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事情是這樣的。我那時候遇到一次小事故。我寧可把它看作一種災禍。我的脛骨折斷了,不過傷口很快就癒合了,一點也不痛了。我這樣說的目的,是想告訴您,我幾乎把這件事忘了。您知道,生活裡會發生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要重新想起它們,的確很花力氣。」
    赫爾措克一言不發。他的前額上出現深深的皺紋。
    「我在達豪醫院裡接受治療。給我治療的還是一位朋友。當事故發生的時候,醫院在當夜就派了一個使者去馬克斯-路德維希醫院,以便設法得到血漿……」要是他的嘴不那麼幹的話,他現在會說得更輕鬆些。「萊斯納爾得到的那袋是12426。我得到的那袋,號碼是12434。」
    寫字檯上的金屬碗了當作響。揚-赫爾措克剛才碰了它一下。
    「這,這……這畢竟……」
    「這畢竟是事實,博士。你不願相信它,你不理解它——可是,這是事實!」
    「您從哪裡得知這事?」
    「從另一位朋友那裡,博士先生。這次不是醫生,而是刑事警官。您瞧,我有許多朋友……」利歐咧著嘴笑,以致他的臉看上去就像是紙做的面具。「保爾-諾沃提尼。應我的請求,他開車駛進馬克斯-路德維希醫院,以便詢問那裡的工作人員。院長已經走了。諾沃提尼只好向一位魏斯曼博士打聽情況。據魏斯曼說,他們那兒的一切都須登記。當天夜裡,即從6月27日至6月28日零點,他們給達豪醫院提供的那袋血漿也登記了。」
    赫爾措克默不作聲地坐著,心情沉重得像塊石頭。他為什麼不幫助他?為什麼他,利歐,在他幾乎不再能講話的時候,還得繼續講話?
    「那位魏斯曼博士主動與我談話,還表示願意為我檢查身體。我不認識他。我也根本不想認識他。」
    「親愛的馬丁先生,我能想像您此時的痛苦心情……」
    「這也許沒有人能辦到。」
    「是的,在這點上您是對的。不過,這事與我無關。我關心的是另外的事情……達豪醫院的護士給您注射了這種血漿,這畢竟什麼也證明不了。」
    「只是我擔心我有可能隨身攜帶上一些非常細小、可惜相當危險的艾滋病毒。」
    「不。我敢肯定,其他的那些血漿袋並沒有被感染。也許迪特,也許我的那位可憐和不幸的朋友萊斯納爾,仍然是唯一被艾滋病毒感染的人。」
    「魏斯曼博士也是這麼說的。這就像是買彩票一樣。不,就像是俄羅斯的輪盤賭一樣。」
    「好吧。可是,俄羅斯的輪盤賭,也往往會有一個幸福的結局。這一點您和我一樣都很清楚。可是,其他病人的情況怎麼樣?」
    「目前,他們當然受到了檢查。」
    「這麼說,要知道檢查結果,為時尚早。」
    「檢查到底需要多少時間?」
    「10至12天。所以您就來我這兒,是嗎?」
    「是的,博士。我想請您為我安排一次檢查。」
    維拉已經把西紅柿切成小小的薄片。還有用作點綴的石芹。她開始切,一邊滿意地看了看那兩個拼盤:切成片的肉食和乾酪。也許飯食有點兒簡單,不過這終究只是朋友間的聚會。當然,克萊娥帶來了哈利,這是一位具有吸引力的心理治療家,維拉不知道,他是否好色之徒;此外,還來了巴伐利亞電視台新聞節目編輯部的海茵茨-費捨爾;最後是意想不到的客人理查德。維拉對他的到來特別高興。理查德是英國人,兒童書籍的作者,他用賺來的稿費,駕小帆船周遊世界各大洋。
    她用薄膜蓋住那兩個拼盤,然後把酒杯放到一隻托盤上。當她把托盤端進餐室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她拿起電話聽筒。先是聽到一片嘈雜聲,猶如一家飯店的後院發出的噪聲,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利歐的聲音。非常微弱,非常遙遠。
    「利歐?我聽不清楚你的話。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20分鐘後,客人們就到了。」
    「我知道。」
    「這根本不是回答!說吧……」
    她感到怒火中燒,一邊在想:要是他現在又對你棄之不顧,那麼,那麼……
    「我不能來。」
