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公開的討論會

    主辦單位:西德廣播電台,科隆
    撰稿:R.燦德爾和H.利貝瑙
    播出時間:預計在一九五七年五月八日
    討論會人員:
    哈里-利貝瑙——討論會主持人
    瓦莉-薩瓦茨基——戴神奇眼鏡的助手
    瓦爾特-馬特恩——討論對像
    瓦爾特的支持者——黑牧羊犬普魯托
    此外,將有三十二個戰後一代的年輕人多少可以說是熱心地參加這次公開的討論會。沒有一個人小於十週歲,沒有一個年輕人超過二十一週歲。
    討論會時間:大約一年前,當時出售所謂的神奇眼鏡或者認識眼鏡。
    討論會地點:山毛櫸樹林裡的一片橢圓形林中空地。右手邊聳立起一個五層看台,小孩和青年人,男孩和女孩,無拘無束地坐在上面。左手邊一個小講台上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討論會主持人和他的助手。旁邊放著一塊學校用的黑板。在看台與小講台之間,在稍微靠後一點的地方,一個有彩色紙鏈和蘑菇屋頂的鑄鐵小神廟就矗立在三級花崗岩石階上。
    在圓形神廟內,一尊鑄鐵紀念像——看來是約翰內斯-古滕貝格的立式雕像——被搬運工人弄倒,再用羊毛毯子包起來,最後要被運走。工人們相互大聲叫著:「杭育!」在那堆孩子和青年人當中,人聲嘈雜。
    討論會主持人用叫喊聲給工人們加油,譬如他叫道:「先生們,咱們開始吧!這個老人肯定不會有貝希施泰因1的三角大鋼琴重。只要把這個神廟騰出來,你們就可以吃早飯了。」——
    1貝希施泰因(1826~1900),德國鋼琴製造家。
    籠罩在萬物之上的是鳥兒的瞅瞅聲。
    當搬運工離開這裡時,馬特恩同黑牧羊犬跨進林中空地。
    助手瓦莉-薩瓦茨基——一個十歲女孩,從盒子裡取出一副眼鏡,但並未把它戴上。
    討論會年輕的參加者以熱情的頓足喝彩歡迎這位不知道自己的坐位在何處的馬特恩。
    孩子們和青年們的齊聲歡呼和討論會主持人的手把他引到神廟裡:「馬特恩如今就在古滕貝格房裡安家!就在過去古滕貝格所在之處,如今要正確估價馬特恩!馬特恩,他樂於回答問題!討論對象就在過去古滕貝格所在之處!我們要同人和動物一道討論!馬特恩來了。歡迎!歡迎!」
    鼓掌聲和頓足喝彩聲取代了歡迎詞。馬特恩同狗站在小神廟中。女助手擺弄著眼鏡。討論會主持人站起身,用一個動作抹去了所有的嘈雜聲,只剩下鳥兒的嗽嗽聲,宣佈討論會開始。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會的來賓們!青年朋友們!言論又下凡了,它就駐足於我們中間。換句話說,咱們來這裡濟濟一堂,是為了進行討論。討論會是我們這一代人恰如其分的表達手段。過去,也曾經在家庭的飯桌旁,在朋友們的範圍內,或者在課間休息大院的小廣場上討論過,但那是秘密地、低聲地或者漫無目的地進行的。可現在,我們得以把這個大型的、生氣勃勃的、持續不斷的討論會從受到束縛的室內搬出來,把它搬到野外,搬到露天,搬到樹木之間!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會主持人把鳥兒給忘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我們要同人和動物一起進行討論!
    討論會主持人:好的!就連它們——麻雀、烏鴉和林中的鴿子也在回答我們。咕咕,咕咕!所有的鳥兒都在講話!所有的鳥兒都想打聽。每一塊石頭都給我們答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石頭如今叫什麼,就連石頭也是人!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他叫弗裡茨,那就放他走,
    他接受洗禮名叫埃米爾,
    乾脆讓他完蛋。
    他叫馬特恩,讓他在那兒站!
    討論會主持人:他就是。瓦爾特-馬特恩來到我們這裡,好讓我們能夠詳細討論他——我說「他」,指的是那個投下陰影、留下痕跡的他,那個當前存在的他——討論「他」。
    討論會參加者:那他到底是不是自願來這兒的?
    討論會主持人:因為我們活著,我們就要討論。我們不採取行動,我們……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進行討論!
    討論會主持人:我們沒有死……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我們討論死亡!
    討論會參加者:我的問題是:馬特恩是自願到這兒來的嗎?
    討論會主持人:我們沒有愛……
    討論會主加者合唱隊:我們討論愛!
    討論會主持人:因此,我們不接受那種我們無法進行氣氛活躍的討論的題目。上帝和賠償保險,原子彈和保羅-克利1,過去和基本法給我們提供的並非問題,而是討論題。只有那種喜歡討論的人,才配……——
    1克利(187~1940),瑞士畫家。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成為人類社會的成員。
    討論會主持人:只有喜歡討論的人在討論過程中才會變成人。因此可以說,人就是……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要討論!
    討論會參加者:可是馬特恩到底願不願意?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馬特恩願意同我們討論他的腎臟嗎?
    兩個女孩:我們女孩急於知道馬特恩心愛的抒情詩。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我們想觀察他有專家鑒定的脾臟。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從秘密口袋中我們要掏出事實。
    兩個女孩:我們還想知道各種思想在如何親吻。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說吧馬特恩,我願意!這已是一個事實。
    討論會主持人:因此我們問您,瓦爾特-馬特恩,您是否願意坦率相陳,開誠佈公,充溢著鮮活的穿堂風?您是否願意想一想您所說的事情,是否願意說出您埋藏於心間的東西?換句話說,您願意成為這次生氣勃勃的公開討論會的對象嗎?要是願意,那您就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瓦爾特-馬特恩喜歡討論!
    討論會參加者:他不願意。我事先就已經說過:他不願意!
    討論會參加者:或者說他還沒有明白過來。
    討論會參加者:他無法明白!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馬特恩無法明白,讓他參加強制討論!
    討論會主持人:我不得不請求,插入的叫喊要麼用合唱的形式,要麼用書面的形式。粗俗的感情衝動不應當在一次公開的討論會上發作——所以我第二次問您:瓦爾特-馬特恩,您是否有這種需要,把心裡話都告訴我們,讓公眾也能分享?(討論會參加者低聲耳語。馬特恩仍然一聲不吭。)
    討論會參加者:要是他不願意,那就關閉這個神廟!
    討論會參加者:咱們就開始強制討論吧。像馬特恩這種情況到處都適用,必須討論。
    討論會主持人:(對助手說)為阻止討論的十四號和二十二號討論會參加者設置討論會障礙物。(瓦莉在黑板邊緣記下了這兩個數字。)討論會主持人按照我們力爭達到的生氣勃勃的目標,獲悉了那些在討論中沒有用適當語言表達出來的叫喊聲。如果討論對像繼續堅持對討論會的敵視態度,主持人將確定強制討論狀態。這就是說,我們的女助手將成為判決的執行人,拿起這副所謂的認識眼鏡,給我們看出作為討論會基礎的、必不可少的事實。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誰沉默不語,他的皮就會被眼鏡看穿。
    討論會主持人:因此第三次向瓦爾特-馬特恩提問:您是否願意在這個鑄鐵小神廟裡——前不久,活版印刷術的發明者約翰內斯-古滕貝格還作為紀念像待在裡面——作為討論對像聽候差遣,也就是說,講話和回答問題?一句話,您是否喜歡討論?
    馬特恩:好啦(停頓片刻)該死的!——我(停頓片刻)以三個魔鬼和聖母的名義說:喜歡討論!(瓦莉往黑板上寫道:他喜歡討論。)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他說:我參加。他同我們一起玩。
    馬特恩:猶如在最後審判時,
    那時人人都會講話。
    我擁有,我曾經,
    我弄彎了一根頭髮,
    我射過靶心,兩次,射中了,
    我把靶心從惺忪的睡眠中叫醒。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馬特恩,他接向黃油,
    直到濺水,大呼上當!
    馬特恩:我把塔樓上的鴿子從上面扔下來,
    我用泥土把蠕蟲深深埋在地下。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他曾刺死一個爐子,
    再看著爐子,火冒三丈。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馬特恩發火時扼殺他的毛巾,
    他的毛巾在他眼裡總是一根刺。
    馬特恩:我悶死結石,我使鹽變甜,
    我使一隻山羊發不出咩咩叫聲。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馬特恩用貓的粉筆往房屋上寫字:
    老鼠明天就會在恥辱中死去!
    馬特恩:今天我參加討論會,
    人們一定會知道最後結果!
