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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诛(1993—五十八岁至今)

我本像一颗钻石,是多面发光的人物,可是由于环境的打压,我的光环被单一了,被小化了。例如一般人只知道李敖是写文章的高手,却不知道我在许多方面都是高手,我的本领,不止于写文章这一单项,其他单项,我的表现,也像写文章一样优异。其中口才一项,就不为一般人所知。事实上,我是极会讲话的人,谈吐幽默、反应快速、头脑灵活,片言可以解纷,当然也可以兴风作浪。我往往觉得:我的口才,其实比我的文章更动人。对听众不幸的是,我这一方面的光环,一路被打压了。以演讲为例,不论在陆军步兵学校受预官训练时,或是在十七师做预官排长时,我的演讲,都在掌声雷动时被“长官”即时打压;退伍后,台大学生陈宏正他们请我演讲,台大校方甚至把场地锁门。1965年5月4日,我给尚勤信中有这么一段:

这几个月来,台大学生请我演说,被校方驳回的,据我所知,至少有四次。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文学院原订今晚请我演说五四运动,结果被驳回,理由是殷海光、李敖两人不准在台大演说。上次(3月26号),法学院用“偷关漏税”的方法,不先登记,请我演说《傅斯年与胡适》,听众挤得人山人海,结果在我未到前,突被校方勒令解散!

从这一处境看,我“被封嘴”的情况,有甚于“被封笔”者。这一“被封嘴”情况,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稍有转机。首先是“清华大学”请我演讲,我讲了《清华生与死》,后来各大学陆续请我,也不乏打压之处,例如我在师范大学讲《师大新与旧》,就遭到国民党党棍谢瑞智等的干预;我在辅仁大学讲《辅仁神与鬼》,也有类似情形,只不过党棍换成神棍而已。到了1989年4月,我来台湾四十周年,由苏荣泉纠合多家出版社联合主办“李敖来台四十周年纪念演讲会”,施性忠主持,才算有了一次校园以外的公开演讲,不过在场地上还是被打压了——理想的场地都不给租,只租到狭小的耕莘文教院,结果人山人海,场外的人比场内的还多,连讲台上都坐满了人。演讲广告上登:

残山剩水我独行

四百年来,台湾在外国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荡下,已经变成了一个畸形的、肤浅的、荒谬的、走火入魔的岛。李敖在这个岛上,虽然不见容于朝、不见知于野,但是独来独往的气概,“我手写我口”的气魄,却老而弥坚。这次应邀演讲,就是要在众口一声的时代里,呱呱大叫一番。

演讲过后现场签名卖书,价值五十万的书一卖而空。我签名时,黄菊文特别请来便衣“保镖”暗中保护我。菊文是我们发行党外书刊时的第一线总司令,与警总周旋,为功至伟。那天是1989年4月14日,多年不见的难友刁德善、李国龙等也来了。多年不见的台大法学院老学长黄奠华也来了。他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台大时带我们参观过台北监狱,我一直记得他。

演讲过后,苏荣泉把它做成《四十年目睹怪现状》录影带、录音带发售,颇受欢迎。我在《林治平先生来信书后》一文中,有这样的回忆:

林治平先生信中又说:“那天本欲邀我弟一道去,但13日他至日本谈生意,后来我给了他您演讲的录音带,他也说:看您的文章,不如听您的声音。”

四十年来,由于国民党封锁我演讲的机会和教书的机会,使我在“逞口舌之利”上,大受限制,所以我的演讲,根本没有练习,没有经验,一旦演讲,我只能搬出和扩大我日常的谈吐——主导式的令“群胡同笑、四座并欢”的谈吐,应场而已。我的音调太高,说话太快,好处在提神醒脑,不像蒋氏父子演讲那样“慢动作电影”;坏处是常常使听众跟不上,不但跟不上我快速跳跃的思路,甚至来不及鼓掌叫好。老友潘毓刚教授从美国打电话来,说看了我的演讲录影带,发现鼓掌为什么那么少?我说:第一,我使听众快速跟着我跑,不给他们间歇的机会,他们来不及鼓掌了;第二,我的听众一半是仇人,他们不丢番茄就不容易啦,你还要他们鼓掌?潘毓刚听了,为之失笑。林治平先生的弟弟说看我的文章不如听我的演讲,我认为他是真能发现我有这方面天才的人。在演讲上,我的博学与机智会有“明白而立即”的表现,那种气氛与效果,在我文章中是看不出来的。

