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血的佛

1

這條窄巷的坡道還是那麼陡。

町田市位在多摩丘陵的西部,這一帶的坡道特別多。走出橫濱線成瀨車站後,連續走了二十分鐘的坡道,我的兩腿已經不怎麼聽使喚了。

我在兩層樓的公寓“綠屋”前停下腳步。一樓有五扇白色的門,最左側的一○一室的門上貼了一塊黑色壓力克板,上面用金色的細明體寫著:

“真備靈異現象探求所”儷中宋

這是我的老同學真備莊介開的事務所。

十個月前,他憑著特殊能力解開了我在福島縣經歷的靈異現象之謎,當時的情景仍然記憶猶新。之後,只要我一有時間,就三不五時地來這裡。目的大致可以分為三大原因。首先為了聽這位我尊敬的朋友用輕鬆的口吻談論各種天下奇聞;其次是為了看他的助理北見凜;最後是為了喝她泡的“西川咖啡豆”的特殊配方咖啡。

然而,今天卻另有目的。和大部分推開這個事務所大門的人一樣,我來找真備是打算委託他工作。

“──咦?道尾先生?”

回頭一看,凜正推著腳踏車走上坡道。她穿著白色粗呢大衣和棉質長褲,手腕上掛著超市袋子,在寒風中瞇著眼睛。秋天開始留長的頭髮已經超過了肩膀。

“啊,北見小姐,早安。”

“不早囉,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

凜笑著把腳踏車停進停車場。

“你吃過午餐了嗎?我等一下要煮蕎麥面,要不要一起吃?”

我很晚才吃早餐,肚子一點也不餓,卻不想錯過凜親手煮的料理。我對她露出滿面的笑容。她似乎產生了誤會,對我說:“男人一個人住真的很辛苦。”向我投來同情的眼神。

我們一起來到公寓的外廊。

“今天有什麼事嗎?”

“今天難得有正經事,真備有空嗎?”

“老師剛好完成一項大工作,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比較空閒。”

雖然凜叫真備“老師”,但其實他們並不是師徒關係。凜國小時很喜歡捕昆蟲,真備是和她相差七歲的姊姊的同學,感覺像是她的哥哥,所以,凜經常去問他捕到的昆蟲名字和飼養方法。當時把學研(譯註:日本知名出版社,學習研究社的簡稱)的整本昆蟲圖鑒都背下來的真備每次都正確地回答她的問題──凜就在不知不覺中叫他“老師”。這個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凜的姊姊後來嫁給真備,但我沒有見過她。因為她已經離開人世了,我永遠無法見到她。這也正是真備用“靈異現象探求所”這個奇妙的名字設立事務所的原因所在。因為車禍事故失去愛妻的真備想要再見她一面,所以開設了這家事務所。這些事都是我在十個月前的旅程中第一次從凜口中聽說的,當時那種揪心的感覺,至今難以忘記。

“我回來了。”

凜推開一○一室的門,我穿過她的背後往前張望,發現鋪著地板的客廳角落的皮革沙發上,有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抱著雙臂。他一轉過頭,就“喔喔!”地怪叫了一聲。

“太巧了,剛好可以黏道尾,北見,你有沒有幫我買雙面膠?”

“對,我買了──老師,你到底要做什麼用啊?”

凜從超市袋裡拿出還貼著價格標籤的黑色雙面膠交給真備。

“做什麼用?北見,還不是為了解決你的疑問?”

真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快步走進工作室,一手拿著剪刀走了出來。

“你之前不是問我,「卍字原本到底是什麼意思」嗎?”

“──啊!”

凜打了一個響指。然後轉頭向我解釋道:

“上次我在附近散步時,有一個老太太向我問路,說她想去一個什麼寺──寺院的名字我忘了──還拿地圖給我看。我馬上告訴她寺院的地點,但隨即產生了一個疑問。地圖上不都是用卍字代表寺院嗎?”

喔,原來是這個卍字。

“原來如此。可是這個地圖的記號和雙面膠有什麼關係?”

