後膝行著爬上前來,雙手捧著一方已經打開了的銀匣呈到他面前。銀匣之中,那塊「殷王之印」瑩然生輝、青光流轉,在陽光映照之下,印鈕上雕著的那匹神馬更是顯得栩栩生動,躍躍欲飛!

司馬懿凝視著這方「殷王之印」,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自己的祖父司馬俊、父親司馬防、叔父司馬徽、大哥司馬朗等人一幕幕真摯親切的音容笑貌來,彷彿他們又來到了自己的身邊,殷殷切切地鼓勵著自己,鞭策著自己,指導著自己繼續朝著更高更遠的雄偉目標不懈不倦地不斷邁進!一瞬間,素來莊敬自持的司馬懿居然深深而泣,禁不住流下了一顆顆晶亮的淚珠。

他緩緩托起了那方「殷王之印」,將它高高地舉過了頭頂,然後以額碰地,帶領著廟堂之上所有的司馬氏子孫們畢恭畢敬地連續磕了九個響頭。

進貢禮畢,王肅猝然揚聲高喝道:「司馬仲達,司馬氏列祖列宗一脈所傳的『肅清萬里,總齊八荒,兼濟天下,繼往開來』的大志,你和你的族人是否銘記在心?」

司馬懿再次叩下頭去:「懿和懿的兄弟子孫對此永世不忘,天地可鑒,日月可證!」

王肅微一點頭,又將玉杖一揚:「示圖明心!」

這時,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又共同抬著一筒巨大的絹帛畫捲走上堂來,當眾豎立如柱。

然後,他倆各自握住畫卷左右兩邊的卷軸,分別走了開去:白綢的底面上,金燦燦的城邑、銀亮亮的江河、紅彤彤的峰嶺、藍幽幽的湖泊……在幽州、冀州、并州、青州、兗州、徐州、揚州、豫州、荊州、司州、益州、雍州、涼州、西域等一塊塊形色各異的州郡圖案上凸現而出、赫然入目!原來,這便是當年諸葛亮在渭河邊密贈給司馬懿的《六合歸一圖》!

司馬懿旁若無人地慢慢膝行上前,伸出自己的手指在那幅巨圖光亮滑潤的錦緞畫面上徐徐摩挲著,喃喃地說道:「列祖列宗、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管寧老師、大哥、諸葛君……你們看到了嗎?懿嘔心瀝血、披荊斬棘,終於肅清了中原諸州,而今只剩下益州、揚州、交州三州之地未歸王化了……懿願在有生之年奮力一搏,底定江南,一統六合,誓死不負你們的期望……」

他剛說到這裡,陡然而來的一陣暈眩彷彿黑幕一般從頭罩下,弄得他神色一滯。他暗暗一驚:唉!我今天真是感慨得有些昏了頭麼?一念未已,他驀覺後背像是被人重重一擊,整個身子磨旋兒似的原地一轉,不由控制地斜倒了開去,竟然摔了一個結結實實!

「父親大人!」司馬師和司馬昭二人一見,慌忙把手一鬆,就要過來扶他——只聽「嘩啦啦」一陣震耳巨響,那幅《六合歸一圖》登時就如一堵彩牆般直朝後面的地板上倒了下去!

司馬懿仰倒在地上,正劇烈地喘息著,望著那幅轟然倒將下去的《六合歸一圖》,一瞬間不知從哪裡又湧起了一股動力,拚命地掙扎著爬了起來:「別管我!不要摔壞了那圖!」一邊這麼喊著,他一邊手足並用,艱難之極地一寸一寸地向那已經撲倒在地的《六合歸一圖》緩緩爬去。他聽得見自己上身的所有骨骼都似剛才被摔裂了一般發著「吱吱嘎嘎」的隱隱聲響,然而這時他除了一心要爬到那圖邊之外是什麼也顧不得了!

