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超級市場的天皇

  超級市場的天皇
  一個嚴寒的晴朗早晨,土間裡的手壓井凍住了,我們只好去裡院的那個水井,放下重重的吊桶打水上來。它隔一條窄窄的桑田就毗連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們曾喚它作世田和。弟弟先佔了第一桶水,沒完沒了地洗臉洗脖子,連耳朵後面也洗到了,還脫光上身,執拗地搓著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邊,無所事事地等著他騰出桶來,這時我意識到,小時候很怕冷的弟弟已改變了他的性格。弟弟那也許是有意識地露給我看的背上,有一塊遭鈍器重擊後皮膚和肌肉組織潰爛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一次看到這塊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種可惡的壓迫感,彷彿肉體所蒙受的痛苦記憶重又復甦。
  吊桶還沒輪到我用的時候,桃子帶著海膽怪物穿過土間屋子來到世田和。這個容貌魁偉的山裡的青年在這寒氣襲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條深綠色的工作褲和一件袖子長得都蓋住了半截手指頭的襯衫,他不住地抖著,低垂著又圓又大的腦袋,彷彿只要我在那兒,他就不會與鷹四說一句話。他臉色蒼白,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還有一種發自體內的極度疲乏在作祟。最後我放棄了洗臉的念頭,回到爐邊以給他們一個密談的機會。我現在覺得不洗臉也無所謂,至於說牙,由於數月不刷,它已黃得獸牙一般。然而並不是我有意進行這種性格改造的,是死去的友人、進保育院的嬰兒在分別之時留給我的。
  「那個年輕人難道不覺得冷嗎,阿蜜?他住在寺院裡的時候也是穿的初秋的衣服。」妻子顧忌到鷹四他們,悄聲問道。
  「冷是能感覺到的吧,他正抖得厲害呢!他是希望作為一個具有禁慾主義者忍耐力的怪人受到同夥們的矚目,才這樣大冬天裡也不穿外套上衣的。也許在山谷裡僅靠這些很難贏得尊敬,但他的容貌和無視他人的表演倒還顯得很獨特。」
  「如果單憑這些就能產生出青年小組的中心人物,那也太簡單了。」
  「但是,這種能表演出天真無邪的怪人卻未必就是心理結構也很單純。村裡年輕人的政治複雜性就潛伏在這兒。」我說。
  不多久,鷹四與那青年十二分親密地並肩回到土間,用一種旁觀者看了都能受到鼓舞的氣勢握了握手,送走了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的青年。就在那青年跨過門檻的那一剎那,我發現在戶外陽光照射下,青年那寬寬的臉龐上鐫刻著粗獷的憂鬱,就在這憂鬱之中,有一種抗拒力,使正在窺視著他的我不由得後退。
  「怎麼了,阿鷹?」和我一樣後退的妻子怯怯地問道。鷹四並不直接回答,像個正在苦練的拳擊手一樣,把毛巾繞在脖子上回到爐邊,從臉上的表情看,像是正在忍耐著異常的滑稽事,又像是剛剛碰到了回天無力的大慘事,他正在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之間被撕來扯去。他一邊用兇猛熱烈的目光試探性地盯著我和妻子,一邊大聲笑道:「誰知道是餓的還是凍的,說是幾千隻雞都死掉了,哈,哈!」我對那幾千隻不幸橫死的雞動了惻隱之心,同自己剛才從鷹四的表情中看到的一樣,在又感滑稽又感悲慘的不安中沉默了。我展開想像,彷彿看得見裝出不怕冷的樣子卻又抖個不停的海膽怪物和他的夥伴們呆立在幾千隻瘦骨如柴的死雞前的情景,於是,就連我也不能不被他們的困頓勾起一股厭惡和羞愧。
  「所以,他來求我去和超級市場的天皇商量商量,看看那幾千隻死雞怎麼處理,我不能不管,我上城裡去一趟。」
  「超級市場的天皇?就算是跟超級市場聯號的老闆商量,死了的雞也成不了商品啊!難道能做那麼多固體湯料麼!」
  「養雞費用的一多半都是超級市場的天皇負擔的。青年小組雖然想從超級市場的勢力下獨立出來,但考慮到飼料購入和雞蛋售出的過程,就很難違抗天皇的勢力了。現在雞都死了,青年小組受到的損失也就是出資人天皇的損失。所以,大家都希望,我和天皇談判,能多少挫一挫他向青年小組追究責任的鋒芒。不過,青年小組中大概還有一些幻想家認為超級市場的天皇也許能給他們想出個辦法,有利地處理死雞,真是一群愚鈍的傢伙!」
  「要是山谷裡人吃了死掉的幾千隻雞中了毒什麼的,可就難救了。」我很是擔心起來,歎息道。
  「把內臟掏空了冷凍的雞,沒準兒和冷凍加工的潔淨蔬菜一樣衛生呢!就算是跑一趟城裡的報酬吧,我要兩三隻不太瘦的雞,讓阿仁攝取點兒蛋白質也好嘛,怎麼樣?」鷹四這麼一說,妻子便回道:「雖然阿仁有過食病,但是動物蛋白對肝臟不好,所以聽說她幾乎是不吃的。」
  匆匆忙忙吃早飯的時候,鷹四就和星男作了一番詳細的交談。涉及到坐青年們的卡車去城裡往返途中所需的時間和燃料補給地點間的距離等等。星男的汽車知識真是既實用又全面,只要鷹四提出問題,他就回答得上來,又簡短又正確,所以談話進行得很乾脆利落。星男就卡車引擎的缺陷進行說明的時候就很有把握地預測到,在穿越森林行駛的幾個小時中會發生機械故障,於是最後大家決定星男也一起去城裡。
