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哦,再給一筆紅顏色,響亮的紅顏色,像鐘聲一般響亮的紅顏色……
    五號圈。它的標記就是門前那棵死樹。戳出兩枝幹硬的樹權,禿禿的,被剝光了樹皮,黃白黃白。上頭掛著「撅裡喬」隨手需用的繩子(羊毛繩、麻繩和皮條子)、砍刀。一把部隊裡單兵作業用的小鏟子,則不知他是從哪兒給鬧來的。樹權上還挎著他心愛的馬鞍、馬鞭。長長的馬肚帶垂下來,哪怕你踩它一腳,他也會立馬跟你翻臉。謝平不跟他計較:瘸子嘛,離了馬是不行:可以理解。自從謝平到五號圈,那群羊簡直就像也都跟著改姓了「謝」似的。那老混蛋再沒管過它們。全撂給了謝平。他對謝平說:「我給你在家做飯。你好好到戈壁灘上學學。」可每天回來,黑黑的鍋灶上,不是昨天餘下的冷苞谷饃,就是中午那老混蛋自己吃剩的半鍋山羊奶煮麵條,早炯爛糟個屁了,只有「面」,而沒有「條」了。老混蛋人呢?不知又上哪去逛蕩了。謝平不跟他計較。喝不了那山羊奶煮的麵條,就啃冷苞谷饃。還是那句老話,別人能待得住的地方,我謝平就不信待不住。操!
    有一天,太陽忽然打西頭出了一一謝平背著大皮襖,挾著兩本書,吆著羊群迴圈,飲完羊,補完料,點完數,扣上圈門,回到他們住的地窩子裡,看見撅裡喬那傢伙在窩裡呢。沒外出。而且一肩高一肩低地圍著鍋灶,真在做飯。屋裡還真香。弄來點清油在貼餅子呢。稀罕!謝平把大衣朝地鋪上一撂,洗洗手,便趕緊相幫著去燒火。他覺得老混蛋今天於點兒人事了。連屋子都收拾過了,豁亮多了。仔細看看,又覺得什麼也沒動。窗戶台上撂得亂七八糟的捲煙紙和莫合煙屁股都還在。但謝平總覺得屋裡少了點啥。燒著火燒著火,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堆在地鋪枕頭邊上的那些書不見了。他撂下手裡的柴火棍,撲到地鋪上,四處翻找,果不其然,少了的,是自己那幾十本書。「我書呢、『他跪在地鋪.上,急喘著,問撅裡喬。」啥書!「那傢伙還在裝糊塗。」我地鋪上擱著的!「謝平指著被自己翻亂了的地鋪說道。」幄。那呀,我替你扔了。「他下意識地向兩下裡抻抻嘴角。這是他一個習慣性小動作。」扔了?你開玩笑吧?「謝平從鋪上跳了起來。」扔了。』毛選『不看,你看那些xx巴書……「撅裡喬這話說到一半,謝平撲過去揪住了他的領口,叫道:」那些書都是公家新華書店賣出來的!你給我扔到哪兒了?快說!「就在這一瞬間,謝平只覺得得胳膊骨節裡滋出一陣鑽心的疼痛,還沒等喊出一聲」啊「來,
    一股不知從哪來的巨力,已經把他擊飛了出去。後腦勺重重地撞著土牆,人便倒在地鋪上;不待他翻過身來,撅裡喬不間斷地抻著嘴角,一肩高一肩低地逼近過來,
    一腳踏住他想搶去的右手,抄起早已準備在一邊的小鏟子,朝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胳膊上狠勁拍來。他打得那麼沉著、老練。每一下都打在要打的地方。謝平每一下扭動、抽搐。喊叫、掙扎,似乎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打得那樣地痛快、舒服,就像貓兒玩弄在自己爪子下嚇昏了的小老鼠似的。撅裡喬早就尋機要打謝平了。他恨謝平那種不跟他計較。不把他放在眼裡。不來跟他」討近乎「的」清高勁「。他的信條就是:或者讓我跪在你面前,或者你就得在我面前下跪。
    這傢伙解放前在迪化市警備司令部裡當差。1949年跟著起義,秘密參加過「哈密暴動」,搶過銀行。事發後被判十五年刑。前年由於減刑,才獲釋分到駱駝圈子來『溜場就業「。勞改期間,討好管教,常相幫打別的勞改員。有一回,到戈壁灘上裝砂石料。幾個被他毒打過的勞改員夥同起來,把他騙到一個廢砂石料坑裡,用事先準備好的面口袋,蒙住他頭,繫緊了,悶打了他一頓。一邊打還一邊叫:」別打了,咋回事嗎,有話說話,於嗎動手……「讓他搞不清,到底是誰在打的。最狠毒的是,打到末了,那幾個人用撮砂石料的鏟子,把他一隻腳後跟上的一根筋給鏟斷了。並且一起混著對他喊道:」你他媽的再不識人性,下回再替你動動那隻腳的手術!「從此以後,他就只能拖著那條斷了筋的腳走路,連腦袋也向一半拉歪了過去,但人卻更狠毒,好似條」人狼「。