    (在參加討論會的人中間響起鼓掌聲和跺腳喝彩聲。討論會
    主持人站起身,用一個手勢請大家安靜。)
    討論會主持人:剛才我們極其喜悅卻又滿懷同情地聽到:瓦爾特-馬特恩願意參加。可是在提問和回答之前——先是作為涓涓細流,然後才作為寬闊的大河,把他和我們帶走——讓我們禱告吧:(討論會參加者和女助手站起身,兩手交叉。)啊,生氣勃勃、持續不斷的塵世討論會偉大的造物主啊,你創造了問題和回答,你讓人在會上發言或者開始發言,你幫助我們吧,因為我們希望徹底討論喜歡參加討論的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啊,一切討論會之主啊……
    討論會參加者:……你今天賜予我們一切使討論會日臻完善的能力吧。
    討論會主持人:啊,賢明、萬能的語言造物主啊,你讓人討論宇宙中的星星……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還使我們開口講話。
    討論會主持人:讓我們以你的名義發起這個尊敬你、而且也只尊敬你的討論會……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阿門。(全體坐下。壓低嗓音的低聲耳語。馬特恩想報名發言。討論會主持人打手勢表示拒絕。)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會參加者有權提第一個問題,討論對像不行。可是,在我們開始提出常見的試驗性問題之前,我要向大家介紹討論會主持人的女助手瓦莉-薩瓦茨基,同樣,也要感謝布勞克塞爾公司。這家公司十分友好地為我們這次討論會提供了一副在此期間已經變成十分罕見的、不再出售的認識眼鏡。(討論會參加者當中響起掌聲。)不過,我們只想在迫不得已時根據多數人的要求使用這一手段,特別在討論對像宣佈樂於參加討論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因為只有在宣佈強制討論的情況下,才適於使用布勞克塞爾認識眼鏡對討論會的進程進行持續不斷的監督。儘管如此,為了表示這副眼鏡已經準備停當,合乎要求,討論會主持人現在請瓦莉-薩瓦茨基向新來的討論會參加者以及討論對像說明,認識眼鏡是怎麼回事,同樣,也要說明瓦莉第一次找到機會氣氛活躍地使用認識眼鏡的情況。
    瓦莉:大概從去年秋天到今年復活節前不久,布勞克塞爾公司生產了整整一百四十四萬副眼鏡,這些眼鏡當時用神奇眼鏡的名字來到市場上,銷得很快。這種神奇眼鏡如今叫做認識眼鏡,每一副值五十芬尼,使每一個不小於七週歲、不大於二十一週歲的買主能夠認識所有三十週歲以上的成年人。
    討論會主持人:瓦莉,您是否願意給我們更清楚地講一講,譬如說,當您戴上這種眼鏡時,您看到了什麼?
    瓦莉:我叔叔瓦爾特,他今天在這兒是討論對象,因為我對他很瞭解,所以我得感謝他,儘管我年紀小,卻有幸成為討論會主持人的助手。也就是說,我叔叔瓦爾特去年在基督降臨節的第三個星期天同我一道去了杜塞爾多夫的聖誕節市場。那裡有很多彩色燈光廣告和售貨亭,在售貨亭裡面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到,有胡椒蜂蜜餅和杏仁糖果,有防坦克炮和聖誕果脯蛋糕,有手榴彈、家用器具、地毯式炸彈、凸肚白蘭地酒杯和送命的差使,有主導動機和謀殺動機,聖誕樹支架和肉搏戰參加者獎章,有頭髮可以清洗的玩具娃娃、玩具小屋、玩具搖籃、玩具棺材、玩具備件、玩具附件、玩具工具……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說正題!說正題!
    瓦莉:人們也可以買到那些所謂的神奇眼鏡。我叔叔瓦爾特——他就在那兒!——給我買了一副。我當即戴上這副眼鏡,因為我總是馬上就試一試所有的東西,所以我就通過這副眼鏡看到了他,非常清楚地看見了他過去曾經是什麼樣子。簡直可怕極了!當然,我就叫喊起來,而且跑開了。(她叫喊了一聲。)可是這個人——我叔叔瓦爾特——跟著追我,在拉廷根門抓到了我。他身邊帶著狗。因為他沒有摘下我的眼鏡,所以我看見他,還看見這條狗的過去,看見這條狗是一個可怕的怪物,我止不住大叫大喊起來。(她又叫喊了一聲。)因為我的神經受到刺激,後來我不得不住進了瑪麗亞醫院,呆了四個星期。儘管那兒的飲食不怎麼樣,可是我很喜歡那兒。因為那些護士——這一個像我一樣,叫瓦爾布爾加護士,那一個叫多羅特婭護土,夜班護士叫……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請談正題!
    討論會參加者:別談護士故事!
    討論會參加者:說這些離題話,純屬多餘!
    瓦莉:這就是我使用神奇眼鏡的體驗。要是這個討論對像今天作出妨礙討論的陳述,我就會把神奇眼鏡當做認識眼鏡戴上。布勞克塞爾的認識眼鏡應該用於各種公開的討論會。若是話語不起作用……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布勞克塞爾的認識眼鏡決不會不起作用!
    瓦莉:誰像我叔叔那樣,是討論對像……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誰就永遠不會忘記,布勞克塞爾的認識眼鏡在隨時準備著。
    瓦莉:很多人認為,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可是,布勞克塞爾的認識眼鏡能使過去之事歷歷在目。
    瓦莉:譬如說,如果我現在戴上這種眼鏡,觀察我叔叔瓦爾特,我馬上又會像在去年基督降臨節期間的第三個星期天那樣,大叫大喊起來——我要不要這樣做?(馬特恩和狗都變得坐立不安。馬特恩敲打著狗的脖子。討論會主持人示意瓦莉坐下。)
    討論會主持人:(客氣地)請您原諒,馬特恩先生,參加討論會的人有時候會誤入他們少年直至青年時期的正常狀態。這樣一來,譬如說,恐怕就會出現應當作為工作來做的事情。不過,討論會主持人為了使您和我們都放心,會妥善防止那些可怕的玩笑佔據優勢。我們要撤消給十四號和二十二號討論會參加者設置的討論會障礙物。現在我們的討論會開始,首先開始提簡單的、盡可能直接的試驗性問題。請報名發言!(好幾個討論會參加者舉手。討論會主持人依次點他們的名。)
    討論會參加者:對討論對像提出的第一批試驗性問題:多少個車站?
    馬特恩:三十二。
    討論會參加者:倒著數呢?
    馬特恩:三十二。
    討論會參加者:其中您忘了多少?
    馬特恩:三十二個。
    討論會參加者:那就是說您還準確記得……
    馬特恩:……總共三十二個。
    討論會參加者:您最喜歡的菜叫什麼?
    馬特恩:三十二件衣物。
    討論會參加者:您的吉祥數字是什麼?
    馬特恩:三十二乘以三十二。
    討論會參加者:不吉利的數字呢?
    馬特恩:同上!
    討論會參加者:您會從一到十的兩數乘法表嗎?
    馬特恩:八——十六——二十四——三十二……
    討論會參加者:謝謝。第一批試驗性問題宣告結束。
    討論會主持人:請提第二批問題。
    討論會參加者:您能夠造簡單句嗎?這些名字以不定代詞「jeder,jede,jedes1」開始——
    1意為:每個,分別為陽性、陰性、中性。
    馬特恩:每個人很快地數著牙齒。每個女妖都更會烘烤。每隻膝蓋都在痛。每個火車站都在說下一站的壞話。每條維斯瓦河在記憶中都比每條萊茵河更寬闊。每個起居室往往都過於四四方方。每列火車都噴著汽。每種音樂都在開始。每個事件都有朕兆。每個天使都在悄聲說話。每種自由都在高高的山上。每種奇跡都可以解釋。每個運動員都要點綴自己的過去。每團雲都已下過多次雨。每句話都可以是最後的話。每種糖漿都太甜。每頂帽子都合適。每條狗都站在中心位置。每個,每個,每個秘密都很敏感……
    討論會主持人:已經夠了,謝謝。現在是第三批,也就是最後一批試驗性問題。請!
    討論會參加者:您信上帝嗎?
    馬特恩:我提議取消這個問題,因為涉及上帝的問題很難說得上是試驗問題。
    討論會主持人:涉及上帝的問題如果沒有諸如「三位一體的」或者「唯一真實的」上帝這類附加內容,作為試驗性問題是允許的。
    討論會參加者:那就是說,您信嗎?
    馬特恩:信上帝?
    討論會參加者:是的,您是否信奉上帝?
    馬特恩:那您認為,我是否信上帝呢?
    討論會參加者:對,信上帝!
    馬特恩:信天上的上帝?
    討論會參加者:不僅僅是天上的,幾乎是到處都有的。
    馬特恩:那就是說,信天上的和別的什麼地方的任何一種東西……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不是指任何一種東西,而是清清楚楚地指明:上帝!您聽著,您當然信上帝!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剪刀還是石頭,是或者不是!
