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無一不過是夢幻罷了

  4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無一不過是夢幻罷了
(美國詩人愛倫·坡/日夏耿之介譯)
我們迎來了在山谷的第一個早晨。在寬敞的沒有地板的土間裡有一口用厚板子蓋了蓋兒的井,與這個房間和正房的爐灶相接的是一個鋪地板的房間。我們在這個房間裡正圍著地爐吃飯,不知什麼時候,瘦成倒三角、只有眼睛很大的四個孩子,在微暗的土間裡並排望著我們。妻子叫他們幾個一起來吃飯,他們卻一齊發出了歎息聲,這是代替“不,我們不吃!”的表示拒絕的聲音。然後,最年長的孩子告訴我說,阿仁想和我談談。昨天夜裡,我已經與阿仁會過面了,她正如鷹四所描述的那樣,身軀肥大,但除了某一特別的瞬間外,看上去並不算醜。她那肥胖的、像月光一樣青白的大臉上,一雙輪廓不甚分明的憂傷的眼睛,被發白的眼淚弄得有些凸起,有如魚眼睛一般。現在我只能從這種目光中找到我所認識的阿仁的痕跡。阿仁散發著野獸的味道,妻子終於因貧血癱軟下去,於是我們返回了正房。只有星男和桃子抱怨說想再多看一會兒阿仁。他們紅著臉、捏著鼻子,相互掐著對方的側腹,忍著就要爆發出來的笑,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阿仁的全身上下,所以阿仁的孩子們便對他們產生了敵意。今天早晨,這四個瘦孩子之所以拒絕了妻子的邀請,恐怕也是因為這些沒禮貌的年輕人仍坐在這裡冷笑的緣故。吃完飯後,妻子由年輕人和鷹四帶路去看宅邸內部,我則由四個孩子帶著,到住在獨間兒的阿仁和她家人的住所去。
“呀,阿仁,睡得好嗎?”我站在土間門口,向阿仁打招呼。和昨晚一樣,她那張又大又圓的臉在昏暗中顯露出痛苦的表情。
阿仁把一些髒鍋和餐具像制陶匠陳列作品一樣擺滿身體周圍,下巴搭在喉部的脂肪袋上,痛苦地仰起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早晨的陽光從我的肩上一直射到阿仁那體積很大的膝蓋周圍,可以看出阿仁歪坐在像是把馬鞍倒置過來的手制座椅上。昨天晚上我誤以為它是阿仁那身肥肉的一部分,覺得阿仁就像個圓錐形的臼。在阿仁的座椅旁邊,她的丈夫跪著兩膝剛要起來,卻又靜止在半途保持不動,默不作聲。阿仁的丈夫面容憔悴、閉目沉思,他昨晚也是一言不發地待命,只要阿仁一用緩慢的動作示意,他就極為敏捷地跳將起來,把蕎麥面做成的灰色炮彈給阿仁吃。與其說阿仁在與我和妻子會面的僅僅五分鐘的時間內都難以克制食慾,還不如說是為了具體說明阿仁所陷困境的一種表演。
終於,阿仁痛苦地吐出大量的空氣後,帶著怨恨緊盯著我說:“沒睡好!盡做噩夢,沒有家的夢!”我立刻明白了阿仁為什麼想和我見面,以及阿仁的丈夫為什麼跪著兩膝緊靠著阿仁憂愁地注視著我了。
“拆掉運往東京的只是倉房,正房和獨間兒不拆吧。”
“不是要賣地皮嗎?”阿仁補充道。
“你的居住問題不解決,土地和正房、獨間兒就都原樣不動,阿仁!”
阿仁和她丈夫並沒有特別表現出放心的樣子,但繞到父母身後注視著我的四個孩子都一齊微笑了起來,我知道阿仁全家人的不安已暫時被解除了,感到心情很愉快。
“墓怎麼辦呢,蜜三郎先生?”