    駱駝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只有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老爺子;還一個是機務大組的新生員,原先在西藏那邊工作的一個十三級幹部,走私手錶,被判過十年刑,前年死了。撅裡喬一老看中那老傢伙板箱底裡藏著的那套黃呢子軍服,說:除過西藏那邊,通中國再出產不了恁好的毛料。那也是十三級才鬧得到手的呢!謝平真不明白老爺子為什麼要把他放到這個撅裡喬手下來。……牛車陷在沙窩裡。沙窩邊上長著許多陳年的草。干黃,乾硬。熱風捲著它們,叫它們拂著牛車的木輪子,沙拉沙拉。那木輪子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棗木做的。輪子上還包著一圈鐵皮。鐵皮上,等距離鉚著一個個禿圓的大頭鐵釘。鐵皮和鉚釘頭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但在古往今來的必需的旋轉中,起真作用的,還應該說是那不發亮的甚至有些灰黯的木輪……謝平想道……
    這時謝平跪倒在沙窩裡。把頭靠在木輪上,趁著車廂投下的那片蔭涼,歇了會兒。背上被撅裡喬拍打出來的紫黑條條塊塊,被那七月中午的太陽一烤,話像有人在用十七八根生了銹的鋸條,慢慢鋸著他背上的皮肉。雖然這會兒,他熱得已經在打冷顫了,卻仍不敢脫去外衣。他更怕那毒日直接曝曬脊背上的傷處。
    撅裡喬派他趕上車到二號圈去取山羊奶。過溝時,顛斷了一個輪子。雖然還沒散架,但已不能再負重。他只得把奶桶扛在肩上。到再有溝要過時,他得趕緊上前,
    一手托住這半拉木輪的軸頭,不讓再顛著它。山羊奶從桶蓋裡晃出來,灑到他頸子裡。他不喝山羊奶。怕它那種濃烈的膻味。衣領上的山羊奶曬乾後,結成了硬疙巴,叫他發。
    回到五號圈,他拆下壞輪,對撅裡喬說:「我扛回分場部修。」「起開!」撅裡喬把謝平撥到一邊,把壞輪放到那棵死樹下的一張土檯子上。他半拉斷了根筋彎不下腰。幹啥,都得搬到那張土檯子上。對木輪,可是高級木工活。對起來後,他得意揚揚地問謝平:「咋樣?」嘴角使勁一種一神。「向你學習。」謝平一頭說,
    一頭去扛那輪子。但手腕子卻讓撅裡喬一把扼住了。這傢伙腿瘸了,兩隻手卻像鐵鉗一般有力。攥到他手裡,謝平馬上覺得自己的腕子好似要被撅斷了似的疼痛起來。他預感撅裡喬又要借這件事教訓他了。他馬上挪動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讓被扼擰著的腕子順著點,不顯那般劇痛;同時側過半爿身子,把另一隻手探進自己外衣裡,攥住刺刀柄……從那天被打後,他時刻都帶著它。他發誓決不讓他再打第二回。他這摸刀的動作,撅裡喬自然注意到了。這個一生中打過無數次人,也無數次讓各種各樣的人打過的「人狼」,對這一類的動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換了種口氣,只是冷笑著責問謝平:「這牛車是公家的不是?這木輪子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鳥毛灰。不愛護政府的東西。小心著點!」說著,用力一推,鬆開了謝平。那天,這老傢伙又不知從哪達搞來一副羊雜碎,洗淨了,煮熟了,拌上切碎的皮芽子和花椒鹽,撒了不少芥末,裝在他那只簡直跟尿盆一樣髒的搪瓷大碗裡,擱在鋪頭,叫謝平吃。謝平正在替揀回來的書重新包書皮,沒理會他。一會兒,老傢伙又端來一盆黃不黃、綠不綠的溫水。他說,他煮的柳枝水,還擱了什麼藥草。(他鋪頭底下,確實壓著一個漆皮小箱子。裡邊擱著滿滿一箱乾草、骨頭、獸角、龜殼、蛇蛻、猴頭。還有一小團夾在兩張膏藥皮中間的東西,黑漆如膠,黏稠不堪,連間都不讓謝平聞的稀罕物。他說是熊膽,至於一小團四周長毛的硬球球,他說是麝香。都是能救命的。〕拿那水替謝平洗背上的傷口。「過來吧,小寶貝。你瞧瞧……細皮嫩肉的……何苦來在我跟前老擺出一副比我老瘸高一頭的架勢呢?你到了比我高在哪?」說著,他故意手下使勁,戳了戳謝平的傷口,疼得謝平渾身抽抽。