在“明白而立即”的表现上,我举两个例子。有一次演讲,一听众义正词严质问我:“你来台湾四十年,吃台湾米、喝台湾水长大,为什么不说台湾话,是什么心态?”我“明白而立即”地回答说:“我的心态,跟你们来台湾四百年还不会说高山族的话同一心态。”还有一次,听众纷纷以纸条递上讲台,问我问题,我有问必答、条条不漏,突然中一纸条,上写“王八蛋”三字,别无其他。我“明白而立即”举纸条面向听众说:“别人都问了问题,没有签名;这位听众只签了名,忘了问问题。”我这类机智,不单表现在演讲会上,私下里也能片言解纷,化窘为夷。

由于“被封嘴”的情况渐入佳境,各路人马请我演讲的也此起彼落,其中以吕学海的“社会大学”最有计划。有一次他请我在太平洋崇光百货顶楼演讲,一个东吴大学法律系学生黄宏成去听了,听后大为感动,觉得这么优秀的李先生,我们东吴大学真该请他来执教,由于黄宏成有无人可及的锲而不舍的本事,最后竟被他一手促成。此中经过,他有回忆如下:

我打从高中开始就是李敖丛书的死忠读者,我的好友阮登科知道我很佩服李敖,于是介绍我去听一场在太平洋崇光百货所举行的敖之先生的讲演,在听完李先生那精彩的讲演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和李先生认识,于是我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来“对付”李先生,我凭着“死缠烂打”“厚脸皮”的精神向李先生纠缠不清,又复以“缘随愿生”的箴言自勉,在经历一番“坎坷”的际遇后,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能渐渐赢得李先生对我的信赖,并进而建立起相当的友谊。

在此同时,鲍斯威尔所写的《约翰生传》带给我莫大的感动与鼓舞,乃将李先生比拟成约翰生博士,而以鲍斯威尔自勉,我经常为李先生渊博的知识所折服,我和李先生交往认识愈深,愈是为他所受的际遇感到不平,我不懂,野有遗贤,何以不察?国有将才,何以不举?我觉得忽视人才,就是埋没人才,我年纪虽轻,能力有限,可是如果透过校长的关系,或许能缔造出一个为国举才的机缘,那也未必可知。我实在不宜妄自菲薄,看轻自己,于是想请李先生任教于东吴的想法雏形乃慢慢就此形成。此外,根据我们的观察,如果能由孝慈校长主动出面聘请敖之先生到东吴来任教的话,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事。于公,章太炎、傅正二公曾任教于东吴,李敖之于东吴,有前例可循,任教一事,似无不可;于私,李先生和校长“两家渊源”很“久远”,由孝慈校长出面请李先生任教一事寓有很深的含义。

一旦想法确定以后,我们就分两方面去进行这件事,一方面是促成校长与李先生的会晤,另一方面是肥皂箱社的成立。有时候夹在两个大人物之间做穿针引线的工作,是一件很有趣而且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基本上,我们的性质有点儿像介绍人,又有点像媒婆,如果要让双方一拍即合,甚至是情投意合的话,那是需要下一番功夫,花一番脑筋的。首先,我们必须让双方达成一致的共识与焦点——会晤的共识与晤谈的焦点,因为,有了会晤的共识,才会有晤谈的焦点;有了晤谈的焦点,才有任教的可能,所以我们诚挚地希望,双方彼此要都赢了里子,也都赢了面子才好。

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探求双方当事人的意愿,在一个偶然机会里,我突然主动地问李先生说:“李先生,如果章校长来见您的话,您会不会给他难堪啊?”李先生笑着回答说:“他来了是我的客人,我怎么会给他难堪呢?”听完李先生这类似“保证书”似的回答,我暗自窃喜,似乎看到了二人会晤的远景,李章会谈已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我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在孝慈校长的身上,透过许多的聊天机会,我们经常向校长谈起敖之先生,觉得李先生很有才华,可惜一直被埋没了,如果东吴有机会请李先生来学校教书的话,那不是很好吗?刚开始几次,校长总是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说:“再研究、再研究。”于是我们就找了一堆李敖先生的著作,让李敖的作品自己说话,当我们拿给校长李敖最新作品——《北京法源寺》时,他终于忍不住告诉我们说:“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李敖的书对我影响很深,很多李敖写的书我都有。”可是当我们进一步建议他和李先生做个朋友,大家认识一下的时候,他又开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们,那时我们想校长可能有不便之处,所以也没好再问下去,可是当他看完《北京法源寺》一书时,他曾对我们说:“《北京法源寺》写得真好!真是一本才子之书,李敖真是有才气!”当时校长对《北京法源寺》一书及李先生的评价由此可见一斑。