“墓只能原樣不動了。”
“S兄的骨灰在寺院裡……”阿仁說。僅僅這些對話,就已經把阿仁累得疲憊不堪了,她眼睛周圍浮現出引人討厭的黑眼圈,嗓子裡像打開了無數通風孔一樣,聲音嘶啞。這時的阿仁確實顯得比一般的醜人還要醜上千百倍,而且顯得古怪。我挪開視線,近乎殘酷地想像:阿仁大概終究會因心臟病發作而死亡吧。其實阿仁對鷹四說過,她預感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並且擔心火葬場的焚化爐能否順利地容納她肥胖的身體。
“阿仁感到,由於肥胖幾乎什麼活都不能做,而且每天還不得不大量進食,日益肥胖下去,這種生活完全就是浪費。聽到一個胖得驚人的四十五歲的女人鄭重其事地說自己食量超常的每一天是浪費,真發人深省。阿仁不是單憑一時的想法,而是從一切觀點出發,切實感到自己活著是浪費,儘管如此卻還在從早到晚不停地、毫無意義地大量進食。阿仁之所以厭世,是有充足理由的。”鷹四非常同情地說。
“先把S兄的骨灰從寺裡取出來吧。我還想看看寺裡的地獄圖,今天就過去看看。”我和他們講好後走出土間。這時從背後傳來阿仁嘶啞的聲音。只聽她帶著諷刺的腔調低聲嘟噥:
“S弟要是還活著,絕不會賣倉房。蜜三郎當戶主就不成了,不成了!”我沒有理會她。
我到坐落在正房和獨間兒之間的院子深處的倉房去找弟弟他們。嚴嚴實實地塗了防火用砂漿的厚門自不待言,就連由鐵絲網和木板組成的雙重內門也敞開著。上午的陽光充滿了整個房間,使圍著樓下兩個房間的櫸木結構材料的黑色和牆壁的白色特別鮮明,但是室內卻空無一人。我走進房間,查找刻在橫樑和門楣表面木構件上面的許多刀傷。它們仍然保留著粗暴的表情,和在我孩提時代對我威嚇時毫無二致。裡屋壁龕上懸掛的扇面,扇底被曬成茶褐色,勉強可以辨認出用墨筆書寫的拙劣的洋字母。右下角的署名“John,Mang”在S兄二十年前教我讀法的時候就已經不很清晰了。曾祖父曾偷偷穿過森林,到高知的中濱去見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流浪漢。S兄說當時曾祖父讓流浪漢寫的字母扇面就是這個。
二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剛要登上狹窄的樓梯,卻被裸露出來的堅硬木材的一端撞到了太陽穴,疼得我叫了一聲。在喪失了視力的那隻眼睛的黑暗球體的內部,熾熱的微粒子交錯亂飛,讓人聯想起威爾遜在室中描繪荷電粒子擴散的狀態,同時也使我想起以前嚴禁進入古宅邸的禁忌。我就這樣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用手掌拭了一下面頰,手掌上帶著眼淚和血。鷹四從樓上探出頭,對用手絹按著太陽穴的我嘲笑著說道:“阿蜜,趕到菜采嫂和別的男人兩個人在一起的地方,還是先敲敲牆壁警告,再在這兒一動不動地等著啊!真是通姦者難得的好丈夫啊!”
“你的‘親兵們’沒在嗎?”
“他們正在修理雪鐵龍呢。對於六十年代的青少年來說,這種圓木結構毫無魅力。即使告訴他們這種老宅邸在四面環林的區域內獨此一處,他們也無動於衷。”鷹四孩子氣地向他背後的嫂子表示他對這種建築樣式感到很自豪。
上到二樓一看,妻子正抬頭看著支撐圓木屋頂的櫸木大梁,沒有注意到我的太陽穴受傷並正在流血。這樣更好。因為我每次撞了頭,都會被一種原因不清的羞恥心所困擾。終於,妻子出神地感歎一聲,轉過身說:“好大的櫸木啊,看樣子還能挺一百年呢。”
留意一看,妻子和鷹四都有一點不好意思。令人感到弟弟說的“通姦者”這個詞的細微回音還徘徊在古宅天花板上面的房頂構架周圍。但是這種感覺並沒有具體內容。自從嬰兒出事以後,妻子就從她的意識中摘掉了所有的性慾萌芽。在接近性的這個問題上,我們所共同切實預感的只是一種必須忍耐相互的嫌惡和痛苦。無論是妻子還是我都不想忍耐。因此,我們很快就放棄了性生活。
“這種大櫸樹在森林裡如果要多少有多少的話,古宅邸很容易就能建起來了吧?”
“不見得吧。建造這個宅邸當時對曾祖父們來說好像是相當大的負擔。建造它似乎還有很特別的故事呢。”我努力不讓妻子感覺到我正忍著太陽穴傷口的疼痛,慢吞吞地說。“櫸樹再豐富,這座宅邸也是在村子經濟疲軟的時期建起來的。所以讓人感到特殊。事實上,就在它建起來的那年冬天發生了農民暴動。”
“真不可思議呀。”
“大慨因為事先預感到要發生暴動,曾祖父才覺得有必要建一座防火建築。”
“我討厭這種深謀遠慮的保守派曾祖父。阿蜜。曾祖父的弟弟一定也討厭他。因此,他才反抗兄長,成了農民的領袖。他是反抗派,看到了時代的未來。”
“和弟弟相比,曾祖父毫不遜色,他不是也看到了時代的未來麼,阿鷹?其實,他還到高知去學回了許多新知識呢。”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鷹四反駁道。鷹四希望自己那樣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選擇謬誤。
“不對。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只是後來有一種說法,說是弟弟在暴動後逃到高知再也沒回來。”我用心不純地故意打碎他錯誤的記憶。“兩兄弟中的一個人穿過森林會見約翰·萬次郎並得到新知識,如果確有其事,那麼可以證明那個人就是曾祖父。回國後的約翰·萬次郎在高知只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萬延元年暴亂的時候,曾祖父的弟弟應該是十八九歲,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話,那麼他就是在十歲左右穿過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為了暴動,在森林深處開闢一個練兵場、訓練粗魯的農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的弟弟,而那些訓練方法應該是來源於在高知得來的新知識。”鷹四有些動搖地堅持說道,
“站在鎮壓暴動一邊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來訓練民兵暴動的方法傳授給弟弟的。難道同敵人合謀,發起動亂麼?”
