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佛

1

“三、四──跳!”

隨著司機的一聲吆喝,出租車用力彈了一下。只有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事先做好準備,把行李緊壓在腿上,真備的長方形皮包重重地撞到我的座椅頭枕,凜的手提包也直擊司機的頭。

“嘿嘿,這位先生,你已經熟門熟路了嘛。”

一頭花白短髮的司機摸著頭頂,笑嘻嘻地對我說道。凜在後車座不停地道歉。

“沒事沒事。”

出租車行駛在路況不佳的道路上,車輪碾起不少小石頭。這是十一月三十日──真備決定去瑞祥房的兩天後,下午三點的事。

“這條路幾乎沒有車輛通行,所以政府懶得花錢整修。暮宮不是觀光勝地,想要去後山的市區時,通常都會從山下的路繞過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車子會經過這裡──啊,我上次好像也說過這些話。”

我上次的確聽過相同的話。

“幾年前,曾經計劃為這座山開一條隧道,結果好像經濟效益不佳之類的,中途停工了,只挖了前面一點就停了下來,是不是很過分?”

司機用好像歌舞伎演員般的口吻說完最後一句話,獨自張開大口笑了起來。

“道尾先生,你有和瑞祥房的人聯絡了嗎?”

凜問。

“嗯,我透過我表弟媳再次拜託他們,無論如何,都要讓我再去採訪一次,而且還答應絕對不影響他們工作。松月房主也同意了,我相信應該沒有問題──啊,對了,真備,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松月房主應該是你的勁敵。”

“勁敵──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真備自己知不知道,在第一次見面會被誤認為是女人這件事上,真備和松月應該勢均力敵。因為真備的中性容貌也會讓人聯想到歐美的女明星。因為他經常被誤認為是女人,所以在學生時代,我都暗地裡叫他“小野妹子”揶揄他。當然,其中有一半是出於嫉妒。

“啊,松月房主偶爾會叫我的車子。”司機一隻手操控著方向盤,很驕傲地插嘴說道,“他都是從瑞祥房搭車到S車站。”

“車站?原來他也會搭電車啊。”

從他身穿白色工作服站在工作台前的感覺,很難想像他搭電車的樣子。

“他經常搭電車。雖然每個月差不多只搭我的車一次而已,但我聽其他同事說,他好像每兩個星期就會去車站。我不知道他搭電車去哪裡,他沒開工房的車,應該是私事吧。”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聒噪聲。我隔著擋風玻璃,定睛往外一看,發現許多黑影聚集在前方杉木林中的某一個地方,原來是成群的烏鴉。比在東京垃圾場聽到的烏鴉叫聲更低沉,外形也有微妙的差異。

“啊,可能是狐狸。”

司機小聲嘀咕。我頓時以為這一帶的人把烏鴉叫成狐狸,但結果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一帶有很多烏鴉,只要發現動物的屍體,就會像這樣聚集。那是──啊,果然是狐狸。”

出租車就從旁邊經過。果然不出所料,在無數烏鴉中,有一個黑紅色的物體,有一半被埋在樹葉下。露出的一小塊毛皮的確像是狐狸。

“你們如果從東京來,應該很少看到那種烏鴉吧?城市的烏鴉是大嘴烏鴉,喙嘴很寬,叫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這一帶的烏鴉都是小嘴烏鴉,叫起來發出呱、呱的聲音──喔喔,就在這裡。”

出租車在杉木林的入口左轉,開了大約一分鐘左右,出現了壯觀的建仁寺圍籬。我看了一眼入口兩側的黑松,發現樹葉中也停了一隻烏鴉。

出租車在鋪著石子的停車場停了下來。

“回程的時候再叫我的車子吧,拜託囉。”

司機把名片連同找的錢一起交給凜。

“道尾老師,我正在恭候你呢。”

一下車,就聽到一個很有精神的聲音。身穿工作服的野方摩耶滿面笑容地從工房旁的干漆房跑了過來。

“啊,原來她就是北見的勁敵。”

真備很明顯地會錯意了,幸好凜沒有聽到。

“摩耶,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

司機從駕駛座探出頭問道。

“前幾天不是才見過,下次我還會再去看不動明王。”

“好好好,那就拜託啦,改天見。”

目送出租車遠去後,我們相互自我介紹。正如之前商量好的那樣,真備自我介紹說是民間佛像研究人員,凜是他的助理。

“可以參觀著名的瑞祥房,簡直是夢寐以求,北見,是不是?”

“沒錯。”

“希望可以對你們的研究有幫助,但不能給工房的人添麻煩。”

我們閒聊著,走向工房的方向。

“你們可以隨便參觀,但參觀工房和階梯窯時,必須有人陪同。如果要看干漆房,只要對我說一聲就好,三餐姬嬸會負責。”

姬嬸──原來就是那個「伊婆嬸」。

“這次你們三個人睡一個房間,沒問題嗎?”

