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日(2)

  2
  ——東京的燈光非常明亮。
  津山佑介關上車窗。
  越接近東京,霓紅燈就越密集。人常見這些閃爍不停的光線也不會感到刺眼睛。兩旁的街樹和路燈夾著往返四條行車道。酒場和商店的霓紅燈盡收眼底。卡車從東北汽車公路經荒川大橋進入了北本街,在這繁華而整潔的街上,如果有一輛弄滿污泥的汽車經過的話,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這會被看成是第一次來城市的山區汽車。津山那雙緊握方向盤的手漸漸感到有些僵硬,一股寒氣從背後襲來。
  活動的四月中的海賊終於回到了東京。
  這輛極不平常的卡車凱旋而歸。
  十六日傍晚七點。剛入夜幕的大街。
  「怎麼?該不是為我們舉行葬禮吧。」
  眼下,駕駛台和睡床上的夥伴好似在積蓄力氣,個個靜靜地呆著。黑田輝之忘掉了腳上的疼痛,聚精會神地望著窗玻璃。坐在津山身旁的森尾美紀睜大著沒有化妝的眼睛審視那些一閃而過的在金屬結構超極市場裡的年青人和手裡提著菜兜橫穿十字路口的家庭主婦們,此時,心裡一陣傷感,眼裡大滴淚水籟籟落下。
  言之有理,但不能信之。儘管只有這麼一輛卡車,可誰敢相信它的上面裝有價值四百億日元的鑽石,倘若成功。往後發生的一切簡直難以讓人相信。
  「喂,那是誰,還幹什麼。如果大事成功了,那個超級市場的大奶就不會孤獨啦。」
  津山握住方向盤大聲地朝同事們打趣地叫嚷,但誰都沒有搭腔,默默地各懷心思。
  卡車經過王子和西巢鴨進入明治大街,此時在前方的夜空中,池袋飯店和新宿高層飯店燈光閃爍,猶如進入夢幻中的水晶宮,車上開始有了動靜,那些坐在助手位上和躲在休息倉裡的同伴們猛然嘩的一下異口同聲地狂呼「萬歲」。
  儘管這樣,津山還是一點沒有放鬆警惕。因為進入首都環線之前必須得經過十分嚴格的盤查,可眼下他好像發現二三輛白色摩托車。這些白色摩托車一般是用以處理交通事故的。而且他們也沒有受到盤查。卡車進入環線後,不用說離敵人的心臟部位越來越近,也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早已有人埋伏。
  「我真傻,還早呢,這裡離正念場還有點距離。」津山喃喃自語。
  這是一次長途跋涉。從北海道的終端紋別途經浮冰海域,實施海盜計劃後又經歷了鴻之舞險情,從那以後,又兵分三路向東京挺進。這樣長時間、長距離的行程充滿了冒險,兩周後的今天想起來還毛骨悚然。
  甩開巖手縣內直升飛機的跟蹤後,反擊那天是四月十三日。以後,津山等人離開盛崗,沿東北汽車道一直向東京而來。
  途中,在福島首白河山谷中的汽車旅館住了一夜。其目的是觀察一下有無任何異常情況。在停車場裡的卡車上留下一個夥伴,其餘的分住在汽車旅館裡。然而,他們誰也沒有睡覺,悄悄地監視外面的動靜,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早晨。這一夜沒出現任何異常情況,甚至卡車附近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
  儘管這樣,今天早晨仍沒放鬆警惕。當離開汽車旅館時,還是沒有發現類似跟蹤汽車的影子。照目前情況判斷,敵人的跟蹤力肯定是依靠空中的直升飛機。然而直升飛機被津山等人擊落,也許提供了一個喘氣的機會。