  「阿星修理破爛兒汽車很專業,只要帶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麼車,跑多遠都絕對沒問題!阿星是越差的汽車越熟悉它的構造,帶阿星去的話,一定能幫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出公正的態度,然後又充滿羨慕地歎了口氣。
  「哎——!文明社會現在放映什麼電影呢?布裡基多·巴爾多奧還活著嗎?」
  「把桃子也帶去吧!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舉止太張狂了可不好!」鷹四說。桃子全身上下都顯露出喜悅,單純的微笑也同步浮現在臉上。
  「阿鷹,開車小心哪!林子裡的路都上凍了吧!」
  「0K,特別是回來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給菜采嫂買半打威士忌回來呀,比在村裡弄到的多少好一點。阿蜜,有什麼要我辦的事嗎?」
  「沒有!」
  「阿蜜現在是對別人對自己都無所期待無所求!」鷹四嘲弄著頗顯冷淡的我。
  我覺得鷹四的確已窺探到我內心深處「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許,只要是看到我這肉體的人,就誰都能把我業已失去期待感的跡象看得清清楚楚。
  「幫我買些咖啡,阿鷹!」
  「我們會滿載而歸的,我從超級市場天皇那兒把倉房的定錢先要來了。阿蜜夫婦倆也有權用這筆錢高興一下。」
  「要是行的話,我想要滴落式咖啡過濾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鷹。」妻子繼而表現出她對去城裡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鷹四和他的親兵們吃過早飯就立刻成群結隊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廣場上的雪鐵龍,我和妻子早飯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膽地站在掛滿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們上路了。
  阿鷹漸漸就和山裡的年輕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雖然來到了山裡,卻還是和躲在東京自己的房間裡沒什麼兩樣。」
  「阿鷹是想重新把根紮在這兒嘛!但是我好像都沒有根。」我回答。悲慘得對自己的聲音都感到厭惡了。
  「阿星似乎很不贊成阿鷹和山裡的年輕人的關係發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幫阿鷹一起為青年小組做事嗎?」
  「只要是阿鷹做的事,不管什麼,阿星都會熱心幫忙的。可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裡不滿啊!難道是在嫉妒阿鷹的新夥伴?」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許是因為阿星一直生活在農村,對山谷裡的青年們有種近親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對農民很瞭解,而阿鷹幾乎不記得在山裡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鷹那樣信賴山谷裡的年輕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問道。我卻沒有回答。鷹四他們的雪鐵龍的排氣聲肆無忌憚地湧向我正站著的石牆,在山谷中留下錯綜的回聲,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長方形天空中。當雪鐵龍自己也和回聲一樣迅速地消逝之後,在一切都已歸於平靜的清晨的山谷裡奇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黃色的三角旗。那是和我們家一樣古老的旗。萬延元年農民暴動時,山谷裡只有兩家遭到了襲擊,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襲擊的釀造房酒庫前面的旗桿上掛著的,就是這種鮮艷的旗子。現在,釀造房全家都離開了村子,被收購了的酒庫的土牆被打穿,建成了超級市場。
  「旗上繡著3S2D……」我感興趣地問:「到底是什麼的省略語?」
  「是SELFSERVICEDISCOUNTSTORE1昨天看的地方報紙裡夾帶的廣告裡登的。大概是超級市場聯號的老闆去美國旅遊學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語是日本人發明的,也還是一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話。」妻子充滿疑惑地說——
  1超級市場跳樓大甩賣!