在1993年3月上旬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看见校长自商学院大门步出,由于校长手中没有拿伞,所以冒着风雨向法学院走去,我一瞧见校长淋雨,就赶紧跑到校长身旁为他打伞,校长见我为他打伞露出会心的一笑,我当时觉得机不可失,于是笑着向校长报告说:“校长,我们找个机会认识认识李先生吧!校长和李先生见面,就是李先生的客人,李先生是绝不会令校长难堪的。校长,我是您的学生,您要信得过我呀!”校长胸有成竹地说:“李先生是位明理的读书人,怎么会给我难堪呢?其实我非常非常尊敬他,你就先帮我约个时间,再请秘书联络我好了。”我听了校长这么爽快的回答,连跑带叫地跑了篮球场一圈,看到校长礼贤下士的气度,想到章李会谈的成功,心中真是欣喜若狂,无限欢乐。

校长和李先生二人单独会面的时间是约在3月26日,地点是约在敦化南路上的金兰大厦,校长准备一套婴儿服及小朋友玩的画板,送给李先生的儿子当作见面礼,李先生则以《北京法源寺》一书回送给校长,并于书中题了一首诗给校长,这首诗这样写着:

台海一岛,法海真源,

我与孝慈,走过从前。

当我将二人送作堆时,曾询问双方是否可以照张相留做纪念,结果校长答以不方便而作罢。如今校长卧病在床,没能将他们二人留下一帧可供回忆的照片,是我们一直感到遗憾的事。当晚校长请李先生到胡须张吃卤肉饭,事后他们两人都告诉我这是一次很愉快的聚会,由于这次聚会的成功,使我们信心大增,相信敖之先生任教于东吴已指日可待。

在这段期间,石齐平老师、肥皂箱社的许多同学,像陈敬介、阮登科、齐祖燮、邱惠婷、邱惠敏、张淑贞、洪淑蕊……都给我们莫大的帮忙与鼓励。而李先生也曾受我们之邀莅临东吴来演讲,在演讲期间也到过校长办公室聊聊天,回拜校长,并曾送了一幅章太炎的字给校长,以示对校长来访的答谢。

于是这件“偶然”的事件,就在校长礼贤下士,敖之先生枉自委曲,以及我们这群毛头小子横冲直撞下完成了。

早在1988年8月28日,因报上传说章孝慈以大学教授之尊,热衷起实际政治,我在《世界论坛报》写了一篇短文——《给章孝慈上一课》,文章最后说:

二十多年前,在美国新闻处副处长司马笑(John Alvin Bottorff)的家里,叶公超就向我说,他加入国民党,原希望他两脚踩到泥里,可以把国民党救出来,结果呢?他不但没把国民党救出来,反倒把自己陷进去,言下不胜悔恨。章孝慈也许以为他出来搞政治,可以得乃父之余荫,但是他该知道,与其得先人之余荫,不如自己在一旁纳凉。当年袁世凯身败名裂而死,他的儿子袁克文鬻文卖字为活,寄情于昆曲山水,培养家中的书卷气,最后他家老三袁家骝与媳妇吴健雄都成为物理学家。这种光宗耀祖,岂不比搞实际政治更多收获?足见终老学术,才是上智,愿章孝慈勉之。

四年后(1993年3月26日)章孝慈到我家,首先谈到他当时读了我给他上一课,就想结识我,因故未果。四年后有缘拜会,得偿夙愿。他来拜会后,在4月2日《中国时报》上自己发出信息说:

我最近和李敖聊天,他问我敢不敢聘他到东吴授课,坦白说我正慎重考虑,很多人讨厌李敖是印象式的反对,没注意其论著资料的丰富和架构的严谨。大学就要容纳各种声音,我在当法学院长时,自由派的李鸿禧、蔡墩铭、林山田和最保守的大法官,都被我聘请来授课。院内各路学派都有,让学生自由选择,大学文化也就丰盈了。后来我转任教务长,他们一个个离开,我现在想来都觉可惜。

到了6月7日,章孝慈请我在福华大饭店早餐,敲定我去东吴;十九天后,来了“东吴大学聘书”,“兹敦聘李敖先生为本大学兼任特聘教师”,我在6月底寄回“应聘书”,接着是填各种表格,表格中“著作栏”中我填的是“不胜枚举”。“若干老师反映班级人数过多,影响教学品质,故调查各老师对班级人数设限之意愿”栏中,我填的是“教得好不怕学生多”。就这样,我去了东吴。

