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紅

    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盛產「滿天紅」的年代。滿天紅是一種大燈壺,兩隻長長的壺嘴伸出去,吐出小指頭粗細的燈芯,燃著棉油或柴油,冒出滾滾的黑煙。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挑一盞這樣的燈,調破沉重的黑暗,上嶺開民下田收禾,聚眾開會,列隊遊行,是這個年代常有的事情。這是一個白天不夠用的年代,夜晚也必須充滿著激動。白鐵匠們做出了一批批的滿天紅,銷路特別好。幹部們介紹哪個公社或哪個隊的革命形勢,常常用這樣的話:「你們去看看人家,人家滿天紅一上陣就是十幾盞!」
    我落戶到馬橋的,趕上了當地「表忠心」的熱潮。向領袖表忠心,每天不可少的活動就是晚上到複查的堂屋裡去。只有他家的堂屋大一些,容得下全生產隊的勞動力。一盞昏昏的滿天紅掛得太高,燈下的人還是模模糊糊的黑影子,看不清楚。撞了一個人,不知是男是女。
    大家對著領袖的像站好了,幹部一聲令下,勞動力們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一口氣背了毛主席五六條語錄,把我們這些下放崽駭了一跳。我們沒有想到馬橋人記得這麼多,在他們革命的理論裡暈頭轉向。
    過了一段,發現他們每次背誦的都一樣,就是那麼幾條,才放了心。
    下放崽讀過書,很快記熟了更多的領袖語錄,也可以滾瓜爛熟地一口氣吼出來,狠狠打擊了他們的猖狂氣焰。他們敗下陣去,以後就老實一些了,掏出煙絲來首先問下放崽要不要,背語錄的聲音也有些疲軟不振。
    吼過之後,由一個幹部,一般來說是本義或者是羅伯,向牆上的毛主席簡要匯報當天的農事,然後怯怯地說:「你老人家好生睡覺呵。」
    或者說:「今天下雪了,你老人家多燒盆炭火呵」
    毛主席似乎是默許了。大家這才籠著袖子散去,一個個撞入門外的颼颼寒風。
    有一次兆青躲在人後打瞌睡,其他人都走光了,他還蹲在角落裡。複查一家人也沒有注意,關了門就睡覺。到了半夜才聽到有人大喊大叫,說你們好毒辣!想凍死我呵?
    複查哭笑不得,只好說,怪只怪滿天紅沒油了,晚上看不清。
    可以想見,經過每天這樣的學習,大家嘴裡都有很多革命理論。不大相同的是,馬橋人有時候說出一些比較特別的毛主席語錄,比如:「毛主席說,今年的油茶長得很好」;「毛主席說,要節約糧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漿」;「毛主席說,地主分子不老實,就把他們的吊起來」;「毛主席說,兆矮子不搞計劃生育,生娃崽只講數量不講質量。」;「毛主席說,哪個往豬糞裡摻水,查出來就扣他的口糧谷!」諸如此類。我打聽了很久,沒有人知道這些最高指示的出處,也沒有人知道是誰是這些話的最初傳播者。但人們十分認真地對待這些話,一次次在言談中引用。
    當然也沒有什麼奇怪。我後來讀中國文學史,發現馬橋人沒有比歷史上一些儒學大師們幹得更壞。那些人動不動就「征聖」,其實也經常假托孔子,假托老子,假托苟子或孟子,編造聖言以唬人。漢朝的楊雄引用過大量的孔子語錄,經後人查實,沒有幾條是真的。

《馬橋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