“沒準兒。”我有意冷靜地說著,但我自己聽出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尖。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鷹四,他總想要給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環。
“阿蜜,流血了?又撞著頭了吧。”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陽穴上。“夢幻一樣的往事,何必這麼熱心呢?傷口流著血都不管。”
“夢幻一樣的往事裡也有重要的內容呢。”鷹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現出不高興。
妻子從我垂著的手中抽出緊握著的手絹,擦了擦我的太陽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潤濕傷口。弟弟用看肉體之間隱避的接觸那樣的眼光盯著看。然後,我們三個人為了避免身體相碰,都相互拉開距離,默默地下了樓。古宅邸裡並不滿是灰塵,但是在那裡呆上一陣後,鼻孔裡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塵膜一樣,感到嗆得慌。
午後稍遲一些,我和妻子、鷹四還有兩個年輕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阿仁的兒子們事先跑去聯繫過,所以寺院一定會像浴佛節時那樣,把曾祖父捐獻的地獄圖展示在正殿裡。我們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廣場上的雪鐵龍,村裡的孩子們立刻圍攏上來,或嘲笑我們車的破舊,或譏笑緊緊貼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塊橡皮膏。這些我們都沒在意,只有妻子,從昨晚沒有喝威士忌以來,一直處於一種恢復期時的好情緒之中,甚至孩子們對駛出的雪鐵龍大喊大叫的罵聲,都讓她覺得有趣。
我們把車開進寺院時,曾是S兄過去同屆同學的住持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在院子裡站著說話。我發現住持的容貌和我記憶中的沒有一絲改變。少白頭剪得短短的,閃閃發亮的白色腦袋下,總是附帶著一個誰看都舒服的雞蛋一樣的笑臉。他曾和一個小學女教師結過婚。那個女教師和她的一個同事之間傳出緋聞,在山腳弄得滿城風雨,無人不曉之後,私奔到城裡去了。一個知道在山谷的社會生活中,這種災難將會帶來怎樣殘酷影響的人,依然始終浮現著像病弱的孩子一樣的微笑生活著。這給了我一種特別的印象。不管怎樣,他不失溫和恬靜的微笑,度過了危機。但是,和他說話的那個青年卻是相貌魁偉,與住持形成鮮明對比。我們山谷間有兩種臉形,大部分的臉形都可歸入其中某一類型,而警戒地注視著剛下車的我和妻子的青年,他的臉看上去則格外有特徵。
“那個人,就是山腳養雞青年小組的中心人物。”鷹四告訴我和妻子。下了雪鐵龍,鷹四走近青年,開始小聲交流起來。青年似乎是為了見鷹四才來到寺院裡等待的。在他們兩個人單獨談話期間,住持、我和妻子都只好互相交流著曖昧的微笑,在那兒等著。青年長著又圓又大的腦袋,額頭就像頭盔一樣寬廣地伸展著,彎曲著,因此,整個頭部看上去就像是臉的延續。向兩側突出的顴骨、寬厚鈍圓的下巴,這些簡直就是海膽的化身。他的眼睛、嘴唇都很小,並集中在鼻子周圍,臉就像被強大的牽引力向兩邊拉著一樣。我不僅從他的容貌,而且從他和鷹四談話時過多表現出來的不必要的傲慢態度中,感到一種東西正被喚起。那不是某種記憶,而是災難的預感。不過,自我封閉的感情傾向越來越嚴重的我,一遇到新的、具有特徵的東西時,總是產生這種反應。
鷹四仍然低聲和青年交談著,並把他帶到雪鐵龍旁,年輕人們一直停在他們認為最舒適的巢穴裡。鷹四讓青年坐上後排座席,然後向司機星男發命令,雪鐵龍便直衝著山谷間的入口開去了。
“運輸雞蛋用的小卡車壞了,他來求阿星給他修理一下發動機。”鷹四解釋道。同時,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只有他才能接近山腳的青年小組。鷹四一定覺得挽回了在圍繞曾祖父去高知的爭論上所處的劣勢,而保持了受傷的孩子氣般的競爭心理的平衡。
“不是說雞快餓死了嗎?”我問。
“山腳這群年輕人做事不對路。雞蛋的銷售不順,飼料費也成問題,應該制定根本對策,而這幫傢伙卻滿腦子裝的都是雞蛋運輸車的事。當然,連小卡車也壞了的話,那就不可收拾了。”住持作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們一樣感到慚愧似的,臉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鷹四回答道。
