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個差不多可以理解的馬特恩故事 第一百個公開討論的馬特恩故事

    當要撞倒的牆壁事先就考慮到要砌得有孔時,用熟鐵做成的腦袋對他又有什麼用呢?難道說撞旋轉門是一項職業?難道要使娼妓從良?難道纏著人要瑞士乳酪不成?當揭瘡疤能給人帶來樂趣時,誰會去揭開舊瘡疤呢?或者說,要給另一個人掘一個墳,好讓他以後拉你一把?打空拳嗎?要把別針弄彎?要把釘子敲進實心橡膠做的敵人身上去?要密切注視電話簿或者姓名地址錄,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看?——馬特恩,就別報仇了吧!你再也沒法引起普魯托這條狗的興趣了!夠了,非納粹化!你同整個世界和解吧!要不,你就承擔義務,用每月所得作保證金,去聽從心臟、脾臟和腎臟吧。因為你並不懶。你總是一個大忙人——老在走來走去,說出什麼,走來走去。你已經經常達到甚至超過你的成就極限——你把女人帶走,又把女人扔下。你還能幹什麼呢,馬特恩?你面對鏡子,頂著風學會了什麼?學會在舞台上大聲、清晰地講話。也就是說,迅速進入角色,你刷牙齒,敲三次門,然後接受聘請,擔任性格演員,扮演表現型人物,是演弗蘭茨還是卡爾-莫爾,由當時的情緒來定——你對著劇院裡所有的樓廳和排好座次的正廳前排座位說:「可是我想下一次走到你們當中,仔仔細細地進行觀察!」
    太笨了!馬特恩還沒有準備好,乘報仇之機做一筆可以說是值得一做的交易。他坐在薩瓦茨基的沙發椅上,想出一些空蕩蕩的、微不足道的東西來。他吃力地拖著腳步和他的腎結石,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朋友們養著他。他的情人請他去看電影。當他帶著狗,而且由於職業的緣故去散步時,沒有人敢於轉過身來。得有錘子擊中他,使他不去糾纏那些人,那些聽見他這個咬牙人跟在後面的人。
    這時,在五五年,當所有在四五年那個和平年出生的孩子十歲大時,大量生產的廉價產品被拋向市場。有一個上了潤滑油因而沒有聲音的銷售機器在秘密地、但又並非違反禁令地工作著。沒有一種報刊上的廣告預告它,預告旺季的熱門貨。它在任何櫥窗裡都不會成為引人注目的東西,但這並不是說在玩具商店和百貨公司出售這種商品就非常容易。沒有一家郵售商店用免付郵資的辦法推銷它。可是在教堂落成紀念日年市售貨攤之間,在兒童運動場上,在校舍門前,卻有流動商販帶著貨物站在那兒。凡是在孩子成堆的地方,甚至在職業學校,在徒工宿舍和大學門前,到處都可以買到玩具,這種玩具是專為七至二十一週歲的青少年製造的。
    這裡說的是——用不著把一件神秘莫測的日用品精心炮製成另一個秘密——眼鏡。不,不是人們可以通過它來研究形形色色的醜態的那種眼鏡。沒有那種心腸歹毒、藏在角落裡的工廠主想要使西德戰後的青少年墮落變壞。既不用報告主管的聯邦考核部門,也不用傳達臨時性的指示,或者說兩者都並非必不可少。沒有一個教士找到機會,從布道壇上走下來,讓使人恐懼的比喻不脛而走。儘管如此,仍然沒有能夠矯正比比皆是的視覺缺陷的眼鏡以極為低廉的價格陳列待售。其他那些既無傷害作用、也無治療作用的眼鏡——人們只能靠估計——以大約一百四十萬副的規模走向市場,每副價格為五十芬尼。後來,在聯邦的黑森州和下薩克森州,調查委員會對這種商品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研究。在這之後,官方的估計才證實是切合實際的。一家布勞克塞爾公司,即希爾德斯海姆的大吉森公司,生產了七十四萬副被指控為非法式樣的眼鏡,根據這個數字,確切地講,可以推銷一百四十五萬六千三百一十二副傳達帶產品。這是一筆不錯的買賣,特別是因為生產成本很低。這是一種經簡單沖壓而成的塑料製品。鏡片雖說像窗玻璃那樣不用磨得特別光,但卻必須是長期研究工作的結果——合格的光學儀器製造者在耶拿培訓過,然後逃離東德,願將自己的專業知識提供給布勞克塞爾公司。不過,布勞克塞爾公司——順便提一下,這是一家有聲譽的企業——可以向兩個調查委員會證實,沒有一個光學儀器製造者從事毫無結果的研究工作。那種小型的、工廠附設的玻璃工場充其量是在熔化一種特別的、因而也是作為專利申報的混合物。把一份以克計量、因而其劑量也是保密的雲母——就像從雲母片麻巖、雲母板岩和雲母花崗岩中提煉的雲母那樣——攙到眾所周知的石英砂、蘇打、芒硝和石灰岩的混合物中去。那就是說,別調製魔鬼的唾沫,不能有任何一點兒禁用的東西。職業化學家的鑒定將證實其科學性。由黑森州和下薩克森州進行的審理程序將停止下來。儘管如此,在這些東西當中,仍然會出點兒事情——這很可能就是攙進去的雲母擦痕面——可是只有七至二十一週歲的青少年明白這個竅門,因為這個竅門就在眼鏡上面,這個竅門既非成年人,也非小孩子所能理解。