司馬孚、司馬師、司馬昭、王肅、司馬炎、司馬攸等人一窩蜂圍上來,攙的攙胳膊,抬的抬腰腿,噙著眼淚幫著已經幾乎被摔成半癱的司馬懿小心翼翼地挪近那幅《六合歸一圖》……

終於,司馬懿咬著牙關爬上了那平平鋪倒著的《六合歸一圖》。這張蜀錦巨圖七八尺來寬、一丈四尺來長,看上去猶如一張巨大的彩色錦榻。他忍著直入骨髓的劇痛一直爬到了畫中的那塊中原地帶的圖案上面,緩緩仰天躺了下來,朝著高高的廟堂穹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彷彿是對湊上眼前來的兄弟子孫們,又彷彿是對九天之上的列祖列宗們,悠悠沉沉地說道:「你們——今天就讓我這一次躺在這幅圖上好好休息一下吧!」

司馬懿在自家祠廟裡祭祖行禮時突發風痺而跌倒摔地一事的消息被司馬府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嚴嚴密密地封鎖了下來。只有隱居在溫縣老家的柏夫人在第一時間被府內總管司馬寅火速接進了洛陽到司馬懿榻前侍疾。這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麼人比司馬寅更清楚司馬懿在臨終之前最希望見到誰了。

當天晚上,名醫華佗之徒、太醫院供奉吳普就被秘密接進司馬府為太傅大人診病。診斷的結果是,風痺雖重而壽命無損,司馬太傅若是再無意外還可安然多活二十年。

司馬懿躺在榻床之上聽罷之後,哈哈一笑,讓司馬寅賞了吳普二百塊金餅以示謝意,然後便吩咐將他留宿府內替自己隨時調治。

司馬寅剛將吳普領去了後廂客房休息,司馬懿就朝侍立床邊的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直言而道:「你倆何必要暗暗買通了這吳普前來瞞騙為父呢?難道為父一生博學治聞、飽讀群書,自己還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到底如何嗎?」說著,又幽幽歎了一口氣,「唉!為父當年為騙曹操裝了一次風癱,後來為詐曹爽又裝了一次風癱,沒想到末了自己這一次真的卻是栽在了風癱之疾上了!這可真是天意啊!看來,老天爺和列祖列宗都是在垂憐為父的辛苦,準備讓父好好休息了……」

「父親大人!風痺之疾固然難治,但您體內元氣並未大損,日後慢慢地細心調理,或許會有大大的轉機亦未可知。」司馬昭急忙開口勸慰而道。

司馬懿臉上毫無波動,擺了擺右手,緩緩說道:「師兒、昭兒哪,這個轉機為父怕是等不到的了。大聖孔子當年是在七十三歲之上去世的,為父今年也是七十三歲了,若能與他同齡而逝,也算是大有福緣了!既然所剩時日無多,為父就該向你們交代好身後的一切了……」

「父親大人何出這等不祥之言?」司馬師、司馬昭都慌得伏在地上連連磕頭,「您是天縱聖賢、命世雄傑,一定會沒事兒的……」

在他床側侍疾的柏夫人方瑩也放了湯匙,掩面垂淚,哽咽而泣。

司馬懿自己卻開豁得很,呵呵一笑,從床頭邊攬過那面銅鏡來,瞧著自己在鏡面裡那鬚髮如銀的容貌,看了又看,慨然道:「司馬仲達,你這一生,大大小小、明明暗暗鬥過多少場戰爭來,打敗過多少個對手來,梟狠如曹操、狡詐如孟達、睿智如諸葛亮、精明如陸遜、恃強如公孫淵……哪一個在你手上佔得了上風去?末了你終究是拗不過宿命,你想不到你也會有今天麼?你也會有僵臥病榻奄奄待斃的這一天麼?」說著,眼角卻無聲地落下淚來。

司馬師兄弟聽得心頭發酸,都抱著司馬懿的被角直哭。

方瑩強忍著悲泣,皓腕輕抬,用手中綢巾輕輕拭去了司馬懿腮邊的淚痕。

司馬懿暖暖地看了她一眼,緩緩放下銅鏡,轉臉朝著司馬師兄弟淡然說道:「為父剛才有些失態了……生死更易,如同晝夜交替,明達之人不諱。今日卻也不是你們兄弟二人難過的時候,都且靜下來聽為父將身後大事定了吧!」

司馬師、司馬昭二人只得嚥住了淚,不再抽泣出聲。

司馬懿在方瑩的扶持下從榻床上強自撐起上半身來,目光湛然地注視著這兩個兒子,滿面嚴肅地講道:「為父臨終之前,願將自己這一生當中甘苦盡嘗、順逆俱歷之後所得的經驗銘訓傾囊傳授於你們!