    「你瞧!你不跟我一個樣?肉開了也疼。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現在什麼也不是。還不如我這在勞改隊光榮服役十來年的『轉業老戰士』。把你一個人撂在戈壁灘上,你活得了嗎?你得哭死。怕死。渴死。餓死。就是有吃有喝,你也得蔫了;瘋了。可我能活。還能活得有滋有味!」
    背上的傷口,用他的黃水一洗,果然鬆快多了,也不那麼灼疼了。這老傢伙還真有兩手。
    老傢伙把水往灶門裡一潑。從鋪底下抓把乾草擦擦手,把肉碗遞到謝平鼻子尖下。謝平只得挑那沒沾著他碗邊的,捏一塊表示個意思。老瘸自己便用一把真格兒的西餐具中的叉子,一塊連一塊地叉吃起來。『你跟著我,聽話,我錯待不了你。
    「他說著,吃完那碗雜碎,又從鋪底下拽出把乾草擦擦碗,把碗撂門背後,趁勢在謝平身邊躺了下來,打著飽嗝,卷支煙。燒上後,把手搭在謝平肩頭,笑著說:」男人跟男人在一塊兒,也有快活事呢……「
    謝平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扭了下肩膀頭,甩掉老傢伙那只髒手,一轉頭,疑惑地戒備地看看他。這傢伙一閒下來,嘴裡,髒話髒事特別多。
    「這你是不懂。小嘎娃子,還嫩著呢……」他閉上眼睛,說他勞改隊裡男犯人跟男犯人之間那些髒事。謝平心裡已然覺得一陣陣噁心;突然間,那老傢伙半爿身子朝謝平挨近過來,手索索地順著腿根朝他下身摸去。謝平一陣痙攣,立馬倒退三步,跳了起來。本能的反感巨大的屈辱引起強烈的反胃,「哇」地一聲,剛吃下去的那些羊雜碎,便全又噴出嘴。接連地,一陣痙攣接一陣痙攣,一陣反胃接一陣反胃,使他緊靠住後牆,站立不起來;下身被老混蛋抓摸過的地方火烙過似的引發出被損害的感覺,一直使謝平想叫又叫不出,只是一陣陣哇哇地干沙。
    「也至於這樣嗎?操!」老混蛋撂過一塊濕毛巾讓謝平擦嘴。謝平抓起毛巾砸到老混蛋臉上,叫道:「你他媽的,還是人?畜牲——」
    『罵人?我操!「老混蛋順手一個嘴巴,眶地扇過來,謝平便摔倒在地。
    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不會更長。謝平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個麼。他只覺得屋子坍了。腳底下裂了縫。他已經別無選擇,從腰後唆地抽出那柄刺刀,用雙手緊緊抱住刀把,把腿上那點力氣,也一起提到了手上,嘎嘎地咬著牙根,漲紅了臉叫著:「畜生!畜生——」便對準老混蛋的胸口,扎將過去。
    血,應該是黑的。黑的。黑的……
    如果謝平背上沒那許多傷,如果老瘸不是多次跟拿刀來找他拚命的人打過交道,如果謝平這一刻還能往手上給一點冷勁和巧勁,不是完全氣瘋了氣昏了……那麼這一刀,老瘤是怎麼也躲不過的。恐怕連刀柄也會一起捅進老瘸那多毛的胸膛裡的。但撅裡喬到底不愧是「撅裡喬」,他眼疾手快閃過了這一刀。只是因為太近,他來不及像以往那樣躲得那麼乾淨漂亮,讓那刀還是帶著點寒光,帶著點氣渦,擦過他腰部,劃開他外衣、襯衣,在腰眼上劃開一道二寸來長的口子,扎到牆上,直扎進牆泥裡,有二寸多深……
    紅的又是什麼?什麼?到底是什麼……
    當看到老瘸捂著腰,連連退去,看到他指縫裡舊泊地冒出止不住的血柱,謝平嚇傻了。去拔刀時,卻抓在刀刃上,差點把自己的手掌心割開。鎮靜的倒是老瘸。他倚在門框上,吩咐謝平:「別傻呆著,快把我那漆皮匣子遞過來。你狗日的,真扎啊……」他有條不紊地極其熟練地處理了自己的傷口,才癱坐下來,關照謝平:
    「咱爺倆也鬧過了,玩過了,收攤兒吧。誰也不許跟外邊人再提這檔事。不值當。記住了?收拾鋪。歇你的吧。」他從雲南白藥瓶裡,挑出一粒小紅珠子抿到嘴裡嚥了下去之後,又閉上眼歇了一會兒,戒備地提著他那小鏟,神神嘴角,晃晃蕩蕩,出了地窩子,爬到馬背上,逛他的去了……