“對,完全沒問題。不好意思,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我向摩耶鞠了一躬。上次才被用那種方式趕出去,馬上又提出要參觀工房的要求,聽忍說,是摩耶盡了很大的心力,再三拜託松月,松月才點頭答應的。

“這種事,不用放在心上。有作家來取材,或許可以增加工房的知名度。當然,小說裡應該不會提到真實的名字吧。”

“是啊,如果提到真實名字,恐怕……”

我隨便敷衍著,內心隱隱作痛。因為這次的造訪目的根本和小說取材毫無關係。

工房的景象和我日前造訪時看到的幾乎沒什麼變。松月房主站在工作台的這一側,對面是瘦巴巴的鳥居伸太和皮膚很白、戴著眼鏡的魏澤良治。他們都專心致志地雕刻著木片,沒有人發現我們走進去。

“師傅,參觀的客人到了。”

摩耶叫了一聲,三個人同時驀地抬起頭。站在我身旁的凜一看到松月轉過頭,立刻輕歎了一聲。

“這是上次來過的道尾老師,這位是──”

“我叫北見凜,請多指教。”

凜恭敬地鞠了一躬。

“然後,這位是──”

“我叫真備,吉備真備的真備。”

真備好像在唸咒語般快速說完後,向松月伸出一隻手。他們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擔心他們會不耐煩,沒想到松月出乎意料地把雕刻刀放在工作台上,起身和真備握手。

“我是房主松月,請多指教。他們是鳥居和魏澤,還有一個岡嵨。道尾先生應該已經和園丁唐間木先生很熟了。”

“啊,對,上次他很照顧我。”

之前消失的岡嵨似乎安全回來了。他那時候到底去哪裡、幹什麼了?

“因為人手不足,沒辦法好好招待,你們慢慢參觀。”

松月笑了笑,悠然地向我們欠了欠身。

然而──

松月這個人果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徵,不是因為他很女性化,而是更具體的某種東西──

然而,當時的我仍然無法查覺到底是什麼。

“我也要去工作了。”

摩耶轉頭看著我們。

“──啊,廁所在外面,有需要時請自便。剛才我已經告訴唐間木先生道尾老師會來,可以找他帶你們參觀。”

摩耶向我們鞠了一躬,和松月聊了兩、三句工作上的事,就走出工房,跑向隔壁的干漆房。

“喔,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小佛牌──”

真備探頭看著工作台,興奮地叫了起來。

“如果你喜歡,可以送你一個。”

松月拿起一個小佛牌遞給真備。真備接了過來,拿到眼前仔細打量。

“哇,雕工真細膩,十一張臉都雕刻得這麼仔細。”

“本工房從開房當時就以製作十一面觀音出名。”

“我聽說了,其實,我也很喜歡十一面觀音,尤其是九世紀初雕刻的大膽構圖──”

“真備,後面有一個放置所,就是放了很多佛像的地方,我們去那裡看一下吧。”

我擔心影響他們的工作,所以在松月還沒有發火之前,趕快把真備帶離現場。凜也和我們一起離開了工房。

走進內側的木門,眼前呈現出熟悉的光景──大、中、小的佛像、佛像、佛像。從我上次造訪到現在,似乎已經出過一些貨,也有新作品完成,佛像和上次稍有不同,但數量仍然多得驚人。真備也被眼前的佛像嚇到了,一走進那個房間,就停下了腳步,在喉嚨深處輕輕歎了一聲。凜用手掩著嘴巴,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我自己也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了。

“太壯觀了,道尾──哇噢,簡直難以置信。多聞天和毘沙門天(譯註:多聞天王又名毘沙門天王,兩者皆為同一天神)放在一起,這簡直就像傑柯博士(Dr.Jekyll)和海德先生(譯註:傑柯博士和海德先生為小說《化身博士》中的人物,傑柯博士喝下某種藥水後,就變成了海德先生)同時出現了。”

真備說著這番莫名其妙的話,雙眼發亮,在佛像之間走來走去。不一會兒,他終於看到了放在木架旁的千手觀音像,大叫著:“原來是這個!”

相隔一星期再度看到的這尊千手觀音籠罩著詭譎的氣氛──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詭譎氣氛,正包圍著我們,令我忍不住聯想到“鬼”。韭澤隆三最後的作品、二十年前,因為不明理由遭到退貨的事實,或許更加深了我的這種印象。在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瘋狂和殘虐的妖魔──

“喔,你又來了。”披著紫色和黃色袈裟的巨大達摩像從工房那裡走來,“你還真熱中啊。”

慈庵住持笑著對我說,然後瞥了一眼真備和凜,最後又把視線移回我身上,臉上帶著問號。

“啊,我來為你們介紹──”

我把真備和凜介紹給慈庵住持,慈庵住持緩緩拉直搭在脖子上的白色紡綢的縐褶,對著他們深深低下大光頭。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他的舉止穩重,聲音低沉,但五官集中在臉部中央的奇特相貌和他嚴肅的態度實在很不相襯。

“我有聽道尾提過你,你一個人要為所有的小佛牌和這個房間裡的佛像入魂,一定忙壞了吧。”

“只有這個時期比較忙,今天也是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剛才離席去如廁……如果工房內有廁所,就不會發生這種麻煩事……”

後半句話變成了他的自言自語,然後,他對凜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讓我過去?”

“啊,真對不起。”

凜移動身邊,慈庵住持慢慢走向房間角落,那裡放著裝了小佛牌的竹籃。慈庵住持背對著我們正襟危坐後,點了一支長香,開始誦經。他左掌豎在臉前,右手從竹籃裡拿起一個小佛牌,舉到頭上,放進旁邊另一個竹籃裡。雖然步驟和上次看到時相同,但速度快了許多,也更有節奏,有如是剝海瓜子肉的漁女。

“老師,入魂是什麼?”