我們走進正殿,觀看了地獄圖。我在體驗了黎明一百分鐘的坑底生活之後,從映著半陰天的陽光的山茱萸樹葉背上看到過燃燒般的鮮紅。如今,我在地獄圖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又看到了這種紅色。特別是火焰河,紅色的波浪中泛著發黑的斑點,一下就和我記憶中山茱萸那泛著點點斑痕的紅透了的葉子聯繫起來了。我很快進入到地獄圖中。火焰河的色彩以及精心勾勒的細緻柔軟的波浪線使人心情平靜。這種平衡的感覺從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內心深處。火焰河裡有許多死者,他們好像正被狂風吹著,頭髮豎了起來,舉著雙臂在喊叫。還有的死者只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他們苦悶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靜之處。那是因為他們顯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現他們痛苦的肉體本身,卻給人一種莊重的遊戲印象。看上去他們好像已經習慣了痛苦。在岸邊裸露著xxxx的死者,頭、腹、腰被燃燒著的火焰石擊中的死者也給人以相同的印象。從被揮舞著鐵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們身上看到的則是,死者們以親切之情試圖與鬼之間繼續保持著折磨與被折磨的相互關係這一印象。我對住持說了我的感受。
“地獄裡的死者們確實經歷了很長很長時間的折磨,所以他們已經習慣於痛苦了。那也許是他們僅僅是為了保持秩序而做出來的痛苦姿態。這種關於在地獄裡受苦時間長短的定義,真是太偏執了。”住持同意了我的觀察。“比如說,在這個焦熱地獄裡,如果以人間一千六百年是一個晝夜為單位來算的話,那一萬六千年才是這兒的一晝夜長呢。是很長的!而且這個地獄裡的死者都要按照那種長度單位痛苦掙扎一萬六千年。下去再晚的死者在長時間的折磨中也都習以為常了罷!”
“這個像岩石塊一樣面向對面的鬼怪,繫著兜襠布,在勤快地幹活。他的全身有許多不知是肌肉的陰影還是傷疤的黑洞,整個身體都荒廢了。而被他毆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康。的確讓人覺得死者和鬼混熟了,絲毫也不會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著我的看法。不過看樣子妻子並沒領會到我從這張地獄圖上所感到的深深的平靜,倒是早晨以來的好心緒正在逐漸褪色。再一留意,發現鷹四也轉過臉去,准也不看,只把身體轉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執地沉默著。
“阿鷹,你怎麼了?”我招呼他,鷹四冷淡地轉過頭,沒有理會我的問話,生硬地說:“該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這可比畫更要緊,阿蜜。”
於是,年輕的住持讓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樣看著我們的他的弟弟領鷹四去取骨灰罐。
“阿鷹小時候起就很怕地獄圖。”住持說。然後,他把話題轉到來見鷹四的青年們身上,開始評論山谷間今天的日常生活,“村裡的人們無論考慮什麼問題,都沒有長遠的設想。來找阿鷹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車的青年小組,養雞一失敗,立刻就陷入困境,這是極典型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時間磨磨蹭蹭,最終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這時又草率地考慮依靠外部力量改變局面。特別是超級市場的問題更是如此。村裡的商店,除了僅有的一家酒店兼雜貨店的酒店部分尚未倒閉以外,在打入到山腳來的超級市場的壓力下,全部倒閉了。對於這種情況,商店的那幫傢伙們不僅不自衛,大部分人反倒以某種形式從超級市場借錢。人們好像都在期待著出現奇跡:超級市場在無力支付借款,殘局不可收拾的最困難時期,會突然消失,於是便誰也不會再來催借款了。僅僅一家超級市場,就把山腳的人趕到了過去所說的全體村民四處逃散的境地。”
正在這時,鷹四抱著白棉布包裹從靈堂返回來,他和先前不高興時判若兩人,甚至表現得有些豁達起來。
“S兄的鐵框眼鏡框和骨灰一起裝在骨灰罐裡。所以,我清晰地想起了戴著眼鏡的S兄的臉龐,阿蜜。”