“呃,這個我也不知道……”

“道尾,你過來一下。”

真備在茶几前把雙面膠剪斷,把我叫了過去。我一走過去,他就叫我脫下大衣。

“你不要動。”

說著,真備站了起來,把剪成一段一段的雙面膠後面的紙撕了下來,黏在我運動衣的胸前。

“──幹嘛?”

“你別管。”

數秒後,我的胸前被黑色雙面膠貼出一個卍字。

“北見,這就是卍的起源。”

真備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把我轉向凜的方向。

“據說和濕婆神(ShivA)、婆羅摩(BrAhmAn)一起成為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濕努(Vishnu)的胸毛就是長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噁心?但這個形狀很難能可貴,象徵吉祥聚集的意思,漢字的「和」、「力」和「萬」都是來自這個字──佛教吸收印度教後,在佛像製作和寺院建築中,都大量使用了這個意象。日本則用這個符號在地圖上代表寺院。這個字也被稱為吉祥喜旋,在梵文中讀SvAstikA。”

真備快速解釋後,用手指在空中寫了SvAstikA。

“原來有這樣的起源。”

凜看著我的胸前,忍不住語帶欽佩地說道。

為了解釋胸毛,他居然把我當成假人,我不禁怒火中燒,但聽真備提到“佛像”這個字眼,讓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佛像──真備,我今天是有事來找你商量。”

“再大的事,等吃完麵再說。北見,午餐就麻煩你囉。”

凜應了一聲“好”,就走進了廚房。

“我要撒很多蔥花,把面整個蓋住。”

說著,真備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強烈地意識到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哼了一聲,斜眼看著他。我正在思考用什麼犀利的話好好挖苦他一下,但真備伸手示意我坐沙發時,我用力點了一下頭,隨即坐了下來。然後,當我皺起眉頭,露出銳利的眼神,正準備再度開口時,真備問我:“要不要蔥?”我伸長脖子,對著廚房說了聲:“我的蔥要少一點。”

二十分鐘後。

我們每個人都把面吃得精光,我和真備洗碗,放在碗架上時,凜已經泡好了三人份的咖啡。

我們再度坐在茶几前。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西川咖啡豆”的特殊配方到底混合了哪些咖啡豆,它的苦味很重,幾乎沒什麼酸味,而且依然美味可口。

“啊,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真備,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我從丟在沙發上的大衣口袋裡拿出一疊照片,把用橡皮圈綁起的三十幾張照片遞給坐在對面的真備。

“這是我在三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二日拍攝的。”

“啊,你之前好像有提過,好像是你表弟要結婚?還是不要結婚?”

“我沒有說他不要結婚──反正,前半部分婚禮的照片不是重點,你不用在意。我希望你看的是後半部分的照片。”

“在哪裡在哪裡,喔……”

真備在腿上翻著那疊照片。前半部分是我親戚婚禮的照片,其實我多少想讓他看一下,但沒想到真備真的完全不在意,把那些照片放到桌子的角落。

“喔,原來你去了造佛工房。”

他興致勃勃地看著後半部分的每一張照片。

“喔,那個工房很大嘛,佛像的數量也很驚人。有釋迦如來,阿彌陀如來,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虛空藏和不空羂索──嗯?”

他突然停下了手。我起身探頭一看,發現他正在看那張千手觀音的照片。那是二十年前失蹤的韭澤隆三最後的作品,目前放在放置所深處。

“簡直是巧奪天工。”

真備低吟道。凜也探頭看著照片,發出感歎的聲音。

“好有震撼力,而且,只是看照片就有這種感覺。”

“其實,我今天來這裡,也和這尊佛像有關。”

我在沙發上端正坐姿。然而,真備接下來的這句話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

“你不說我也知道。”

“呃……”

我驚訝地看著他,坐在真備身旁的凜也不解地看著他的臉。

“你要找我商量的事,應該是這樣吧──你為了要幫驚悚小說取材,而去某個造佛工房採訪,參觀了工房的工作情況,在拍攝佛像的照片時,這尊千手觀音像對你下了可怕的詛咒。”

“詛咒……”

“對,因為這個詛咒,所以讓你的胸前──”真備抬起手,指著我的胸前,“長出這種噁心的胸毛!”