    謝平呆呆地去拔刀。他覺得再沒法在這狼窩裡待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書都扔到爐子裡燒了,跌跌撞撞,跑回了分場部。
    幾大後,全分場集合。修路。卜邊有人要去阿爾津風口看地形,讓老爺子帶人把駱駝圈子通老風口的那截路墊平。十六公里。全墊。絕對來不及。但總也得把恁些叫洪水拉出來的溝溝坑坑墊起來。頭天晚上,政委通過地方郵政線,親自打電話到六公里外的桑那鎮,叫老爺於騎馬趕去接電話。「一定得給我墊起來。明天來看地形的是各方面的首長。一路顛過來,就是誰,也受不了!要不要我再給調些勞力?」政委關心地問道。「你從哪兒給我調勞力?等你勞力到,你們的小車也到了。」老爺子答道。他覺得政委調來羊馬河也有兩年多了,說話總不著邊際。「實在來不贏,拉些麥草墊上。這比拉礫石料墊快當。」政委提議道。「行啊。你連夜派人給我送二百車麥草來吧。」老爺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懶支小懶。我讓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麥草。你畜牧分場的乾草呢?先用來鋪鋪路,首長又帶不走。過後摟一摟堆起來,不照樣喂牲口嗎?」政委說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墊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爺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後我再給你解決。」「政委同志,咱們打過恁些交道了。您說以後解決,結果以後沒給解決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憐可憐我那些牲口吧……」「老呂,你這是又咋的了?在這緊要關頭跟我戧戧!要只是我李鳳林明天過你們那坎兒去老風口,那話還不好說?你知道明天去老風口的是誰們嗎?」政委嚴肅起來。老爺子歎了口氣,應道:「好吧。我呂培儉盡力而為!」這一天,謝平也去修路了。那大從五號圈回來,他沒去找分場長,也沒去找趙隊長。反正吃罷飯我就跟著幹活。反正我沒閒著。你咋著不了我!反正,說死了我也不去那狼窩裡跟那「人狼」一塊過了。那是人嗎?他暗想。
    趙長泰由渭貞扶著,上干溝邊的小屋來看過他。他問趙隊長:「你們就這麼來懲治我!」
    『你要學會在各種環境下生活。如果你今後還真的想為桑那高地。為中國做點事情的話,「趙隊長說道,」你就得學會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能對付得了各種各樣的人……「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了!我當初就不該離開上海的!」謝平對著趙長泰吼道。
    「窩囊廢!上海就恁乾淨?!」趙隊長突然也吼了起來。爾後,便大口大口地喘,上不來氣,只好一手支住窗台,佝下那薄板似脆弱的脊背,一手不住地揉搓完全給憋住的胸膛。渭貞嫂忙去虛開點門縫,讓透進些風來。謝平慌得索性一拳捅破了糊窗戶的塑料紙,讓新鮮空氣照直對著趙隊長吹。
    「這樣他要感冒的!」渭貞嫂又趕緊脫下自己的棉襖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麼……到今天……今天……還不明白我們呢……」趙隊長顫慄地叫道。那叫聲裡所蘊含的一個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讓謝平深深一震,終於沒有力氣再在趙隊長跟前支撐住自己,便帶著無處傾吐的委屈、怨恨、懊惱、悵惘,蹲在牆根前抱住腦殼,緊咬住牙盤,歐歐地嗚咽起來。