青年小組的另一個人代替星男和桃子,開車返回寺院裡,上車的時候,鷹四直率地說:“S兄的骨灰罐讓菜采嫂拿著吧。阿蜜連防備自己的腦袋別碰著了都做不到,當運送人可不可靠。”
我想這不單單是鷹四尊敬S兄,而是他想盡可能把像老鼠一樣的我和S兄隔開。鷹四讓抱著骨灰罐的妻子坐在副駕駛座上,自己邊開車邊說起了對S兄的回憶。我彎著膝蓋躺在後面座位上,繼續回味地獄圖中火焰般的紅顏色。
“還記得預備科訓練時的冬季制服嗎,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著藏藍色的冬裝,拿著軍刀,穿著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谷間的人,就像納粹軍人一樣,跺響短皮靴的後跟,再敬個禮。硬皮靴的後跟發出的‘卡’的聲音和‘根所S兄,現在復員回來了!’那英勇的聲音好像現在還迴盪在谷間。”
鷹四雖這樣說,但在我的記憶中S兄是與外向型活躍無緣的人。而且復員回來的,S兄到橋頭時確實穿著預備科訓練時的冬裝制服,可是,上了橋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長靴和軍刀,脫去上衣夾在腋下,弓著腰走上石板路。這就是我所記得的S兄的復員。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我記得更清楚,即便到現在還反覆出現在夢中,當時的情景我連每一個細節都確實記得很清晰。”鷹四對妻子說。
S兄臉朝下倒在被踏碎,稜角很鈍的碎石子和夾雜著白色粉末的乾土地上。沐浴著秋天燦爛的陽光,不僅柏油路,連野草覆蓋的山崖,山崖對面芒草叢生的斜坡以及山下遠遠的河灘都反射著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熾烈的白光。S兄臉貼著地,身體朝著河對面,鷹四蜷著身子蹲在離S兄五十米遠的旁側,狗在他們周圍,發出像咬牙一樣尖細的呻吟聲,跑來跑去,鷹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殺的S兄、鷹四和狗都籠罩在閃著白光的雲裡。一滴滴眼淚落在鷹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蓋著一層灰土,眼淚滴下,便出現一個黑色的斑點。但是斑點很快就干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個像燒傷一樣的白色小泡。
S兄光禿的頭被打碎,像一個黑色扁平的口袋。從那裡溢出紅色的東西。整個頭和從裡面溢出來的東西都干了,就像被曝曬的纖維一樣。除了被太陽燒熱的泥土和石頭外,其餘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氣味。就連S兄被打碎的頭也像紙紮的工藝品一樣,什麼味兒都沒有。S兄的兩隻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樣隨意地、鬆弛地舉在兩肩上。兩隻腿呈一邊跳躍一邊向前走那種姿勢。從海軍預科練習生體育課時穿的襯衫和褲子中伸出來的脖頸、手腕和腳上的所有皮膚就像鞣皮子一樣發黑,使上面粘著的泥土顯得更白。鷹四很快發現一群螞蟻排著整齊的隊伍進入S兄的鼻孔,然後分別叨著紅色小顆粒從耳朵眼兒撤退出來。因此膺四想,S兄的屍體之所以乾燥收縮,什麼氣味兒都沒有,這些都是由於蟻群的勞動所致。這樣下去,S兄大概會變得像破成兩半的干魚一樣的魚乾標本吧。蟻群把緊閉著的眼皮裡面的眼睛吃光了。眼瞼處出現一個核桃那麼大的洞,從這裡發出的微弱的紅光照亮著來往於耳鼻之間三叉小路的螞蟻們細小的腿。透過S兄面部皮膚上發黑的像玻璃一樣半透明的薄膜,看見下面有一隻螞蟻淹死在血中……
“這些並不都是阿鷹實際所見到的吧?”
“當然這些是在夢幻中被追加上去的部分。可是現在想起來,S兄被打死那天,我在離橋一百米處下面的柏油路上看到了阿仁了。這一事實和夢幻是在什麼地方相接的已經不清楚了。起初的記憶在夢幻的滋養下正在不斷地擴大。”
我並沒有主動回憶有關S兄之死的內在的原因。但是為鷹四的精神健康考慮,我感到有必要指出,現在他的記憶中,夢幻創作的成分比他自身清醒意識到的部分還要佔據根本的位置。
