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領事館路西口九號院

  破解了密碼,壓在心頭上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卸脫,始終處在高度緊張狀態下的邵長水隨後便病了一場。好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病。病毒性感冒。高燒數日不退,卻也把他折騰得夠嗆。所幸的是,這一病,反倒讓他從心理上生理上都撈到了一次難得的「休整機會」,既暫時擺脫了「定崗定職」的煩惱,也安然自得地睡了幾
  個囫圇覺,過了一段難得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老婆閨女熱炕頭」的悠然日子。那天終於退燒,慧芬買了只野生甲魚,又往裡撕進幾根太子參,擱了一把枸杞淮山藥,燉了一小鍋濃湯,讓他喝下,美美地出了身汗,原本頭重腳輕,關節酸澀的身體果然活泛了許多;先是在警校院子裡溜躂了一會兒,溫暖的陽光和碧綠生青的楊樹,加上輕薄的白雲和高遠的藍天,讓他彷彿又回到林區時代的童年,因病而變得脆弱的心靈由此卻被深深打動,誘發他信步走出校門,而後搭上一輛並沒有多少乘客的公交車,顛達著向市中心馳去。同樣因為病後的心緒,今天的市中心在邵長水看來覺得分外親切和恬靜。公交車在市中心一座俄式大教堂門前停下,他也跟著下了車。平時對宗教建築從不感興趣的他,今天面對那碩大的教堂穹頂和充滿著無限意味的十字架,卻也生發出一種莫名的感慨和戰慄。教堂右側對馬路,是近幾年興起的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其規模之大,每日成交金額之高,進出這兒流動人口數之多,不僅為本省之首,也為鄰近幾個省所少見,還帶動了一系列的服務性行業,比如餐飲、洗浴、美容、歌廳等,免不了車水馬龍,脂粉飄香……一應俱全。當然也是各種交通事故和刑事案件的高發區,是附近幾個派出所的工作重點所在。教堂左側,則是解放前蘇、日領事館所在地,也是當時各省商務會館、同鄉會會館的彙集地。巷深牆高,林陰匝地,似有不食人間姻火之意味。但據說,這兒一度還是青樓、酒肆、戲院林立的地方.也曾狠食過一陣「人間煙火」。後來幾經人民政府整頓改造.大規模拆建搬遷,居民成分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兒才成了市中心鬧中取靜的一個最佳居住小區。有幾家小旅館、小診所和小雜品店夾雜其中,也無非是幽暗的單問門面上懸著一兩盞並不明亮的電燈(或一兩個簡潔的廣告燈箱)而已。邵長水忽然想起,聽女兒豆豆曾說起過,她的班主任老師好像就住在這附近,便邁開仍多少有點虛軟的腳步,慢慢向巷子深處游移而去。是真想去找那位班主任老師說些什麼嗎?那倒也不是。完全不想去找那位老師說些什麼?也不是。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此時此刻,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也許根本就不想幹什麼,就想隨心所欲地走一走……是的.在這讓人心煩意亂的世界上能隨心所欲地走一走.真好……縫一邊享受著這「真好」的感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四下隨意張望著:走到一家小旅社門前,忽然停下了腳步:「金用旅社」?這名字好熟啊。金用?金庸?似乎在哪兒見過?他再一次四下張望.見旅社對面斑駁的磚牆上嵌釘進一塊搪瓷製作的路名牌.藍底白字.醒目地印著「領事館路西口」幾個魏碑體字。
  「金用旅社?領事館路西口?」他心一動,腦子頓時陣陣烘熱起來:隨即「領事館路西口九號院齊德培」。這一行字便從他腦海裡閃出。這是勞爺留下的那份名單和垃址中的一個。勞爺還特地在「領事館路西口九號院」後頭用括弧加以註明:(金用旅社對街)。當時邵長水在心裡還默默地謔笑了一下道,這旅店老闆,居然鬼得
  厲害,知道借金庸大名的諧音提升自己這雞毛小店的知名度和吸引力,腦子也真夠使的。市場經濟真讓中國人都增加了三分機巧。勞爺在「齊德培」這名字後頭也加了個括弧註明:(聖西堂本堂神父):聖西堂.就是街面上的那個大教堂。一個神父,一個「全身心服伺天主的人」,怎麼也會管起世俗問的「閒事」來,幫著勞爺去搞秘密調查了?而且看來,還不單單是一般性地行善幫忙,一定還在其間起過至關重要的作用。否則,勞爺絕對不會把他列到那份名單裡,特別請求組織上給予相應的保護和關照。
  這難道也是天主的意願?