    「利歐!」
    「的確不能來。相信我吧,親愛的……」
    「你不能來,這是什麼意思?利歐,你是不是瘋了?客人是你自己邀請來的,你可不能……」
    他的聲音沒有了。只聽到空線信號。
    她掛上聽筒,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話機。然後她坐到桌旁的一張椅子上,拿起一隻杯子,把它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轉來轉去。她的怒氣已消。她長時間地呆坐在椅子上,思考著最近幾天的日子,思考著那些引起她思想混亂的倒楣日子。
    「親愛的,我不能來。」
    我也不能,她想。他到底指望什麼?「親愛的」,這究竟有什麼用?他這樣稱呼她,也許已經有兩次或三次了。她是「維拉」,但卻不是「親愛的」。真見鬼,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要是自作聰明,以為她會和一大群被遺棄的客人閒坐在小屋裡,那他是大錯特錯了。
    惱怒使她重新興奮起來。這一點,克萊娥和其他的客人都感覺到了。當他們按響英國公園附近的那間小屋的門鈴的時候,心裡雖然高興、但也有些惱怒的維拉打開了門,她微笑著向他們宣佈:「朋友們,我有一個呱呱叫的香腸拼盤。我有乾酪。我有葡萄酒。這一切我們別去碰。我們到別的地方消遣吧。在那兒我會告訴你們,為什麼……」
    利歐的保時捷車已經在奧運會體育場附近的那條長長的直道上行駛,只要窺見一個空隙,他就超車,即使亮著黃燈,他也不顧一切地擠過十字路口,不管燈光信號多次發出警告,他仍舊提高速度。
    尼芬堡1。高速公路——開足油門!馬達開始轟鳴,利歐感到速度的壓力像一種重量把他壓進座位裡。當馬達拚命旋轉,轉速表的指針向下移至紅色的警告區的時候,利歐感受到了馬達的震動,以及那越來越大的、瘋狂的、攻擊性的、幾乎是滿懷仇恨的號叫聲。不要管它!讓它從你的耳邊飛過去。一不做,二不休……
    1慕尼黑的一個市區名。
    他前面的那些車輛的駕駛員,看到這低著頭的黑色怪物風馳電掣般地朝自己駛近的時候,都紛紛把車避到一邊,眼裡射出怒火,對它表示了無奈的抗議。
    利歐甚至連這點也沒有注意到。儘管馬達轟鳴,儘管風在呼嘯,他內心裡卻只有一片深不可測的神秘的寂靜,在它的深處響起了赫爾措克的聲音:「……利歐……我可以叫您利歐吧!……您沒有理由垂頭喪氣,只因為我們不知道檢查會有什麼結果。我認為,檢查的結果會是陰性,這是完全可能的。讓我們耐心等著吧,利歐……我求您……」
    揚-赫爾措克博士,一個名叫迪特-萊斯納爾的人的朋友,也曾認為,萊斯納爾是絕對不會染上艾滋病毒的。
    「即使發生這樣的事,利歐,有許多病例證明,病毒不會在所有被感染者的身上發生作用。我從醫學文獻裡搜集了一些有關的文章。事實證明,在抵抗這樣一種疾病的時候,我認為,內心的態度是至關重要的。這種疾病不一定會使患者喪命……」
    「即使……」
    「重要的是內心的態度……」
    是啊,利歐-馬丁周圍是一片寂靜,寂靜和遙遠的聲音。
    在他的前面突然亮起了車尾的剎車燈。這是一輛載重卡車。它想向左拐,不,它的確靠邊行駛。利歐用力踩煞車。按煞車。按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感到自己車子的尾部滑向一旁,他趕緊使左右搖晃的車子平衡下來,而且做到了。幸虧他及時地使車子恢復了平衡。剛才還擋住他去路的那輛大卡車移到邊上去了。
    於是,利歐又加大油門。
    布爾高從車外閃過。他是什麼時候到過這兒呢?一年之前……當時,他和妻子坐在一個啤酒花園裡,栗樹的蠟燭形的花閃閃發光,維拉的那雙綠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愉快地閃爍。