“阿鷹,這些地方,你相信它是現實中看到的,還有你所說的使記憶不斷更新的這些地方,其實一開始就只是作為一個夢出現在你的大腦中的。關於S兄屍體乾燥印象,可能是根據你看到的被輪胎壓扁後曬乾了的蟾蜍形象而虛構出來的吧。你所描寫的S兄被打碎的黑色的頭和從中溢出的東西這一情景,很明顯地、讓人聯想到被壓扁的蟾蜍,讓人想到內臟溶化並流出來的扁平的癩蛤蟆。”我批評了一番後,向鷹四的記憶提出反證。“阿鷹,你絕對不可能看過死後的S兄。尤其是不可能看過倒在柏油路上的S兄。看到他屍體的只有推著手推車去取S兄屍體的我和幫助我裝屍體的朝鮮人部落的人們。朝鮮人他們打死S兄是事實,但是他們對待死了的S兄倒是很親切和善,就像對待自己家人的屍體一樣充滿了愛心。然後給了我一塊白色的絹布。我用布蓋上手推車上的屍體,為了不被風吹翻,我在布上壓了許多小石子兒,然後推著沉重的手推車回山谷去了。手推車載重物時,推比拉更易掌握平衡,而且我想,屍體要是掉下去、或者變成鬼站起來抓我,那可不得了,所以我從始至終一直小心看著它。我把S兄運回山谷時,已經是傍晚了。石板路兩側的人家中,沒有一家大人出來,小孩兒們也都只是藏起來偷偷地看。他們把死了的S兄看作是災難的媒體,害怕被連累進去。我把手推車放在廣場上回到家,看見阿鷹嘴裡含著一大塊兒糖,從嘴唇兩邊流出焦茶色的口水,正站在土間裡。那口水就像村裡演的劇裡服毒的人緊咬牙關時、從牙中間流出來的血一樣。當時媽媽有病臥床不起,妹妹在旁邊也學著媽媽有病的樣兒躺著。總之,家裡沒有一個人幫得上我。於是,我就到古宅邸後面的地裡去叫正在劈柴的阿仁。她當時還是個瘦瘦的,有力氣的健康姑娘。我和她來到廣場,發現車上的白娟布已經被人偷走了,S兄的屍體裸露在外面。我記得當時S兄的屍體已完全萎縮,看上去只有躺著的小孩那麼大。身上沾滿了乾泥,散發著血腥味兒。阿仁和我試圖抬起S兄的肩和腳,但是太重了,沒抬動。我和阿仁都被血給弄髒了。於是我按阿仁說的那樣,回去取防空演習用的擔架。我正費勁兒想要把掛在土間屋簷上的擔架拽下來,聽見媽媽正在對妹妹講我和鷹四的容貌。阿鷹那個時候還在土間的黑暗中吃糖,對我連看都沒看一眼。S兄的屍體,一直到晚上才從繞著石圍牆的道上搬了進來,然後放進了宅邸,所以阿鷹到最後也沒有看見,不是嗎。”
由於鷹四在駕駛雪鐵龍,非常小心地注視著前方,所以我觀察到他從頸部到耳根周圍泛起紅潮並且輕微地抖動;從他的喉嚨下方還不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很顯然,我的回憶對他的記憶世界做了根本修正,使他受到了打擊。我們沉默地跑了一段。然後,為了安慰鷹四,妻子說:
“不過,阿鷹一直站在土間裡,對用手推車運回來的S兄不感興趣,不是有些不自然麼。”
“是啊。”我回憶起記憶的另一個深層,說道:“我命令過阿鷹不許從土間裡出來。為了讓他守約,才給了他糖塊;我和阿仁故意從繞著石牆下面的彎道把屍體運上來,也是為了讓S兄的屍體避開土間裡的阿鷹和躺在房間裡的媽媽還有妹妹。”
“確實,我記得糖的事。不過,那是S兄把第一次襲擊朝鮮人部落時搶來的一大塊糖板,用短劍的柄打碎後給我的。我連那把海軍短劍的形狀和顏色都準確地記著呢。以後,S兄又出去進行第二次襲擊才被打死的。總之,把戰利品糖給我時的S兄情緒很好,興致勃勃的。我覺得S兄為了使我這個小弟弟和他本人更加興奮,才故意使用刀柄的。我現在還能夢見,穿著潔白的襯衣和軍褲的海軍飛行預備科實習生,倒握著短劍砸板糖的那種令人陶醉的情景。夢中的S兄總是面帶快活的微笑,揮舞著閃閃發光的短劍。”鷹四充滿熱情地說道。他好像覺得被我的修正意見而刺傷的心理通過這些補充就能立即治癒一樣。
我以自己的糾正作誘餌,重新引起鷹四錯誤的回憶,然後再一次攻擊他,從中感到一種奇妙的快感。我雖然對自己的這種做法感到厭惡,但還是熱衷於從鷹四在妻子的頭腦中塑造的S兄的肖像上揭下英雄的光環。
“阿鷹,那又是你夢幻中的記憶。僅僅是夢幻中的想像,在你的記憶中卻和實際發生的事以相同的濃度固定下來了。第一次襲擊時,S兄和他的同夥從朝鮮人部落那兒搶來私造的酒和糖塊是確有其事。可是S兄剛復員不久,就要讓媽媽去精神病院做檢查,從那時起,他和媽媽的關係就惡化了。他羞於讓媽媽知道他搶了糖回來,所以就把它們藏在倉庫的稻草堆裡了。我偷偷地把糖偷出來,自己吃了,也分給了阿鷹。更直截了當地說,S兄在第一次襲擊後情緒很好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呢?那個時候,朝鮮人部落已經死了一個人。為了彌補殺人案情,使雙方都不向警察告發而私下解決,山谷間的日本人方面也要有一名犧牲者,所以第二次襲擊原本就是不帶有攻擊目的的襲擊。在那個償命的襲擊中,誰來承擔被殺的責任呢?答案早就有了。也就是說S兄知道那是自己的責任。至於在這兩次襲擊之間,S兄是個什麼樣子,我只有一個像模糊照片一樣的記憶。不過這可不是我創造出來的照片。在同一時間裡,其他的傢伙喝著搶來的私造酒酩酊大醉,而在我記憶的畫面中,S兄沒有喝酒,他面向著古宅邸裡間的黑暗處,彎著背伸腿伏臥著,一動也不動。他也許是在看壁龕那兒約翰·萬次郎的扇面罷。在那前後,我找出了S兄藏的糖塊,放進嘴裡一塊,被當時的S兄發現了,覺得非常羞愧。這個記憶,也許是我後來逐漸理解了S兄,覺得搶朝鮮人部落是多麼可恥和愚蠢的行為這一心理後編出來的,是像阿鷹一樣的夢幻般的記憶。因為我也經常夢見S兄。在我們成長的每個階段裡,S兄的死都發揮了重要的影響力。因此我們才一次又一次地夢見了他。可是,和阿鷹一談,便發現我所夢見的和你夢見的氣氛似乎完全不同。”我說道。我已經對過於深究鷹四感到了後悔,所以想找一個妥協的話題。“大概是我和阿鷹所受的S兄之死的影響方式完全不同吧。”