    這些眼鏡叫什麼名字?在流通時有各式各樣的名稱,所有這些名稱都不是由布勞克塞爾公司命名的。更確切地說,製造者把他們的商品作為沒有名稱的玩具推銷給青少年,而一旦銷售額明顯增多時,就接受一些名稱,作為售貨員的廣告用語。
    馬特恩同現在已經八歲的小瓦莉-薩瓦茨基一起活動活動手腳,他在博爾克爾大街,在杜塞爾多夫聖誕節市場上第一次聽說「神奇眼鏡」。一個貌不驚人的、很可能是出售胡椒蜂蜜餅或者過於廉價的自來水筆和刮鬍子刀片的矮子,端著裝了一半的紙板匣子,站在土豆煎餅鋪和推銷聖誕節糕點的貨攤之間。
    然而,不管是在瀰漫著的油脂味正誘惑人們的左邊,還是在糖粉攤旁不會少花錢的右邊,都沒有如此眾多的孩子擠在很快就要掏空的紙板匣子前。這個售貨員肯定是一個季節工,他並不高聲大叫,而是低聲說著:「戴神奇眼鏡呀,用神奇眼鏡看東西。」儘管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具有童話色彩,但它更多地還是為那些身帶小錢包的成年人取的。因為在正成長著的青年人中已經流傳著這種說法,說神奇就是指:十三歲男孩和十六歲少女大多把這種眼鏡稱作「認識眼鏡」;中學高年級學生和剛出師的自動控制機械工,甚至連剛上一年級的大學生也談論「認識眼鏡」。用得比較少、很可能不是由孩子們取的名字有:「父親認識眼鏡」和「母親認識眼鏡」,或者「家庭揭露者」。
    這就是說,從最後這些名稱出發,布勞克塞爾公司幾十萬副、幾十萬副地拋向市場的那些眼鏡,使家中之事變得一目瞭然。這些眼鏡不僅發現、認識,更為糟糕的是,還要揭露父親和母親,甚至還有剛滿三十週歲的成年人。只有那些在五五年還不到三十歲或者大於二十一歲的人才會漠然置之,既不會去揭露,也不會被弟弟妹妹揭露。難道說非得用這些總括的計算絕招來解決一代人的問題不可?難道說那些態度冷漠的人,那些年滿九週歲的人就不能指望和沒有能力去進行最初的認識?難道說布勞克塞爾公司胸懷大志,或者說客觀冷靜、樸實無華地進行現代市場研究,就能領會和滿足成長中的戰後一代人的需要?
    甚至對這個有爭議的問題,布勞克塞爾公司的法律顧問也能提供鑒定,這些鑒定在社會學方面所濃縮的客觀性能夠解除兩個調查委員會的懷疑。「產品與顧客之間的巧合,」在一個鑒定中這樣說,「是可以預見的,但只能預見到那個相關的事件,因為顧客已開始進行獨立生產,將所掌握的產品變成他的生產資料,也就是變成某種不可侵犯的東西。」
    懷疑論者盡可以繼續搖頭。因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在決定生產和銷售神奇眼鏡時,這種季節性熱門貨的成功都是清清楚楚的。它從根本上改變了西德的社會結構,而不管這種結構變化或者顧客變化——就像捨爾斯基1所說的那樣——是否有意而為之——
    1捨爾斯基(1912~1984),戰後德國有影響的社會學家。
    青年人認識到了這一點。甚至當所有生產出來的這種眼鏡大半都在購買後不久就被毀掉時——因為父母們預感到這些眼鏡意味著什麼——仍然剩下大約七十萬個戴這種眼鏡的人,這些人得以心平氣和地看到一個全面的父母形象。大約在晚飯後,在全家郊遊時,當父親用割草機轉著圈子割草時從窗口往外看,就會出現一些美好的瞬間。在聯邦共和國全國範圍內,發生過多起眼鏡事件。然而,弄到問題成堆這種地步的只有北萊茵一威斯特法倫州、黑森州和下薩克森州,而這時在西南部以及巴伐利亞州,這種眼鏡仍然在有規律地投放市場。只是在石勒蘇益格一荷爾斯泰因州——基爾和盧卑克除外——有一些地方,整個地區都找不到這類眼鏡,因為在那裡,在歐了縣、倫茨堡縣和諾伊明斯特爾縣,官方毫無顧忌,整紙箱整紙箱地就地沒收商販們的眼鏡,然後補開一道「臨時的處分」。雖然布勞克塞爾公司能夠提出索賠權作為要求,可是,只有在城鎮和伊策霍周圍,眼鏡才能找到顧客,這些顧客要給自己留下一個印象,一個關於父母的印象。