    「文獻裡有許多病例……」揚-赫爾措克博士之所以搜集它們,目的是向他的朋友迪特證明,甚至艾滋病感染者也有存活的希望。只是當時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朋友迪特了。此人瞞著赫爾措克,登上了利歐的車子,坐在司機副手的座位上,會意地微笑著。當然,利歐突然感到一種非常確切的親近感。他並沒有因為迪特坐在他的身邊而感到無名的恐懼。相反,有這樣一個曾經感染上艾滋病毒、遭受過痛苦並且克服了痛苦的人在他的身旁,他倍感親切。顯然,迪特-萊斯納爾也曾開車飛快地駛過這些街道,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把這破舊的汽車撞到下一棵樹上,把它撞到那兒的橋墩上。可是,萊斯納爾畢竟還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
    「為什麼,迪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要我告訴你嗎?我認為這是錯誤的決定。錯誤不僅會是可怕的,而且會是非常愚蠢的。」
    「你要是我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我不知道,迪特。我的確不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麼呢?」
    「什麼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知道你害怕。」
    「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可是你的確害怕!而且它又來了。它撲上去卡你的脖子……它要把你壓碎。然後你就化為烏有。然後你還只知道一點:這世界瘋了。」
    「可是你為什麼不考慮考慮你的妻子?」
    「你幹嗎不談我的孩子?你為何只提她?」
    「因為我沒有孩子。」
    「這可真好。你沒有孩子,我真為你高興。可是,正因為你沒有孩子,你永遠也無法理解我。也許你是對的:這不會有好下場。可是,我不願撇下我的孩子,也不願撇下我的妻子。我不願撇下她們,讓她們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這瘋狂的世界上。你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利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於是他再次說:「你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你知道嗎?對於這種想法,即你已經傳染了她們,你已經傳染了她們母女,你打算做些什麼呢?告訴我吧,對此你打算做些什麼呢?」
    高速公路。帶狀的混凝土公路的上方,像是露出了維拉那蒼白的臉。維拉,維拉!
    利歐的汽車駛過一道道彎和一個又一個的斜坡。突然,他前面又出現了一輛車子。在最後的時刻,利歐的保時捷車又放慢速度了。
    利歐繼續朝前疾駛,不停地加大油門。馬達在歌唱。這是一首充滿仇恨、充滿極端可怕的仇恨的歌……
    當利歐走進主編辦公室的時候,奧爾森恰好在穿他那件舊的駝絨茄克。他穿得很費力,利歐幫他,一邊再一次打量已經磨損的衣領和同樣磨得光滑的袖子。這胖子讓人在雙時的地方縫上了橢圓形的皮補丁。他已經兩次離婚,換過四家出版社——他可以和一切分手,就是不願捨棄他的這些破衣爛衫。自從利歐認識他以來,他一直穿著那件茄克和那雙結實的寬底鞋子。
    主編轉過身來,用他那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注視著利歐:「聽著,利歐,我的姑娘們有沒有告訴你,我得離開這裡?我要去南德意志出版社。反正,我現在去那兒已經誤點了。事情關係到我們報社的經營,我們將損失幾百萬馬克。7樓的那個老瘋子馬勒爾再也無法平靜下來。而這時你卻來了……」
    「是的,這個時候我來了。」
    「那好吧。你既然已經來了,那麼,你的手稿在何處?」
    「事情是這樣的——我沒有手稿。」
    「你說什麼?!」
    「我剛才已經說了,我沒有手稿,厄瓦爾特。」