“胸毛……”

“道尾,你看,千手觀音的這隻手。”

我順從地低頭看照片。

“祂手上的這個持物和你的胸毛形狀相同。”

的確,在無數的手中,其中有一隻手拿著卍圖案的持物。

“這是千手觀音特有的持物,名叫寶印。因為你受到這尊千手觀音的詛咒,所以才會長出這麼可怕的胸毛。”

“原來是這樣。不,不對,這根本不是我的胸毛,是你──”

這時,我才驚覺自己被他耍了。不過我也很笨,竟然一直都沒有把胸前的雙面膠拿下來。

“你認真聽我說,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然後,我把在瑞祥房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真備。

2

“──原來是這樣。”

聽我說完後,真備嘀咕了這句話,還撇了撇嘴。我不知道他對我說的內容到底有沒有興趣。

“剛開始,我以為是我誤會了,不管是如泣如訴的聲音,還是佛像的笑容,或是茉莉的名字,還有半夜感覺到的動靜,以及那些未完成品的佛像走動的聲音,都是我自己搞錯了。不過,在瑞祥房拍的照片洗出來後,我馬上有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那裡的確有問題。”

“照片──什麼意思?你是說這些照片拍到了奇怪的現象?”

真備正準備再度拿起那些照片,我制止了他。

“其實,這裡有另一張照片。”

我從大衣口袋裡翻找著。其實,剛才拿出照片時,我抽出了其中的一張。

“──就是這張。”

我遞給真備。

那是我在深夜拍攝的烏樞沙摩明王。就是我因為聽到那個可怕的聲音而走到鬼針草後方,在黑暗中拍下的那張照片。

“啊,這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頭裂開的火頭神。”

“對,請你仔細看一下裂開的部分。”

真備把照片拿到眼前仔細端詳了半天,最後露出“嗄?”的表情。

“──怎麼樣,真備?”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把照片遞給身旁的凜。凜和真備一樣,看了半天後,倒抽了一口氣。

“道尾──你該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聽到真備的話,我默默地搖搖頭。

凜把照片還給真備,真備再度注視著照片。

“──佛像在流血。”

沒錯。那天深夜,我在瑞祥房的小廟裡拍攝到的這尊佛像,祂在黑暗中張牙舞爪,頭上還流著鮮紅的血。血從黑色龜裂的下方流出來,流向那張可怕臉孔上的鼻子旁。

我在洗照片的DPE小鋪看到這張照片時所感受到的衝擊,至今仍然無法忘記。

真備看了照片足足有一分鐘之久。

“你說拍完這張照片的翌日早晨,你和那個園丁老爹一起去看了這尊烏樞沙摩明王──當時的情況呢?”

“什麼都沒有。如果有流血,或是抹掉的紅色液體痕跡,我應該馬上就會發現。因為我是在亮處近距離觀察的。”

“你不是說,半夜有下雨嗎?”

“的確有下雨,但不可能被雨沖走,因為小廟有屋頂。”

真備“嗯~”地哼著,皺起眉頭。

“真備,會有這種事嗎?佛像居然會流血──”

“在全世界,並不算史無前例。”

“喔?是嗎?”

我一邊發問,一邊情不自禁地探出身體。

“對,”真備點點頭,“世界各地經常有聖母像流血的新聞。其中以一九八五年,加拿大魁北克州發生的事件最有名──放在某個家庭的聖母像突然流出眼淚,不久之後,眼淚就變成了血。當時,民眾紛紛湧向那戶人家,想要親眼目睹這個奇跡,一個星期內就有一萬兩千人造訪。他們幾乎都親眼看到了聖母像流淚和流血。”

“真的假的?”