    馬特恩:每個人,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每個人,不管他受過何種教育,不管他是什麼膚色,不管他追隨什麼思想,都無所謂,每個人,我說的是那種思考著、感覺著、吃著東西、呼吸著、行動著、也就是活著的人……
    討論會主持人:馬特恩先生,討論會參加者向討論對像提出的問題是:您信奉上帝嗎?
    馬特恩:我信仰虛無,因為有時候我嚴肅認真地問自己:為什麼總是實存,而不是相反的東西——虛無呢?
    討論會參加者:一句我們熟悉的海德格爾名言。
    馬特恩:也許純粹的存在與純粹的虛無是一回事吧?
    討論會參加者:又是海德格爾!
    馬特恩:虛無在不斷地否定。
    討論會參加者:海德格爾!
    馬特恩:虛無是否定的根源。虛無比虛無和否定更原始。虛無是得到承認的。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海德格爾往左!海德格爾往右!
    問題叫做:你信奉上帝嗎?
    馬特恩:可是有時候,我自己也無法信仰虛無;然後,我便又信奉,我會信奉上帝,如果我……
    討論會參加者:不用重複我們的問題。是或者不是!
    馬特恩:那麼(停頓),以三位神靈的名義說:不。
    討論會主持人:第三批、也就是最後一批試驗性問題已經回答。我們總結一下:討論對象的吉祥數字與不吉利數字是:三十二。討論對像能夠用不定代詞「jeder,jede,jedes」開頭造無限多的句子。他不信奉上帝。三十二,jederjedejedes,上帝,這種情況允許我們提一個附加的試驗性問題。請吧!
    (瓦莉將試驗性問題的結果記在黑板上。)
    馬特恩:(怒氣沖沖地)誰在制訂這種討論會規則?誰在這兒指手劃腳,操縱一切,是誰?
    討論會主持人:由樂於參加討論的討論會參加者主持的討論會,自願讓討論會的操作變得恰到好處。這種操作可望賦予討論會必不可少的、生氣勃勃的坡度,也就是說,賦予它傳統的和典型意義上的災禍趨勢。因此,請提附加的試驗性問題,問題要以試驗性問題的結果——三十二,「jederjedejedes」和上帝為依據。
    討論會參加者:您喜歡動物嗎?
    馬特恩:真可笑!您可是看到了:我養了一條狗。
    討論會參加者:這並沒有回答我的附加試驗性問題。
    馬特恩:這條狗養得很好,而且很內行,如果必要的話,也很嚴格。
    討論會參加者:本來是用不著重複的,不過我還是再問一遍:您喜歡動物嗎?
    馬特恩:小姐,您往這兒瞧。您看見什麼啦?一條快成瞎子的老狗,餵養很費勁兒,因為牙齒大多成了空隙,但儘管這樣
    女孩:您喜歡動物嗎?
    馬特恩:這條狗……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會主持人抗議。既然討論對像公然有意迴避,那就可以在附加試驗性問題的範圍內提出有效的問題。請!
    討論會參加者:您是否赤手空拳地殺死過一隻動物?
    馬特恩:我承認,用這隻手弄死過一隻金絲雀,因為金絲雀的主人——那是在比勒費爾德——是個老納粹,而我作為反法西斯分子……
    討論會參加者:您是否槍殺過一隻動物?
    馬特恩:在當兵時,槍殺過家兔和烏鴉,可是在戰時誰都開槍打動物,更何況那些烏鴉……
    討論會參加者:您是否用刀子殺死過一隻動物?
    馬特恩:像每個小孩子那樣,只要有一把小折刀,就要殺老鼠和鼴鼠。那把小折刀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我們倆用那把小折刀……
    討論會參加者:您是否毒死過一隻動物?
    馬特恩:(停頓片刻)是的。
    討論會參加者:什麼動物?
    馬特恩:一條狗。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它是白色、藍色還是雪青色?紅色、綠色、黃色還是雪青色?
    馬特恩:那是一條黑狗。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是一條尖嘴狗、獵獾狗還是小獅子狗?是一條雪山救人犬、看家犬還是小獅子狗?
    馬特恩:是一條黑毛德國牧羊犬,它的名字叫哈拉斯。
    討論會主持人:這個得到有效問題充實的附加試驗性問題提供的是: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殺死過一隻金絲雀、幾隻家兔、烏鴉、鼴鼠、老鼠和一條狗。因此,我重複一下附加試驗性問題,以三十二——jederjede,jedes——上帝為依據:您喜歡動物嗎?
    馬特恩:不管你們相信不相信:喜歡!
    討論會主持人:(給女助手瓦莉打一個手勢。她用粉筆把「喜歡動物」這句話寫到黑板上。)我們斷定,討論對像一方面毒死了一條黑牧羊犬,另一方面又精心飼養一條黑牧羊犬。既然他借口喜歡動物,看來這條狗——本身以及在這種情況下的一條黑牧羊犬——就成了討論對像固定不變的討論要點。為了保險起見,我請求提出試驗性問題,這些試驗性問題將檢驗對「黑毛德國牧羊犬」極其活躍的說明結果,也就是可能出現的固定點。請吧!(瓦莉在黑板上記下說明結果。)
    討論會參加者:譬如說,您怕死嗎?
    馬特恩:我是個不倒翁。
    討論會參加者:那麼,您是想盡可能長命千歲嘍?
    馬特恩:十萬歲,因為我是個不倒翁。
    討論會參加者:儘管如此,如果您要死的話,您是寧願死在房間裡呢,還是死在露天、教堂、浴場或者地下室裡?
    馬特恩:這對一個不倒翁來說,都無所謂。
    討論會參加者:您更喜歡什麼?是生病呢,還是交通事故?或者說,您更喜歡公開搏鬥,更喜歡作為生存方式的決鬥,作為原因的戰爭,作為可能性的革命,還是一次亡命的鬥毆?
    馬特恩:(心情愉快地)我親愛的朋友,所有這一切對於一個像我這個不倒翁來說,只不過是一次次顯示其不倒翁技巧的機會罷了。你們可以用刀子和射擊武器把我徹頭徹尾地討論透。你們可以把我從電視塔上推下來。請你們把我深深地埋在地下,而且用花崗岩似的論據來使我煩惱——明天我肯定又會立在我的鉛腳掌上。不倒翁,站起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埋在下面,我們
    打賭:埋在下面
    再也走不出來,重見日月星辰,
    再也不會動彈,也不會用匙吃飯。
    馬特恩:因為就連匙也在地下室裡
    一起熔化,可就在這時,外面
    曙光女神用發出顫音的哨子
    把黑暗吹回原處,站著——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馬特恩站在鉛鑄成的腳掌上,
    同心、脾、腎一起,肚子餓了,
    用勺舀,吃飯,拉屎,睡覺。
    馬特恩:打得很重,我從塔樓上掉下來。
    這同鴿子沒有關係。
    只有墓誌銘,淺淺地刻到石子路上,
    誰從旁邊走過,誰就可以看到斜體字寫著: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這兒平躺著,躺著,躺著,躺著,
    這兒躺著的是從上面摔下來的人;
    沒有雨水沖洗他,也沒有冰雹打他,
    既無信件、睫毛,也無公開的討論會來碰
    他。
    馬特恩:可是曙光女神用兩條腿走來,
    我躺著的石子路砰然作響,
    傳動帶先停下來,然後小人停下
    灑水,作證,笑得前仰後合。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他已經徹底完蛋,
    人們正籌備鑿一條隧道,
    穿過他這個剛完蛋的人的身軀,
    很快就會有一條鐵路。
    馬特恩:一列列專車,國王們
    必須穿過我的身軀,如果他們
    想要謁見我背後的
    國王們,教皇
    用九種語言通過這窟窿講話。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因此他就是話筒、隧道、紙袋,
    而海關身披綠裝分列兩邊。
    馬特恩:只是在曙光女神用沉重
    著名的復活錘
    前後把我塞住時,
    當時剛完蛋的馬特恩才起床,
    呼吸,說話,活著,叫喊!
    (停頓片刻。瓦莉把「不倒翁」一詞寫到黑板上。)
    討論會主持人:那就換句話說:您並不懼怕死亡?
    馬特恩:就連不倒翁也有他的軟弱時刻。
    討論會主持人:那就是說您不想盡可能地長命千歲乃至更長時間嘍?
    馬特恩:天哪!你們簡直想不到鉛腳掌是多麼辛苦啊!
    討論會主持人:那就是說如果有這種情況,而且假定您能在床上死亡和露天死亡之間進行選擇。
    馬特恩:在新鮮空氣中,隨時都可以!
    討論會主持人:死於心力衰竭、事故還是戰亂?
    馬特恩:我想被人殺死。
    討論會主持人:用刀還是射擊武器?您願意吊死還是被電擊死?悶死還是淹死?