    那麼,人們現在通過神奇眼鏡仔細觀察到的是什麼呢?民意測驗沒有得到很多材料。大多數對父母有一個印象的、或者正準備豐富其父母形象的年輕人,都不願意發表意見。他們充其量承認,神奇眼鏡使他們大開眼界。在運動場上和電影院入口前的詢問大體上是這樣的:「年輕人,您說一說,戴上我們的眼鏡對您有什麼作用?」
    「這該怎麼說呢?就是說,我戴過幾次這種眼鏡之後,我相當清楚地看到了同我老爸有關的事情。」
    「我指的是某些細節。請您不要有顧慮,直截了當地說吧。我們從布勞克塞爾公司來。這是為了我們顧客的利益,如果這些眼鏡的進一步改進……」
    「這些眼鏡用不著再改進了。我們對它們都非常滿意。我已經表示了贊同。我看過幾次,現在我看得很清楚。不能比這更清楚了!」
    所有被詢問者都在迴避,不過,人們肯定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個年輕人的肉眼見到的父親,同一個年輕人戴上神奇眼鏡的眼睛見到的不一樣。此外還證實:神奇眼鏡會給戴這種眼鏡的年輕人顯示父母變化無常的形象化的過去,而且是夠多地、頗有耐心地按照時間順序顯示。出於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對成長中的孩子緘口不談的那些插曲,變得明顯可見。甚至在這一方面,布勞克塞爾公司以及學校當局煞有介事的詢問都是徒勞。人們至少可以——而且會以奇特的方式——猜測,許多性愛秘密會被揭開是不足為奇的——還有一些比比皆是的荒唐行為——更確切地說,在父親認識眼鏡的兩個圓圈中重複出現了種種暴行,這些暴行都是在十一二三年前幹下的、忍受的、引起的。謀殺,多數為成百人地謀殺。夥同作案。謀殺時叼著煙,在一旁觀看。經過考驗的、得到獎章的、受到熱烈歡迎的殺人兇手。殺人動機變成主導動機。和殺人兇手們同桌吃飯,同坐一條船,同睡一張床,同游一個娛樂場。祝酒乾杯,出動命令,檔案評語,蓋上印章。有時候只是簽名和字紙簍。謀殺的渠道很多,言論和沉默都能殺人。每個父親至少都隱瞞了一次謀殺行為。許多謀殺行為差不多等於沒有發生,它們被掩蓋,被隱蔽,被埋藏,一直到戰後十一年,神奇眼鏡上市,使作案人露出原形。
    沒有特殊情況。除非這個或者那個年輕人準備宣佈,他的認識從統計學的角度看是可以利用的。可是,子女們對現有資料都守口如瓶,恰似以前直到做夢時父母們都神秘莫測一般。羞恥之心很可能起了阻礙作用。長得特別像父親的人,都害怕那些關於還有其他相似的結論。此外,中學生和大學生們都希望質問父母,不要妨礙他們那條由父母往往在犧牲他人的情況下提供資助的學習之路。肯定不是布勞克塞爾公司,但總是有人,總有那種研製出神奇眼鏡的人,也就是那種從片麻巖中提煉出雲母擦痕面、把雲母摻和到常見的玻璃混合物中的人,他們想看到這種眼鏡行動的最後目的,而且盼望盡可能達到這一目的。不過,這不會引起孩子們反抗父母的起義。家庭觀念、自衛本能、比較冷靜的推測以及對於丟醜之人盲目的愛會阻止一場革命,一場也許會給我們這個世紀提供一些通欄大字標題的革命。這裡所說的大字標題有:「兒童十字軍東征會遇到新的表現形式!——有組織的半大孩子佔領了科隆一瓦恩機場!——緊急狀態法生效!——在波恩和巴特戈德斯貝格的流血衝突中,警察和聯邦國防軍的部隊只有清晨才能出動——黑森廣播電台除了幾座附屬建築物外,均陷入半大孩子之手——迄今為止可能有四萬七千青少年,其中還有八歲兒童——自殺浪潮在勞恩堡、易北河地區的青少年中肆虐——法國將執行引渡條約——十四至十六歲的為首鬧事者已經供認——在結束有計劃的清洗行動之後,明天將通過所有電台廣播——對引起和領導這次暴動的共產黨間諜的追捕工作將繼續進行——在行情暴跌之後交易所出現希望之光——甚至在蘇黎世和倫敦,德國有價值的東西重又走俏——十二月六日被定為全國性的忌日。」
    根本沒有這一類的事情。有些病例將要公諸於世。一批數字可觀的少男少女再也無法容忍父母可怕的形象。他們離家出走,跑到外國,跑到外籍軍團,這已成為習以為常之事。有幾個人又回到家裡。在漢堡,在很短的時間裡接連有四起,在漢諾威有兩起、在卡塞爾有六起自殺企圖得以成功,促使布勞克塞爾公司在復活節前不久就停止了供應所謂的神奇眼鏡。