  「你真的很佩服嗎?」我一邊問,一邊搜索著每天與山間風景有關卻已不大清晰的記憶,想確認一下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掛在那兒。「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旗呀!」
  「大概因為今天是特價日所以才掛出來的吧!聽阿仁說,特價日的時候,林邊的部落就不用說了,就是鄰村也有顧客坐公共汽車沿河邊的路到這裡來的。」
  「不管怎麼說超級市場的天皇倒像是個挺能幹的人呢!」我讓這偶爾隨著微風飄揚著的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無策,說。
  「就是啊!」妻子說。但那時她正在考慮另一個問題。「如果這片森林裡所有的樹都受寒腐爛了的話,這塊窪地裡的人們對那臭氣能忍多久?」
  我為妻子的話所吸引,想眺望著四周的森林,但一種勾起具體的反撥的預感襲上心頭,便只好呆呆地俯身看冰柱已開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凍的氣息朝地面沉下去。雖然也隨著越來越強的滯澀感在擴展開來,卻並不很快消散,飄蕩著。這時我又記起了受凍腐敗的觀葉植物1那肥厚的葉群刺鼻的惡臭。我渾身顫抖,催促妻子說:
  「喂,還是回去接著把早飯吃完吧!」
  妻子轉身邁出一步時,腳下的冰塊裂開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雙手和兩膝都被凍泥弄髒了。過了一個酩酊大醉的長夜,第二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會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現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復了對惡臭的記憶,這便使她的平衡感變得越發遲鈍了!可以說是枯死在我們東京家裡的觀葉植物群的亡靈使妻子摔倒的。
  結婚以後,妻子在廚房南側蓋了座只有一坪2大小的玻璃溫室,種了一些橡膠樹、天南星和各種羊齒類、蘭花類植物。嚴冬的時候,如果有寒流預報,妻子就整夜地開著飯廳的煤氣爐,每隔一個小時就從床上爬起來,把加了溫的空氣送進小溫室。我曾給她出了個折衷的辦法:夜裡,要麼把飯廳和小溫室間的間壁留個縫隙,要麼在小溫室裡放個小爐子。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災嚇怕了的妻子卻不肯採納。多虧了神經質的妻子精心照顧,小溫室從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蓋得嚴嚴實實。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於威士忌的妻子很難再從深夜到天明地照顧小溫室,而我自己也覺得讓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擺弄煤氣爐實在很危險。就在這時,傳來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來的預報。我們就像大軍壓境時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著寒流的到來。令人難以入睡的寒夜過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飯廳隔著玻璃門往小溫室裡一看,發現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凍害,葉子上留下發黑的斑點。然而看起來,這結果並不是特別值得詛咒。葉子雖然都受了傷,但還沒有枯死。我打開玻璃門走進小溫室,這才大吃了一驚,看到了使觀葉植物蒙受災害的真實情況。使我受到打擊的是,小溫室裡瀰漫著如同小狗濕漉漉的嘴裡的臭氣一樣鮮活而強烈的臭氣。我一度被臭氣左右了意識,發現我兩邊的橡膠樹、天南星都帶有青黑色深淺不一的斑點,就像是站著死去的身材魁偉的男人一樣,而我腳下的闊葉蘭的烏黑的斑塊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樣。我已沒了氣力,返回到臥室,一邊為皮膚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氣感到苦惱,一邊倒頭睡去。上午當我再次起來的時候,妻子正在吃過了時的早飯,她身上也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臭氣,這臭氣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溫室裡度過的時間。自從妻子開始沉醉於威士忌之後,我們家裡所顯現出的衰敗徵兆就不計其數了,但是如此強硬地傷害我們新鮮的感覺,卻還不曾有過。我強壓下心中的厭惡,再次向玻璃窗對面望去,看見在強烈的陽光中,烏黑的斑點正擴散到葉面,從葉柄開始枯萎的葉子耷拉著,就像從手腕折斷的手掌,更加明顯地昭示著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1花卉園藝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賞葉的形態與色彩類的植物。