凜小聲地問真備。

“就是開光,把具有菩薩外形的雕像變成佛像。”

真備似乎沒有解釋得很透徹。

“照理說,當雕像從造佛工房送去寺院後才會開光──但小佛牌無法這麼做,所以事先統一開光。”

慈庵住持在誦經的同時,舉起右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他應該想表達“說得沒錯”吧。

這時,工房響起電話鈴聲。有人接起電話,用低沉而陰森的態度說著話。似乎是鳥居接的電話。他一開始輕聲說著什麼,中途開始變得很慌張。

“是……喔,是……呃,可不可以請你稍等一下?──師傅,京都的寺院來電抱怨,說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譯註:用幾塊木料拼接組成巨大的雕像)准胝觀音的一隻手掉了。”

“手?”

“對,手腕的地方斷了。剛好是拿著斧頭的左手,地板的損傷也很嚴重──呃,該怎麼辦?”

“我來聽,你繼續幹活──喂?”

我壓低嗓門對真備說:

“原來佛像的手也會掉。”

“他剛才說是寄木造,不是一木造,所以是雕刻好各個部分後,再黏合起來的──可能是黏手腕時沒有黏牢吧。”

“老師,准胝觀音是怎樣的觀音?”

“怎樣的──啊,剛好這裡有。”

真備指著房間的角落,就是那尊千手觀音的右側,排列了許多小佛像的架子中間的位置。

“這就是准胝觀音,可以保佑生子,也稱為佛母,也就是所有菩薩之母的意思。總共有十八隻手,但完全沒有合掌的佛像,是不是很少看到?有兩對以上的手,卻沒有合掌手的觀音像,應該都是准胝觀音。”

我想起上次來這個房間時,曾經看到一尊很大的木雕座像──那尊佛像的外形和眼前的相同,當時唐間木老爹還說,那尊座像即將送去京都的寺院──

“原來是那尊佛像的手掉了……”

我擔心他們會認為是我在參觀時動了手腳,開始有點不安。

2

之後,我們一行三人又去了工房旁的干漆房。既然我們號稱是來取材的,所以一開始必須裝模作樣一下。

“我想你們可能很快就會逃出去。”

摩耶一打開干漆房的木門,劈頭就這麼說道。一踏進室內,我立刻體會到她這句話的意思。

“嗚呃──”

房間內散發一股異味。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好像水果發酵的味道,那是我從來沒聞過的、極度難聞的──

“老師,果然有人討厭漆的味道,我之前就猜想你可能受不了。”

摩耶請我們進屋的同時,調皮地笑了笑。她右手拿著畫筆和像飯碗般的陶器,可能正在上色。

“真備先生和北見小姐沒問題嗎?”

“我不行……”

凜也用手帕捂著鼻子,皺起眉頭。

“哇,真受不了……”

真備也這麼說道,但轉頭一看,發現他臉上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真備,你該不會喜歡這種味道吧?”

“那還用問嗎?這可是日本傳統的味道,漆的英語就是jApAn,這是日本人自古以來熟悉的味道。啊,真受不了。”

真備用力呼吸,好像在高原上呼吸新鮮空氣。

“太高興了,終於找到同好了。”

摩耶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很喜歡,新鮮生漆那種像蔬菜汁的香味也很棒,但更喜歡經過一段時間發酵後的這種香味。”

她竟然說是香味。我瞥了一眼凜,發現她滿臉無趣的表情,也許是在嫉妒摩耶。我不願意多想,輕輕地呼吸著,在室內轉了一圈,想趕快結束干漆房的參觀行程。室內很雜亂,中間的工作台上放著裝有竹片和泥土的桶子,以及一些和隔壁的工房不太相同的工具,從牆上的小窗戶,可以看到宿房和石子路。

“這裡很髒,真是丟臉。因為上漆的時候沒有人會進來這裡,所以很凌亂。”

“──你在做這個嗎?”

排放在房間深處的兩尊佛像映入我的眼簾,兩尊都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座像,連我也知道這兩尊佛像的名字。

“右邊的是大黑天神,左邊的是布袋神。”

“沒錯,我正在做七福神,大黑天神已經上色完成,我正在畫布袋神。之後還要做五尊,都快忙不過來了。”

右側的大黑天神幾乎已經完成了,設計成三頭身的感覺很有份量,笑嘻嘻的開朗表情感覺就很有福氣,也似乎可以從中感受到摩耶的為人。細膩的鑿法和全身協調的色彩,都展現出摩耶身為佛像師的技術。左側挺著大肚子,靠在一個大袋子上的布袋神也一臉幸福的笑容,完全符合福神的形象。這尊佛像只有胸部以下的部分完成著色,上半身露出了茶褐色的底色。

“原來漆是這種顏色,不是紅色或是黑色。”

“如果混合紅色或是黑色的顏料,就會變成紅色和黑色油漆,但生漆是棕色的。新鮮的時候顏色更淡,有點像咖啡牛奶的顏色。”

“原來是這樣,我來看看。”

我把背包背到右肩,伸出另一隻手摸著布袋神的禿頭。光溜溜的頭摸起來很舒服。

“這是怎麼做的?”

“先用黏土做出整體的樣子,再用吸了漆的麻布貼在外面,通常會貼個五、六層。完成大致的模型後,從背後剖開,把裡面的黏土挖出來。”

難怪背上可以隱約看到三十公分左右縱向的裂縫。

“然後,在有如紙糊的狀態下,用漆畫出眼睛、鼻子等細部,最後再上色就完成了。”

摩耶輕輕笑了笑。

“道尾老師,你不要一直摸,萬一倒下來就危險了,因為布袋神的肚子很大。”

“喔,是嗎?”