“這是如假包換的事實,不過,說到神祕的血,那不勒斯大教堂內的聖亞努裡亞烏斯(SAint JAnuArius)比聖母像流血更有名。”

“聖──什麼?”

“聖亞努裡亞烏斯是那不勒斯的守護聖人,在三世紀時,曾經在意大利各地傳教。他的傳教活動惹惱了羅馬皇帝,結果遭到羅馬皇帝殺害,結束了一生。原本要讓獅子在圓形劇場把他咬死,但獅子在緊要關頭突然變得馴服,所以,最後被斬首處死。當時,聖亞努裡亞烏斯的女信徒把他脖子流下的血裝在一個瓶子裡,一直流傳至今──而這些血發生了驚人的奇跡。”

“奇跡──什麼奇跡?”

“瓶子裡的血已經凝固了,但每年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以及九月十九日和十二月十六日,在信徒的祈禱下,瓶子裡的血會慢慢冒泡,逐漸液化。每年三次,在相同的日子,在眾人的見證下,從固體變成液體。”

“變成液體──這個人不是在三世紀的時候就死了嗎?所以,這些應該是一千七百年前的血,不是嗎?”

“不管你相不相信,事實就是發生了。”

真備說著,再度看著手上的照片。

“道尾,這尊佛像是用什麼材質做的?”

“材質?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木雕的,好像說是一木造──怎麼了?”

“不,我在想,會不會隱藏著什麼玄機。”

“啊?”

我忍不住張大嘴。

“玄機──你果然不相信我說的話?”

“不是這樣啦,只是會先設想各種可能性。”

“所以你寧願相信加拿大的聖母像或是意大利的聖某某的血,就是不相信我拍的照片?”

真備訝異地再度看著我的臉。

“你說我相信什麼?”

“就是你剛才說的奇跡啊。聖母像流淚、流血,聖某某像的血每年會有三次變成液體,還說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真備“喔”了一聲,在自己的臉前搖著手。

“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事實──首先,關於聖母像的事實是,許多人都去看熱鬧,也的確看到了聖母像流淚、流血的情景。對他們來說,聖母像流下的是奇跡的眼淚、奇跡的血,但這和客觀的真相是兩回事。”

“什麼意思?”

“說得通俗易懂一點,那是徹底的造假──眼淚的成分是油脂,是把豬油和牛油混合在一起做成的。之後,加拿大的電視台前往調查,查明了真相。原來是主人事先設計的,當室內溫度升高時,事先藏在聖母像眼睛裡的脂肪就會溶解流下來。至於那些血,是他用自己的血所設計的簡單魔術。”

“那根本是在造假嘛。”

“所以我剛才不是也這麼說了嗎?”

“不過,真難以置信,只不過是某一個人設計的圈套,就有超過一萬人──”

“只要觀眾不管面對怎麼樣的情況,都選擇相信,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所謂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這是典型的集體幻覺。那些人聚集在一起,就是想親眼目睹奇跡,只要有一個人說「聖母真的流淚了!」其他人就會相信那些脂肪油是眼淚。帶著血的眼淚產生的視覺效果更強烈,所以,那些「選擇相信」的人就上當了。”

“那個聖某某的血呢?其中也有什麼玄機嗎?”

“真實情況我不太瞭解,因為聽說裝血的瓶子是密封的,除非打破,否則無法取出裡面的東西。但是──我想,那應該不是真正的血。況且,這瓶血的存在直到一三八九年才第一次出現在紀錄上,也就是說,在聖亞努裡亞烏斯死後一千年,都沒有人知道這瓶血的存在,所以很難讓人相信那瓶血是貨真價實的。我相信那應該是某個人製造出來的傑作。”

“製造──要怎麼製造?”

“很簡單。只要是具有搖變性的物質,都會發生相同的現象。平時雖然是凝膠狀,只要受到外力搖晃,就會逐漸液化,放置一段時間後,又會恢復原本的狀態。聖亞努裡亞烏斯的血在每年三個相同的日子發生液化現象,其實只要在信徒面前搖晃瓶子,這些外力就可以使瓶子裡的東西液化──”

“但十四世紀的人怎麼會想到搖變性這麼複雜的原理?”