    馬特恩:我想被毒死,在一個露天劇場參加首場演出的觀眾面前突然昏倒!
    (他做出要昏倒的樣子。)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聽吧!再次提到毒藥!
    馬特恩對毒藥深信不疑!
    討論會參加者:他指的到底是哪種毒藥?
    討論會參加者:老式的蟾蜍眼?
    討論會參加者:蛇毒?
    討論會參加者:可能是砷或者毒草——紅菇、傘菌、硫磺頭菌和魔牛肝菌?
    馬特恩:非常普通的滅鼠藥。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會主持人插進來提個問題:您毒死黑牧羊犬哈拉斯時用的是什麼藥?
    馬特恩:很簡單,滅鼠藥!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不同尋常:
    滅鼠藥,兩次!
    討論會主持人:(對瓦莉說)也許我們也要把這些事實記下來。我們在「不倒翁」下面記上:「想尋死,冒號,毒藥。」我們拐向右邊:死狗哈拉斯,冒號,毒藥。(瓦莉用大寫字母寫。)雖然在第一次確認固定點「黑牧羊犬」之後並不準備再繼續往下進行,但我還是請大家提出第二個檢驗這個固定點的試驗性問題,請!
    討論會參加者:您誕生於黃道十二宮的哪個宮?
    馬特恩:不知道四月十九號在哪個宮。
    瓦莉:作為助手我不得不提請討論對像注意,虛假的陳述會立即招致強制討論。我叔叔,也就是討論對象,誕生於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日。
    馬特恩:這個搗蛋鬼!我的護照上雖然這樣寫,可我母親總是斷言,我是在十九號,而且是在十二點差十分時出生的。現在的問題是:到底是更相信我母親呢,還是我的護照?
    討論會參加者:現在,不管是在十九號還是在二十號出生,您肯定都出生在白羊星座。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母腹和護照附註
    都一樣,白羊星座。
    討論會參加者:當太陽位於白羊星座時,除了您之外還有哪些名人誕生?
    馬特恩:我怎麼知道!紹爾布魯赫教授。
    討論會參加者:胡說!紹爾布魯赫是巨蟹星座。
    馬特恩:那就是約翰-肯尼迪。
    討論會參加者:一個典型的雙胞胎。
    馬特恩:那就是大的一個。
    討論會參加者:在這段時間裡可能四處流傳著這種說法,說艾森豪威爾誕生時太陽正位於天秤星座。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先生,請您集中注意力。誰同您一樣出生在白羊星座?
    馬特恩:半瓶醋,自作聰明的人!這不是公開的討論會,而是變成了魔女盛會。可是,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何在。那就請吧:在同一個月,正像護照所寫的那樣,也是在四月二十號,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阿道夫-希特勒出生。
    討論會主持人:抗議!要獲悉的只是這個名字(瓦莉寫),而不是不客觀的附註。我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罵人,而是為了討論。討論會主持人斷定: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與不久前討論過的討論題「帝國高速公路建設者阿道夫-希特勒」出生於同一星座,在同一個四月二十號,這就是說,出生於白羊星座!
    討論會參加者:除此之外,您同出生於白羊星座的阿道夫-希特勒是否還有共同之處?
    馬特恩:所有的人同希特勒都有一些共同點。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強調,不是「所有的人」或者「人類」,而是您,並且只有您才是討論對象。
    瓦莉:在萬不得已時,我知道一些情況。用不著戴認識眼鏡,我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他甚至在睡覺時和刮鬍子時都做這種事。為了做這種事,他從前甚至連檸檬都不能吮一下。
    馬特恩:所以,在學校裡,甚至在以後,人家都管我叫「咬牙人」,因為有時候,要是有某件事不合我的心意,我就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就是這樣的:(他長時間地對著麥克風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據說就連那個希特勒有時候也這樣做——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瓦莉記下「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或者咬牙人」。)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你們別轉身!
    咬牙人在遊蕩。
    討論會參加者:同帝國高速公路建造者的其他共同點呢?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別去森林裡,
    森林中是樹木。
    誰在森林裡走,
    尋找樹木,
    誰就會在森林中丟失。
    討論會參加者:被稱作咬牙人的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同已經涉及到的討論題目阿道夫-希特勒是否還有其他共同點,我們想知道。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別害怕,
    恐懼散發出恐懼味兒。
    誰身上有恐懼味兒,
    像英雄一樣聞的人
    就會聞到他。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對像潤了潤他的嘴唇。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別喝海裡的水,
    海水使人喝了還想喝。
    誰喝海裡的水,
    從此以後,就
    只想喝海裡的水。
    討論會參加者:在地平線上,不見一縷青煙,出現了咄咄逼人、充滿活力的強制討論。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你別給自己造房子,
    否則你就在家了。
    誰待在家裡,
    誰就在等待
    晚來的客人,然後開門。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的女助手瓦莉已經從公文箱裡取出文獻、明信片、血跡、疾病證書、糞便試樣、證件、領帶、信函……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別寫信。
    信要進檔案。
    誰寫信,
    誰簽名,
    他的事情將來就會保留下來。
    討論會參加者:他這個總是站在中心位置的人物,這個表現型人物,這個不倒翁,這個咬牙人,這個我們在他活著時還要整理其遺產的人,他仍然處於中心位置。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別站在光亮處。
    有光線看不見你。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他沒有勇氣。
    勇氣屬於振奮之人。
    兩個女孩:別在火頭上唱歌。
    人們不在火頭上唱歌。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別耽於沉默之中,
    要不然你就會打破沉默。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你們別轉身!
    咬牙人在遊蕩。
    馬特恩:為了讓你們看得清楚,我再說一遍!你們想知道、聽到和非要得到什麼呢?
    討論會參加者:事實,同另外那個在白羊星座出生的人的共同點。關於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事情我們已經聽過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你們別轉身!
    馬特恩:為了使你們滿意——這兒這條狗。那個希特勒同我一樣喜歡黑毛德國牧羊犬。那條黑牧羊犬哈拉斯屬於一個木工師傅……
    討論會主持人:在這兒,固定點黑毛牧羊犬終於得到了證實。雖然如此,為了保險起見,討論會參加者是否還想提附加問題?(瓦莉記錄,在固定點下面畫了一道線。)
    討論會參加者:固定點:牧羊犬很可能至少進行過情慾方面的試驗。
    討論會參加者:二十二號討論會參加者指的肯定是固定點黑毛牧羊犬的性內容。
    討論會主持人:可以提附加試驗性問題,請!
    討論會參加者:您同哪些知名婦女,或者說您喜歡同哪些知名婦女性交消遣?
    馬特恩:一八○六年,我同普魯士女王路易絲在短時間內連續性交兩次。當時她在躲避拿破侖的逃亡途中,同我在我父親的四翼風車磨坊裡過夜,那個磨坊由一條名叫佩爾昆的黑牧羊犬守著。
    討論會主加者:剛才提到的這位女王在討論會參加者範圍內幾乎不為人所知……
    討論會主持人: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請瓦莉把看家犬佩爾昆記下來,不過在後面要寫上「難以置信,問號」。
    馬特恩:此外,我從三八年季夏到三九年春,常同聖母瑪利亞發生性關係。
    討論會參加者:每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心裡都能理解同聖母瑪利亞的這種虛構的性關係;此外,是否贊同這種理解,每一個不信教的人至少都可以自行決定。
    馬特恩:她至少是這樣的。她說服我用滅鼠藥把黑牧羊犬哈拉斯毒死,因為那只哈拉斯……
    討論會主持人:那我們就根據討論對象的願望,在提示語「哈拉斯被滅鼠藥毒死」之前用括號記下「瑪利亞的影響」。
    討論參會加者:我們還缺少一個明明白白的、不是建立在非理性基礎上的情況。
    馬特恩:這兒,給你們糖吃:在埃娃-布勞恩已經成了他的情婦之後,我同她睡過覺。
    討論會參加者:請您給我們詳細描述性交過程,把所有細節都描述出來。
    馬特恩:作為男人,是不講床上經歷的!
    討論會參加者:這可不光明正大。我們在這裡最終要進行公開討論。
    女孩:這種骯髒的神秘行為不適合當著在場的討論會女性參加者講。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肯定會劃分出
    強制討論來!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會主持人抗議。討論對像已經對有關與知名婦女進行交媾的問題作了充分的回答。最後,在同這裡幾乎不知道的性夥伴普魯士女王路易絲進行難以置信的性交之後,在同聖母瑪利亞進行公開承認的、虛構的性交之後,他承認同埃娃-布勞恩進行過性交。因此,詢問性交過程是多餘的,充其量只能問討論對像馬特恩和布勞恩進行性交時是否有觀眾在場。有請!
    討論會參加者:難道那個帝國高速公路建造者不在場?