「一是《黃石公·三略》裡有一段話講得好:『夫為國之道,恃賢與民。信賢如腹心,使民如四肢,則策無遺。所適如肢體相隨,骨節相救,天道自然,其巧無間。』《荀子》也講:『愛民而安,好士而榮。』你們要想將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承前繼後、別開生面,若不廣納賢才、博取民心,如何能成?日後,萬望你們遠睹西伯、漢高等聖主明君的用賢之道,近觀為父對州泰、鄧艾、王昶等英傑奇士的栽培之術,就可以借鑒而行了。

「二是《墨子》曾言:『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荀子》裡也講:『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己、愛己,不可得也。』大漢敬侯荀令君之所以邈乎而不能及者,正在於此!為父之德行本不足法,你們要多多向他這樣的大聖大賢深心研習才能德量日增而功業日隆啊!」

司馬師聽到這裡,禁不住還是抽泣道:「父親大人!您文以纘治、武以稜威,兵動若神,謀無再計,超越荀令君、魏武帝遠甚!孩兒等唸唸行行以您為楷模已足矣!又何必去典章史籍中空求前賢往跡?」

司馬懿聽罷,悠悠而笑:「師兒,你錯了!為父這一生當中最大的優點就是『好學、勤學、善學』這六個字而已。這世上哪有什麼『不學而能,不習而知,不專而精』的天生聖賢?就是大聖孔子當年也曾問道於老子!你們要將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進一步推上層樓,就一定要多方學習精進,要超越為父今日之境界才算得你們有真才實學!」

司馬師、司馬昭二人聽得父親講出了這等期許,不禁又被感動得淚流如注。

司馬懿將深深沉沉的目光直仰上去,望向寢室的天花板,繼續講著自己的臨終遺訓:「第三,《管子》曾言:『聖君任法不任智,任數不任說,任公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後身佚而天下治。』《墨子》裡講:『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這些都是至理名言啊!從之則立竿見影,違之則災殃立至!你看曹丕、曹叡、曹爽他們,豈不都是『任智而不任法,任說而不任數,任私而不任公,任小物而不任大道』的庸材?最後一個個作繭自縛、身敗業銷!我司馬家日後開基拓業,就不能有他們這樣的褊狹之量、私刻之見。若是忠賢兼備之才,哪怕曾為仇敵也要公心而舉之;若是庸碌無能之輩,哪怕親為骨肉也要毅然而棄之!這樣一來,宗親外戚、世族巨室皆可以道馭之而無患可生!」

他講至此處,語氣頓了一頓,深深說道:「如果將來哪一天連魏室賢王曹植的子孫也心悅誠服地在我司馬家開創的新朝裡盡忠效力,那我們『兼濟天下,鼎造太平』的千秋偉業就可謂底定功成了!」

司馬師、司馬昭聽罷,齊齊頓首同聲應道:「孩兒等立誓謹遵父親大人的這三點訓示要訣,一定讓司馬家之大業更上層樓、登峰造極,令天下民心悅誠服,毫無異議!」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微微頷首,同時伸手向方瑩示了示意。方瑩急忙便去書案上取來一方錦盒呈給了他手中。

他慢慢打開了錦盒,從裡面拿出當年曹操所贈的那柄九曜寶刀來,持在掌中,同時把目光投向了司馬師,款聲道:「好了,為父將畢生的心得要訣都傳授給你們了,心頭再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現在,為父要對司馬府的家務作最後的安排了。師兒,為父早已向王肅、高柔、何曾、傅嘏他們透出口風了,倘若為父萬一歿了,他們就會以『伊尹既卒,伊陟嗣事』的經典理由拱舉你繼承為父之大位,升為撫軍大將軍替魏室輔政理國!」