  2坪:日本面積單位,1坪約為3.3平方米。
  的確,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樹木都受了凍害的話,大概村裡人就會覺得他們被上億條狗的濕嘴裡的臭氣所包圍。這種事態怕不是順應了日常生活感覺的人們所能抗拒得了的。想到這裡,一種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覺,不由地襲上了心頭。於是我們都毛骨悚然,沉默不語地回到屋裡,在與鷹四在時完全不同的陰沉的氣氛中結束了早餐。
  過了中午,郵遞員送來了寄給桃子的信,並告訴我們郵到山裡郵局的小包裹已經到了。包裹裡是一種叫做「樂便器」的東西,是妻子在雜誌廣告欄裡發現之後求她東京的娘家寄來的。據產品目錄介紹說,它就像是個沒有底兒的椅子。把「樂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樣、膝上不受任何負擔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給阿仁,以此把這個「日本第一肥婆」從排泄時由自身重量帶來的苦惱中解放出來。只是,問題在於「樂便器」的輕金屬管的構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又能說服她使用這麼個器具,也是個問題。但是不管怎樣,「樂便器」的到來,給我們的好奇心帶來一絲朝氣。於是悶在家裡百無聊賴的我和妻子馬上走下石板路出發了。我們正走著,超級市場前異樣活躍的人群使我們停住了腳步。依我在山谷時的記憶,這種熱熱鬧鬧的氣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聯繫在一起。在稍離開超級市場入口和出口處濃密人群的地方,一些盛裝打扮的孩子們正熱衷於古老的跳間遊戲,這種艷麗喧鬧也是與祭日的記憶相聯繫的。其中有個小女孩穿著件繡著金鳳綠鳳的紅地兒禮服,外面繫著銀色的帶子,背上掛著個金色的鈴鐺,而且還在短短的脖頸處繞了一圈通紅的仿狐狸毛的圍領。那一定是糧食緊缺的年代,她的父母以若乾糧米為代價才弄到的。小女孩每跳一次,鈴鐺就大聲地響起來,震懾著周圍的孩子們。倉庫屋簷下垂著通紅的垂簾,上面用綠色寫滿了宣傳標語。
  魁力的集聚
  掀起爆炸性話題的漩渦
  3S2D大受歡迎、眾望所歸今又舉行
  空前大減價,本年度最後一個特價日
  全店暖房開放
  「全店都開了暖氣,這倒不錯嘛!」
  「只不過是放幾個簡易火爐罷了,阿蜜!」妻子說。她已經帶桃子來買過很多次食品了。
  已經買完東西的女人們聚在隔開出口和入口的大玻璃窗(那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寫著很多商品的特賣價格,所以從我們站著的地方看不到裡面)前不想離開。她們中間還有人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隔著白色數字迷宮向裡面探望。不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農婦,抱著裝得滿滿噹噹的紙袋,像個印第安女人似地把一塊極花俏的毯子從肩膀蓋到頭頂。她一出來,聚集在外面的女人堆裡就刮過了一陣艷羨歎息的旋風。披著毯子、身材矮小的農婦像是被那些圍著她伸長胳膊來摸毯子的女人們搔了癢一般,發出昏頭昏腦的高笑,連身子都笑顫了。我離開山谷已經很久了,在我看來,她們好像都是外來人,可實際上當然並非如此。這種風俗,只能看作是山裡的住戶自身表現出的。
  我和妻子沒有說話,正打算離開,偶然發現寺院裡年輕的住持胸前抱著他本人的購物包,從女人們的背後走出來。對方也發現了我們,便向我們走過來,他善良的臉上露出微笑,也倏然泛起了紅暈。住持是少白頭,精心洗過的泛著銀光的短髮下面那雙燒成薔薇色的眼圈和面頰,使他的整個臉都給人一種剛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來買正月裡用的年糕的!」年輕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買年糕?山谷的施主們不送年糕了嗎?這習慣改啦?」
  「現在山谷裡的人家都不搗年糕了。都是在超級市場用糯米換或者拿現金買了!這麼一來,山裡生活的基本單位就一個沒了樣兒!就像是草葉的細胞都壞掉一樣。用顯微鏡看過草葉吧,菜采子?」
  「嗯。」
  「葉子的一個個細胞都有固定的形態吧?如果它破了,軟癱癱地沒形了,那細胞就會受傷或者死掉了。這種沒了形的細胞一多起來的話,草葉就會腐爛。山谷的生活也是,要是基本的要素一個個都沒了形了,那就危險了,對吧?但是我不能勸村裡人讓他們用祖先傳下來的石臼和舊杵再流著汗去搗年糕啊,大家都會猜疑我是為了要年糕才這麼說的呢!啊哈哈!」
  植物的比喻很強烈地刺激了我們。妻子也很勉強地對住持報以軟弱無力的微笑。又有兩三個女人從超級市場出口走出來,受到等在外面的夥伴們的迎接。出來的一個女人自嘲似地粗歎道:「扔貨!」那是一個中年的婦女,臉熱成了紅銅色,她揮動著一件藍色合成樹脂的高爾夫球桿玩具,眉根都蹙到了一處,咯咯地笑著。
  「她說的『扔貨』,就是『這麼沒用的東西」的意思。」我翻譯給妻子聽。