    在短短的幾個月中,過去突然明亮起來,然後便再一次而且正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永遠暗淡下去。只有在這裡即在馬特恩故事中提到的馬特恩才理智地對待種種反抗。因為當他在杜塞爾多夫聖誕節市場上給他女兒瓦莉買到這種神奇眼鏡時,孩子立即就戴上了它。瓦莉剛才還是笑嘻嘻的,格格地啃著美味烘餅,現在她通過這種眼鏡一看見馬特恩,便丟下烘餅和用金色帶子捆住的包裹,叫了起來,而且一面叫著一面逃跑。
    馬特恩同狗在後面追趕。可是兩者——因為瓦莉也看到了這條狗的真正面貌,看到它很可怕——在孩子眼裡變得越來越可怕。他們在快到拉廷根門前時才抓住她。過往行人都可憐這個叫嚷著的女孩,他們要求馬特恩出示證件,證明父親身份。出現了種種麻煩!已經說出了這樣的話,譬如:「這個人肯定想動手打這個孩子!你們仔細瞧這個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謊!臭狗屎!」這時,終於有一個警察來分散蜂擁的人群,查明履歷。證人們說看到或者沒有看到這樣和那樣的事情。瓦莉叫嚷著,仍然戴著這種眼鏡。一輛巡邏車把馬特恩、普魯托這條狗和受到驚嚇的孩子交還給孩子的父母薩瓦茨基。可是即使在熟悉的住宅裡,周圍有很多貴重的玩具,瓦莉仍然沒有在家裡的感覺,因為這個孩子一直戴著這種眼鏡。不僅僅是馬特恩和這條狗,就連約亨和英格-薩瓦茨基,在瓦莉眼裡也都是新面孔,很清楚,很可怕。這種叫喊聲把普魯托趕到了桌子下面,讓大人都呆若木雞,它充斥著整個兒童寢室。在此期間說的話雖然被叫喊聲弄得支離破碎,卻仍然意味深長。瓦莉結結巴巴地說到很多雪和流到雪裡的血,說到與大家同樣的牙齒,說到可怕而又可愛的胖子,爸爸和瓦爾特叔叔,說到還有別的人看起來都很可怕,他們打那個胖子,不停地用拳頭打,打得最多的是瓦爾特叔叔,不停地打那個可愛的胖子,那個人再也站不住,然後便倒在雪裡,因為瓦爾特叔叔把他……「你不該這樣做!不該做這種事!打人,殘酷對待人、花和動物,這種事到處都禁止。每個做這種事的人都進不了天堂。親愛的上帝什麼都看得見。住手,住手……」
    只是在英格-薩瓦茨基把這副眼鏡從吵吵嚷嚷的孩子臉上取下來後,孩子才稍微安靜了一點兒;可是在幾個鐘頭之後,當她已經躺在小床上被所有的玩具娃娃圍了起來時,抽噎仍然不止。要測量和檢查體溫。必須叫一位醫生來。醫生說,既不是剛開始的流感,也不是常見的兒童疾病,他認為,很可能是一種打擊引起了這種危象,這是某種估計不到的東西,因此必須保持安靜,大人最好避開,如果情況沒有好轉,就要把孩子送進醫院。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在兩天兩夜不退燒的這段時間裡,冬天的景像在孜孜不倦地、不厭其煩地重複出現:白雪皚皚,鮮血流淌,拳頭在說話,胖子倒了下去,一再撲通撲通地倒下去,倒在什麼裡面?倒在雪裡,因為馬特恩叔叔和爸爸也倒了下去,倒在雪裡,而且吐出那麼多牙齒,一顆、兩顆、五顆、十三顆、三十二顆!——很可能再也沒有人一起來數這些牙齒了。因此,要把瓦莉同她的兩個最喜歡的玩具娃娃一起送進瑪麗亞醫院。男子漢薩瓦茨基和馬特恩並未坐在過於空曠的童床旁邊,他們坐在廚房裡,用飲水的玻璃杯喝著酒,一直喝到他們從椅子上摔下來。約亨保持著這種對於廚房環境的愛好。白天,他是商人,衣服筆挺,堪稱楷模;晚上,他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從冰箱走到爐旁,拉著褲子背帶。白天,他操著他那一口靈活的商業德語,軍事用語的殘餘賦予這種語言以生動精確和省時簡潔。「我們不想拖拖拉拉,我們想快刀斬亂麻!」過去軍事首腦古德裡安想要坦克大規模快速行動時,就說過這種話,如今薩瓦茨基想以一批單排紐成衣充斥市場時,也鸚鵡學舌地跟著他這樣說;可是傍晚時分,他穿著拖鞋,在廚房裡大口大口地吃著烤得鬆脆的蛋煎餅,絮絮不休、嘮嘮叨叨地談著「過去在五月份,那是一個冷冰冰的故鄉」。就連馬特恩也學會了估計廚房的安全性。兩個同事哭泣著,拍著肩膀。感動和未加水的燒酒使得他們的小眼睛在不斷地眨巴。他們把一半的負罪感在廚房用的桌子上推過來推過去,當事情涉及到詳細日期時,他們還要爭執一番。馬特恩認為,這件事或那件事發生在三七年六月,薩瓦茨基持反對態度:「那件事正好發生在十二月。我們當時曾經低聲耳語過那件事,說它只好那樣草草收場。」可是兩人都認為,他們當時就不贊成那種事:「你知道,我們中隊其實是這樣一種國內流亡1的避難所。你還記得,我們曾經在櫃檯邊探討哲學。維利-埃格爾斯在場,在場的還有杜萊克兄弟、弗蘭茨興-沃爾施萊格爾、布布利茨、霍佩和奧托-瓦恩克。而你卻不停地講呀,講呀,講存在,一直講到我們大家都迷迷糊糊為止。哎,真糟糕,棍棒要舉高!那麼現在呢?現在怎麼辦?現在,自己的孩子這樣對待自己,還說:『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1指納粹時期一部分不滿法西斯暴政的人士在德國國內對當局採取的迴避態度。