我覺得自己的鼻子已經無法再忍受室內這股濃郁的味道,回頭一看,用手帕掩鼻的凜,臉上也似乎寫著“極限”這兩個字。

“北見小姐,你還好嗎?要不要出去?”

我表面上是在關心她,其實是在為自己找借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凜順從地點點頭。

我催促著還賴著不想走的真備,一起走出了干漆房。用力深呼吸之後,全身的細胞好像頓時恢復了活力。

“啊,對了,摩耶小姐──岡嵨先生回來了吧,太好了。”

我在門口回頭問道,摩耶露出詫異的表情。

“誰說的?”

“啊?剛才松月房主──”

摩耶左顧右盼後小聲地說:

“岡嵨先生還沒回來,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啊……”

我回頭看著真備。真備“喔”地張大了嘴。

剛才松月提到岡嵨的名字,似乎只是說,還有這個徒弟的意思。

“他到底去了哪裡?從這裡應該不可能步行去哪裡。”

“應該是叫了出租車去了車站,然後再搭電車去了某個地方──啊,千萬別在師傅面前提起岡嵨先生的事,他的心情會很惡劣。”

“好,我會小心。”

我們離開了干漆房。

“道尾,我們差不多該去看那尊烏樞沙摩明王了吧。”

我們走在將瑞祥房分成兩半的石子路上,左側的楓樹和櫸樹的落葉美美地點綴著草皮,和石子路平行的兩排杉板散發出淡淡的芳香。

雖然周圍高高的圍籬發揮了防風效果,但臘月之前的冰冷空氣還是很刺骨。

“我帶了很多暖暖包,要不要用?”

我打開皮包,把大量的暖暖包展現在他們眼前。凜興奮地拿了三個,立刻拆開放進衣服裡。

“剛才放置所的那尊千手觀音真的笑了嗎?”

凜用白色圍巾把整張臉的下半部分包住,所以說話的聲音有點模糊。

“嗯,我的確看到臉頰的地方輕輕抽動……”

“可是道尾,無論怎麼看,都只是普通的木像而已。”

真備一邊將黑色大衣的領子立起一邊說道,他的長髮打在削瘦的臉上。

“我也確認了正面以外的十個面,我想其中某一個面可能是張嘴笑的表情。說不定那天晚上,你在手電筒的微弱燈光下,看到的就是那個面,但結果還是沒看到。”

“嗯……”

我不置可否地偏著頭。我還想問他,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麼呢?

“那是階梯窯吧,哇,真的很像潮蟲耶。”

凜把手放在額頭上,踮起腳,看著岔向左側的石子路前方。今天的煙囪沒有冒煙。

“我拍的烏樞沙摩明王的廟就在那個窯的相反側──往這裡走。”

我帶著他們走向石子路的右側。不一會兒,就走到高高的鬼針草叢前。

“就是這裡,在這後面──”

“你來幹嘛?”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怎麼屢勸不聽呢?”

是扛著竹掃帚的唐間木老爹。他一邊大步走向我們,一邊咬牙切齒,掀動著鱈魚卵嘴唇說著話。當他終於來到我們面前時,咚地把掃帚柄敲在地上,張大雙眼威嚇我。我真的被他嚇到了,憑著動物本能縮起身來。

“啊,但是,摩耶小姐說,已經告訴你我們要來……”

“什麼?”

唐間木老爹歪著那張大豆臉,從工作服口袋裡拿出手機,利落地操作起來,“升級”音樂頓時響了起來。

“嗯,我來看看。呃──繼續採訪──師傅也答應──如果有空──帶他們參觀。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唐間木老爹輕哼了一聲,把手機放回口袋。

“既然摩耶有關照,那我就沒話好說了。我帶你們參觀,也順便介紹一下。不過,你不許像上次那樣問一些不必要的事。”

他的語氣有點悵然。

“好,我當然──”

真備自我介紹後,凜也自報姓名鞠了一躬。唐間木老爹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們,凜發現自己用圍巾包住了臉,趕緊拿下圍巾,他頓時露出呆然的表情,隨即滿面笑容的說。

“喔,原來你叫小凜,真是好名字。小凜叫起來很順口。”

這個園丁似乎會以貌取人。

“所以,你們現在要去看火頭神嗎?”

唐間木老爹將目光移回我身上,剛才的冷漠語氣已經消失不見了。

“對,我有點在意。”

“你是指龜裂的事嗎?”

“龜裂也是其中之一,還有……”

因為佛像在流血。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擔心會再度惹惱他,所以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好,算了,我幫你們開路,等一下喔。”

性急的唐間木老人手拿竹掃帚撥開鬼針草叢,他沒有繼續深究下去讓我鬆了一口氣,趕緊跟上他的腳步。

“好,到了──”

我們四個人已經走過草叢。

杉木林就在眼前,內側是高大的建仁寺圍籬。圍籬前是那座簡陋的廟,緊貼在廟旁生長的石榴樹似乎又掉了不少葉子,樹枝上幾乎是光禿禿的。也許樹葉掉落不是因為冬天的關係,而是害蟲所致。剩下的幾片樹葉仍然結滿了好像蜘蛛網般的白絲。

我將視線移向廟裡,安置在那裡的烏樞沙摩明王似乎比我上一次看到時更具有震撼力。或許是因為看了那張奇妙的照片才會有這種感覺吧。佛像背後燃燒著熊熊火焰,強而有力地舉起四隻手,張大的三隻眼睛用力瞪著前方──

“真的耶,頭裂開了。”真備站在廟前輕聲說道,“好可惜,雖然不是很大型的佛像,但雕刻得真好──我來看看。”

他彎下修長的身體,打量著佛像頭部的龜裂處。

“原來裡面是空的。嗯?好像有什麼東西……”

“應該是樹葉吧?”