  「雖說是玩具,但在山谷這兒,高爾夫球桿什麼的,是沒用啊!」妻子奇怪地問:「買它幹嘛?」
  「不是買的,那些人拿的沒放進袋子裡的東西,像毯子啦、玩具啦,都是獎品。出口的裡邊有個抽獎台,有很多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那些買完東西的人們聚在那兒就是看著別人的運氣呢!」住持把臉背過去,說。
  我和住持把妻子夾在中間,一起向郵局走去。話題轉到那幾千隻雞和青年小組遭到的厄運上來。關於雞的死,住持已經知道了,但當他聽到鷹四為與超級市場天皇商談後事處理的問題已去了城裡時,便怒形於色,責備道:「現在才來求阿鷹,當初雞還沒死的時候幹嘛不和超級市場天皇聯絡呢?那班傢伙辦事總是不對路,什麼都慢一步!」
  「青年小組還不是一直想盡量能從超級市場天皇那兒獨立出來麼!即使是在銷售渠道上不得不全面屈服於他的情況下。」我發表著一個局外人的中立意見。
  「說起來那班傢伙不肯簽定把雞蛋全部直接賣給超級市場的合同,而是希望爭取自由在市場、小賣店裡開闢市場,結果埋下了禍根。那本來就是不合理的。養雞場的地皮、建築物都是舊超級市場業主所有的呀,阿蜜!戰後,朝鮮人部落的土地被村裡處理給了在森林裡被強制勞動的朝鮮人,其中有一個人從同伴們那兒把土地全部買下來據為己有,發展來發展去,就成了現在的超級市場天皇啦!」
  我感到深深的震驚。包括阿仁和她家裡人在內的山谷裡的老相識們,在知道了我和鷹四把倉房賣給超級市場連鎖店老闆的事情之後,也不曾對我們說起過一點點天皇的來歷。
  「要是阿鷹知道了這些事兒再去跟超級市場天皇交涉就好了。我擔心山谷的青年小組是不是給了阿鷹足夠的信息。」妻子說。她明顯地對那個一直無視我們存在、低聲地與鷹四說話的海膽怪物表示疑惑。
  但是,對於鷹四為與青年小組們合作積極出頭而可能碰到的小挫折,我只不過是作了些漠不關心的想像而已。村裡人在超級市場天皇何許人也這個問題上的徹底的沉默,沉重地壓在了我的整個意識上,留給我的餘地也只有這麼一點點。
  「就算他已經歸化日本了,可給一個朝鮮血統的男子冠以『天皇』的稱呼,這倒像是山谷人的作風,骨子裡透著股惡意。可怎麼這件事誰都不跟我說呢?」
  「這很簡單嘛,阿蜜!一個二十年前被強制去林子裡採伐勞動的朝鮮人,現如今神氣了,山谷的人們反要在經濟上受他的支配,都不想承認這件事嘛!可是這種感情又不能拿到面兒上來,所以才故意把那個男人叫天皇的。這是山谷的末期症狀了!」
  「也許真是末期症狀了吧!」我黯然地承認。我的確從這裡感覺到一種相當根深蒂固的末期症狀的表現。也總覺得好像有種莫名其妙的陰暗險惡的東西潛伏在山谷人和超級市場天皇中間。「可自打我回到山谷以後,聽到看到的也沒有什麼預示末期症狀的現象啊!」
  「山谷的人們早就習慣末期症狀了!而且還磨練出一套本領來,能把它隱藏得天衣無縫,那些進山來的外來人發現不了。」住持說道。彷彿他正揭穿一個秘密。
  「超級市場的天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哪?」
  「你是說他是不是壞人?可是直接指責人家的話我說不出啊,阿蜜!如果就那人的生意經而言,說他惡劣倒不如說是這山裡的人不好。最後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還是山裡人啊!雞這件事不就是麼。我有時候也覺得挺害怕,怕那個人對山谷人使什麼壞。但現在只不過這麼點兒事,我也不能說什麼。」
  「不過,還是覺著挺討厭的。不知為什麼老覺得對整個山谷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我們覺得討厭極了!」住持的眼神一瞬間便可怕起來,他盯著我,然後又悲哀地說道:「是很難說得清楚的,阿蜜!現在能讓人看得清楚的就是晚期症狀!」
  住持像是戒備著我下一問題似的,重新抱了一下年糕袋子,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我沉默著快步走下石板路,被落下的妻子小跑著追上來。我們在郵局取了「樂便器」的郵包,又走回石板路。妻子順便去了趟超級市場,給我們和阿仁一家買了年糕。對於被改成超級市場的倉庫,我總抱有一種不協調感和牴觸感,雖說山外來的妻子與此不無關係,但也構不成什麼大礙。作為獎品,妻子抽到個綠色的塑料青蛙,她從超級市場一出來就極其沮喪地抱怨道:「這可是我結婚以後第一次抽獎啊!誰知道……」
  解開「樂便器」的包裝,就從裡面露出一個把兩支槳彎成U字型、用支柱連結在一起的簡單器具。親眼見到這個東西了,就感到要說服阿仁使用這個東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便不由得躊躇起來。也許阿仁會比那些聚集在超級市場前的女人們更尖銳、更惡毒地叫著:「扔貨!」予以堅拒,也許又會胡亂猜疑是我不嫌麻煩琢磨出來這一招兒來捉弄她。
  於是,有關「樂便器」用法的說明,我都推給了妻子。趁此機會,我把阿仁的兒子們叫到前院,把他們對那個未曾謀面的超級市場天皇的剛剛萌芽的不安的空想一個個地粉碎了,又把捆包裹用的繩頭、瓦稜紙收到一塊兒攏了一小堆火。孩子們也知道青年小組的雞全都死掉的事了。據阿仁的兒子們說,為了不讓山谷人來偷死雞,青年們還在雞捨周圍設了警備。以前的朝鮮人部落被埋進為了乾燥多層式雞捨和雞糞的棚架裡,簡直像令人作嘔的蜂窩一樣。今天早晨,那些可憐的雞一隻隻倒在了各自狹窄的小窩中。阿仁的兒子們和其它小孩子們一起去看熱鬧,被把守在那兒的年輕人趕了出來。