  川流不息的汽車洪流湧現在東北汽車公路上。津山他們那輛裝載酒桶的卡車混雜於其中。由於在區界山頂隧道中調換汽車,以及車型和牌號,眼下給敵人的搜尋指揮中心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進入市中區。汽車排出的氣體和煙霧,像春天的彩霞映照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或許是初春的雲靄吧。從前窗的玻璃上反射出霓虹燈的光亮。此情,使津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浮冰海域的茫茫濃霧。
  明治大街,汽車如流。
  卡車駛過雜司克谷和目的。
  拐了個彎後,進入高田馬場。
  早稻田工學院裡面有公眾電話。公眾電話箱的周圍沒有霧霜,視線中央有一位男子站在那裡。黃色T恤衫外罩著黑皮工作服,扣在頭上的便帽十足像一個遠來的遊人。
  那男子舉起手,但旁邊根本就沒有自動售貨亭。津山叫了一聲,將卡車停靠在白色欄杆旁。
  「喲。」
  多門龍二舉著一隻手,臉上帶著好似昨天才分別的表情,漫不經心地跨進駕駛室。
  「沒被殺死,竟敢又回到東京來啦。」
  來該城之前,在川口市加油站就曾同多門通過電話。
  「哎,真沒想到你會平安到達,我以為飛機早就被擊了。」
  兩人見面,都是又驚又喜。
  的確是那樣的,這傢伙把雙奧托飛機飛抵禦殿場,敵人隨兵包圍了北海道。吸引住了對方的注意,所以,津山等人才得以逃出。
  「喂,黑田。快到旅行床來。」
  黑田鬼鬼崇崇地向旅行床爬來,同多門交換了位置坐在副手位上,卡車又一次發出沉悶排氣聲,疾速向前方駛去。
  駕駛室裡竄出一股皮衣上的凡士林氣味。多門龍二是一位難以捉摸的傢伙。
  他穿的還是平常那件深紫色襯衫,剛上車就放下手提包。那只不大不小的手提包就是皮包公司的象徵。如果此時他又換上長筒鞋,簡直同不相上下,兩手插進皮茄克口袋裡漫步在歌舞會街時,會被人看成是整天在社會逛蕩的遊民。
  「電話裡說,倉庫那邊的準備工作一切就緒了?」
  「嗯。在芝浦碼頭倉庫,真不容易啊,我們從寶組成功地借用了一個很大的空地。在那裡同貫君也可以靠岸,並且沒有人能發現他們。
  「謝謝,你的確為我們準備了一個好地方。在芝蒲同和平島周圍,裝載貨物的卡車很多,而且不斷地穿梭過此地,因此,從長途卡車上搬下幾隻啤酒桶是不會招人注意的。」
  「是呀,即使被發現我們還有船和飛機。」
  「別開玩笑。賠命的買賣我可不幹。你這傢伙不是發表電視演講吧。」
  津山繼續問:「跟同貫君聯繫上了嗎?」
  整個計劃是陸、海、空三軍作戰。他們各自為陣,採取分散行動。聯絡是靠汽車的無線電和海船上的無線電,並決定各自的時間,儘管也有定時的聯繫方法,但津山出自對多門和同貫的信任,所以允許他們利用那些容易被人接收的頻道。
  若干的聯絡方法之一,就是向最先返東京的多門龍二辦公室聯繫,不管是津山還是同貫雙方都得經電話聯繫。此方法任何一方不得省略。
  「嗯。今天傍晚,同貫君已來了電話。說北斗丸也在宮城首海域甩掉了敵人的追擊。現在打算經茨城縣的鹿島灘附近向東京灣航行。
  「電話是從什麼地方打來的?」
  「福島的小名丘港。他趁獵船加油停泊之機,同貫君迅速轉撥號盤。電話裡說,他們從一條來歷不明的船上奪得了重機槍,獲敵人兩名。這兩名敵人被關在駕艙裡。」
  「哦,這傢伙真還鬧起來了。被綁的那兩人沒有吐出一點偷運鑽石的內幕情況。」