  當時,邵長水還這麼深想過。
  無意中居然來到了這附近,自然不能輕易放過。於是,邵長水帶著十分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舉步向九號院走過去。
  這院子並沒有因為有神父在這兒居住而顯得格外的清靜和肅穆。但當庭而立的兩棵七葉桉,卻顯得異常的瘦高而繁茂。當然,這跟「神」的意旨並無多大關係。邵長水有興趣看看「神父」的家到底會是什麼模樣。只是院子裡住著好幾戶人家,一時問難以確定哪家才是那位「齊神父」的「寢所」。當然的,如果真想搞清楚它,這對邵長水來說應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邵長水卻沒這麼去做。今天他並不想真的去打擾這位神職人員。他只是呆呆地張望。他在想像,住在這樣一個角落裡的一個「本堂神父」,又能知曉多少政治?他怎麼會掌握到一個身居省委常委、省委副書記和代理省長高位的人的秘密,讓勞爺那樣一位老刑警對他發生了興趣?難以想像一個身穿黑色立領長袍的宗教使者穿行在那幢幢高樓、座座別墅和一輛輛黑色奧迪、一個個豪華會所裡,去操辦世俗的紛爭……這真是有點太離奇,也有點太蹊蹺了……
  就在邵長水站在略有幾絲涼意的廊簷下這麼發愣的時候,從那個連通前後院的短小迴廊裡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還有一男一女平和簡短的對話聲。邵長水忽然覺得那女子的說話聲相當耳熟。再細細一掂量,覺得有點像曹楠。而且越聽越像。他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怎麼會在這兒遭遇曹楠?
  他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那聲音確實像。他本能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閃電般地瞟瞥了一眼,以檢驗自己聽覺的可靠程度。一瞥之下,發出那聲音的果然就是曹楠,他立即回轉身,忙向堆放在廊簷下的那一大摞蜂窩煤塊彎下腰,裝著好像是在整理煤堆似的,實際上是不想讓曹楠認出他來。他之所以不想讓曹楠認出他.是因為一瞥之下,他還認定陪她一起走過來的那個男子,就是那位本堂神父齊德培。在此前邵長水從沒見過齊神父,那男子此刻穿著便裝,衣著打扮上也沒表露出什麼神職人員的特色。但憑感覺,憑他的氣度和神情,憑他眉目間的那種淡定和超然,邵長水斷定他應該就是那個「神父」。他想自己以後一定還會跟這位神父打交道。如果這時讓他們認出他來,以為池今天是來窺探和跟蹤的,會讓他們,尤其會讓這位齊神父從心眼兒裡瞧不起他,或從此對他產生一份警戒和抗拒,給他倆今後可能會是漫長的交往平添一道重大的心理障礙。曹楠好像沒認出他來,因為她跟神父的對話始終沒中斷,腳步也始終沒中斷,一直保持著原來的節律向前走著。不一會兒,他倆便走出院門去了。
  又是個巧合?她怎麼也來看望這位齊神父了?她怎麼老是出現在這些跟勞爺之死相關的「漩渦」和「陷阱」裡?她跟這件事到底有啥牽連?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到底在幹什麼?邵長水一邊捉摸著,一邊趕緊抽身離開那小院。他原本是要向大門外走去的,但轉念間想到,萬一神父剛才是去送曹楠的,這時他出門去,就很可能會在大門口跟正往回返的神父迎面相遇。神父就可能立即認出他這個「整理煤堆的人」根本就不是縫們這院兒裡的人,就會對他的身份和來歷產生懷疑(假如神父確如勞爺所說的那樣,參與了陶裡根的秘密調查活動,他潛意識中一定會有這樣一種敏感和防範衝動。)假如神父再把這檔子事告訴曹楠,向曹楠詳細描述這個「可疑分子」的外形,聰明機敏如曹楠者,是不難圈定這個「可疑分子」就是「邵助理」。萬一曹楠這小丫頭真有什麼背景和來頭,跟整個事件真有什麼大的牽連。由此還可能衍生出什麼一系列的變故也說不定。這樣,就把整個事情鬧得越發複雜了……