  「那些年輕人發好大的火呀。又不賴我們!」阿仁的大兒子露出無法揣度的溫和且狡猾的表情,批評道:「一群死雞,有什麼可偷的。除了那幫發怒的小伙子!」
  於是,阿仁的這些精瘦的兒子們一起高聲地笑起來。很顯然他們的嘲笑中所暗藏的正是山谷中所有大人們對養雞失敗的青年小組那種冷漠無情的客觀態度。這時,我開始對青年小組抱有憐憫之心了,他們正受到超級市場天皇這個難以對付的怪物和同樣難以對付的山裡大人們的夾擊。在以S兄的死為高xdx潮的復員青年集團的暴力活動問題上,利用這件事達到某種目的的大人們對青年小組的一般態度,也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警戒之心和侮蔑之心基礎上的。這些事情都是在我逃到村外,能夠客觀地回顧村裡的日常生活以後,而且是在我也過了S兄死時的年齡的現在,才能有所理解的。以前山谷的孩子們跟大人們相反,喜歡把那些故作粗魯的年輕人當作偶像來崇拜,但是現在的孩子們對青年小組的態度則和大人們同樣冷淡。火堆滅了以後,在冰凍的地面上留下一塊泥濘的黑色潰瘍。孩子們毫無意義地要把它踩實。
  妻子回來了,告訴阿仁的兒子們說:「你們可以進屋了,有年糕吃啊!」可阿仁的孩子們卻無動於衷,繼續踩著那堆火留下的痕跡。他們對所有食物都持有過分的反感,嗤之以鼻。阿仁總覺得食物上像是長了讓人吃苦頭的刺一樣,咀咒自己強大的食慾,她的兒子們大概也受了影響,對食物感到厭惡,所以才這樣消瘦也說不定。
  「阿仁挺高興的,阿蜜!」妻子說。
  「阿仁沒生氣?」
  「一開始,阿仁看到那東西就說你在愚弄她,但後來她知道了是我買的。阿仁真是用的『愚弄』這個詞。」
  「哈,那是啊!『愚弄』這個詞,至少在我小的時候,就是山谷的日常用語哩。我們一開玩笑,我媽立刻就會大發脾氣:『怎麼愚弄媽媽呢?』對了,那新產品阿仁能用得上嗎?」
  「我想能。只不過阿仁得注意別摔倒受傷。剛才試了那麼一下,看情形還挺好的!」妻子報告完了,孩子們還固執地伸著耳朵站在那裡不動,可妻子卻不肯在他們面前講些細節,突然說:「阿仁問孩子的事了,我都說了。」
  「沒法子啊!既然給她拿去那麼個東西,那麼跟她坦白一些秘密給她挽回點面子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要聽了阿仁是怎麼說的,大概你就不會這麼泰然了。當然了,我並不相信阿仁的看法。」妻子好像在克服某種心理障礙似的說:「她說孩子的反常現象會不會從阿蜜那兒遺傳下來的。」
  灼熱的憤怒使我顫抖起來。那一瞬間,它竟能趕跑我頭腦中超級市場天皇帶來的不祥的陰影。我像是受到來歷不明的敵人的攻擊,一方面因不安而面紅耳赤,同時又盡力調整自我防禦的姿態。
  「她懷疑的根據其實不值一提!就是,說你還沒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抽筋兒抽得很厲害。」見我滿臉通紅,妻子也紅了臉急切地解釋道。
  「那是看匯報演出會,看著看著就抽筋兒了,還昏過去了。」我在一開始的打擊的餘震中安不下心來,卻還在用舌頭體味著已傳遍全身的無法消除的餘怒。
  阿仁的兒子們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大概在這既大膽勇敢又含輕蔑之意的幼稚的笑聲中,他們對我和妻子心理上的借貸關係就此化為白紙一張了吧。我瞪著他們,可他們仍舊肆無忌憚地笑著、雀躍著,並肩回到他們那肥胖的母親和年糕那裡去了。我和妻子也回到了地爐邊。我害怕今晚仍會醉酒的妻子內心深處產生的疑惑將不斷膨脹。為了事先除掉這疑惑的種子,我覺得必須和她說說看匯報演出會那會兒突然襲擊了我的惡魔的真面目。但是我這些往事的回憶又不能帶有衝擊力,免得又把妻子推回到陡峭的醉酒斜坡上去。我加了萬分的小心告訴她:
  在戰後恢復舉辦匯報演出會之前,那次匯演是山谷小學的最後一次,經常成為大家的話題,所以那應該是在戰爭開始第一年的秋天舉行的。當時,我爸爸在中國的東北,別說是我們這些孩子,就連當時還在世的祖母和媽媽都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為此,他還賣了地,籌措了一筆資金漂洋過海去了中國,而且每年都有一大半時間在中國度過。大哥和S兄分別上了東京的大學和城裡的中學,所以家裡就剩下祖母、媽媽,不算阿仁就是我和弟弟還有剛出生的妹妹我們這些孩子了。收到給父親的匯演請柬後,阿仁就帶著我們三個孩子去了。阿仁背著妹妹坐在小學裡最大的教室的第一排中間,我和弟弟在她兩邊。坐在小學生的木椅子上,腿耷拉到半空中,這情景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我自己有第三隻眼睛能從教室的天花板俯瞰到一樣。