  「是的。但,這些傢伙還在船上,到了東京灣還可以詳細盤問,算起這樣的時間不是明天就是後天。總之,這些傢伙是同偷運鑽石一夥的。」
  卡車向芝蒲飛馳。東京的夜更深了。霓虹燈還是那麼耀眼。是環形五號公路線。走出代代木公園側面,又向涉谷區進惠比壽和天觀寺方向駛去。眼下進入山手線內。
  「嗨,好啦。平安地經過這麼多的地方,下個問題該談談怎麼拋售搶來的鑽石。是不是找一下可以信賴的買主?」
  「再待會兒,我感到心裡有些不踏實。倘若買主不牢靠,我們是很容易被人看穿的。」
  多門儘管先到東京,可他不是那種貪圖逍遙自在的傢伙。
  當然也沒有那種讓搶來的鑽石囤積不用的打算。但是隱藏的時間越長,危險性就越大。多門對怎樣拋售早已是深思熟慮的了。
  看來用雙奧托飛機從空路把多門預先運抵東京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讓多門出面於踝石手研磨鑽石的流通領域會方便很多。他見多識廣,哪門貨對哪家客戶他瞭如指掌。
  「首先的客戶是山黎首的。在甲府有家叫東和寶飾鑽磨工廠的。社長對那些偷運來的蘇聯鑽石十分感興趣。因為這些廉價品在日本很受歡迎。如今,日本的鑽石很多都是通過山梨縣的商人從這樣的渠道買進的。而且菱友重工業相模原工廠的兵器開發本部、三河島播靡的重工業部門、西芝的短線裝配部門和秧立半導體基地的東日精密工業更喜歡得到這些鑽石。」
  哎呀呀,津山聽得直咂舌頭。自己是經營廣告代理店業務的,同形形色色的企業有過業務往來,但比起一個皮包公司來說,在人緣關係上簡直遜色得多。
  蕩跡全日本的皮包公司,在推銷商品的同時,還向那些喜歡寶石的財政界要人的夫人刺探了很多情報。多門比津山更多地接觸了企業的當事者、國會要人和日本外交部的實力人物。
  太好不過啦。多門的先頭作用此時恰到好處。鑽石的用途已經比其它寶飾更受工業界的重視。這對宇宙航天事業、軍需物資和精密工業等尖端技術部門來說,鑽石如同不愁嫁的姑娘。照當今日本經濟增長的速度來看,若干的企業如果能買到價廉物美的鑽石,那麼這些企業便會更加興旺。
  多門一一列舉了津山設想的企業名稱,進一步地說:「甚至連英國的蒂·皮朝斯公司在東京的分公司和美國大使館中同美航空宇宙局有關係的同行中,還都有業務往來喲。」
  這是令人生畏的氣魄。
  好了吧,還是談談明天的事情。
  到達芝蒲已是晚上八點半鐘。
  倉庫街密佈著霧氣。在貯存倉庫界擁有很大勢力的寶組三棟庫,正面朝海。卡車也從那裡開進入口處。時常,帶有臭味的陰溝水流入大海,被拖船帶起的排浪一層又一層地衝向岸邊,那台拖著舊船的輪機發出嘟嘟響聲,攪亂了周圍的寧靜。
  多門打開鎖。這是裝小件的倉庫。庫內分成為若干個隔牆,各自都有入口處,並加了鐵門。
  多門率先跳下車,打開第一道鐵門。
  接著,同伴們從車棚裡跳出來。
  這些海盜般的攝影師看上去十分健康。其中有三人負傷,但沒有死人。在經歷了多次險情並取得成功之後,回想起來的確是一樁奇跡。
  「別鬧,輕輕地把木桶搬下來!」律山繼續說。「搬進去之後,在附近不顯眼的地方,咱們偷偷地乾一杯,祝賀成功。但還不能馬上回家。」
  津山對每一個環節進行周密的思考。
  秘密的結束,這個潛伏在特別異常狀況下的結束,並不是到達最終目的地方之後就馬上可以解散。它不是像往常的出公差,「哎呀真疲倦」「再見」就拿起像機和器材,各自在車站或機場分散了,鑽石搶奪的鬧劇,眼下遠遠不到真正收場時候。
  國鐵貨物還沒到達上野。也許是明天吧?不是還有茨城的鹿島灘周圍嗎?