    在經歷這樣一番訴苦之後,廚房環境每一次都有一分鐘之久鴉雀無聲,充其量只有咖啡水在唱著它那篤信上帝的小曲兒,一直到薩瓦茨基再次開始講話:「總而言之,小瓦爾特你說說看,我們就活該如此嗎?我們都做了什麼呀?——我說不行,決不!」
    當瓦莉-薩瓦茨基在將近四個星期後離開醫院時,那副所謂的神奇眼鏡已經從住宅裡消失了。既不是英格-薩瓦茨基把它扔進了垃圾桶,也不是約亨和瓦爾特把它放在廚房了,很可能是那條狗把它咬碎,吞下肚子消化掉了。不過,瓦莉並未問起這件下落不明的玩具。女孩一聲不吭地坐在她的斜面寫字檯前,因為耽誤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功課,所以必須把好多東西都補上。瓦莉變得神情嚴肅,人也消瘦了一些,她已經能夠做乘法和加法。所有的人都希望,孩子可能會忘記她為什麼變得這樣消瘦、這樣嚴肅,為什麼她再也不是胖乎乎的、滑稽可笑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瓦莉呆在醫院裡,受到很好的護理,以便讓她忘記不愉快的事情。這種行為方式逐漸成為所有參與者主要的生活準則——遺忘!種種格言被繡在手絹、毛巾、枕套和帽子的襯裡上。每個人都必須而且能夠遺忘。遺忘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情。據說記憶是令人愉快的回憶的棲身之地,而不是折磨人的醜事所呆的地方。要進行正面回憶並不容易。因此,每個人都必須有某種他能夠信仰的東西,譬如說上帝;或者說,凡是不能信奉上帝的人都應當信仰美,信仰進步,信仰人們心中的善,或者信仰一種別的什麼思想。「我們,在這裡,在西方,我們堅定不移地信仰自由,直到永遠。」
    那麼就行動吧!遺忘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馬特恩買了一個大的橡皮擦,坐到一張廚房用的椅子上,開始擦去心臟、脾臟和腎臟上所有那些已經顯示和尚未顯示的名字。就連普魯托這條狗,一段長著四條腿、雖然又老又弱卻又在周圍走來走去的過去,他也想賣掉,想把它送給無主小動物收養所,想把它擦掉。可是,誰會買一條老野狗呢?再說,母親和孩子也反對這樣做。英格-薩瓦茨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在這段時間裡,她已經對這條狗感到習慣了。瓦莉在哭哭啼啼,要是把狗賣掉,看來她又會生病。這就是說,它依舊黑糊糊的,而且不容忽視。甚至就連那些名字也在對馬特恩巨大的橡皮擦進行頑強的抵抗。譬如說:他擦去這個名字,把橡皮屑從脾臟上吹下來時,他閱讀報紙時就會遇到另外一個名字,一個撰寫戲劇評論文章的人的名字。這是因為在擦去名字時還作了某種附加說明。每篇文章都有一位作者。這兒這位作者是一個行家。他獲得了種種認識,而且還要說、要寫:「人們渴望戲劇,戲劇也同樣渴望人們。」可是緊接著他就抱歉道,「如今人們處於這種相互疏遠的狀態中。」與此同時,他也十分清楚:「人類的歷史可以在戲劇史上找到自己的最佳相似點。」可是,他在寫到他怎樣看到這種情況到來時卻說:「如果室內劇場變得平淡乏味,再次成為有幕布、背景和側景的舞台」,那位在自己的文章下面簽上R.Z.這一名字的先生就只有贊同偉大的萊辛,而且大聲叫道:「戲劇表現形式這種艱苦的工作有什麼用?」他的文章同時包含著警告和勸告:「並非在人不再成其為人之時戲劇終止;正相反,如果劇院關門,人就會停止再成其為人!」總而言之,人這個詞使羅爾夫-燦德爾先生——馬特恩在演戲時就認識他——心醉神迷。譬如:「未來幾十年的人」或者「所有這一切都要求竭盡全力研究人類」。還有論戰性的言論:「滅絕人性的戲劇嗎?從來沒有!」此外,R.Z.或者哲學博士羅爾夫-燦德爾——從前他擔任過什未林市立劇院的戲劇顧問——不再感謝「劇場轉播」。最近,他在西德廣播電台擔任顧問職務,從事一種不會妨礙他為幾家大報的星期六副刊撰寫文章的活動。「給人們指出災難,這還不夠;在內心淨化的淨化作用奪走虛無主義的花環並賦予混亂以一種意義之前,一切動盪都停留於目的本身,並不歸屬於註釋的範疇。」