    馬特恩:他和他心愛的黑狗親王以及元首攝影師霍夫曼在場。
    討論會主持人:試驗性問題已經回答,證實了已經公認的固定點「黑毛牧羊犬」的性內容。也許我們還要記下親王這個狗名字來。至於攝影師嘛,我們可以去掉,不是嗎?(瓦莉記錄。)現在,在我們徹底討論這條出場的狗的歸宿之前——對於討論對像來說,它不僅僅是固定點,而且實際上還呆在這兒——討論對像有權向討論會參加者提出一個問題。
    馬特恩:所有這一切有什麼用?為什麼我站在這兒取代約翰內斯-古滕貝格的位置?為什麼這種公開審問叫做公開討論會?如果我適合這種活躍的、步步進逼的方式,必須在圓柱之間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又為什麼還要主張生氣勃勃?因為我作為演員和表現型人物,扮演卡爾-莫爾和弗蘭茨-莫爾時說:「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渴望走來走去,渴望講話,從舞台前沿滑向一邊,渴望能讓新的、可怕的登場成為事實的退場:「但我希望下一次走到你們當中,進行可怕的觀察!」取而代之的是靜止和提問遊戲。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和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有什麼權利來審問我?或者按照我的說法,為什麼要在這兒進行討論?
    討論會主持人:最後一個問題有效。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通過討論瞭解情況。
    討論會參加者:在任何民主政治中,公開討論都有其合法位置。
    討論會參加者:為了避免誤會,民主的公開討論會是公開進行的,它同天主教的懺悔有原則區別。
    討論會參加者:把我們的努力與共產黨人治理的國家中所謂的公開認罪相提並論,這也是錯誤的。
    討論會參加者:尤其是因為既非世俗的、也非宗教意義上的民主的公開的討論會之後,接踵而來的是饒恕;確切地說,它的論不受任何約束,也就是說,真正的討論會決不會結束,因為在大型的、公開的討論會之後,我們會在小範圍內討論那個討論的結果,為今後的公開討論尋找有趣的討論題目。
    討論會參加者:在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之後,譬如說,我們要討論教會學校,要不然我們就轉而研討這樣一個問題:有利於賦稅的儲蓄莫非又有了意義?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沒有清規戒律!
    討論會參加者:前不久我們討論過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討論了其人其作。我相信,可以說,這個討論題對於我們來說再也不是一個謎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絨球帽講述了
    形而上學的笑話。
    討論會參加者:因為其實,只要有耐心,一切問題都會自行解決,比方猶太人問題。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會碰上這種事的。我們也許會同猶太人進行長時間的討論,直到自願地、心悅誠服地移居國外。我們蔑視一切暴力。即使我們開始強制討論,討論結果對於強制討論的對象也是沒有約束力的。討論結束之後他是去上吊自殺,還是去喝一杯啤酒,兩種情況完全由他決定。我們終於生活在一種民主政治之中。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為了討論而活著。
    討論會參加者:開始就進行對話!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要討論,是為了不必獨白。
    討論會參加者:因為在這裡,只有在這裡,才產生我們的社會關係——在這裡,沒有一個人是孤獨的!
    討論會參加者:無論是階級鬥爭的思想,還是資產階級的國民經濟學,都無法取代應用社會學的分層堆放模式,也就是公開的討論會。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的生存機構的技術有效性最終取決於社會的大組織,以及自由的、樂於討論的討論會參加者的世界性組織。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就是熟悉存在!
    討論會參加者:現代的社會學已經證明,在一個現代的群眾國家中,只有公開進行的討論會才能提供機會,造就一批在討論方面很老練的人物。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我們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公開的、國際性的、獨立的、進行生氣勃勃的討論的家庭!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如果我們不願意討論,那麼,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群眾社會中,就不會有民主,不會有自由,因而也就不會有生活。
    討論會參加者:總而言之,全體起立。我們被討論對像問到,為什麼我們要進行討論。我們的回答是:我們之所以討論,是為了證實討論對象的存在;如果我們默不作聲,那也許就再也沒有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因此我們想說:
    沒有我們,就沒有馬特恩!(瓦莉記錄。)
    討論會主持人:至此,討論對象的問題已經回答。我們要問:您要申請提出一個附加問題嗎?
    馬特恩:繼續進行吧。我現在非常清楚是怎麼回事了。我參加,毫無顧忌。
    討論會主持人:那麼,我們就回到固定點黑牧羊犬吧。這條狗已經有三次證實了自己的情況,最後一次是它的性內容。
    馬特恩:(滿懷激情地)朋友們,如果我應當吐出來,
    那就把碗伸過來吧!
    多少狗年前用匙吃的豌豆,
    我願意毫無顧忌地交出來。
    討論會主持人:現在要澄清、要討論的是一條黑牧羊犬的歸屬問題。
    馬特恩:多少狗年前大口吃掉的馬鈴薯,
    如今應當向你們證明,
    當初就已有了馬鈴薯。
    昔日的殺人動機
    就是現在的主導動機。
    討論會主持人:更確切地說,我們要打聽一條黑牧羊犬,它是固定點黑牧羊犬的化身。
    馬特恩:因為這裡再也沒有障礙物。
    當時我覺得味道不錯的東西,
    如今卻讓我打嗝兒。
    走過這條路,直上高加索山,
    直下淺色的拉多加湖的東西,
    應當像潮水般往後退——有計劃地、未完全消化地、苦
    似膽汁地,
    它可能還發出氣味,直到使你們感到苦惱萬分。
    討論會主持人:所以,我請大家提出那些有關這條實際在場的牧羊犬的歸屬問題。
    馬特恩:謀殺,過時的話!
    討論會參加者:出席會議的這條黑牧羊犬叫什麼名字?
    馬特恩:標尺缺口和準星。
    白眼珠。
    吸著,擰著,圍著。
    討論會參加者:我再重複一次這個詢問這條出席會議的狗的名字的問題。
    馬特恩:屍體,誰還數屍體?
    所有骨頭都已利用。
    鮮血在舞台上流淌。
    心臟在不快不慢地跳動。
    死神接到重新進入飯店的禁令!——(稍停片刻。)
    這條狗名叫,誰不知道呢?叫普魯托。
    討論會參加者:普魯托屬於誰?
    馬特恩:誰給它吃,就屬於誰。
    討論會參加者:是您買了普魯托這條狗嗎?
    馬特恩:是它跑到我身邊來的。
    討論會參加者:您瞭解過普魯托這條狗是誰的嗎?
    馬特恩:它在戰爭結束前不久跑到我身邊來。當然有很多無主野狗四處亂跑。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對象是否料想到,普魯托這條狗很可能有別的名字,它會屬於誰呢?
    馬特恩:我願意講我吃過的、摸到的、做過的、經歷過的東西,但我拒絕讓人討論我的猜想。
    討論會主持人:既然討論對像出於敵視討論會的理由,要從討論會上收回他的猜想,討論會參加者就可以直接詢問黑牧羊犬普魯托,因為這條狗實際上作為固定點也是討論對象。我們為這條狗演奏三個音樂主題,請吧,倚音!(瓦莉記錄:對普魯托這條狗的音樂詢問。)
    討論會參加者:也許我們該以小夜曲來開始音樂詢問吧!(瓦莉放上一張唱片。沒過多久,音樂聲便響起來。)
    討論會主持人:我們看到,普魯托這條狗對莫扎特的音樂毫無反應。第二個倚音。
    討論會參加者:海頓怎麼樣?要不來點類似的東西,要不要放那首《德意志之歌》1?(瓦莉放上唱片。音樂聲一響起,狗就搖尾巴。)——
    1《德意志之歌》原名《德國人之歌》,霍夫曼-封-法勒斯萊本於1841年作詞,用的是約瑟夫-海頓譜寫的《皇帝頌歌》曲調。歷史上曾為德國國歌,現在仍然是德國國歌。
    討論會主持人:這條狗的反應是愉快、激動。它用這種反應證明,它過去的主人是一個德國國民。由此可以斷定,它不能作為財產判給當時佔領軍的成員。因此,我們可以放棄韓德爾的音樂以及取自法國歌劇《卡門》的音樂動機。既不用放《胡桃夾子》組曲,也不用放《頓河哥薩克》。同樣,取消美國先鋒派時期的福音歌曲和民歌。請放第三個倚音!
    討論會參加者:為了避免我們走彎路,我建議走直路,來點典型的瓦格納音樂,《齊格弗裡德》動機或者《舵手合唱曲》……
    討論會參加者:那寧可馬上就來《眾神的黃昏》!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眾——神的——黃昏!
    眾——神的——黃昏!