司馬師臉上淚痕縱橫,兩眼早已哭得通紅:「父親大人!孩兒不才,如何能夠當起司馬家的大任?請父親大人體察——將本府嗣位傳給二弟吧!」

「你當得起的!」司馬懿的目光灼灼亮亮地向司馬昭那邊一掃。司馬昭已是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也撲近前來捧著司馬師的手認真勸道:「大哥!大哥!您真的當得起的——小弟一定與您同心同德,全力輔佐您拓進我司馬家的大業!」

司馬師這才哽咽著點了點頭,仰頭迎上了司馬懿灼灼的目光。司馬懿直視著他,彷彿是說給他聽,又彷彿是說給司馬昭聽,緩緩而道:「師兒——你魄力雄大,敢為破格之舉,如何承襲不了我司馬家的雄圖大業?為父既然定了是你,你就不要再推辭了!昭兒他只能在一旁全力協助你開創大業!」

聽到司馬懿把話講得如此明澈,司馬師兄弟一齊斂容垂下頭來,含淚恭然而答:「是!父親大人,孩兒遵命。」

看到兩個兒子這樣表了態,司馬懿嚴峻的面色這時才緩和了下來。他彷彿有些隨意地問司馬師道:「師兒啊,倘若為父一旦不諱之後,你以為我司馬家眼下會以何事為憂?」

「這……孩兒只是擔心有人會乘隙作亂。」

「誰人可會作亂?」

「孩兒籌思已久。洛陽京師群臣素服我司馬家之威望,必無他患;四面方鎮之中鎮北將軍裴潛、鎮西將軍郭淮、鎮南將軍王昶等亦決無異心;唯有東面的徐州刺史文欽為曹爽餘黨,貌似恭而心叵測,不可不深防!」

「那麼,你準備如何應對此事?」

「上上之策,孩兒還是想盡心竭誠將文欽他籠絡過來,收為我司馬家所用。而眼下,孩兒只能採取中策,即日便派石苞前去壽春協助諸葛誕將軍合力提防文欽。有他二人聯手,文欽便是公然跳梁逛逞,亦成不了什麼氣候!」

「好!好!好!師兒真的是成熟了!」司馬懿樂呵呵地笑著,將那柄九曜寶刀向他遞了過去,「這是當年魏武帝贈給為父的九曜寶刀,為父今天將它轉贈給你,希望你今後能夠用它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為我司馬家辟開一條康莊大道來!」

司馬師伸出雙手鄭重已極地接過,叩頭答道:「孩兒多謝父親大人贈以此刀!孩兒願為司馬家大業之『九曜寶刀』,辟開我司馬家之新成就來!」

「好吧!當今廟堂之上不可再無我司馬家中人坐鎮。」司馬懿雙目微微而閉,「師兒,為父該給你講的話都講完了,你且進魏宮去部署大事吧!」

「是!」司馬師也不多言,將九曜寶刀佩在腰間,隨即長身而起,深躬之後便昂然而去。

寢室之內,便只剩下了司馬昭和方瑩二人。司馬懿卻靜靜地看了司馬昭半晌,冷不丁開口問道:「昭兒,為父贈給你的那塊紫龍玦還在麼?」

司馬昭急忙從腰間錦囊中將那塊紫龍玦捧取而出,托在掌上:「孩兒將它始終隨身佩帶,不離不忘,從不輕褻。」

「很好。」司馬懿目光極深極深地注視著他,「你想必應該已經知道為父贈送你紫龍玦給你的蘊意了。當年汝南名士許劭贈荀令君以紫龍玦,是期許他為大漢的『周公之器』;荀令君後來是當之無愧地做到了。他臨終之前又將這寶玦轉贈於為父,是希望為父成為他這個『漢末周公』的接班人。為父因為志不在此,所以空受了這紫龍玦,並轉送給了曹丕。時光輪迴,後來曹叡在大魏運衰危深之日又一次將它賜給為父,希望為父能任『魏末周公』。而為父這一次卻將它特贈給你——你對於師兒來說堪稱親賢兼備,完全可以成為他的『周公』,輔佐他為我司馬家平吳滅蜀,一統六合,開創太平!」

司馬昭將那紫龍玦高捧於頂,肅然答曰:「父親大人賜玦托付之深意,孩兒早已體悟。孩兒定與大哥齊心協力,互濟互助,無私無異,一同將我司馬家千百年來一脈傳承的萬世基業繼往開來,再鑄輝煌!」