    ……這一天,也給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務。當然停課。中午都沒回家。大食堂負責給送飯。於書田開著「尤特」車。老爺子坐在車上,來回指揮調度,捎帶送水。中午,戈壁灘上熱到五十一二度c在太陽光下一站,覺得那天空藍得發黑。地下全冒火。臉上燙起疤。下午三點。淡見三向老爺子報告,子女校有兩個男孩發莎,頂不住了。「他們還剩下多少?」老爺子問。「除了墊的,沒墊的就算是不該墊的了,讓孩子們走吧。小車就偏恁怕顛?」淡見三也看不過去了。「你說得輕巧!那些女娃娃呢?」老爺子想著他的桂榮哩。「女娃這會兒還行。再一會兒,你就準備擔架隊吧!」淡見三威脅道。他知道老爺子心疼桂榮。果不其然,老爺子猶豫了一下:「娃娃們撤。把二貴媳婦編到別的組裡去,跟大人一塊兒撤。」「她……她剛才跟我說,她來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沒帶紙……」
    「她怎麼啥都跟你說?你跟我搞什麼名堂?!」老爺子瞇細了眼,盯定淡見三,撅起滿是細小紋溝的上嘴唇,追問道。「我是衛生員嗎。」「你還管到人家褲襠裡去?!讓她找別的娘們想法子。這時候,誰也不能撤!這跟打仗一樣,垮一個就垮一片。」他心裡焦急。首長的車隊很快要過來了。可還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上的坑沒得手去填。待了會兒,他回頭來關照淡見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書田的駕駛樓裡了。那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棉花。去扯一團,給那女人。別告訴她這棉花是哪來的。呸!」他遠遠地啐了一口唾沫。
    四點鐘光景。車隊遠遠地來了。一共九輛。七輛清一色的北京吉普。一輛「黑吉姆」。一輛總場的老式美式吉普。它們先是拉開距離,在大戈壁上空掀起一道彎的黃士風。那風翻滾、擴散、瀰漫,緊隨車隊不捨。猶如變態的黃魔。老爺子趕緊揮動鐵鍬,在路面上來回跑動,嘶啞地催促道:「快!快!都集中到大坑邊上……跑步前進……」
    車隊在分場部停住了。會計徐到裡在那兒接待。車裡下來一些脖梗於上掛著望遠鏡的人。從車後座上抽出幾把用布條扎的撣帚分發給幾位老人,週身上下拍打。擰開密封杯蓋,喝兩口,過了過嘴,吐掉,再細細地喝一口潤潤喉。他們知道駱駝圈子的水喝不得,鹼重,都在車裡帶著暖瓶,用保險圈固定在駕駛座旁邊。有人摁開軍用皮背包上發亮的銅卡扣,展開地圖。那幾位端著密封杯的老人便慢慢走到地圖跟前。這時,總場那輛美式吉普照直先開過來。打前站。老爺子整整軍容風紀,跑步迎上去。於曬了一天,他嘴唇卜已經脫皮起庖。
    車前座上坐的是政委。他未等車停穩,急問:『前邊怎麼樣了?「老爺子喘著氣答道:」還有一點……「」還有ˍ點?「政委吃驚,」什麼叫』還有一點『?到底還有多少?!「」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三十。「老爺子寧可多說一點。風紀扣開了。他又把它扣上。
    「或者?還有個『或者』?!」政委簡直不知怎麼說這個「老兵油子」才好。他那清秀的上寬下窄的白臉一下由紅變紫。「砰」地一聲用力撞上車門。人造革的車棚布上的黃土,便籟籟地往下落c政委立刻吩咐司機啟動,上前去看看路況。老爺子也立馬爬上「尤特」,跟在吉普的後頭。尤特自然趕不上吉普。政委。乙又急。讓司機加碼,快開。不一會兒,「尤特」便遠遠地落在了後頭。
    政委的車開到四號圈跟前,發現有一截路面被從四號圈漫過來的水淹了。四號圈引水給羊洗藥浴。從分場部渠道上扒開口子後,人就被叫去修路了。這一天渾干,把這檔事給忘了。四號圈前這一截路,原先還是最平整的路。誰也沒想上這達來瞅瞅。水到四號圈,把不大點浴坑灌滿,便肆無忌憚地漫散開,一直往低窪的路面上來。足淹了有二十來米長一截後,又越了過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司機以為戈壁灘上全是沙石子路,見水不黏。一加馬力想衝過去。沒想這截是黃土加細沙,經水便成糖稀。車子一進去,換上前後加力擋,四個輪子也只是在泥塘裡空轉,把那稀稠的泥漿甩得滿車身全是。司機也惱火透了。