    (瓦莉放上唱片。《眾神的黃昏》的音樂響了很久。狗不斷地
    吼叫。)
    討論會主持人:已經充分證明,普魯托這條狗一定是瓦格納的崇拜者。根據迄今為止的討論結果——請注意我們記下的樂譜——說起過去的帝國總理阿道夫-希特勒,我們不會弄錯。不久前,我們還徹底討論過這個作為帝國高速公路建造者的人,他對瓦格納音樂的偏愛傳給了我們,他是這條現在名叫普魯托、參加討論會的黑牧羊犬的合法佔有人。為了不至於毫無必要地拖延這次公開討論會的進程,現在,我們開始進行生氣勃勃的對質:黑牧羊犬——希特勒像,請吧!
    馬特恩:一次毫無意義的行動。這條狗差不多快瞎了。
    討論會主持人:狗的本能永遠也不會瞎。譬如說,我父親是個可尊敬的木工師傅。他把一條牧羊犬,而且是一條黑牧羊犬當做看家犬來養。這條狗名叫哈拉斯,被人用滅鼠藥毒死了。既然現在的討論會主持人可以說是同這條名叫哈拉斯的狗一起長大的,儘管他沒有從事養狗學這門科學,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具有鑒定狗的能力,尤其是具有在廣闊的範圍內鑒定黑牧羊犬的能力。請對質吧!(瓦莉站起身,在黑板上打開一幅巨大的希特勒彩色畫像。然後,她把黑板往前面移動,使它同鑄鐵小神廟面對面:過了一會兒,狗變得心神不寧。它朝畫像的方向嗅著,突然掙脫繩子,在畫像前哀鳴,直起身子,開始舔希特勒的彩色臉部。瓦莉按照討論會主持人的一個手勢,捲起了這幅畫。狗繼續哀鳴,瓦莉好不容易才把它牽回小神廟。黑板又回到原來位置。在參加討論會的人當中引起了騷動。)
    討論會參加者:一件清清楚楚的事情。
    討論會參加者:再一次證明生氣勃勃的對質是促進討論的手段。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對質時
    它多次狂吠。
    它用舌頭舔著
    它所發現的東西。
    討論會主持人:這次對質得到一個結果,撇開它對討論會進程的價值不談,這個結果讓我們認識到一個歷史性重大事件的所有徵兆。因此,我們請求大家站起來,在短時間的沉思中仔細考慮這種情況:啊,持續不斷的塵世討論會的偉大的造物主啊,啊,你這位傑出的討論對象的造物主啊……(較長時間默然不語的停頓。參加討論會的人都鄭重其事。)阿門!——請參加討論會的來賓們坐下。現在,我們的討論會檔案提供如下的事實。
    瓦莉:(她沒有一起祈禱,拿著文件。)在過去的帝國總理阿道夫-希特勒的狗捨裡,在若干牧羊犬中,一隻名叫親王的黑毛牧羊犬特別醒目。這條狗是但澤納粹黨省黨部頭目阿道夫-福斯特爾送給帝國總理的一件禮物。親王這條狗在但澤-朗富爾警察局警犬室裡度過了它生命中最初的幾個月之後,就被帶到元首官邸,即那個所謂的山莊。在那兒,一直到戰爭開始,它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跑來跑去。可是後來,戰事把它從一個元首大本營帶到下一個元首大本營,直到最後搬進帝國總理辦公廳的元首地下室。
    討論會主持人:在這兒發生了下面的事情:
    瓦莉: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
    討論會參加者:那就是說這一天,帝國高速公路的建造者和我們的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在慶祝他們的生日……
    瓦莉:在祝壽覲見時,參加覲見的有凱特爾陸軍元帥、封-約翰中校……
    討論會參加者:呂德-諾伊拉特海軍少校……
    討論會參加者:海軍將領福斯和瓦格納……
    討論會參加者:克雷布斯將軍和布爾格多夫將軍……
    瓦莉:封-貝洛夫上校、帝國負責人鮑爾曼、外交部的赫維爾公使……討論會參加者:布勞恩小姐!
    瓦莉:黨衛隊大隊長岡捨和黨衛隊支隊長費格萊茵……
    討論會參加者:莫雷爾博士……
    瓦莉:還有戈培爾博士先生和夫人以及六個孩子全都參加了祝壽覲見。也就是說,在祝壽時,德國黑毛牧羊犬親王從它主人那兒逃跑了。
    討論會參加者:後來呢?它被攔住了,抓住了,槍殺了!
    討論會參加者:誰看見它跑了?看見它投奔別人了?
    討論會參加者:那它又投奔了誰呢?
    瓦莉:在短暫思考之後,這條狗決定,聽從一時的需要,逃往西方。因為在它精心策劃和實施逃跑時,當時帝國的首都四周正在進行激烈的決戰。儘管當即設立的元首愛犬搜索部隊堅持不懈地進行搜索,但仍然抓不到親王這條狗。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清晨四點四十五分,親王這條狗在馬格德堡上游地區渡過易北河,在河的西面尋覓一個新主人。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作為最新的主人,
    這條狗選擇了馬特恩。
    瓦莉:可是,既然當時的元首和帝國總理在他那份於牧羊犬逃跑年的四月二十九日立下的遺囑中說,要把他那只黑毛牧羊犬親王作為禮物贈送給德國人民……
    討論會主持人:……我們斷定,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不能成為牧羊犬親王——它如今叫普魯托——的合法佔有者。我們充其量可以把他看成元首留下的財產「黑牧羊犬親王」的管理人。
    馬特恩:多難受的事啊!我是反法西斯分子。
    討論會主持人:為什麼反法西斯分子就不該成為元首財產的管理人呢?我們想聽聽討論會參加者對這件事的意見。
    馬特恩:我參加了「紅鷹」,後來是共產黨的正式黨員……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對像作為元首遺物的保管人,可以暗示一下那些命中注定他適合擔任此項歷史性任務的品質……
    馬特恩:我一直到三六年還在散發傳單……
    討論會參加者:譬如說,他同當時狗的主人一樣,都出生在白羊星座。
    馬特恩:若說我後來加入了衝鋒隊,那也只不過是一個不到一年的插曲罷了。
    討論會參加者:另外,狗的管理人馬特恩同去世的狗主人一樣,都能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馬特恩:後來,他們把我開除了,那些納粹。搞了個名譽法庭!
    討論會參加者:可我們大概用不著反駁,說狗現在的管理人瓦爾特-馬特恩曾經毒死過一條黑狗吧?
    馬特恩:而且用的是滅鼠藥,因為這條屬於一個木工師傅的納粹狗在警察局狗捨裡同一條母狗交配,那條母狗後來……
    討論會參加者:儘管如此,討論對像仍然假裝喜歡動物。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建議,把固定點「黑牧羊犬」和歸屬點「黑牧羊犬親王」——現在的普魯托,同黑牧羊犬普魯托的譜系和討論對像活躍的過去結合在一起進行討論。
    馬特恩:我作為反法西斯分子,對這種把種種偶然性結合起來的做法提出強烈的抗議!
    討論會主持人:准予申訴。我們糾正一下剛才的說法,這樣說:固定點和狗的譜系要同討論對像反法西斯的過去結合在一起進行生氣勃勃的討論。
    討論會參加者:可是,先要能顯示出最後的討論結果,看這條狗現在的管理人是否適合可靠地管理元首留下的財富親王——如今叫普魯托。
    討論會主持人:批准討論會參加者的建議。由於要推想下一個固定點,討論會主持人首先請求大家提出那些不直接觸及這個固定點以及歸屬點「黑牧羊犬」的問題。請吧!(瓦莉記錄:「第二個固定點」。)
    女孩:討論對象可以給我們列舉一些重要的、對他產生影響的童年經歷嗎?
    馬特恩:是真實的,還是更烘托氣氛的?
    女孩:我們能夠從所有的意識層獲得促進討論的事實。
    馬特恩:(用一個動作很大的手勢。)
    這兒是尼克爾斯瓦爾德——那兒是希溫霍爾斯特。
    佩爾庫諾斯、皮柯洛斯和波特裡姆波斯!