    奧爾森把時支撐在他的辦公桌上。他臉上的那兩隻像射擊孔一樣的眼睛,突然變成圓形的窟窿,從中噴出絕望的目光。「這個時候你也來湊熱鬧?看樣子我們報社裡全是些瘋子。這叫什麼報社?這簡直是一爿破爛小店!你說這些廢話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你還要叫我自己寫不成?」
    「米勒會替我寫的。反正米勒是學醫的,對這些問題他非常精通。另外,他的文章也寫得不錯。」
    厄瓦爾特-奧爾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他想要說的話暫時吞了下去。然後,他又開口說:「告訴我,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需要度假,10天,或14天。然後我得作出決斷……」
    「真的嗎?休假之後你將作出決斷?這真是妙極了!這真是妙不可言!你已經接觸到這樁討厭的事,而現在你想讓我和我們的報紙背上這個包袱。要麼我應該有怎樣的看法呢?」
    「隨你的便。」
    「隨我的便?」
    看樣子奧爾森走路有些困難,因為他把他的安樂椅拉到自己身旁,然後躺倒在裡面。他那肥胖的肚子上下起伏,雙手交叉著放在它的上面,彷彿他得緊緊地抓住它。
    「出了什麼事,利歐?」
    利歐喜歡奧爾森,打從他那時走進這間辦公室起,他就一直喜歡他。他們曾友好相處,合作得非常好。但這並不是他喜歡他的真正原因,這裡有另外的原因。也許,他曾希望有像奧爾森這樣的一位父親,一位值得他欽佩的良師益友。他不僅把奧爾森看作一名記者,而且把他看作可以向他請教一切問題的人。奧爾森知識淵博,隨時都能對利歐提出的問題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還有另外的原因:奧爾森雖然很胖,玩世不恭,動不動就粗聲粗氣地罵人,但在這一切後面卻隱藏著一顆多愁善感的心。
    可是現在,他那善感的心似乎消失了。
    「我再說一遍,利歐。你怎麼啦?你是不是瘋了,怎麼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呢?」
    於是利歐告訴他自己出了什麼事。
    奧爾森猛地向後靠。他右嘴角上的某個地方自動地出現一小塊肌肉,把他那圓圓的臉變成一副充滿驚愕和驚慌失措的怪相。「這……這真是難以置信,利歐!這不會是真的!」
    「我也曾這樣說,在這整段時間裡我一直為自己默默地祈禱。我現在還在祈禱。」
    「我的天哪,利歐……」他舉起手臂,好像他想抓住利歐的手,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太大。「既然這樣,現在該怎麼辦呢?」利歐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奧爾森這樣輕聲地說話。「你打算做些什麼?」
    「我最遲在8天以後告訴你,厄瓦爾特。我一旦知道檢查結果,就來告訴你。」
    「啊,真倒楣,利歐!」
    「是呀,」他點點頭,「真倒楣……」
    然後他朝門走去,並隨手把它拉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慕尼黑的英國公園裡,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利歐問自己,所有這些孩子是從哪裡來的。現在甚至還不到12點,在這個時候,他們本該坐在學校裡的。可是,他們喊叫,奔跑,踢足球或全神貫注地忙他們自己的事。領養老金的人們從他身旁走過。他們走路時腳尖似乎不斷地在尋找看不見的石頭和小樹樁。有些家庭婦女,為了抄近路而穿過英國公園。她們手裡緊握購物袋,心裡想著家裡的廚灶。那些有成就的人,手裡拎著小公文箱,總是急急忙忙的。其他的人是些失業者,他們擁有這世界的所有時間,壓根兒不知道他們在這裡的樹下究竟該做些什麼。也有一些大學生,此外,還有他。
    他坐在一條長凳上,讓他們從自己身旁走過。很久以來,他未曾在英國公園裡的長凳上坐過。天空晴朗,又藍又高,天空裡飄浮著巴伐利亞州又白又厚的雲。