    「熄火!」政委臉上也濺著了泥漿點子。他掏出絹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過頭來對坐在車後的武裝股參謀嚷道:「去給我把呂培儉叫來。要他帶人跑步來見我!」張參謀在陷車地點後身的六百米處,遇到正急著往前趕的「老尤特」。老爺子立即叫於書田開著車到後邊裝來十五個男勞力。於書田說:「分場長,上車吧。」老爺子卻衝著於書田吼道:「你沒聽見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嗎?」
    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爺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開外朝五十去的人了,又毒曬了一天。跑到時,他大張著嘴,出不來氣。臉色刷白。政委又鐵板著臉,在車上張圓了好看的杏眼,訓道:「呂培儉,你對場裡有意見,也不能搞這一手嘛!當了這麼多年兵,責任心到哪兒去了?」老爺子一直挺直地站著。他身後十五個整勞力中,足有十一個是新生員。政委當著恁些新生員的面熊他,這叫老爺子實在忍受不了了。他的頭一下垂耷了下來。乾熱的風吹亂了他滿頭灰髮。雙手在身前緊緊抓著破舊的軍帽。身子便怎麼也制止不住地一陣接一陣地顫慄起來。
    「前邊還有被淹的路面沒有?」政委追問。
    「沒有了……」他聲音哆嗦。
    「大聲點。」
    「沒有了。」他挺起胸脯答道。
    「保證沒有?」
    「保證沒有。」
    「我叫你用麥草墊,你偏不用!」
    「報告政委同志,駱駝圈子不種麥,故而沒有麥草。僅有的於草,都是花大價錢向附近老鄉公社買的。又從那不近的草場上往回拉。這些草得留到冬天,是牲口的救命草……」老爺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著自己。這使他的聲音發乾發澀。音量也越發低了。
    「我讓你先用上,以後我給你解決。你偏不聽話!」
    「政委同志,這些……回頭再說吧。您說眼下咋辦……」老爺子覺得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回頭!回頭也要有人肯聽才行!對牛彈琴行嗎?!」
    老爺子的身子搖晃起來。他的臉色由灰轉白,由白轉青。他的牙關由於咬得過分的緊,而使他整個窄長的臉相變了形,向一半邊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來。隨即,胳膊彎曲了。腰彎曲了。腿彎曲了,並哆嗦了。他似乎像一隻要向前撲去的狗罐,只差呲出尖亮的牙齒來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頭,不去看政委。他竭力使自己不再開口。這個訓練有素的老軍人,此刻卻那麼困難地在向自己整個的生命意識宣戰。他從來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上,最難戰勝的竟會是他自己……他多麼想看看政委此刻的神情,多麼想回駁他一句:『您知道我們的一位女教員褲襠裡流著血我都沒准許她走!「他多麼想跳起來吼一聲:」你他媽的不也跟我一樣才是個四七年的兵嗎?「但他沒有。經驗、素質、紀律、意志……還有那樣一種在長期的戰鬥集體中生活所養成的對上級的本能的尊重、服從……使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終於戰勝了自己。」還呆著幹啥?脫鞋!「他回頭對那十五個嚇傻了的人喊道。自己卻忘了脫,連鞋帶襪,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