    拯救在字裡行間友善地眨眨眼睛。這是一個人,是心亂如麻的馬特恩應當求助的人,尤其是因為他早就非常熟悉這個人,而且還在某個地方刻上了羅爾夫-燦德爾這個名字,隨身攜帶著,不是刻在心臟,就是刻在脾臟,要不然就是作為腎臟上的銘文。沒有一種橡皮擦,就連新買的橡皮擦也不能將它擦掉。
    每個人都得住宿,就連R.燦德爾也得住宿。他在科隆漂亮的新廣播大樓裡工作。他住在——電話簿這樣低聲說——科隆一馬林堡。
    是不帶狗去呢,還是帶狗去?到那兒去是為了進行審判呢,還是在人類混亂的困境中去請教?帶去的是一小包報復呢,還是一個小小的、友善的詢問?兩者都有。馬特恩不能放棄。他在尋找工作的同時也在尋求報復。建議和兇殺同出一轍。他帶著同一條黑狗去拜訪敵人和朋友。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毫不遲疑地走到那兒去說:「我在這兒,燦德爾,不管順利與否!」他多次躡手躡腳地走著——你們別轉過身——圍著古老的花園地皮繞圈子,打算即便碰不上當時的戲劇顧問,至少也能碰上他花園裡的樹木。
    在八月份的一個悶熱的似有雷陣雨的夜晚——所有報告都正確無誤:那是在八月份,天氣悶熱,下了一場雷陣雨——他同狗跳過牆壁,落到燦德爾花園鬆軟的地上。他隨身帶的既不是斧頭,也不是鋸子,而是一包白色粉劑。哦,馬特恩要下毒!他在這方面積累了經驗:沒到三個小時哈拉斯就死了。沒用馬錢子來毒死狗,用的是普通的滅鼠藥。這一次是一種對付植物的毒藥。他同狗影子一道,從一棵又一棵樹旁一閃而過。這是一種頌揚大自然的小型舞蹈。小步舞和邊伏特舞在朦朦朧朧的、有小精靈出沒的、枝葉繁茂的燦德爾花園裡決定著舞步的順序。他用不斷的鞠躬來幫忙。他沒有嘟噥咒語,就把粉劑撒到那些像龍形怪物一般粗壯的根上。馬特恩充其量像往常那樣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你們別轉過身,
    咬牙人在遊蕩。
    可是,這些樹木該怎麼辦!甚至連樹葉也不再沙沙作響,因為在悶熱的天空下沒有一絲微風。沒有鵲鳥發出警告。沒有松鴉進行預報。長有苔蘚的巴羅克小天使雕像也不想咯咯發笑。甚至連帶著獵犬、行色匆匆的狄安娜也不願轉過身來挽滿那有把握的弓。燦德爾先生從昏暗的花園山洞裡走出來,親自對這個輕鬆愉快的、正在撒著毒藥粉劑的人講話:「我可是一點兒也沒看錯!馬特恩,是您呀?我的上帝,您在從事何等友好的工作啊。您把化肥撒到我的花園裡那些巨大植物的根上。很可能您是認為這些樹長得還不夠大吧?可是,這種通向宏偉目標的活動在當時就使您變得出類拔萃。化肥!多麼荒唐,卻又多麼討人喜歡啊。只是您沒有考慮到有雷陣雨。雷陣雨馬上就會從我們這些人頭上和花園上空傾瀉下來。第一陣暴雨就會將您在園圃中辛勤勞作的標誌毀掉,就會將它們沖洗一空。不過,我們別猶豫!陣陣狂風已經在宣告暴風雨的來臨。第一陣雨滴肯定已經在往下掉,掉到了半空中、半空中……我可以請您,也請這條傑出的狗光臨寒舍嗎?」
    這樣,他便輕輕地挽著這個勉強答應的人的胳膊,往房屋的方向走去。現在,在卵石路上的最後幾步,他們必須加快腳步。他們到了遊廊裡才又說起話來:「我的上帝,世界多小啊!我不知道有多少次都在想起您:馬特恩可能在做什麼呢?這個質樸的年輕人,這個——請允許我這麼說——貪杯的人和極度興奮的人在哪兒?——現在您就在這兒,站在我的圖書之間,摸著我的傢俱,用目光掃視著,您的狗也同樣在掃視,兩者都在燈光下投射出影子,也就是說,確實現在很熱情,有人情味——歡迎!」