    他的目光在尋找遊客的臉,打量遊客的脊背,彎曲的和筆直的脊背,追隨著一個姑娘的兩腿——這時,他聽到奧爾森的聲音:「啊,真倒楣,利歐!你現在想幹什麼?」
    所有從他身旁走過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問題。然而,事情並非這樣。所有的人都有這種感覺:自己的世界才是唯一存在的世界。所以,這世界得和他們一道受苦,得研究他們的問題,到頭來和他們一起滅亡。至於最後這點,他們甚至還是對的。這世界隨同每一個人滅亡而滅亡……從主觀上看就是這個樣子。
    「你對此有什麼看法,迪特?」利歐問他的影子。
    「我不感興趣。」
    「當揚-赫爾措克對你說『陽性,迪特』的時候,你不是也感到非常可怕和孤單嗎?」
    「是的,可是他還沒有告訴你這點。還沒有。」
    「可是你已經瞧見其他的人,所有其他的人,而且曾經問自己:有誰問過,你是誰,在你的血液裡攜帶著什麼?」
    「沒有人問過,要是我的話,我一定會過問的。」
    「可是現在呢?你的情況怎麼樣?」
    沒有回答。
    他繼續往前走。他感到累。幾個月以來,很久以來,他不是已經感到特別累嗎?然後是咳嗽一陣陣地發作……不,不談這個。傾聽你的腳步聲吧,一個接一個地聽吧,在每一個腳步之間都會死去一點兒時間。那邊,溪水潺潺。他看了看紫丁香花束,以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後瞧了瞧那座弧形的橋。那兒,在那些樺樹的後面,出現了他的花園黃色的牆壁。這花園孤零零的,邊緣上模糊不清,就像是照相簿裡的一張照片,既陌生又不真實,因為它似乎不再屬於他了。
    可是,他畢竟想看看這花園。他從住房大門前走過,來到了那扇鑲嵌在圍牆上的小門。他剛按門鈴,就聽到妻子喊叫:「呆在門外!我正在油漆呢!」
    維拉!維拉在油漆花園的小門。
    於是,他通過露台的門走進住宅,以便進入花園。她站在那兒:桃紅色的苗條的四肢。她光著腳,戴著游泳時戴的胸罩,還配上一條短牛仔褲。這褲子很窄,以致它的那些鑲有穗飾的邊嵌進她那桃紅色的大腿。她的右手裡拿著一把毛刷。刷子上粘有綠色的顏料。花園門的一面已塗成綠色,另一半還有待於油漆成綠色。那張舊的、鐵製的花園桌子也是綠的,還有那四把酒店裡用的椅子,去年,她曾不恰當地把它們油漆成黑色。濺在她肚子上、右膝蓋上和左臂上的那些油漆也是綠的——她的目光也是綠的,充滿希望。她放下毛刷。
    「利歐?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該說些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呢?
    「啊,天哪,利歐!你到底怎麼啦?」
    她乾脆把毛刷丟在她站的地方,然後朝利歐奔了過去。
    「你哭了……哎呀,天哪,出了什麼事?」
    於是,他把那件事告訴了她……
    「你和艾滋病?」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狂亂的目光裡充滿驚訝,這是他還從未看見過的。可是,她眼睛裡還有另外一種隱秘的東西,一種難以置信的鎮靜。接著,她用光腳板把一把剛油漆好的椅子踢了一腳,把它踢到了角落裡!然後,她摟住他的脖子。
    「別再提你的那些血漿袋了。你得到的是另外的一小袋——當時,在達豪醫院裡……而你現在還被鬼迷住心竅,到家裡大發神經。」
    她撫摸他的脖子和頭髮。「啊呀,利歐!你得承認,是你編造出這整個故事,以便掩蓋你和某個厚臉皮的古巴女舞蹈家之間的不正當關係。」
    是呀,她對這件事的反應,完全令人難以置信。也許是她想幫助他,也許是她覺得這件事太不合情理,太叫人害怕,以致她無法接受這一現實。她覺得,哭著的利歐比艾滋病更叫她感到無名的恐懼。
    可是利歐並不知道,她的這種態度是怎麼發生的,不,怎麼會發生的——但在5分鐘之後,他們到了臥室裡。
    「聽著,真該死!你到底想幹什麼,維拉?」
    「到底想幹什麼?」她突然哈哈一笑。「你瞧著吧……」
    「維拉,這可不行,我剛才已經說了……」
    已經說了……沒有什麼可說的。他該怎樣拒絕她一次又一次的親吻和擁抱呢?