“即使不知道原理也可以動手製作。我相信瓶子裡的應該是某種油性油漆之類的東西,這是具有搖變性物質中最常見的。”

“油漆……”

他說的還真是通俗易懂。

“所以,”真備又重拾剛才的話題,“我才會覺得你所拍攝的那個名叫韭澤隆三的佛像師雕刻的烏樞沙摩明王像,也可能隱藏了什麼玄機。”

“原來是這樣。”

在聽說過兩件這麼驚人的造假例子之後,也難怪他會這麼想。

“那麼,真備,你對照片上所拍到的東西有什麼看法?”

“這我還不知道。”

真備說著,拿起手上的照片站了起來。他的眼神發亮,好像小孩子看到了難得一見的蜻蜓一樣。

“我會調查一下,一旦有什麼新發現,我會和你聯絡。這些照片可以先放在我這裡嗎?”

“喔,好啊……”

在我回答時,真備已經轉身往客廳深處走去,正準備打開工作室的門時,突然轉過身問:

“道尾,你為什麼現在還在用傳統照相機,而且還是雙眼的。”

“啊?喔,因為這是在很久以前相機很便宜的時候買的,一直沒有換。”

“數位相機比較方便吧,最近的機種體積很小,性能也──啊,我差點忘了。”

真備回到茶几前,拿起雙面膠。

“我是為了修數位相機的套子,才特地買回來的。”

“為了這個目的?”

所以,他把雙面膠貼在我胸前,只是臨時想到的惡作劇?

我拔掉運動衣上的胸毛,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真備唸唸有詞,說什麼“小心遭到天譴”,就走進工作室了。

我向凜道謝,感謝她為我準備的蕎麥面和咖啡後,離開了真備靈異現象探求所。

3

“道尾,首先我要向你道歉。”

三天後,在一個寒氣逼人的陰沉日子裡,我再度造訪真備。凜像往常一樣為我泡了咖啡,我們三個人坐在茶几前。

“關於上次流血的佛像一事──我完全沒有頭緒。”

真備聳聳肩,把照片還給我。

“我不認為是因為物理上的偶然造成了這樣的現象,但也不認為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玄機。”

“對啊,即使嚇我也沒有意義。”我在胸前叉著雙手說道,“是嗎?真遺憾,連你也想不透……”

“雖然我想不透,不過,”真備喝了一口咖啡,用戲謔的眼神看著我,“我查到不少關於瑞祥房的事。”

“哪些事?”

“──北見。”

看到真備的眼神,凜站了起來。她走進真備的工作室,手拿一份有著紅色封面的資料走了出來。封面上有真備寫的“滋賀.瑞祥房/有關佛像師失蹤以及佛像流血”這幾個字。真備接過資料,在腿上翻閱著。白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還有詳細的註解。

“首先是那位韭澤隆三──他是在二十六年前,昭和五十二年(公元一九七七年)時進入瑞祥房當學徒的,當時他才十七歲。在德島的公立國中畢業後不久,韭澤的父母和兩個哥哥在車禍中喪身。他在打工養活自己的同時,輾轉在多家寺院、造佛工房學習佛像,幾乎無家可歸。聽說他想要成為佛像師的目的,是想要弔慰車禍身亡的父母和兩個哥哥。之後,遇到了瑞祥房的第六代松月房主,對他崇拜不已。再加上他沒有親人,所以就帶著有如尊敬父親的心情成為松月房主的徒弟。”

“──你怎麼查到這些事?”