    這時,燦德爾先生的女管家趕忙泡上了一杯適合男人口味的濃茶。法國白蘭地已經準備停當。沒有描寫的環境再一次佔了上風。當外面暴風雨正粉墨登場時,為了同燦德爾先生講話,他們坐在乾燥、古老的沙發椅上,正在進行一段有益的戲劇對話:「可是,好朋友——那好吧,您很快就要講述您的難處——雖然您跟著人瞎跑,大肆冤枉我,但是我承認,我曾經是、好歹都不能不是那個人,那個提前解除了您和什未林市立劇院合同的人。只不過其原因——為什麼所有這一切都落到您頭上,而且必然落到您頭上——並非如您今天所說,在於政治方面,而是——我該怎麼說呢?——在於極其平常的酒精方面。這種事叫人無法忍受。當然,我們所有的人都喜歡喝上一小杯。可是您的嗜好太過分了。坦率地講,就是今天,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差不多已經夠民主的聯邦州里,每一個有責任心的劇院經理、戲劇顧問或者導演也許都會這樣做。您排練時喝得酩酊大醉,您爛醉如泥,不說台詞,把我的戲演砸了。哦,對啦,我當然還記得您那些震耳欲聾的格言!對這些格言的內容和表現力,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當時就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可是所有的人,不管是當時還是今天,都反對您發表那些高談闊論的場合和時機。儘管如此,值得敬佩的是您成百次地講出了我們最多只是在心裡想、但不敢公開承認的東西。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大家都佩服您大無畏的勇氣。因為您只是在酪叮大醉時才直言不諱棘手的事情,這種狀況使您的行為失去了影響。告發信,大多數是舞台管理人員寫的告發信,在我的辦公桌上越堆越高,我猶豫不決,從中調解,最後還是不得不把這些都記在本子上,這樣做也完全是為了保護您,確實是要保護您。要是我不用一個普通的懲戒訴訟程序給您提供這個機會,離開什未林,離開一個當時對於您來說是危險的地方,我的上帝,那就無法想像,您以後會是什麼樣子。馬特恩,您知道,當時的人一旦採取行動,他們是不習慣鬧著玩兒的。個把人無足輕重!」
    在外面,戲劇中的隆隆雷聲並未錯過參與的機會。在裡面,馬特恩在苦思冥想,如果沒有燦德爾博士這位人類之友,他可能會怎麼樣了。在外面,滂淪大雨把毒死植物的毒藥從花園裡那些古老的無所不知的樹的樹根上衝走。在裡面,普魯托在狗夢中發出呼嚕聲。莎士比亞式的雨水在外面像不斷線的珠子那樣流著。當然,在乾燥的室內現在有一架鍾發出滴答聲。接著,就是三架珍貴的鍾調成不同的聲音,滴答滴答地打破了昔日的戲劇顧問與昔日的年輕英雄之間的沉默。隆隆的雷聲並未超越舞台的前沿。喝口酒潤潤嘴唇吧。按摩一下額頭上的皮膚。外面的閃電將裡面照得通明。羅爾夫-燦德爾,一個老練的主人再一次開口講道:「我的上帝,馬特恩!您還記得您在我們那兒朗誦的情形嗎?弗蘭茨-莫爾,第五幕,第一場: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您真是棒極了。不,不,實際上是語驚四座。一個叫伊夫蘭德的人或許絞盡腦汁也不會想出比這更可怕的東西。有一個發現剛剛來自但澤,來自已經產生了不少出色優伶的但澤——您會想起澤恩克爾,要是您願意,甚至會想起迪特爾-博爾捨。您精力充沛,大有希望地從那兒走來。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那個善良的、實際上作為人和同事也是討人喜歡的古斯塔夫-諾爾德曾經是您的老師。據說,諾爾德在戰爭結束時遇難,死得很慘。您等一下,在一個不堪人目的比林格爾劇本中,您引起了我的注意。您扮演的不是多納塔-奧普費爾庫赫的兒子嗎?對啦,那個巴爾克赫爾同她的多納塔一起拯救了那個夜晚。您在那兒還有誰呢?當然,有優秀的施奈德一維貝爾導演以及扮演主角的卡爾-布呂克爾。當我想起弗裡茨興-布盧姆霍夫時——他扮演阿卡狄亞的親王,我想那是在三六到三七年,他操著薩克森方言,演得扣人心弦——我便會感到可笑,禁不住大喊大叫。後來,有卡爾-克利韋爾,她扮演不氣餒的多拉-奧滕堡。還有我在一次絕對成功的納旦戲中想到的那個海因茲-佈雷德。您的老師一再出現,他是一個多麼席勒化的波洛尼烏斯啊!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演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員,而如果需要朗誦蕭伯納劇本中的一個段落時,他也同樣出色。市立劇團極有勇氣,還在三八年就敢於演出約翰娜。我只能強調指出,並不存在落後地區!你們那兒那個建築物老百姓是怎樣叫的?對啦!叫咖啡磨!