    十二個無頭修女和十二個無頭騎士。
    格雷戈爾-馬特爾納和西蒙-馬特爾納。
    巨人米利格多和強盜博布羅夫斯基。
    庫雅維小麥和烏爾托巴小麥。
    門諾派教徒和堤壩決口……
    維斯瓦河在奔流,
    磨坊在磨面,
    窄軌輕便鐵路在行駛火車,
    黃油在融化,
    牛奶在凝固,
    牛奶裡加一點糖,
    插得住調羹,
    渡輪來了,
    太陽不見了,
    太陽在那兒,
    海沙捲走了,
    海在舔著沙……
    孩子們光著腳,光著腳在跑,
    尋找歐洲越桔,
    尋找琥珀,
    踩著飛廉,
    刨出老鼠,
    光著腳爬到凹進去的草地中去……
    可是誰找琥珀,
    誰踩上飛廉,
    誰跳進草地,
    誰刨出老鼠,
    誰就會在堤壩上找到一個乾瘦的死女孩:
    這是斯萬托波爾克公爵的小女兒,
    她老在沙裡掘老鼠,
    咬著兩顆門牙,
    從不穿長襪,從不穿鞋子……
    孩子們光著腳,光著腳在跑,草地在抖動,
    維斯瓦河奔流不息,
    太陽時隱時現,
    渡輪或來或去,
    要不然就擱淺,嚓作響。
    而這時,牛奶凝固,直到能插上調羹,窄軌鐵路有火車在慢慢行駛,在拐彎處響起急促的鐘聲。每當刮起每秒八米的風速時,磨坊就嘎嘎作響。磨坊主聽到黃粉(蟲甲)幼蟲講的話。每當瓦爾特-馬特恩從左到右咬牙時,牙齒便格格作響。祖母也同樣:她橫穿菜園,追趕可憐的洛爾興。森塔黑乎乎的,懷著崽,穿過一行蠶豆苗。因為祖母很可怕地走近身邊,揚起手臂,手裡拿著烹飪木勺,把它的影子投到神經錯亂的洛爾興身上,木勺越變越大,越變越粗,越來越……可是就連埃迪-阿姆澤爾也……
    討論會參加者:剛剛提到的這個埃迪-阿姆澤爾是討論對象的一個朋友嗎?
    馬特恩: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討論會參加者:這個朋友死了沒有?
    馬特恩:我無法想像埃迪-阿姆澤爾已經死了。
    討論會參加者:同剛才提到的埃迪-阿姆澤爾的友誼親密嗎?
    馬特恩:我們是歃血為盟的兄弟!我們用同一把小折刀在我們的左臂……
    討論會參加者:刀子怎麼啦?
    馬特恩:不知道。
    討論會主持人:這個問題要趕緊再重複一遍:小折刀的命運呢?
    馬特恩:本來我想把一塊策拉克扔進維斯瓦河,在我們這兒,人們管小石頭子兒叫策拉克。
    討論會參加者:我們在等著小折刀!
    馬特恩:所以,我在兩個口袋裡找石頭子兒或者策拉克,可是什麼都沒有找到,只找到……
    討論會參加者:……小折刀。馬特恩:有三個刀刃、一個開塞鑽、一把鋸和一個銷子……
    討論會參加者:是這把小折刀的——
    馬特恩:儘管如此,我卻把……
    討論會參加者:這把刀子!
    馬特恩:扔進了維斯瓦河——一條河在驅趕著什麼?日落,友誼,小折刀!什麼東西趴著,作為游泳者,借助維斯瓦河勾起自己的回憶?日落,友誼,小折刀!並非所有的友誼都能持久。那些要流進地獄的河流匯入維斯瓦河……
    討論會主持人:因此我們要記下:討論對像瓦爾特-馬特恩和他的朋友埃迪-阿姆澤爾作為孩子,憑著一把小折刀,歃血為盟。馬特恩作為男孩,把這同一把小折刀扔進了維斯瓦河。為什麼扔這把小折刀呢?因為找不到石頭子兒。這究竟為什麼?
    馬特恩:因為維斯瓦河一直往前奔流不息,因為太陽落在對面的堤壩後,因為在我們歃血為盟之後,我身上流著我朋友埃迪的血,因為,因為……
    討論會參加者:您的朋友也許是個黑人、吉卜賽人或者猶太人吧?
    馬特恩:(熱忱地)只是半個猶太人。他父親是,他母親不是。他從母親那兒繼承了沙色頭髮,而從父親那兒繼承的卻寥寥無幾。他可以說是一個能幹的小伙子。小伙子們,他會討你們喜歡的。他總是心情愉快,突發奇想,不過卻相當胖,我不得不經常護著他。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他,羨慕他,就是今天我也會……
    討論會參加者:譬如說,當您對您的朋友生氣時,這種事肯定時有發生,那麼,您給他取了什麼樣的罵人綽號呢?
    馬特恩:就是說在最壞的情況下,因為他胖得出奇,我就說肥母豬。為了取笑,我叫他蒼蠅屎!因為他身上到處都是數不清的斑點。我還叫他——不過更多的是開玩笑,而不是在我們彼此發生爭吵時——花邊製造者,因為他不斷地用破舊的衣服做一些可笑的假人。農民們把那些假人當做稻草人放在自己的麥地裡。
    討論會參加者:您還能想起別的罵人綽號嗎?
    討論會參加者:特別的?
    馬特恩:全都有了。
    討論會參加者:譬如說,當您想要使他傷心,或者說想要狠狠地侮辱他時?
    馬特恩:這兩者都決不是我的意願。
    討論會主持人:我們不得不提請討論對像注意,這裡討論的不是意願,而是行動。也就是說,那句很重的、糟糕的、最後的、驚人的、生動的罵人話呢?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我們還想聽見一個詞兒,要不然我們只好對你強制盤問。
    瓦莉:看來最後我還得拿起認識眼鏡,看到很久以前的情況。在當時的情況下,有時候討論對像——我叔叔瓦爾特無法控制自己。
    馬特恩:(打手勢表示拒絕)後來——後來,當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因為他再一次,或者說因為他非得去做那種事情不可時——後來我就衝他說猶太鬼。
    討論會主持人:咱們休息一會兒,直到充分利用猶太鬼這個被認為帶有侮辱性的詞為止。(休息時發出喃喃低語。瓦莉站起身。)我請大家注意我們的女助手瓦莉的發言。
    瓦莉:猶太鬼在多數情況下是用柔和的「g」發音,但也有不少時候用強有力的「ch」發音。它是由兩個猶太人常用的名字「lsaak」和「Jizchak」構成的,作為蔑視猶太人的稱呼,大致從十九世紀中葉起開始使用。請參閱古斯塔夫-弗賴塔格的《借方與貸方》1,另外,還可以參閱那首只是在二十世紀才具有民間傳說色彩的諷刺小曲……——
    1古斯塔夫-弗賴塔格(1816~1895),德國小說家、劇作家。在長篇小說《借方與貸方》中,Itzig(音譯:伊齊希;意譯;猶太鬼)是一個利慾熏心、玩弄陰謀詭計的猶太人。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猶太人伊齊希,
    鼻子尖又尖,
    腿兒粗又笨,
    屁股眼兒髒兮兮。
    討論會參加者:可是,討論對象的這個被罵作猶太鬼的朋友倒是又胖又圓的。
    討論會主持人:罵人的綽號在使用時往往不具備嚴密的邏輯性,這一點我們在此前進行的公開討論中可能已聽說過。譬如說,美國人把所有的德國人都稱作「酸白菜」,儘管並非所有的德國人都喜歡而且定期食用酸泡菜。所以,猶太鬼這個挖苦人的詞既可以指一個猶太人,或者說也能指——譬如在我們這種情況下——半個趨向於肥胖的猶太人。
    討論會參加者:可是在兩種情況下,我們都必須記下討論對像這種反猶太主義的傾向。
    馬特恩:我作為人和特別的閃米特人同情者提出抗議。因為即使憤怒有時候使我控制不住自己,會突然發作,但只要別人罵他猶太鬼,我總是護著埃迪的。譬如說,當您,利貝瑙先生,在您那流鼻涕的表妹支持下,只因為他畫看家犬哈拉斯,便在您父親的木工作坊大院裡破口大罵我的朋友時,我就庇護我的朋友,駁回你們那些雖然幼稚卻又十分傷人的誹謗。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對像把我們討論會主持人的私人往事端到桌面上來,看來,他有拓寬討論會基礎的願望。
    討論會參加者:所以,他談到討論會主持人的表妹,而且稱她流著鼻涕。
    討論會參加者:他提到木工作坊大院,就我們所知,我們的討論會主持人在那個院子裡長大,在木板棚與熬膠鍋之間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討論會參加者:同樣,他也提到屬於木工作坊的看家犬哈拉斯,它和那條後來被討論對像毒死的黑牧羊犬哈拉斯是同一條狗。
    討論會主持人:討論會主持人不得不把這些最後以並不光明正大的私人方式對他進行的攻擊僅僅看成是一種證據,證明討論對像有時能多麼衝動地作出反應。我們可以提出反問:在已經記下來的、具有傳奇色彩的公狗佩爾昆,同樣記下來的母狗森塔——這條狗屬於討論對象的父親,也就是說屬於磨坊主馬特恩——與黑牧羊犬哈拉斯——這條狗屬於討論會主持人的父親,也就是說屬於木工師傅利貝瑙——之間,除了這種聯繫之外,是否還存在著一種聯繫?這種聯繫是指:一方面,磨坊主的兒子瓦爾特-馬特恩,另一方面,木工師傅的兒子哈里-利貝瑙及其表妹圖拉-波克裡弗克,都把討論對象的朋友稱作猶太鬼。
    馬特恩:哦,你們這些相互咬住尾巴、說不清因果關係的狗年月啊!開始時有一隻立陶宛母狼。這隻母狼同一條公牧羊犬交配。這種罪惡產出了一條公狗,沒有一個譜系提到這條狗的名字。就是它,這條沒有名字的狗產下了佩爾昆。而佩爾昆又產下了森塔……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而森塔又產下了哈拉斯……
    馬特恩:而哈拉斯又產下了親王。它如今作為普魯托在我身邊還能靠施捨過活。哦,你們這些把聲音叫得嘶啞的狗年月啊!給磨坊主看守磨坊的東西,給木工作坊當做看家犬的東西,作為愛犬擦著你們的帝國高速公路建造者的靴子的東西,投奔了我——一個反法西斯分子。你們理解這個比喻嗎?該死的狗年月計算到七位數時,你們會明白過來吧?你們該滿意了吧?你們還有話講?馬特恩可以帶著他的狗去喝杯啤酒了吧?