  在我們前面一米處,用兩個講台拼在一起做了個舞台,高小的學生們就在那上面演劇。開始是頭上包著毛巾的學生們(從山谷高小學生的數字來推測,也只不過是十四五個人而已,但在還是孩子的我來看就覺得是個小規模的群體了)在田里勞作。就是說他們在演以前的農民。他們扔了鍬,把斧頭、鐮刀之類的東西當武器開始了格鬥訓練。領袖出現了,他是山裡的一個年輕人,是一個在孩子們看來也覺得相當漂亮的男子。在他的指導下,武裝了的農民們練習著取藩閥實力派的首級的戰鬥。把一個黑包當作首級,分成兩群的農民們訓練互相爭奪「假首級」。在第二幕中,一個裝束體面的男子出現了,他對農民們訓誡道:「不可以斬下實力派的頭!但群情激憤的農民們不聽這一套。於是那個男子對農民們說:那麼我來取實力派的頭!黑暗中一個蒙面的男子從埋伏著的農民面前走過,這時那個裝束體面的男子猛然向他斬了下去。那個演蒙面男子的是一個學生,從頭到腳用黑布蒙住,又在上面綁了一個星球,所以他看上去比別的孩子高出一截,也顯得很恐怖。被斬的男子的「真首級」伴著蠢鈍沉重的聲音滾落到舞台上,那個斬了人的男子便向藏在一邊的農民們怒吼道:——那是我弟弟的頭!農民們揭開蒙面布確認那是死去的年輕的領袖的首級,羞愧地嚎哭起來……
  關於劇情,阿仁事先已經告訴過我們,而且這齣劇在排練時也已看過多次,所以其中的機關早已熟知了。儘管如此,也不知是在竹籠裡裝了石頭做成的「真首級」落地的那一瞬間,還是在因為「——那是我弟弟的頭!」這句怒吼聲而受了驚嚇的那一瞬間,又或者就我記憶中的真實情況而言,其實是這二者合成的最危險的一瞬間,我還是恐慌得哭喊著滑落到地上,抽起筋來,昏了過去。當我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抬回了家。我聽到枕邊的祖母對媽媽說:「連曾孫也受血脈影響,真是可怕啊!」由於恐懼心理還在作祟,所以我仍舊閉著眼睛、硬挺著身體,裝作還沒有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樣子。
  「我第一次出版翻譯作品的時候收到過一封信,是山谷小學一個退休教師寫來的,你還記得吧?匯演那會兒,他是學校的首席教員。他是搞數學的,可他正在研究鄉土史,那齣戲的劇本就是他寫的。但是他信上說:那年冬天戰爭開始了,第二年又變成了國民學校制度,那個匯演的劇本出了問題,他被降格成了一般教員。於是我又在回信裡問他:我的曾祖父真的殺了他的弟弟嗎?他回信告訴我說,那種傳說似乎有誤,有一種意見認為,正確的史實是我的曾祖父讓他那農民暴動領袖的弟弟逃去高知了,他還說他也贊成這種意見。當時我也曾就我父親去世的詳細情況問過他,但最後他回信說:「關於這件事,我的母親應該是知道些什麼的,但她不僅不希望瞭解這件事的意義所在,而且還竭力地要忘掉它,因此現在已經沒有人再打聽就這件事的確切情況了。」
  「阿鷹不是想見見那個退休教員嗎?」妻子說。
  「阿鷹的確對我們家每個死去的人的各種秘密和真相都很關心,這是真的,不過,那個鄉土史學家是否能滿足阿鷹的英雄主義倒是值得懷疑。」我用這句話做了結束。
  太平洋戰爭剛一開始,我的爸爸就跟我們聯絡說他要放棄在中國的工作馬上回國,但此後就去向不明瞭。三個月後,他成了一具屍體,被下關警署交還給了媽媽。有人說他是在聯絡船上心臟病發作而死,有人說是臨近入港時投海自殺的,還有人說是在被警察局調查時死的,爸爸的死引來無數傳言,讓人疑惑不解。但是,去領遺體的媽媽回村後對他的死絕口不提。戰後,S兄也曾就爸爸死亡的詳細情況追問過媽媽,但卻遭到斷然的拒絕,他因此焦躁不安,甚至直接以此為動機企圖帶媽媽去精神病院接受檢查。
  日暮時分,山谷的人口處吹起一陣強風,觸怒了紡錘形的窪地。它給山谷的每一家帶來一般燒烤了大量肉類的怪異氣味,直接引得人身體難受或是噁心反胃。我和妻子用手絹堵鼻掩口來到前院,環顧著山谷的入口處和下方。但我們只能看到裊裊升起的一點點白煙,可它又混入打著旋冒出來的新霧中變得不甚清晰了。我們能看見的只有那白煙剛一從濃重的霧層中升起來就擴散到紅黑色沉沉夜空中去的殘渣。它以黑漆漆的森林為背景,閃爍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唾沫顏色。阿仁的丈夫和兒子們從獨間兒出來,聚集在離我們幾步之隔的地方,也眺望著下方的天空。孩子們一次次地抽著鼻子,試圖查清那股惡臭到底是什麼味兒。在不斷加深的簿暮中,孩子們的小鼻子就像是黑色的手指,正生氣勃勃地發出聲音,顯示著自己的存在。村公所前的廣場上也浮動著幾個正在仰望天空的黑色人影。
  夜幕完全降下之後,鷹四和他的「親兵們」回來了。他們雖然都已筋疲力盡而且還髒兮兮的,但除了一語不發的星男外,鷹四和桃子都是意氣軒昂。鷹四很守信,給妻子買回了半打威士忌。看著那一排瓶子,妻子到底被打動了。他還給星男買了件上衣,給桃子買了件毛衣。他們都穿上了新衣服,也把籠罩了日暮山谷的異樣氣味像保護膜一樣地纏到了身上。
  「阿蜜和菜采嫂怎麼都是一副懷疑面孔呢?」鷹四有意曲解了我和妻子對他們製造出來的臭味的反應。「不過,我們可不是在林子深處出了交通事故的亡靈啊!道凍了,又下大霧,開著離合器不安全的破爛車飛跑,可阿星開得棒極了!他可真是個天才!阿星在黑洞洞的林子裡開起車來,就像狗用爪子敲出聲音來跑在冰凍的路上一樣自由。機械文明時代,能夠讓機械本身也具有動物的第六感官的種族業已出現了!」
  很顯然,鷹四是想挑起星男的情緒,可是這個年輕的工程師卻對此毫無反應。他大概是因為在滿含危險的林中道上疾馳而過於勞神,或者是經歷了其他痛苦的體驗而耗盡了微弱的氣力。
  「阿鷹,你的確不是亡靈,可是卻很臭!」我直截了當地說。
  「那是因為幾千隻死雞全都燒掉了,哈,哈!把雞捨的木板一抽走,成了殭屍的雞和軟乎乎的雞糞就一起燒掉了。要說那味兒呀,真是不得了!它肯定都滲到我們血液裡去了!」
  「山谷的人們沒發牢騷?」