去东吴前,在5月4日,我在校本部做了一场演讲,题目是《如何反对章孝慈》,学生们贴海报,一路从校园里贴到校门外。这一演讲,算是一场“下马威”;9月21日,我上课那天,教室内外也形成挤挤挤挤场面,我在头一堂课先花许多时间骂章孝慈的爷爷,骂章孝慈的爸爸,然后才进入正题。海内外舆论报道我上课盛况,当晚“中国电视公司”也播出了。

9月21日美国《世界日报》报道如下:

到东吴大学教书  自嘲这是十余年来的第一份正式职业

李敖笑称章孝慈“引狼入室”

【本报系记者简余晏专访】“蒋介石、蒋经国对我的政策是放虎归山,章孝慈则是引狼入室。”时常撰文批评“蒋家”,且曾因政治主张入狱十年的作家李敖,受蒋家第三代现任私立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之邀,今天开始在东吴大学历史系教书。李敖表示虽然与章有所交情,在上课时如果谈到必须批评蒋家的内容,李敖强调:“一句话都不会饶他。”

李敖表示,这是近十余年来他的第一份正式职业,以前没想到有人敢聘他到大学教书,更有趣的是:出面“三顾茅庐”的还是身份特殊的东吴校长章孝慈。他表示,年届五十八岁,许多同年龄的人都快从大学教职退休了,他才进大学教书,心里觉得怪怪的……

李敖说,很佩服章孝慈的胆量和度量。例如他形容章孝慈是“歹竹出好笋”,而且打比喻说,秦桧的曾孙秦钜也是抗金而死的好臣。听到李敖这番形容,章孝慈只反问:究竟指谁为秦桧呢?然后一笑置之。此外,李敖担心聘他任教会遭刁难,章孝慈也坦白相告:让李敖进来教书后,未来的麻烦可多呢。

当时台湾《联台报》标题《李敖东吴开讲  座无虚席  没准备特殊内容  但见流利口才》;《民众日报》标题《“失业”十年后获教职天马行空畅谈古今李敖“忘我”爬上讲桌授课》;《新新闻周刊》标题《蒋家第三代聘请“骂蒋”专家李敖教书》……各有奇趣。章孝慈本人,对聘李敖到东吴,更是得意之举,早在9月16日的美国《侨报》上,就标题出《章孝慈聘李敖任教决建东吴为具人文精神大学》,可见章孝慈心中的人文精神大学与李敖之来,不无关联。这在10月1日香港《开放》杂志刊出《批蒋作家李敖东吴开课——蒋家后人章孝慈引狼入室》一文中说得更明白:

章孝慈指出,未来东吴大学将以发扬人文精神为办学宗旨,绝不让政治和商业干扰校园。章孝慈说,也许这种人文风气好几代才能扎根,但是第一步就是从聘请李敖做起。

可见李敖在章孝慈眼中的地位。1994年5月23日美国《世界日报》刊出《章孝慈洛城谈身世成长与东吴大学》,进一步看到他的得意:

在“兼容并蓄”上,东吴大学最近聘请李敖担任该校历史系的特聘教师一事,充分说明了章孝慈一再强调的“包容性强,大学才会活泼”观念。也是其追求东吴“作风保守、学风自由”的具体做法。

谈起邀请李敖至东吴执教的经过,章孝慈也忍不住面露微笑。他说,当初是一位学生,向他推荐请李敖来东吴执教,他听了学生的陈述理由后,觉得颇有道理,就至李敖家登门拜访,长谈数小时后,宾主欢畅,章孝慈也提出请李敖执教的请求。

章孝慈说,结果李敖在东吴大学历史系开课,其教法大受学生欢迎,原预定上课地点只是能容纳五六十人的普通教室,后来换到大教室,依然挤得满满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章孝慈自美返台后,8月15日在华视演讲会上播出《大学教育之精神内涵》,特别指出:

在去年,我们聘请了李敖,李先生到学校来任教,有很多的报道满关心的,说东吴大学怎么聘李敖呢?李敖是备受争议的一个作家,有人说他是个疯狗,有人说他是个流氓,有人说他是个打手,有人说他是个天才,各种说法都有。我们很单纯,我们认为任何角度的学者都可以在东吴发展一个看法、一个见解,因为这是一个自由市场,能不能被接受,就须经过所谓的市场检验,这是一个最客观的环境,而不是某些人来认定是好、是坏。让他有机会在学校里、在大学里,把你的学术见解提出来,如果你真的是被大家所无法接受,可能的结果是没有人选课嘛!我们常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向各位报告,学生的眼睛是雪亮的,哪个老师好,哪个老师不好,他们清清楚楚的,你教的东西有没有内容,他们也是清清楚楚的。让李敖先生到东吴来,赞成他也好,不赞成他也好,那你在课堂上,在学术上和他讨论,让同学来做个选择,这是一所大学的学术生命,要延续、要发展,不可缺少的就是兼容并蓄。