    討論會主持人:儘管這裡已經進行但又倉促結束的、公開的和生氣勃勃的討論會的這個重要的部分結果也包含了合理的自尊心,但我們還是不能匆匆忙忙就感到滿足。還需要把一些線索連接起來。我們都回憶一下吧!(他指著黑板。)討論對像殺死了很多動物……
    討論會參加者:他毒死了一條狗!
    討論會主持人:儘管如此,還假裝……
    討論會參加者:……喜歡動物。
    討論會主持人:……是動物愛好者。目前我們知道,討論對像——這個喜歡自稱反法西斯分子和閃米特人同情者的人,一方面保護他的朋友,半個猶太人埃迪-阿姆澤爾免遭無知無識的孩子嘲笑,另一方面,有時候又稱他為「猶太鬼」,侮辱他,罵他。所以我們要問: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馬特恩喜歡動物,
    馬特恩也喜歡猶太人嗎?
    馬特恩:(滿懷激情地)上帝和虛無作證!人們對猶太人做出了許多不公正的事情。
    討論會參加者:您就明明白白地回答吧,您是像喜歡動物那樣喜歡猶太人呢,還是您不喜歡猶太人?
    馬特恩:我們大家都對猶太人做出了很不公正的事情。
    討論會參加者:這是盡人皆知的。統計表不說自明。補償,一個不久前我們還討論過的題目,已經提出了好幾年。可我們談的是今天。您今天喜歡還是仍然不喜歡?
    馬特恩:在萬不得已時,我會用自己的性命為每一個猶太人擔保。
    討論會參加者:討論對象是怎樣理解「不得已」的?
    馬特恩:譬如說,我的朋友埃迪-阿姆澤爾在一月份一個寒冷的日子被九個衝鋒隊隊員毆打,而我卻不能幫助他。
    討論會參加者:那九個打人的衝鋒隊隊員叫什麼名字?
    馬特恩:(低聲地)好像名字就能表示作案人似的!(大聲地)那就請聽著吧!約亨-薩瓦茨基、保羅-霍佩、弗蘭茨興-沃爾施萊格爾、維利-埃格爾斯、阿爾方斯-布布利茨、奧托-瓦恩克、埃貢-杜萊克和布魯諾-杜萊克。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扳著指頭一起數
    我們只數到八個,
    那第九個名叫什麼?
    九個施瓦本人,九隻烏鴉,
    和九部交響曲,
    我們看見神聖的
    九個國王跪倒在地!
    討論會主持人:儘管說有九個打手的名字,可是討論會參加者一數,卻只有八個名字。為了防止出現生氣勃勃的強制討論,我們是否可以假定,討論對象就是第九個打手呢?
    馬特恩:不,不!你們沒有權利……
    瓦莉:我們連認識眼鏡都有了!(她戴上眼鏡,往小神廟靠近了一半的距離。)
    九個人翻過園圃的籬笆,
    我叔叔也在場。
    九個人踐踏著一月的雪,
    我叔叔也在雪地上。
    每張臉上都蒙著一塊黑布,
    我叔叔蒙著臉也在其中。
    九個拳頭接向第十張臉,
    叔叔的拳頭把它打成兩半。
    當九個拳頭都打累時,
    叔叔的拳頭還在把它打個稀巴爛。
    當所有的牙齒都吐出來時,
    我叔叔便制止住叫喊聲。
    猶太鬼猶太鬼猶太鬼
    就是叔叔喋喋不休的話語。
    九個人翻過籬笆逃跑,
    我叔叔也有份!(瓦莉取下眼鏡,回到黑板前,畫出九個小人。)
    討論會主持人:這樣一來,我們就只剩下這些問題了:
    討論會參加者:衝鋒隊的哪個中隊?
    馬特恩:(簡明扼要地)朗富爾-諾爾德,八十四,衝鋒隊第六旅。
    討論會參加者:您的朋友自衛沒有?
    馬特恩:最初他想給我們煮咖啡,可我們不想喝咖啡。
    討論會參加者:那麼,你們造訪的目的是什麼呢?
    馬特恩:我們想給他一次小小的教訓。
    討論會參加者:你們為什麼要蒙住臉?
    馬特恩:因為蒙面人教訓人就是這種風格!
    討論會參加者:您用什麼形式教訓人?
    馬特恩:不是已經看到了嗎?——這個猶太鬼,他挨了揍!哎,真糟糕,棍棒要舉高!總是打嘴巴。
    討論會參加者:那時候您朋友的牙齒掉了沒有?
    馬特恩:三十二顆全掉了!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這數字對我們並不新,
    三十二堅定不移。
    討論會主持人:我們由此斷定,根據第一批試驗性問題測出的那個討論對象的吉祥數和不吉利數同那些牙齒的數目一樣。這些牙齒是他的朋友埃迪-阿姆澤爾被九個蒙面衝鋒隊員,其中也包括討論對像打掉的。從現在起我們知道,除了「黑牧羊犬」這個固定點之外,還有另一個固定點,從這個固定點中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瓦爾特-馬特恩,看到「三十二」這個數字!(瓦莉用大寫字母記下這一數字。)公開的、生氣勃勃的討論會的形式再一次經受了充分的考驗。
    討論會參加者:最後,我們把討論對像稱作什麼呢?
    討論會主持人:請問,討論對像會怎樣稱呼自己呢?
    馬特恩:喋喋不休,自作聰明,去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吧!我,馬特恩,過去是、現在仍然是極其明顯的反法西斯分子。這一點我已經證明了三十二次,而且一再證明……
    討論會主持人:那我們就把討論對像看做一個反法西斯分子吧,此人飼養阿道夫-希特勒的遺產,即黑牧羊犬普魯托——從前的親王。因此,在得出討論結果之後,讓我們道謝和祈禱吧。(討論會參加者站起身,兩手交叉。)啊,持續不斷、生氣勃勃的塵世討論會偉大的指揮者和創造者啊,你賜予我們一個樂於討論的討論對像和一個普遍適用的討論結果。現在,讓我們以讚美詩的形式讚美德國黑毛牧羊犬三十二次,以表示我們的謝意。
    它過去是、現在仍然是——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一隻身子伸得長長、有中長鬃毛、豎著耳朵的、修長的公牧羊犬。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它的嘴有鬧得很嚴的、乾燥的上唇的下垂部分。
    五個討論會參加者:稍微有點斜的黑眼睛在觀察。
    一個討論會參加者:耳朵直立著,稍微有點往前傾。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頸項繃得緊緊的,沒有垂下的肉和鬆弛的喉皮。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軀幹長度比兩肩高度多出六厘米。
    參加討論會的全體女孩:從各方面看,腿腳都是直的。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腳趾併攏得很嚴。它的臀部長長的,稍微傾斜。拇指球硬邦邦的。
    兩個討論會參加者:肩部、後腿、踝關節——
    參加討論會的一個女孩:強壯有力,肌肉發達。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每一根毛都筆直,緊貼身上,又粗又黑。
    五個討論會參加者:就連底層茸毛也都是黑的。
    參加討論會的兩個女孩:不是在灰底或者黃底上塗的黑色。
    一個討論會參加者:不,到處,直到直立的、稍微前傾的耳朵,在深深的、形成旋兒的胸部,順著毛長得恰到好處的後腿,它的毛都閃著黑光。
    三個討論會參加者:像雨傘一樣黑,黑板一樣黑,教士一樣黑,寡婦一樣黑……
    五個討論會參加者:像黨衛隊一樣黑,長槍黨一樣黑,烏鴉一樣黑,奧塞羅一樣黑,魯爾河一樣黑……
    討論會參加者合唱隊:像紫羅蘭一樣黑,番茄一樣黑,檸檬一樣黑,麵粉一樣黑,牛奶一樣黑,雪一樣黑……
    討論會主持人:阿門!(討論會散會。)

《狗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