唐間木老爹湊到真備身旁,看著龜裂內部。

“道尾,你有打火機嗎?”

我把一百圓的打火機遞給真備,他照亮了龜裂內部。

“嗯,唐間木先生,你說對了。我以為是什麼東西,沒想到只是石榴樹葉──北見,給我紙。”

“喔,好。”

凜從皮包中拿出A4的筆記本後撕下三張紙。真備接過去後,用指尖靈巧地捲了起來。凜畢竟跟隨真備多年,聽到他說“紙”,並沒有誤會成面紙。

“你要做什麼?”

真備小心翼翼地把紙卷塞了進去。唐間木老爹訝異地看著他。我和凜略微緊張地看著真備的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紅色的液體?也許真的有反而會讓人比較安心。無論是故意還是偶然,因為某種物理原因造成佛像流血反而更能讓我接受。

“──原來是水。”

然而,紙卷拿出時,前端只吸收了些許透明的液體而已。

“可能是雨水從屋頂的裂縫滲下來,或是風吹進來的。”

唐間木老爹把頭伸進廟內,看著屋頂內側。

“應該是。”

真備把紙卷前端湊到鼻子前聞著味道,又舔了舔,似乎真的是水。

“唐間木先生,聽說這尊佛像是一木造──請問是什麼材質?”

“我記得是桂木──通常會用木曾檜或是楠木雕刻佛像,不過因為兩者都是優質木材,所以不容易買到。不過,我們有一些管道,在雕刻作為商品的佛像時,就會購買木曾檜或是楠木來雕刻。但佛像師在練習時──或是像這尊佛像一樣,打算在自家祭祀時,就會用比較便宜的材質。桂木的價格只有木曾檜的一半。”

“我聽道尾說,這尊佛像以前放在宿房,是放在廁所內嗎?”

聽到真備這句出人意料的話,我驚訝不已。為什麼會放在廁所?

沒想到唐間木老爹竟然說:“沒錯。”連連點頭。

“你對佛像倒是很瞭解嘛。”

“我姑且算是研究者嘛。”

“老師,你怎麼會知道?”

凜問出了我內心的想法。

“自古以來,就有把烏樞沙摩明王祭祀在廁所的習慣,因為這是消除污穢的明王,所以就放在廁所裡。”

“原來是當除臭劑。”

真備不理會我的發言,轉頭看著唐間木老爹。

“這尊是祭祀在所有佛像師生活的宿房內的佛像,松月房主卻同意讓韭澤雕刻──可見松月房主很賞識韭澤的手藝。”

唐間木老爹摸了摸光溜溜的禿頭,深有所感地低頭看著烏樞沙摩明王。

“的確很賞識,而且還悉心栽培他,簡直就是疼愛有加。”

“就類似現在對摩耶小姐那樣嗎?”

聽到凜這麼說,我有點意外。我不認為松月對摩耶的態度有什麼特別的。

“你怎麼知道?”唐間木老爹發自內心感到意外,仔細打量著凜,“松月房主很少流露內心的感情。”

“不,呃,我只是有這種感覺……”

凜這麼回答後,尷尬地移開視線。

喔,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恍然大悟。她有時候可以洞悉別人內心的想法。在福島縣的事件中,真備把她的力量稱之為“通靈能力”。她具備了和赫赫有名的靈媒相同的能力。用真備的話說,這種能力是“從一個人在無意識中表現出來的無數要素進行推理、解讀,瞭解對方隱藏在大腦內資訊的能力”。也就是說,凜可以從別人的說話、動作和表情中感受到對方的想法。原本女人在這方面的能力就比男人強,凜在這方面的能力更加突出,只是她並不喜歡這種能力,還盡可能地想要遺忘,但仍然會在無意識中發揮這種力量。

“女人的直覺嗎?”唐間木老爹的口吻似乎在說,雖不中,亦不遠矣。“小凜說得沒錯,松月房主很肯定摩耶的實力。當然,以技術來說,她比鳥居先生、魏澤先生和岡嵨先生更優秀──該怎麼說,松月房主肯定的是她製作佛像時的「心」。嗯,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穿著工作服的唐間木老爹抱起雙手,瞇起眼睛仰望著冬季的天空。

“對了,給你們看這個。這是摩耶去年雕刻後送給我的。同樣是小佛牌,你們不覺得這張佛牌的臉比較親切嗎?”

他從口袋裡拿出之前那張小佛牌向我們炫耀後,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對了,唐間木先生,我想請教你一件事當作參考。”

真備面對小廟,再度把臉湊近烏樞沙摩明王。

“製作木像時,能不能利用雕刻的方法,在雕像上動一些手腳?比方說,讓雕像在特定部位產生裂痕,或是造成外觀上的變化之類的。”

唐間木老爹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不管能不能做到,佛像師都不會做這種事的。”

然後,他訝異地挑起單側眉看看著真備。

“難不成,你的意思是這尊佛像的頭會裂開,是因為韭澤先生故意動了手腳?”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真備含糊其詞,唐間木老爹露出更加懷疑的眼神偏著頭。

“你們說是來取材──到底是要取材什麼?”