这篇演讲后三个月(11月14日),章孝慈突在北京脑出血,从此陷入昏迷。12月13日,我写信给东吴历史系主任王庆琳,说:

前承素昧平生之东吴高材生黄宏成青眼建议,校长慧眼亲邀,复蒙吾兄大驾光临,竟使李敖在他人濒临退休之年,得进大学执教。对东吴言,足彰自由人文学风之光宠;对李敖言,终得有人识货之礼遇。“寒雨连江夜入吴”,每一念及,百味杂陈。近日校长一病如此,百味之外,益增苦涩,正思有以略尽心意之际,顷得系上转知东吴大学秘书室专函,云“各单位同仁之捐款,可委请专人统筹,齐一划拨入户”,特写此信,奉报三点:

一、自执教以还,每月薪资,皆由校方直汇我在邮局专户,我一直原封未动,早拟退还,为恐校长怪我矫情,故暂置之。于今累积至新台币六万三千二百五十五元,我特全部提出,再照数加捐一倍,共计十二万六千五百一十元,随信附上,敬请查收。

二、今后每月薪资,累积到学期终了,我会继续比照办理,加倍奉还。

三、我正筹办一李敖私人收藏拍卖会,如果成功,对校长自可多金多助。

深感校长与吾兄相知之情,特陈心意,聊报一二……

我筹办的拍卖会,陈中雄介绍由傅家艺术公司白省三主持,1995年3月5日在新光美术馆举行,结果极为成功。4月5日,《中央日报》有这样的报道:

为章孝慈筹款拍卖所得完成分配

李敖捐七百万元给东吴大学

【黄富美·台北】喧腾一时的“为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筹款”拍卖会活动昨日画下完美句点。提供收藏品义卖的作家李敖昨日公布拍卖所得分配,当场捐出七百万元予东吴大学,及个人八十三年度(1994)教学薪资的二倍十二万六千五百一十元,由当初向章孝慈力荐聘请李敖任教的东吴法律系学生黄宏成代表接受,另四百九十六万九千元李敖将另行斟酌移做雏妓救援,促进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

李敖表示,“拍卖会成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反而是大众力量有以致之。这方面他首先要感谢二十九位买主的大力襄赞,尤其买了国父墨宝的张慈让先生,他不但花了三百二十万买字,还当场捐出一百万元帮助章校长,听说事后有人出六百万元请他割爱,他都不肯,真是义行可风。会计师黄秋雄买字之外,又捐出五十万,也让人感佩。”总计这次拍卖所得落槌价共一千一百零二万元,加上另外捐赠的一百五十万元,并扣除拍卖公司手续费五十五万一千元,总计一千一百九十六万九千元。

李敖依当初约定,把它分成五项用途,其中七百万捐给东吴,由东吴自行决定在章孝慈医疗基金、兴建女生宿舍、章孝慈人文精神教育理念推广上的分配比例。另四十九万六千九百元,李敖则决定自行调配用作雏妓救援、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李敖并当场致赠书帖予张慈让、黄秋雄两位先生,表达个人敬意。张慈让稍后并表示,在国父墨宝风波告一段落后,他会把该幅字捐给政府单位。

《中央日报》未便报道的,还有重要的一项,就是我在4月4日的记者招待会宣布捐给章孝慈七百万的同时,还发表了我与汪荣祖合写的《蒋介石评传》。我即席说:“今天是蒋介石死后二十年的日子,别人把他做的坏事忘记了,可是我没忘记,所以二十年后,还由汪荣祖教授同我合写这部评传鞭尸他——刚才捐出的七百万,证明我李敖多么爱蒋介石的孙子;现在发表的这部书,证明我李敖多么恨章孝慈的爷爷。我李敖的恩怨分明,在他们祖孙二人身上,正好做了既强烈又鲜明的对比!”