“靠各種關係,反正我有辦法。”

真備是我大學同學,我雖然是沒有出息的窮作家,但他在某個領域卻是全國性的名人。雖然他不肯告訴我詳細情況,但來這裡向他討教的人中,不乏政府官員和法律方面的權威人士,以及警方的相關人員。在上次福島縣發生的離奇事件中,連縣公安委員會委員長也提供了協助,令我驚訝不已。所謂的公安委員會就是管理縣警的組織。

“我知道有不少人欠你的人情。”

聽我這麼說,真備果然笑著回答說:“沒錯,尤其這次的韭澤是名人,所以很容易調查。”

“那個名叫韭澤隆三的佛像師是名人?”

“是那個領域的名人──到了瑞祥房不久,他的特殊才華就獲得松月房主的欣賞,接二連三地交付他重要的工作,有時候還會以兩人一組的方式和他一起工作。韭澤每次都發揮了驚人的才華──十幾歲就在佛像業界成為無人不知的高手。”

真備看著資料,列舉出○○寺的○○如來像、○○院的○○菩薩像這些由韭澤隆三完成的作品。我對佛像不太瞭解,但在那些寺院中,有幾家是連我也聽說過的大廟。

“──所以,當他失蹤時,佛像業界既有人感到失望,也有人鬆了一口氣。”

鬆了一口氣的,一定是那些對才華洋溢的後進心生畏懼的前輩們吧。

“是啊,應該和運動界差不多吧──他是怎麼失蹤的?”

“正如你說的,韭澤是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蹤,也就是進入瑞祥房六年後的夏天。當時他二十三歲,松月房主跟警方報案,請警方協尋他們。”

“他們?”

“對,還有一個人和韭澤一起失蹤了。那個人也至今下落不明。”

“到底是什麼人?”

“──松月房主的親妹妹。”

我頓時說不出話。

“是嗎?但我沒有聽唐間木先生提起這件事。”

“嗯,所以我在想,或許有什麼隱情。”

真備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們先繼續往下說。二十年前的夏天,韭澤和松月房主的妹妹同時失蹤了。松月房主在兩天後向警方報案,但之後又發生了離奇的事。”

“離奇的事──”

“在他報案委託警方協尋的三天後──也就是那兩個人失蹤的五天後,松月房主再度前往警局,撤銷了協尋的委託。他說那兩個人可能私奔了,所以不想再繼續尋找。警方感到很納悶,問是不是有接到他們的消息,但松月房主回答說,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結果呢?”

“結果就沒有繼續搜尋,那兩個人至今下落不明。”

真備把手上的資料丟在茶几上,抱著雙臂。

不一會兒,凜問真備。

“老師,韭澤先生和松月房主的妹妹真的私奔了嗎?”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之,這件事有蹊蹺。”

“真備,如果他們不是私奔──”

說到這裡,我住了嘴。因為我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唐間木老爹的聲音。

──當時我真的嚇到了──

我記得當時他告訴我在瑞祥房角落的烏樞沙摩明王像的頭部突然產生龜裂現象時,說了這番話。

──因為是韭澤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頭部裂開了──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你說什麼?”

我把當時的情況告訴真備。

“當時,唐間木先生說了「而且」這兩個字。”

為什麼說而且?韭澤隆三雕刻的佛像的頭為什麼會裂開?

“喔……”

真備眉頭深鎖,瞇起眼睛。他伸手從茶几上拿起烏樞沙摩明王的照片,目不轉睛地凝視了很久。

“老師,你不說那件事嗎?就是她的名字──”

凜說。真備露出困惑的表情。

“──什麼名字?”

我輪流看著他們問道。真備抬起頭,正視著我說:

“不瞞你說,松月房主的本名叫皆神將治──但我在意的是他妹妹的名字。”

“──什麼意思?”

看到真備難得露出嚴肅的表情,我隱隱感到不安。

“失蹤的松月房主的妹妹叫──皆神茉莉。”

我脖頸後方的寒毛立刻倒豎起來,那天晚上的聲音在耳朵深處響起。

……莉……

那個悲傷、懇切的聲音。

……茉莉……茉莉……

一次又一次呼喚這個名字,好像在求助。

“道尾,”真備把照片輕輕放在桌上,“我無論如何都想親眼看看那尊佛像。”
 

《骸之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