“呃,”真備轉頭看著唐間木老爹,面帶苦笑地說:“我也不知道。”

3

走出鬼針草叢,剛好來到階梯窯的正面,有兩個人正慢慢穿越前方。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很陌生,但推著輪椅的正是伊婆嬸。

“喔──辛苦了!”

唐間木老爹大聲打著招呼,加快了腳步。我們也跟了上去。

“啊喲,你又來了。”

伊婆嬸一看到我,便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我來取材。”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向輪椅上的人點了點頭。那個老人滿頭白髮,看起來差不多已經有九十歲了,瘦骨嶙峋的身上穿了一件很合宜的弁慶縞(譯註:褐色和深藍色織成的棋盤圖案)和服。輪椅的輪子剛好架在石子路旁的兩排杉板上。原來那是輪椅的軌道。

唐間木老爹向我們介紹說:

“這是第五代松月房主,是現在的松月房主的父親。”

“啊,久仰久仰……”

我們同時向他鞠躬,松月老房主張大嘴巴,打量著我們幾個人後,慢條斯理地將視線移向唐間木老爹問:“他們是誰?”唐間木老爹把我們依次介紹給他,松月老房主頻頻點頭,開心地擠出許多魚尾紋。

“有客人造訪,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你們慢慢參觀吧。”

他從容的聲音有點沙啞,臉頰削瘦,臉色也很蒼白,健康狀況似乎並不太理想。然而,他的眼神銳利,雙眸散發出深沉而鎮定的光芒,不愧是曾經掌管歷史悠久的造佛工房的一房之主。那雙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略帶灰色的眼眸可能是天生的吧。

“伊婆嬸,現在要去工房嗎?”

唐間木老爹扛著掃帚問道。

“對,老房主說要去看一下小佛牌的情況。老房主,對吧?”

松月老房主用力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松月今年的工作情況。”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啊,你們幾位呢?”

“我們也去看看。”

真備回答道。於是,一行六個人浩浩蕩蕩地前往工房。

“我們沒有看到那位名叫岡嵨的佛像師,”真備一邊走,一邊問松月老房主,“聽說已經失蹤一個星期了,你會不會擔心?”

“當然會擔心,聰一還是孩子。不過,算了,他應該有自己的想法。”

“聰一──喔,原來是岡嵨先生的名字。”

“對啊,聰一、伸太、良治、摩耶──他們都像是我的孩子。”

松月老房主說出這句有點矛盾的話後笑了起來,那是肺活量不足的老年人特有的沙啞笑聲。暫且不論摩耶,他稱岡嵨為聰一,鳥居為伸太,魏澤為良治,卻叫親生兒子“松月”這個名號,的確有點匪夷所思。

“啊,對了。”

提到名字,我想起來了。

“為什麼摩耶小姐叫伊婆嬸為姬嬸?”

聽我這麼問,伊婆嬸納悶地看著我。

“為什麼──因為我就叫這個名字啊。”

“啊,原來你叫姬嬸?”

“我姓姬乃木。”

“那為什麼叫「伊婆嬸」?”

“啊哈哈,我來解釋吧。”

唐間木老爹插嘴道。

“衣婆嬸這個名字──”

唐間木老爹說,是只有唐間木老爹叫的綽號,來自於脫衣婆(dAtsu-e-BA)的“衣婆”。脫衣婆是在三途川(譯註:黃泉路上的生死分界線。)前剝下死人衣服的可怕女鬼。幾年前,松月雕刻的脫衣婆像竟然和她極為相像,唐間木老爹就半開玩笑地這麼叫她。原來是衣服的衣,不是伊人的伊。聽到這番說明,我慌了手腳。上次來這裡時,我在晚餐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這麼叫她,她一定很錯愕吧。當時,我就覺得她的態度有點冷淡,可見並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叫我衣婆嬸也沒關係,那個雕像真的和我很像,雖然是巧合,但還滿好玩的。”

衣婆嬸面帶微笑地說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將走到工房時,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從干漆房的木門裡走了出來。他回頭看著室內,說話的語氣很開朗。這個外形俊俏的年輕人看起來和摩耶年紀相仿,皮膚很白,整個人感覺很瘦長──松月年輕時,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是不是摩耶小姐的朋友?”

“希望他們只是單純的朋友。”

年輕人跑向停車場的方向,他身上那件藍色運動衣背後印著白色的“如是我聞”幾個字。那是時下的流行嗎?停車場最前面的位置停了一輛白色小貨車,原本停在那裡的瑞祥房商旅車被移到停車場角落。年輕人跳上小貨車駕駛座後,把車子往前開了一段距離,又下了車,坐上瑞祥房的商旅車,把商旅車停在剛才小貨車停的位置,之後再度回到自己車上,駛向出口。他之前似乎為了把小貨車停在靠工房的位置特地移動車子的位置。他是出入這裡的業者嗎?車身上好像印著公司的名字,但因為角度不對,看不清楚。

“老師,「如是我聞」是什麼意思?”