章孝慈在1996年2月24日死去,我隔天即写一信给他双胞胎哥哥,全信如下:

孝严先生:

几个月前你的电话,我至今未回,你当然不会以“无礼”论断此事。

昨天《联合晚报》发出“李敖建议把孝慈葬在东吴”的新闻,我已请东吴学生黄宏成(就是向孝慈建议东吴应请李敖来校的那位学生)向校方转达,如校方由于官僚作风搪塞,我建议归葬桂林,长眠于令堂之侧。盼你不基于政治考虑,婉商此议于申德夫人。并请转告:火葬才是真佛教徒的作风,此有史迹可考。若以巨金市墓地,绝对是下策,务请三思。我生平不参加婚丧喜庆。申德夫人处,请代致意。此请

双安

李敖1996年2月26日清早

我的建议未蒙章孝严这个小官僚采纳,章孝慈最后由“星云大师亲自主持诵经仪式”后,“安葬于三芝乡白沙湾安乐园”。从他卧病到死亡,我都没去看他——我用我的方式,怀念了这位小我六岁的朋友。

我在东吴教书期间,留有一信致章孝慈:

孝慈兄:

昨天下课回来,得知吾兄亲邀参加东吴音乐会,我歉不能去,有愧雅意。今早复电,适吾兄外出,特请秘书小姐代达,想蒙鉴及。

日前周玉蔻向我描述吾兄桂林行,听来令人动容。这位女士上穷碧落下黄泉,不遗余力,可惜史学方法训练稍差,故所作流为“报道文学”。

静宜大学受吾兄感召,亦以邀请信及聘书前来,我最后谢绝了。

吾兄大手笔请李敖来东吴,岛上报章所刊已多,海外报章亦复不少。就海外友人剪寄者影印附上,聊供一笑,最有趣的是《东方新闻报》说李敖“言行如禽兽”一段:

言行如禽兽

当然,我并非在此指责章孝慈恩怨不分、是非不明,他能够放开胸襟、容忍异己、忘记怨仇,固然可博得君子坦荡荡的赞赏,但过分迁就类似李敖这种人,除了给人有欺善怕恶的印象外,还给人有颟顸的感觉。对章孝慈及他先辈来说,这是得不偿失的。

正如李敖自己所说,章孝慈请他教书,正是引狼入室。

足见吾兄不辨禽兽,去孟子诛杨墨远矣!

台大近日调查哲学系事件,我有一信给陈维昭,副本附上,可见我火气之盛。

来到东吴,独步后山、独遁书库,山林与学术之乐,他人不知也。独乐之时,心想大江东去,垂老入吴,此皆章孝慈破格“引狼”之功,如不被解聘,此生或将终老于斯。窃笑之下,不禁神驰。此问

孝慈校长大好

李敖1993年10月27日

黄宏成下周去服兵役,一年后回。

章孝慈收信后还不死心,又来电话亲邀,我还是拒绝了。我不参加音乐会的真正理由是我不去“中正纪念堂”,但我不愿伤他心,故不说理由,这是我为人又守原则又细心之处。一如章孝慈到我家来,我事先请我母亲到街上去玩一样——为了他自幼失母,我不愿他看到我家有老母,以免使他看了难过。我愈老愈不好交友,但一旦成为我朋友,我总是很古典很旧式地与朋友交,我也欣赏“深情哪比旧时浓”的那种年长于我的老派作风。我的好友施珂大哥、陈兆基、江述凡、亓丰瑜等等,都属此类。我的同乡吉垦老哥更是老派之尤,老友韩昭先也同属此类。李世振常常向人说:“你们别以为李敖是个‘新家伙’,从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比我们还多的‘旧道德’!”我觉得李士振的观察角度,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角度。我在东吴上课,旁听的张泉增,海军上校退伍,好学不倦,向我执“旧道德”的弟子礼,我说:“泉增兄你跟我同岁,不要这样称呼”,他坚持不肯,老派得令人赞叹。我久更忧患,曾声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补。”乃有感而发也。有一次在程国强家与张光锦会面,光锦抱怨说:“我们是一中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二三十年不见人?”我说:“光锦呀,我上次见你,你是少校;现在你是中将。我这问题人物若见你见多了,你还升得了中将吗?”章孝慈算是我的新朋友——“三顿饭的朋友”(即他请我吃了两顿,叶明勋与人为善,为贺孝慈与我的东吴之缘,请大家吃了一顿),两人并无深交,但他有胆量和度量,还有超人的眼光,请没人敢请的李敖到东吴,使我得以展开笔伐以外的口诛大业,在他不幸因公殉“植”(植物人)之际,捐之以款、援之以手,岂不正是侠骨柔情者所应为的么?相对的,以章孝慈朋友自怀的秦孝仪,没看到他捐过一块钱,反倒出来搅局,信口雌黄拍卖物品的真伪,这种货色,自然被我一状告到法庭。为了他捏造历史败坏学风,我特别以论文加以纠正,拟刊东吴历史学报,系主任王庆琳同意我原文照登于先,却又要求我删除批秦文字于后,被我拒绝。我一方面抽回论文,一方面向系中老师们问卷调查,1995年2月13日,我写给他们每一位说:

东吴大学本有它声援言论自由的历史学风,这由“《苏报》案”前国学大师章太炎能被东吴请来讲学可以为证。虽然这一学风,几十年来被国民党消灭已尽。章校长请李敖来东吴,从不讳言以李敖为样板,用心至明。如今竟发生为蒋介石徒子徒孙秦孝仪大布禁网,钳制“宪法”第11条言论、讲学、著作及出版之自由,这真是东吴大学的耻辱,东吴大学历史系的耻辱,也是整天以“直笔”教学生且以“直笔”自勉的历史系老师的耻辱!

为免系中老师同受不白,我特写此信,挂号寄上,讲求就有否介入“删除李敖批评秦孝仪一段”之事惠赐回件,以便统计,公布大名。届时介入者可显其光明正大、敢作敢当;未介入者可证其事不关己、一清二白。这样问卷,谅蒙首肯。

问卷于2月底截止,结果如下:蒋武雄、林慈淑、何宛倩、黄兆强、关玲玲、刘静贞、李念萱、王芝芝、廖伯源、周健、张炎宪、詹素娟、张中训十三位皆勇于签名表示“并未介入”或“反对删除”,而蔡学海、俞雨娣、甘怀真、胡菱兰、何永成、刘家驹、蔡攻芬、翁同文、陈清香九位直到截止后二日犹未回件。回件中只王庆琳一人赞成删除。是谁目无“宪法”第11条言论、讲学、著作、出版之自由,自毁立场,甘心护航秦孝仪,自此呼之欲出。

这一事件加上章孝慈之死等原因,使我对执教东吴有意兴阑珊之感。我决定任教满三年后,就告一段落。1996年3月21日,我阴历生日前两天,新任系主任黄兆强以卡片前来,向我祝寿:

李敖教授吾兄:

感谢你历年来对东吴的厚爱,更感谢您不辞辛劳,教育历史系的学子。兹趁吾兄生辰之际,敬献上薄片,聊表祝贺,并致感谢之意。

晚黄兆强1996年3月21日

我在向他道谢之时,就顺便告诉他我在学期终了后不再教书了。1996年5月21日,我在东吴上完最后一课。东吴三年,发现其他方面优异的有之,但有治学潜力的学生不多,陈正凡(陈复)、陈敬介较出色。倒是旁听的学生好学有成:王裕民、陈境圳都有很好的治学潜力。其他张琳、郑国洋、林祥福、陈奎翰、黄玉娟、庄惠雯等也都使我印象深刻。

章孝慈请我去东吴时,海内外新闻媒体颇多报道。1993年10月1日,《联合晚报》有记者黄靖雅的《孤独的狼重新啸傲江湖?》一篇,文题最令人侧目。同月21日,吉隆坡《南洋商报》改题《李敖重新啸傲江湖?》刊出。大体说来,我到东吴后,文字之业减少了,声音之业增多了,也就是从幕后的笔伐时期进入前台的口诛时期了。在口诛时期啸傲江湖,已经变成我一生的主调。口诛要讲台,东吴的讲台是闭路的,若论开放的讲台,则非电视莫属。而电视最初掌握在国民党台视、中视、华视三台手中,偶有邀请,所谈局限饮食男女,无从一抒怀抱。直到解严后,媒体稍加开放,三台以外的有线业者才有一点生存空间,在群雄并起,形成“五胡十六国”局面里,才有一点李敖的啸傲空间。电视界老手杨楚光首先判定:“李敖个人秀”绝对有它的可能性。后来TVBS邱复生约我试录,试录以后,他大概吃不消我对国民党当道的批评,而这种当道,正是他刻意交好的对象,所以计划就吹了。台大老同学陈安澜约我做了一阵批蒋介石的录影带,但传播方式限于“跑带子”,结果有疾而终。1995年春天,真相新闻网的周荃约我吃饭,谈“李敖个人秀”的可能性;到了夏天,周荃又约来她的老师张煦华同我谈,张煦华以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博士、淡江大学传播研究所和大众传播系主任的专家身份,也看好我这节目;到了冬天,经崔家瑞和董兹中(介强)同我商谈细节,做最后敲定。10月20日,由真相新闻网代表人即执行副总李昊瞳与我签约,当天约来记者们共餐观礼。但李昊瞳该打,签约后只给我一张支票。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这样一封信:

昊瞳执座:

昨午承赏饭,快慰平生。依贵我双方合约第5条第2款,明订“其余费用”由“甲方开具”“期票”,既云“期票”,自系未到期之支票先行“开具”交付乙方之意,且据草约原议,亦属如此,此由崔姐、小董二位可证。昨天饭后,承蒙下周一开具交付,至感德便,幸勿遗忘。如有遗忘,乙方届时必然在进棚后忘尽所有台词,口中但喃喃以“还我支票”为念,或许举牌抗议,或许坐地耍赖,或许高呼“TVBS万岁”,虽不按第8条第9款告你们,但其恐怖有甚于告者。合作伊始,伏望贵我双方均守约定,则双方幸甚。昨午我即席说:“今晚TVBS请我上《台北夜未眠》现场节日,我一定插播我给真相新闻网《李敖笑傲江湖》广告。”果然我说话算话,昨晚播出,TVBS方面大吃一惊,向我抗议,我奚落他们小气八拉,他们始哑口无言。匆匆奉闻,即请

大安

李敖1995年10月21日

照双方约定的重点是:

一、节目名称:《李敖笑傲江湖》。

二、播出时间:自1995年10月30日起,每周一至周五,每日播出三十分钟,共二百六十集。

三、播出时段:每日22时至22时30分。

四、甲方(真相新闻网)如不得乙方(李敖)同意片面删改节目,乙方得要求甲方每集赔偿新台币叁拾万元。

五、乙方于合约期间非经甲方书面同意,不得在其他电子媒体任何频道任何节目担任主持人。

六、唯乙方同意,除非甲方未履行支付乙方主持费用或删改乙方节目,乙方自不能以任何理由或任何原因向甲方提出告诉。

很明显,我剥夺了他们的删改权,取得了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除非他们不怕罚钱;相对的,他们剥夺了我的好讼权,取得了百分之百的“免于恐惧的自由”。结局可谓皆不满意但均可接受。

《李敖笑傲江湖》自开播后,立刻震惊岛内和海外,自人类发明电视以来,从没领教过节目是这样干法的——一世之雄、一手包办、一袭红衣、一成不变、一言九鼎、一座称善、一针见血、一厢情愿、一板三眼、一唱三叹……总之,任何认为一个人做不了的节目,都被我一个人做到了。这节目打破了并违反了电视制作原理,撇开一切动态与精致,单刀直入,以证据入眼,以口舌开心,开电视得未曾有之奇,说它乃千古一绝,也不为过。玩电视的专家邓育昆以六页长信给“敖哥”指摘这节目制作方面的失败,但掩不住对内容方面成功的欣喜。总之,这是电视开天辟地以来又一次的开天辟地,以博学、勇气、口才三结合,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今年旧历除夕,陈文茜打电话来聊天,说邱复生告诉她:“如李敖年轻一点,言论缓和一点,李敖将通吃所有谈话性节目,没人是对手。”我告诉陈文茜:“邱复生错了,我就这么老,就这么激烈,这足以通吃了。这位李登辉的朋友,站在商业观点,他一定后悔对我不守信了。”

《李敖笑傲江湖》播出一年后,又由周荃妹妹周菲出面,双方再续约一年。至今已播出近四百集,目前仍在继续中,被盗录的已远及美国等地,一般咸认这是唯一说真话揭真相的慓悍节目,天下只有李敖方能为之。这个节目的成功,使我的口诛时期进入新境界。我最感谢周荃的眼光与度量,她在那么艰苦的处境中,对外为我撑住自李登辉以下的各种压力,对内任我“客大欺行”,由她苦撑待变,她真了不起。传说真相新闻网是新党的电视台,完全不确。周氏姊妹以宽容的心胸维系真相与自由,与新党毫不相干。有观众写信说新党花大钱收买了我,这种观众既不了解新党,也不了解李敖,浑蛋极了。

《李敖笑傲江湖》的最大特色是:它不以空口骂人,而是以证据骂人。骂人威风所至,最后演变成不被李敖骂,就对李敖感激了;若被李敖捧一下,那就感激涕零了。陈文茜向我开玩笑说:“我们民进党不怕你骂而怕你得了老年痴呆症,你骂人凭证据,我们如该骂,被你凭证据骂了也就算了,不过你已建立起骂人的信用,一旦你老年痴呆了,不凭证据骂我们,甚至造我们谣,别人听了信以为真,我们就惨了。”——古话说“人无远见,必有近忧”,陈文茜有近见远忧如此,“惨”乎哉?不“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