    九輛車。他帶著這十五人,其中十一個新生員,把這九輛車,一輛又一輛地抬過了這二十來米長的淹透了的路段……
    第二天。全分場休息了一天。跟死了一般。一整天鴉雀無聲。沒幾根煙囪管肯冒煙。到晚上,老爺子把謝平叫到家裡,悶悶不樂,坐在白皮木圈椅裡,捧著一隻小桶似的白搪瓷大茶缸,問謝平:「你要真覺得自己沒那本事治服撅裡喬那老混蛋,那就還回子女校吧……」說話時趙隊長也在場。他倆在下陸戰棋。
    謝平在門口小馬扎上悶頭坐了好大一會兒。爾後,當著他倆的面,脫下褂子,脫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紅的傷痕條。
    「我的天!」渭貞嫂和老爺子的老伴(謝平叫她大嬸的)異口同聲叫道。
    昨天謝平干到後來,褂子被汗漬透,又曬硬,跟個鹽塊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上的傷口實在疼得受不了,爬到於書田的駕駛樓裡去歇了一會兒,跟著車跑來跑去。後來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貴媳婦捂著小肚子,半蹲在路邊向淡見三哭訴……政委訓斥老爺子,老爺子眼睛裡差一點迸出血來……老頭兒又怎麼強忍住,帶著人抬那
    九輛車……他全看到了。抬車的時候,他也跳進泥塘去了,緊挨著老爺子,想讓老頭省點勁……從那以後,謝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確實是個「窩囊廢」:多麼會委屈。多麼會叫苦。多麼會撒嬌。多麼會衝動。真他媽的整個一隻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爺子,看看人家趙隊長。就是那混球的撅裡喬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個人在戈壁灘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嗎?生活對於每一個有追求、有嚮往、有願望的人,每一步幾乎都是艱難的。因為他們既不肯屈服於也不肯滿足於現狀。要不斷地突破。否則,活跟不活,喘氣跟不喘氣還有啥兩樣?我走這一萬里路,真的是因為在上海沒飯吃了,來混日子的?現在生活已經顯示,它的艱難遠不止是吃苞谷饃,住地窩子……自己應該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檔「艱難」的挑戰!那麼,我首先得學會,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裡都能存活得住,能對付得了任何一種人。我要嚥得下山羊奶煮的麵條,我要會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車輪子。我要學會同時能趕三輛馬車。學會在需要低頭的時候低頭。在需要咬牙的時候咬牙。但決不讓任何外力壓彎了自己的脊樑骨。我要學會讓撅裡喬那樣的人怕我,讓韓天有那樣的人尊敬我,讓趙隊長老爺子對我充滿希望,讓生活在我周圍的人都感到不能沒有我……僅僅是開始——雖然我已經跌得眼青鼻腫。
    我還有整整五十年。早著呢。
    他長長舒出一口氣來,對老爺子和趙隊長說:「我要回五號圈去了。」他平靜地站起,穿好衣服,對他們說:「有朝一日,你們要聽人說,我也在那條『瘸狼』身上漂漂亮亮地畫上了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紅一道黑的花紋時,別大驚小怪。也別來管我們的事,這,就算你們兩位長輩幫了我最大的忙。」
    說完,他扣上衣服向五號圈走去。
    太陽很亮。戈壁很靜。天很藍。他走去。

《桑那高地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