“如是我聞──這是佛教經典開頭的一句話,意思是說,釋迦牟尼佛如是說的意思吧。”

我們從後門走進放置所。可能是松月老房主坐輪椅不方便,衣婆嬸特地選擇比較近的入口吧。

放置所內,慈庵住持正對著那尊千手觀音誦經。我聽起來覺得和對小佛牌誦的經沒什麼差別。

“嗯……”

我發現松月老房主在我身旁張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他的視線在千手觀音的上方緩緩徘徊,不時停了下來。然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他到底在看什麼?我頓時感到坐立難安。

“喔,老房主。”

一直閉目誦經的慈庵住持終於發現了松月老房主,向他打招呼。

“真難得看到您,有什麼事嗎?而且還浩浩蕩蕩,帶了大隊人馬。”

“我想來看看今年的小佛牌的製作情況。”

他的語氣好像在聊水果。

“我聽說聰一不在,所以有點擔心。今年摩耶也不能幫忙,只有伸太、良治和松月而已吧。住持,你要不要重操舊業,也去幫一下忙?”

松月老房主開玩笑地說道,慈庵住持拚命搖手苦笑著說:“雕刻方法我早就忘記了。”上次聽說他大學畢業後,曾經學習當佛像師,後來才進入瑞祥寺擔任僧職。當時他的師傅一定就是松月老房主。

彷彿是聽到這裡的說話內容似的,幾名佛像師在工房裡說“您辛苦了。”打招呼的聲音連我都聽得到。此時,木門打開了,松月走了過來,看到我們三個人,顯得有點驚訝。可能看到我們沒有換衣服,連行李也沒有放就又折回來,所以感到很意外吧。

“老房主,你身體怎麼樣?”

松月的態度恭敬有禮,不像是對自己的父親說話。這就是所謂的師徒關係嗎?

“嗯,普普通通。只是天氣太冷的時候,關節會那個。”

“對不起,我都一直沒去看您。”

“工作優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整天關在房間裡也不好。”

松月老房主的房間在哪裡?和大家一起住在宿房嗎?

唐間木老爹似乎感受到我充滿疑問的眼神,小聲地告訴我,宿房後有一間差不多五坪大的日式房間,松月老房主就住在那裡。由於他腳不方便,幾乎都臥床休息,由衣婆嬸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松月,你回去工作吧,你不在,伸太和良治可能會偷懶。”

聽到老房主的話,松月笑了笑,行了一禮,回到工房。松月老房主目送著他的背影,打趣地說:

“他是不是會讓人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啊?是啊,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房主時,就有一種……”

我還是無法形容。松月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明顯的特徵──?

“他的手臂特別長。”

聽到松月老房主的話,我“喔~”地張大了嘴。

“對,沒錯沒錯,他的手臂特別長──”

我恍然大悟,向工房探出頭。在工作台前操著雕刻刀的松月手臂的確比別人長,但並不是長得很離譜,如果沒有人說,或許不會發現。

松月老房主說:

“松月小時候,大家就說他絕對會成為優秀的佛像師。每個人看到他的手臂都這麼說。”

“手臂長對製作佛像有利嗎?”

聽到我的發問,松月老房主在輪椅上從容地搖頭,說了“正立手過膝相”這句令人費解的話。

“正──?”

回答我的是真備。

“正立手過膝相,就是指站著的狀態下手長過膝。佛像的外形基本上是依照釋尊(譯註:是佛教的創立者,出生於古印度迦毗羅衛)的外形而來,釋尊的外形有三十二個大特徵和八十個細微的特徵──在佛教用語中,稱為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佛教用語中合稱為相好。正立手過膝相就是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一。”

“是喔,這麼說,松月房主──”我轉頭看著松月老房主,“天生就具有和釋迦牟尼佛相同的特徵嗎?”

“沒這麼了不起啦,不過,這也的確是事實。而且,他的容貌和身材不是很女性化嗎?這也和菩薩像、如來像不謀而合。他從小就被周圍的人這麼說。”

“他的女性化的特徵和菩薩像、如來像不謀而合……”

我再度看著真備,期待他向我解釋。

“菩薩像和如來像基本上都採用超越男女的中性外形,觀音像不是看起來像像男人,又像女人嗎?”

“喔,原來是這個意思。”

“聽說十一面觀音都以女人的身體作為模特兒──”

真備轉頭看著松月老房主,他點頭說:

“沒錯,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才說松月可以成為最優秀的佛像師。因為這裡自古以來,就以十一面觀音出名。”

“原來是這樣……”

我又悄悄回頭看著工房,覺得身穿白色工作服專心雕刻的松月好像散發出一種不同凡人的神聖光芒。

“這都是陳年往事了,”松月老房主小聲地說:“不管是他的手臂還是身體──一旦瞭解原因,就會覺得他很可憐。”

“可憐?”

什麼意思?我探頭看著松月老房主的表情。

“啊喲啊喲,說到十一面觀音我想起來了,”他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失言,立刻改變話題,“唐間木先生,可不可以拿給我看?”

“好啊。”

唐間木老爹拿起裝了小佛牌的竹籃,放在松月老房主的腿上。

“喔,雕得真不錯嘛。”

松月老房主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音,用瘦弱的手輕輕搖晃著竹籃。

4

“老房主,您辛苦了。”

可能是聽到松月老房主的聲音,摩耶從放置所的門口探出頭。

“原來是摩耶,你特地來看我嗎?外面很冷,趕快進來吧。”

放置所幾乎已經人滿為患,我們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一起走了出去。這時,我隨口問摩耶:

“剛才的年輕人是你朋友嗎?”