  「當然有了!可我們不理他們。最後,巡警來了,因為我們的火已經變成一個熊熊的大火堆了。但是,青年小組的四五個人在橋頭上一站,巡警就灰溜溜地走了。青年們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實力,能夠對付警察的實力,一個個都精神抖擻的。幾千隻雞死了,又給白白地燒掉了,這次青年小組算是長一智了。這好歹也算是收穫嘛。」
  「其實你們也沒有必要趕跑巡警。就算是勝了一個巡警,可要是警備隊一來,你們馬上就完了。根本沒意義!」星男似乎是又鑽了牛角尖,插話道。這讓我想起在機場等鷹四的那個午夜,他那種執拗爭辯的樣子。他是那種即使違背了自己的守護神也要堅持自己成見的年輕人,而不單純是為了自己守護神的名譽才固執己見的。
  「當時已經開始下雪了,從城裡或是從海邊的城鎮到這兒的交通都中斷了,所以只要對付唯一的一個巡警就行了。『你幹壞事就給你告警察叔叔!』阿星,你可真是受這種道德教育長大的典型!」
  「我沒說不能跟巡警斗啊!那年六月,不論阿鷹你做什麼,我不是都是支持的嗎?」星男還在頑強地抗爭,「我是搞不懂你幹嘛為了養雞小組竟不惜跟巡警發生衝突,我是這個意思!」
  一直獨自看家裡來信的桃子這時抬起頭,像對待孩子似地嘲弄起年輕人來:
  「阿星是想獨佔阿鷹才那麼說的!再狡辯也沒有用。阿星,你就像個小姑娘似地嘟嘟囔囔,也不過是嘴硬罷了!快點吃飯睡覺去吧,菜采子給我們準備了好吃的!」桃子離間道,語調就像在唱歌。
  年輕人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桃子,臉色鐵青,由於過分激動他幾乎說不出話來,爭論也便就此結束。
  「和超級市場天皇交涉得怎麼樣了?」我打聽道。從鷹四遲遲不肯轉入正題的態度,我已確信了他的回答一定不妙。
  「糟透了。今後,山谷的青年小組要想擺脫超級市場天皇更甚的束縛,恐怕得惡戰苦鬥才行。天皇提出的具體意見就是把雞全部燒掉,一隻不剩。他大概是怕山谷人吃了死雞會降低超級市場的食品銷量吧。我回來後一說把雞燒掉的事,就有人眼露饞光覺得很可惜。看來超級市場天皇的擔心倒是很切中要害啊。不過,我倒是願意相信通過把那幾千隻雞淋上汽油放把火燒掉這種無益的勞動,那些人軟弱、愚蠢的頭腦中的那些貪婪、任性的根性多少能變成一些強烈、清醒的憎惡。」
  「送你去城裡的時候,山谷的青年小組想像了一個多麼圓滿的大結局啊!」我心裡愁苦地說。
  「他們什麼都沒想像。他們是徹底地缺乏想像力。所以他們才希望我作他們的代理人能夠調動他們的想像力。可是,我沒有給他們一個甜美的想像力的點心,而是把他們將如何因餓肚子而受苦這樣一個現實揭示在他們佈滿眼屎的眼前,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去城裡的。哈、哈!」
  「你早就知道超級市場天皇是朝鮮人了?」
  「今天,那傢伙自己跟我說的。他說S兄被殺的那天他還在部落裡呢!所以我也有個人理由和山谷的青年小組一起跟那傢伙鬥下去。」
  「但是阿鷹,你和山谷的青年小組欺負那個可憐的山村巡警,無論是公的私的,只要你願意,還不是照樣都能編得出理由?我是覺得阿星的態度是最公正的!」鷹四的話使我對超級市場天皇又有了新的不安,為避免這不安再生出枝節,我又把問題扯回到他和星男的爭論上來。
  「公正?你還在用這個詞呢嗎?」鷹四現出一種抑鬱的表情,沉默下來,他的表情使盯著他的我都覺出一種荒涼。於是,剛才一直嘟噥著「好了,吃飯了,吃飯了!」催我們去吃飯的桃子此時終於找到了直接與鷹四說話的機會,就假惺惺地故意裝出很感動的樣子,說:
  「我家人都在看阿蜜翻譯的大猩猩的書,他們知道我和那個阿蜜老師家一起住,都很放心呢!阿鷹,阿蜜可真是個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啊!」
  「阿蜜已經完全從社會生活中退出來了,可他還是個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已經把第一杯威士忌喝下肚的妻子解釋說,「像阿鷹這樣的,正是和他相反那一類,這不明擺著麼!」
  「就是,明擺著!」鷹四把視線從我這裡移開,對妻子答道。
  「你們的曾祖父、祖父和他們的妻子都和阿蜜是同一類人。我們家可不一樣,我們家幾乎所有的人都死於非命,可他們都安安穩穩、悠悠閒閒地活得很長。菜采嫂,阿蜜要到九十歲上才能得癌,而且是很輕的癌!」
  「阿鷹很想在我們的家族裡找出一個典型,並且總好像有些過於心急。」我不是十分強硬地反駁道,可除了星男,似乎沒人聽到。「如果不是發現他自己就是那個典型的話,那麼所有的努力將都只是一種空想,無法成為現實,你說是不是,阿鷹?」
  吃過飯後,鷹四把他從超級市場天皇那裡得到的定金的一半分給我的妻子,可早已酩酊大醉的妻子卻全然提不起興趣。當我正要將它揣進衣兜裡時,他說道:
  「阿蜜,我為訓練山谷青年小組建立了一支足球隊,能不能贊助我們五萬塊錢?我從城裡買了十個球,堆在雪鐵龍裡了,可是花銷太大了。」
  「一個球有那麼貴嗎?」我略帶寒酸地問大學裡曾是足球隊員的鷹四。
  「球可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呀,可在足球隊的候補隊員裡,有些人每天都要到鄰村去當苦力,開始的時候不按天給他們發薪水的話,恐怕他們就誰也不會給我踢球了。」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