    他倆躺在床上。他倆曾經相愛。他倆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相愛過。柔情脈脈的影子在房間里長方形的天花板上飄來飄去、運河的潺潺流水聲透過窗子傳入室內。他還要想什麼呢?用言辭能表達什麼呢?這不真實的愛情曾是這場夢的好的部分。這叫人高興的部分掩蓋著另一部分……
    這不是真的,利歐,根本不會是真的!
    當然不會是真的,他想,你只是陷入了一場錯誤的夢。夢裡發生的事情,怎麼會碰到你身上呢?你能解釋它嗎?你馬上就要醒過來——她就在你身邊,這就是你的現實:維拉。她的頭還壓在你的心口上。維拉和艾滋病?艾滋病和你?簡直是神經病。
    「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維拉,」他輕聲地說。「不過,我用的那袋血漿和置萊斯納爾於死地的那袋血漿是同一個系列的。他已經開槍自殺了。不過,也許他早就認為自己已經死了……」
    「別說了。」她用食指按住他的嘴。
    往後的幾天無聲無息地從利歐身旁消逝了,他的記憶裡什麼也沒有留下。
    維拉又像電影腳本裡的人物那樣生活,她形影不離地跟著利歐。她生活的內容可以簡化為一個句子:繼續過下去,就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要是最壞的情況發生,她的生活內容會不會改變呢?
    「你聽著,利歐,我的祖父也許只是下薩克森州一所年久失修的小學的一位貧窮的教書匠,可是,他也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你知道他說什麼嗎?『生活裡只有一點是重要的,即你得生活。』」
    利歐沒有回答她的話。
    這天早上,他把保時捷車停放在車房裡,然後把他的那輛舊摩托車重新修理好。他騎上鞍座,讓這輛巴伐利亞發動機廠生產的摩托車的輪子滾向它喜歡去的地方。不是去高速公路,而是去公園裡的道路,公路,伊薩河畔的狹窄和被人遺忘的小道。「你得生活。」真該死,叫我怎樣生活呀?
    每天他都要騎摩托車出去,就連星期四早上也不例外。維拉聽到他把車房的大門向上拉,繼而聽到卡嗒一聲,這說明利歐在發動摩托車。現在,摩托車隨著馬達咕嚕咕嚕的響聲慢慢地離開了。
    她離開窗子。
    在電視屏幕上,一個額部禿頂、戴著無邊眼鏡的男人滔滔不絕地闡述東部的建設。維拉關上了電視機。她在考慮,她是否應該打電話給赫爾措克博士。不,不必打電話通知他了。她鎖上房門,坐進她的那部舊汽車裡,朝羅森海姆廣場駛去。
    她找到了那幢房子,立即登上樓梯,站在一道相當破舊的門前,這門上有診所的牌子。她按了按門鈴。
    沒有人開門。
    她又按了一下門鈴。開門的人哼了一聲,她走了進去。一位頭髮灰白的婦女坐在一張辦公桌旁,在她的電子計算機上打來打去。此時,她把雙手放在懷裡,朝維拉轉過頭來。
    「我想見赫爾措克博士。」——

《血漿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