  不,比這些還重要的,是這群海盜鬧劇扮演犯也就是津山等人的存在,敵人正加緊搜尋著。必須估計到敵人的勢力已向新宿的辦事處和成員們各自的公共住宅以及公寓鋪開,望著津山等人回家就擒。
  哪怕只有一人被抓住,也會使形勢嚴峻起來。假設現在解散,不用說是在自掘墳墓。
  「理由就是這樣。多門,請在這附近給我們找一家不顯眼的愛情旅館。在那裡,我們要悄悄地舉杯慶賀。」
  同伴們誰也沒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車棚後面的蓋子揭開。跳板搭在卸貨台上。三隻啤酒桶簡直就像裝錯地方似的,在夜霧中黑光閃閃,桶體歪歪倒倒地被轉了出來。
  到底是哪只桶裝有鑽石連津山也不知道。也許到最後才知道。
  三隻啤酒桶,外貌完全一樣,但其價值差距離何其大啊!
  「那個,請等等——」
  在搬運程中,多門牽著津山的衣袖閃到了暗處。猛地靠近津山的臉低聲說。「鑽石偷運還有其它門道吧。」
  多門在乘坐卡車的時候,好像聽到了同伴中誰的談話,所以眼下恨不得馬上想問點什麼。
  「是猜想吧,還會有什麼門道?」
  唔,如果各種渠道都想探聽的話,會招來意外的尾巴跟蹤。好吧?就像剛才說的那樣,為了找到買主,在談尖端技術企業關係時,聽到了你奇怪的聲音。在美國的計算機行業和宇宙工學關係的世界上,你知道流行一種稱為獵取人頭的事,或者聽說過類似的話。日本的某位很了不起的研究員現在正遇上了獵取人頭的事。這不是來自美國,而是來自蘇聯方面。
  呵,津山抑制不住內心的震驚,止住了呼吸。
  日本的腦力外流!事情的原委以前曾聽說過,近年來逐漸多起來也就不感到耳目一新了。但不是美國和歐洲而是來自蘇聯的獵手,這當然是一種衝擊。
  「嗯,是誰?是誰的頭腦。」
  「帝大工學部名譽教授刀根靖之。」
  「請再說一遍。」
  「別那麼感到吃驚。」
  這是十分自然的。那位叫刀根靖之的是日本鈦合金研究和火箭飛行學的先驅者,在宇宙工學界是世界性的權威。在種子島和伊豆大島發射成功的日本火箭,他在理論上的推斷是令人折服的。
  並且,對津山來說令人震驚的還不是這些。刀根靖之是鄉村歌手刀根嚴矢子的父親。儘管不叫座,然而還是堅持在飯店和劇場地下餐館演唱鄉村和民間歌曲的刀根嚴矢子,是津山的同居者、情人。
  情人的父親被蘇聯人瞄準,那……
  津山估介靜靜地呼吸著。
  「那麼……克里姆林宮到底是想達到什麼目的,為什麼要把日本的鈦合金專家,刀根教授的頭作為獵物呢?是不是為了這裡面的工作幫一點忙,有人策劃將偷運鑽石向日本方面的誰贈送。其實這樣的猜想有道理嗎?」
  「不,此事不是單純的,至少是我的認為。也許在一個獵取人頭的益智合圖裡,這些鑽石將作為智慧形象恰好地插進來。起碼大致是這樣的。」
  「這樣說來,蘇聯諜報機關克格勃和GRN(特殊諜報部隊)也纏上了這些事?」
  「當然是這樣。日本方面的策劃者如果繼續掩蓋鑽石被盜之事的話,那麼這些傢伙是不會甘心的。但,從那以後一直沒有動靜。問題好像有點嚴重。」
  「感覺到了吧,但……」
  津山面朝大海,擰彎著眉毛。
  事到如今,蘇聯為什麼要同刀根靖之接觸?津山忽然想起那張在報紙上和電視看到過的面容,那自己一次也沒親眼目睹到的那張,有著鷹一般眼珠的老教授的臉,彷彿在黑暗中一閃而出。

《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