“年輕人──喔,是廢棄物回收業者,他是新來的,從上個月開始負責我們這裡。”

“喔,原來如此,我之前有聽唐間木先生說,業者每個月的月底都會來收垃圾和不需要的材料。”

“那個人很有禮貌,也很會說話,比之前的歐吉桑好太多了。”

之前的歐吉桑會不會屬於和我相同的類型?

我們走出去後,看著周圍的風景閒聊著,不一會兒,衣婆嬸推著輪椅從放置所走了出來。

“老房主要回房了嗎?”

真備笑著問,松月老房主噘著嘴點點頭。

“出來太久,關節會那個。”

“請多保重──那我們再回工房看一下。”

我們正打算走向放置所門口,松月老房主突然說了聲:“等一下。”突如其來的嚴厲口吻嚇得我們停下了腳步。

“──你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松月老房主的雙眼直視著我。那雙略帶灰色的眼睛雖然平靜,卻有著深不可測的力量,彷彿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

“呃,就是為了寫小說進行採訪,同時研究佛像……”

“你一個星期前來這裡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不出話,愣在原地張口結舌,松月老房主向背後的衣婆嬸揮了揮手。衣婆嬸識趣地轉身離開,走進工房的門口。

“可不可以告訴我?”

他的聲音很低沉。到底怎麼了?松月老房主的神情和剛才完全不一樣。

我瞥了真備一眼。真備挑著眉毛,似乎在說,一切由你自行決定。我猶豫良久──

我把那天晚上遇到的事告訴了松月老房主。有關深夜拍攝到烏樞沙摩明王流血的事,和真備商量的事,以及他並不是佛像研究家的事。松月老房主的眼神具有一種不允許別人有所隱瞞的力量。在我說話的時候,他在胸前抱著雙臂,始終注視著我的臉,中途沒有插嘴,甚至沒有發出附和的聲音。

“──剛才的事,”當我說完後,松月老房主用無力而沙啞的聲音問我:“有沒有告訴其他人?”

“沒有,除了他們──真備和北見小姐以外,沒有告訴任何人。”

“是嗎……?”

聽到我的回答,松月老房主鬆了一口氣。

“你說,在供奉了隆三雕刻的火頭神的那座廟──那個地方聽到呼喚茉莉的名字嗎?”

聽到松月老房主說出“茉莉”的名字,我才想起二十年前失蹤的皆神茉莉其實是眼前這位老人的親生女兒。

“對,既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細訴,一次又一次──”

“結果,第二天早晨,聰一就不見了──是不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我是在第二天早晨聽說岡嵨先生不見的事。”

松月老房主閉上眼睛,陷入沉默。我突然陷入一種沒來由的不安,好像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似的。

“這樣的話,聰一恐怕──”

他接下來說的話令我不寒而慄。

“已經不在人世了。”

“岡嵨先生嗎?為什麼岡嵨先生──”

松月老房主沒有回答,他緩緩搖頭,看著放置所的後門。

“那尊千手觀音笑了嗎……是嗎……?”

然後,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出了令人戰慄的話。

因為是隆三的關係吧……

“啊──?”

我把頭湊到松月老房主旁邊,鼓起勇氣問:

“老房主,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那尊佛像是韭澤隆三雕刻的,所以他才這麼說嗎?

“果然和那位名叫韭澤的佛像師有關嗎?二十年前,和松月房主的妹妹一起失蹤的那位──”

慘了。

松月老房主突然轉過頭,瞪大眼睛,可以清楚看到他黑眼珠四周的微血管。

“你為什麼連這些事都知道?”

“啊──是我在查瑞祥房的資料時偶然發現的,但詳細情況……”

我慌忙掩飾,松月老房主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三個人,終於無力地垂下肩膀。他顯得精疲力竭,用雙手摸著沒有肉的瘦臉說:

“──外人不需要瞭解太多。”

便不再多說一句話。

5

“真的要睡在這裡嗎……?”

凜站在房間門口,無力地歎了一口氣。在十塊榻榻米排成的正方形日式房間內,已經鋪好了三床被子。和上次不同,這次因為有事先連絡,所以枕邊放著水瓶和檯燈,之前積滿灰塵的時鐘也擦得很乾淨。

“北見小姐,別擔心,只是佛像而已。而且都是未完成的失敗品,不會有事的。”

“道尾,上次你不是說這些佛像在半夜都動了起來嗎?”

“真備!”

大、中、小不同尺寸的奇特佛像散放在房間四周。有的沒有腳,有的沒有手,有的沒有臉,堆在一起的幾條手臂好像仍然在猜拳,也仍然沒有決定勝負。

我們和唐間木老爹四個人一起圍坐在餐廳的餐桌吃飯,之後才回到房間,也就是位在一樓走廊的右側盡頭,餐廳對面的房間。這間曾經是韭澤隆三住的日式房間移建到這裡後,仍然充滿陰森的空氣,被消失的佛像師雕刻的不完整木像徹底掌握了主導權。

“工房的人都很早起,我們也趕快準備睡覺吧。”

我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道,試圖激勵凜。凜發出“喔”的一聲,不知道是回答還是歎氣的聲音,從皮包裡拿出盥洗用品走出房間。走廊的地板隨著她無助的腳步聲發出寂寞的吱吱聲。

那天晚上,我久久沒有睡意,熄燈後,我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上次睡在這裡時完全沒有在意牆上的時鐘聲音,這次卻覺得格外大聲。松月老房主坐在輪椅上仰望著天花板的身影像幽魂般浮現在眼皮深處。他瞪大眼睛,掃視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骸之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