鷹四沒有理會我想和解的口氣,仍在沉思。他正在捉摸擊潰我的記憶所佔的霸權,摸索自己記憶的世界和夢幻範圍裡值得懷疑的每個角落。我和弟弟的爭論,引起一直使人感到只是第三者的妻子心中多餘的不安。
“為什麼S哥知道自己要被殺還參加襲擊,而且真的被殺了呢?為什麼非得S哥去承擔償命的義務呢?一想起在古宅邸裡面的黑暗處一動不動臥著的S哥,就讓人感到恐怖。而且想像著一個等待第二次襲擊的年輕人,真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今天早晨我看了古宅邸的內部結構以後,不能不去具體地想像,連你們S哥的脊背都清晰地在想像中描繪出來了。”妻子說道。現在,妻子正順著通往威士忌的心理蟻穴的斜坡猛然下滑。從昨晚到今天早晨剛剛開始的清醒的新生活受了一次挫折。“去償命受死的人為什麼必須是S哥呢?是因為他在最初的襲擊中殺了朝鮮人麼?”
“不是那麼回事吧?阿蜜?”鷹四認真地插嘴道。“只是因為他是領袖。不用阿蜜說,我知道這是夢中的記憶。我感到記憶中有這樣的場面:S兄穿著海軍飛行預備科見習生的冬裝制服,指揮著山谷間的青年團體,向朝鮮人部落那些身強力壯的精兵挑戰,場面極其壯烈。
“阿鷹,追究你記憶歪曲的原因,是因為其中融入了你主觀的熱切願望。這一點是很明確的。我也並非沒有同感。不過,S兄絕對不是山腳青年們的領袖。甚至相反。那是連10歲的小弟弟都看得清楚的事實。那時S兄甚至常常被大家當作是供人消遣解悶兒的玩物。考慮一下S兄復員回來那古怪的打扮是基於怎樣一種動機,而對他表示同情的人,在戰後不久的山谷間恐怕是不可能有的。說老實話,S兄當時是大家的一個笑料。在山腳的村子裡,那種不懷好意的笑將會發揮多麼可怕的破壞力,恐怕你們兩個人都完全無法理解。在復員回來的年輕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沒有女朋友的廢物。即便如此,作為一個男人。他還是加入了村裡的社會團體。在被迫承擔襲擊朝鮮部落這項工作的復員軍人莽撞大隊中,他不僅年紀最小,身體也小,沒有力氣,膽子也小。要說為什麼要襲擊朝鮮人部落,其實,是以村長為首的從事農業的那些有勢力的人唆使青年們襲擊,把他們逼到不得不幹的境地的。朝鮮人黑市集團揭發了村裡農家隱藏大米到城裡去販賣,這是最初的起端。對於打假報告、隱藏大米的農家來說,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所以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具有與朝鮮人對抗實力的山腳那幫刁徒人身上。那幫刁徒大部分都是農家子弟,因此從階級來分析,他們參加襲擊有其必然性。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們家的農業生產就已經失敗了。沒有一粒隱藏的大米。還是靠阿仁和朝鮮人搭上關係,偷偷地買黑市米。在這種情況下,S兄還是參加了襲擊,他粗暴的同夥殺了朝鮮人後,他卻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這對於還是孩子的我來說是無法理解的。生病的媽媽甚至說,要帶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瘋子。阿仁把S兄的屍體清理乾淨後,媽媽也沒到宅邸來看看他。她對S兄愚蠢絕望的冒險感到氣憤,結果真的開始憎恨S兄了,因此,也就沒有為他舉行葬禮。是戰時組織起來的鄰居組裡的大人們在阿仁的請求下替我們把他火葬了。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裡。如果正式舉行了葬禮的話,把骨灰罐放進根所家的墓裡不是很簡單的事嗎?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裡面嗎。”
“是被強制的?”妻子特意向鷹四問道,但是鷹四沒有回答。他緊閉著雙唇。我觸及到了妹妹的死。
“我不認為是被強制的。他是主動向同伴提出申請承擔那個任務的。可是被打死後他的屍體被同伴們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車去拉S兄屍體的”。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妻子十分害怕地繼續問。
“事後我沒能調查。那些參加了襲擊、眼看著他被打死後逃回來的傢伙們,當然不願與S兄的遺囑有什麼關係,所以從他們那兒什麼也沒打聽出來。那些傢伙們現在幾乎都不在山腳了。還有人去了城裡,成了職業罪犯。那是我高中時,看到地方報紙上大篇幅的報道得知的。當時我懷疑在襲擊時會不會是那個傢伙殺了朝鮮人,所以看了報紙上的照片馬上就明白了。殺人難道不是容易成癖的嗎?”