據說全毀了,如今還是那樣。不過有人已經對我說,人們想在同一地點,以同樣的古典主義風格重建一個。波蘭人都令人奇怪,老是重複。他們希望老城的市中心依然如故。長巷、婦女巷和約彭巷可能已經初具規模。我可是來自同一個地方——梅梅爾。那我是否又回到那兒去呢?不,我親愛的。不該與同一個女人結兩次婚。在西德舞台上飄然而過的精靈,確實不能把我吹走。那種精靈是劇院轉播嗎?是作為大眾交流手段的戲劇嗎?是作為純粹的類概念的舞台嗎?那麼萬物的精華——人呢?是在一切都停留於目的本身,不用進行任何詮釋的地方嗎?是滌罪嗎?是改過自新嗎?是道德淨化嗎?——都過去了,親愛的馬特恩——或者說還沒有過去,因為電台的工作使我心滿意足,留給我時間,開始從事幾年來就已寫下不少文藝短評的工作。那您呢?就再也沒有興趣了?第五幕,第一場: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
    馬特恩嘟嘟囔囔著,喝著茶。一串掛有十字架的念珠在他體內,在心臟和脾臟打成結,纏繞著受到折磨的腎臟,發出格格的聲響——隨大流的追隨者!潛在的納粹!品行可疑的人!隨大流的追隨者!潛在的納粹!——可是,從杯子邊緣卻傳來細聲細氣的聲音:「戲劇嗎?再也不幹了!是缺乏自信心?很可能。再說,腿上還有殘疾。雖說幾乎看不出來,可是在舞台上呢?除此之外,語言、力量,還有興趣,一切都依然如故。千真萬確!可就是沒有機會。」
    三架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藝術風格的鍾在不受干擾地滴答了一分鐘過後,打破僵局的話語又從羅爾夫-燦德爾的嘴裡冒了出來。這個更確切地說是身材頎長的人,一邊低聲細語,既聰明又頗有同情心地喃喃著,一邊在大小合適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在外面,花園裡正在滴水的樹木讓人想起八月份短暫的雷雨。燦德爾博士在講話時不是用手撫摸擺在寬書架上的書脊,就是抽出一本書來,打開它,猶豫著,讀出一段在他的講話中恰好用得上的引文,然後再十分珍惜地把它放好。在外面,昏暗使花園中的樹木靠得更近。在裡面,燦德爾在幾十年的收藏家激情拯救出來的劇本前擺弄著巴厘島舞蹈面具,中國有魔力的木偶,塗色的西班牙摩爾人舞蹈者——這絲毫也不妨礙他口若懸河般的講話。女管家來換了兩次茶,送了兩次餅乾。就連她也像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藝術風格的鍾、初版圖書和印度半島的樂器一樣,是一個怪人。馬特恩老是坐在沙發椅上。落地燈正好照到他那很好使用的腦袋上。普魯托睡著,發出嘎嘎的聲音,這是一條像外面花園裡的樹木一樣老的狗。在裡面,燦德爾正在談論他在電台的工作。他負責清早時刻和上床時間,也就是兒童節目和夜間節目。燦德爾沒有對立面,而是朋友。他在節目中談到緊張關係,談到架設橋樑。我們必須重新結合,這樣我們就會重歸於好。當時,就連馬特恩也偶爾獲准去為兒童節目海闊天空地講一通。他是《小紅帽》中的狼。這隻狼吃了七隻小山羊。「你瞧,是這樣吧!」燦德爾接上話頭,「我們缺少聲音,缺少像您這樣的聲音,馬特恩。聲音,尚待解決的聲音,與基本概念近似的聲音,劍拔導張的聲音,使我們的過去錚錚有聲的聲音。譬如說,我們要準備一套新的節目,我們想把這套節目稱作『討論過去』,或者說得準確些,稱作『討論我們的過去』。一個年輕同事,而且還是您的老鄉——很有才華,幾乎是才華超群——正在探索新的廣播形式。我可以想像,恰好是您,我親愛的朋友,在我們那兒會熟悉同您的天賦相稱的一項任務,那就是:急切地尋求真理,對於人不斷探詢,探討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迄今緘默無聲之處,從此語言會撞開大門——您願意嗎?」
    這時,這條老得不行的狗——普魯托猶豫不決地甦醒過來了。馬特恩願意。說定啦?——說定啦!後天,早上十點鐘,廣播大樓?——後天十點。不過要準時——準時,而且頭腦清醒。我可以給您叫一輛出租車嗎?——羅爾夫-燦德爾博士可以在西德廣播電台報銷。人們可以報銷每一筆開支。每一種風險都是免稅的。每一個馬特恩都找到他的燦德爾

《狗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