司馬懿滿眼欣慰之色地點了點頭,徐徐言道:「為父也相信你們兄弟二人一定能夠鼎定大業,再鑄輝煌的!依為父之見,偽吳之輔國大將軍諸葛恪、偽蜀之護國大將軍姜維這二人的文韜武略,豈能與你兄弟倆相提並論?你兄弟倆日後只管放心大膽地去並肩合作、開基拓業,沒有什麼難關攻不下,沒有什麼勁敵打不敗的!」

……

最後一個進來和司馬懿話別的人是他的三弟司馬孚。司馬懿看到他這個弟弟滿面悲慟地搶身進來,不禁莞爾而笑,柔聲說道:「三弟——你也是穎悟通明的飽學之士,竟連生死物化這一關也勘不破嗎?」

司馬孚坐到榻邊,緊握著自己這個二哥的手,只是嗚嗚咽咽地淚流不止。

司馬懿露出難得的慈和的表情來,安慰他道:「你傷心什麼?你算一算,孔子那樣的大聖大賢活了多少歲?七十三歲!為兄能和他同齡而終,為兄知足了。你真的不必悲傷的。」

說到這裡,他彷彿又想起了什麼,目光深深遠遠地望著前方,自言自語道:「三弟啊——記得我們小時候讀書閱經之時,最覺得不可思議的就是大聖孔子所講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一個成功模式。那時候,我們還笑孔子聖人只是在書簡上畫了一個『香餅』來吊大家的胃口!那不過是孔聖人用來鼓勵大家努力精進的一個漂亮的志願罷了!

「然而,為兄在笑過了之後,卻暗暗立誓要用自己一生的精力和時間來踐行這個志願,要讓『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理想模式從書簡上轉化成現實。為兄為著踐行這個志願,吃了多少的苦啊!遭了多少的難啊!今天,總算是勉強達到了!這個志願,蕭何沒有達到,董仲舒沒有達到,王莽沒有達到,一千年來千千萬萬的儒生文士沒有達到,只有我司馬懿一個人最終闖到了這最後的終點!為兄真是感到驕傲啊!無論是過去也好,還是將來也罷,這人世間開國建基的皇帝成百上千,但他們當中能夠與我司馬懿並肩而立的絕對沒有幾個!」

司馬孚聽到這裡,不禁渾身一震,抬起淚痕斑斑的臉,看著自己這個二哥,哽聲說道:「二……二哥!您……您畢竟是大魏之臣哪……」

司馬懿聞言,臉上一陣微微波動:「三弟——大魏早就亡了!你難道還沒看透這一點嗎?在曹操赤壁之敗的那一天起,在曹操不能底定四海的那一天起,大魏就已經亡了!現在的大魏帝國,已經不是曹操締造的那個大魏帝國了!它是為兄一招一式、一步一印地歷盡千辛萬苦打造出來的!當年曹操晉公拜相篡漢奪位,還有滿朝名士大夫與之為敵;而今,高柔、何曾、傅嘏等群起而給為兄推戴晉相加禮,朝野上下誰有異議?為兄,早已是現在大魏帝國的『無冕之王』了……」

司馬孚哭泣著講道:「二哥……小弟只要一想到咱們曾經侍奏多年的魏朝終有一天就會傾覆在我司馬家手裡,小弟卻還是有些隱隱心痛啊!『忠』之一字,是我們身為人臣的首務啊……」

「是啊!『忠』之一字,確是我們身為人臣的首務……」司馬懿無限感慨地說道,「為兄知道你一生想成為善始善終的一代純臣,為兄也一直都在努力成全你的這個志向……只是,將來浩浩大勢不可逆轉,只怕你也未必能置身世外高遁了!」

「小弟多謝二哥成全。」司馬孚重重地在地板上叩了一個響頭。

司馬懿輕輕擺了擺手,道:「你放心。為兄是決不會像曹操那樣急功近利、浮躁而行的。曹操為奠定大位,不惜弒主後、害皇嗣、僭皇號、受九錫,破了自己『周文王』的形象。為兄終己一生,決不會為一些一毫不義之舉!