我想換個話題,使問題一般化,可是陷於恐慌中的妻子卻不配合我,她執拗地追問想保持沉默的鷹四。
“阿鷹,在你夢幻的記憶裡面,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妻子又重複提問,強迫他回答。
“夢幻的記憶?”鷹四發揮出從幼時起並不屬於他本來性格的堅韌的忍耐力,開始說話了,但是他並沒有充分地回答妻子的提問。”在我的夢幻中,從未懷疑過S兄為什麼非要承擔那個任務。因為他完全是作為一個天生具有犧牲精神的英雄而存在於我夢幻中的。無論是在夢幻裡還是在現實中,我從未像阿密那樣用批判的目氣看待他。現在甚至聽到菜采嫂問為什麼,我都感到受了打擊。為什麼?這個問題在夢幻中沒有必要問S兄。而且在二十年前的現實世界中,據阿密說,我嘴裡塞滿了糖,所以不可能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呢?”遭到鷹四有禮貌的拒絕後,妻子現在既不是問鷹四也不是問我,而是自己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這三個字又在她內心的空間裡蕩起一連串的回音,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呢?真可怕。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處,一動不動地臥在那兒的年輕人圓圓的脊背,就讓人害怕。我今天晚上肯定也會夢見到這個場面,並且和阿鷹一樣,使它也扎根在我的記憶中……”
我讓弟弟把雪鐵龍倒到住持所說的那家酒店兼雜貨店的前面。我們先回到村公所廣場,把車停在那兒說了一會兒話。我們買了一瓶廉價威士忌,走上了石板路。
一到家,妻子馬上就開始喝起威士忌來。她沒有理睬我和鷹四,沉默地面向地爐坐著。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確確實實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坐在書房裡的妻子和她現在確實明顯地相似,山谷間不很節約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燈光和地爐的火光從兩側照著她;像從兩側夾擊她一樣。這一點,通過觀察鷹四的眼睛也能一目瞭然。第一次看見妻子如此醉酒的鷹四,雖然假裝不關心,但從他確實受了打擊的眼睛裡,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體驗。鷹四回國以來,妻子在他面前經常喝醉,但那只不過是家人團聚時的內心的醉,而不是從妻子的眼睛、皮膚的表層就能看得見的。她心靈深處、令人不愉快的陰影的醉,這深處就像通往螺旋式階梯的樓梯口似的。她出了許多細汗,像虱子一樣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額頭、黑眼圈周圍和翹著的上唇以及脖頸上。妻子眼睛紅紅的,已經不在我和鷹四所存在的吸引力範圍中。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著一樣,妻子慢慢地但又的的確確地沿著散發著劣質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階梯,向那令人擔心的心靈深處滑下去。
妻子對外邊的事情不聞不問,所以和星男一起回來的桃子做了晚飯。星男把發動機拆開運了回來,把土房間弄得滿是像煙一樣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兒,在瘦骨嶙峋的四個孩子的注視下,繼續修理發動機。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個孩子對他由反感變成了敬意。我也覺得以前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勤快的年輕人,於是放棄了對他的成見。自來到山谷後,星男就充滿了自信,甚至讓人感覺他滑稽可笑的臉上表現出一種美麗的調和。鷹四和我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橫臥在一言不發的妻子正對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舊式手提留音機上放著聽。利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後的音樂會錄音裡彈奏著肖邦的圓舞曲。
“妹妹聽音樂的方法真是特別。她絕不放過一個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聽個真切。不管利帕蒂彈得多快,妹妹都能聽出鋼琴發出來的每個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來。妹妹告訴過我這張唱片的降E大調圓舞曲裡有多少個音。我笨啊,就把數字記在本子上,卻給弄丟了。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絕了!”鷹四說。他聲音低沉且嘶啞。我想,這大概是妹妹死後,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妹妹。
“妹妹能算出那麼多數?”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鉛筆往一大塊紙上扎滿了小黑點兒嘛。那畫面就像是臨摹銀河天體照片上的點點。那可是作品18號圓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費了好長時間統計出了圖上的數字,可我卻把那個計算結果給弄丟了,真是的。我覺得妹妹鉛筆點兒的數量一定是對的。”說完,鷹四卻安慰起我來,令我感到十分意外。“這麼看來,你夫人也挺特別呢!”我想起在跟鷹四講起染紅了頭縊死的友人時,我說過,他真是個特別的人。如今這句話和鷹四用的這句話兩相重疊,令我覺出了深深的不安。如果鷹四說,S兄也是個特別的人,我便絕無心情去試圖修正他那夢幻記憶了。這句話使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這些死去的人們、這些被難與他人語的不安所困擾的人們,心中·某·種·東·西的存在。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