「昨日王肅和高柔前來探視為兄,提到為兄萬一不諱之後,便要給為兄加贈『敬侯』謚號,為兄當時就拚命推辭了。為兄哪裡當得起這『敬侯』二字?古往今來,普天之下,萬千英雄,為兄也只有獨服荀令君一人堪當『敬侯』之不世美謚!為兄有這個自知之明啊……後來,他們又提到給為兄加謚為『貞侯』。謚書有云:『清白守節曰貞,大慮克就曰貞,不隱無屈曰貞。』為兄自信畢生立身行事還當得起這個『貞』字,便腆顏接受了。」

他講一這裡,看見司馬孚仍是咽淚吞聲而不多語,知道他心底必是有些不以為然,便坦然而道:「於今日之大魏國而言,為兄所作所為純然就是一個『貞』字!你看,為兄依法循章,剷除掉的第一個人是孟達!但孟達是何許人也?他賣主求榮、反覆無常、背君謀逆,不該殺嗎?為兄依法循章殺掉的第二個人是公孫淵。那麼,公孫淵又是何許人也?他野心勃勃、割據稱雄、叛魏自立,不該殺嗎?還有曹爽——曹爽的所作所為,三弟你自己是親眼目睹的啊!他窮奢極欲、敗亂朝綱、悖上弄權,大失人心,不該殺嗎?王凌、曹彪更不用說,編造讖言、私竊兵權、廢主篡位等等醜惡行徑,講來亦是令人髮指!三弟啊!為兄都是為了大魏天下的基業永固而在大舉屠殺啊!為兄所殺之人,無一不是該殺之人!所以,為兄心懷坦蕩,絕對當得起『貞侯』這個謚號!」

司馬孚慢慢拭去眼淚,只低聲道:「二哥——你只是為那個遲早都會屬於你自己的大魏國在明正典刑、大開殺戒!你的『貞』,終究是為了那個遲早都會屬於你自己的那個大魏國在『貞』!」

他這段話猶如一支利箭,「哧」地射中了司馬懿的「死穴」。司馬懿臉上一僵,喃喃地說道:「你說得不錯——現在的大魏,就是我了;我就是現在的大魏了!」

司馬孚面容一斂,彷彿終於下定了一個最後的決心,向他深深而拜:「二哥,您放心。在您離去之後,小弟一定會替您好好監督著師兒、昭兒。小弟一定會讓我司馬家禪代魏室、一統六合大業猶如百川歸海般自然而然,而不會染上絲毫瑕疵。唯有如此,我司馬家方能免去篡逆之名而流芳百世。」

司馬懿的面色也急劇變化著,簡直是說有多複雜就多複雜。他將司馬孚的雙手一下用力握緊:「好兄弟——你二哥就把一切拜託給你了……」

……

一切的喧鬧和紛擾都終於漸漸遠去了。寢室裡,最後只剩下了司馬懿和方瑩兩個人。

在一潭秋湖似的靜謐中,方瑩輕輕問道:「夫君,您現在在想什麼?」

司馬懿悠悠地笑著:「瑩妹,為夫在想,為夫這一生應該感謝哪些人……」

「夫君覺得應該感謝哪些人呢?」

「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敵人,我都感謝。其實,我覺得自己對那些敵人還要感謝的更多一些。像曹操、丁儀、曹丕、孟達、陸遜、諸葛瑾、曹休、曹真、陳群、諸葛亮、公孫淵、曹爽、丁謐、桓范、王凌等一個個強大的敵人,都值得我用心感謝。是他們磨礪了為夫的鋒芒,是他們鍛煉了為夫的本領,是他們提升了為夫的境界,也是他們成就了為夫今天的偉業!為夫今天能夠登到這天下之巔,就是踏在他們的肩頭上一步一步扎扎實實地走上來的!為夫真的是衷心感謝他們!」

「哦?您的意思是只感謝他們……」方瑩的目光忽而變得有些閃爍不定起來。

「為夫當然還應該感謝你和春華啊!」司馬懿目光一轉,向她傻傻地笑著,「明天,你就能陪我一道回孝敬裡老家去『坐看晚霞起,相擁賞月明』了……那才是我一生當中夢寐以求的最大幸福啊……」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