  於是,邵長水緊走幾步。上水龍頭底下洗去手上的煤屑,一邊甩著剩餘在手上的水珠,索性自稱煤炭公司的質檢員,來入戶調查近期各煤廠所售蜂窩煤的質量狀況,踅身走進前院某一家,跟戶主隨意地聊了一會兒,等齊神父走過,這才抽身向院門外走去。
  回到家,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把今天這個事情向趙總隊匯個報,電話鈴響了。是趙總隊打來的。他在電話裡笑著問,你小子的病裝夠了沒有?邵長水忙跺著腳說道,還說我裝病?這幾天燒得我滿嘴都是泡。不信,您來瞧瞧!趙五六這才趕緊問,燒退了沒有?邵長水說道,剛退。不敢不退啊。就這,還讓人說是在裝病哩。哪敢再燒下去?趙總隊笑道,燒退了就好。趕緊過來一趟吧。邵長水忙問,啥事?趙總隊說道,這你就別問了,趕緊過來吧。到底啥事,我也還沒整明白哩。電話裡也沒法跟你說。
  等邵長水趕到總隊辦公室,趙五六都沒讓他坐下,立即把他帶到袁崇生那兒。身高馬大的袁崇生拱著腰,正低頭在辦公桌一側的小櫃裡翻找著什麼,見趙五六和邵長水進屋,也只是匆匆做了個手勢,讓他倆隨意找個地方坐下,還繼續找他的東西。袁崇生的辦公室足有趙五六的三個那麼大。特製的老闆桌也比一般使用的要大得多。高背寬扶手黑皮椅。窗台上養著七八盆極名貴的君子蘭。屋子四角也放滿了桶栽的觀葉植物,高大葳蕤,有的都快頂到天花板了,蒲扇般大的葉子油黑油黑,讓人多少有一點好像走進了熱帶或亞熱帶雨林裡似的。
  不一會兒,他總算把東西找見了,並把趙五六和邵長水帶到裡邊那個小會議室裡。那小會議室,是廳裡專門為研究重大涉密案件設置的。沒有窗戶。電子屏蔽功能也特別好。安裝了完備的機要通訊和放映、攝錄設備。在移動通訊還沒普及的年代,在這兒使用這套設備,不用出門便可跟公安部和各省公安廳直接通話,也可以跟國家安全部和各省安全廳直接通上話,當然,有一部電話機是直通省委書記和政法委書記家的;還可以和正在現場跟蹤、蹲坑、圍捕、勘查的辦案幹警通話,以適時組織實施和指揮相應的行動。所以說,它也是一個小型的(濃縮的)指揮中心,被全省公安幹警譽為本省公安戰線的「心臟」和「神經中樞」。一貫愛擺弄電子器械、也熱衷於設備更新的袁崇生最近正跟省電視台協商,想請省台的人來幫廳裡裝置這樣一套設備.以便今後能直接把案發和行動覡場的圖像也清晰地傳送到這個袖珍版的「指揮中心」來,以便對行動現場實施更得心應手、更具體到位的指揮和控制。
  一進這指揮中心,袁崇生就示意秘書把門關上。
  廳長居然把他們帶到這兒關起門來說事兒,那事兒肯定小不了。邵長水早就聽說過、也神往過這個「精編版的指揮中心」,但真正進入,今天還是頭一回。室內燈光柔和.略顯得有一點暗淡和恍惚。深色的護牆板、深色的真皮沙發和深色的帷幕——帷幕後掛著全省和全市二千比一的分區地圖=這地圖,全省的,可以具體到每個村的位置。全市的,具體到每一條大馬路、小胡同和主要公共建築,了然在目,盡收眼底。置身在這兒.彷彿又融人了全省和全市的大背景之中。在這樣一種難以捉摸的氛圍下,邵長水稍稍感到有一點喘不過氣來了。
  「這麼長時間沒給你定崗定職.指定在背後罵娘了吧?」廳長一邊把他那個任何時候都不離身的黑色真皮手包往身旁的一個單人沙發上一扔,同時又把自己那魁梧的身子重重地落進另一張寬大的皮沙發裡,沖邵長水微笑道.
  「我罵娘了嗎?趙總隊,沒有吧?」邵長水掩飾住自己的緊張情緒,故意微笑著扭過頭去問趙總隊:
  「嘿嘿……」趙五六卻只報以默默一笑,做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他知道袁崇生這樣的」開場白」只是為了調節氣氛,並沒有真要跟誰調侃下去的意思。果不其然.廳長很快收斂起了唇邊的笑紋,從手包裡掏出一盒軟盒紅中華煙,一柄窄長、並帶有防風罩的高檔電子打火機,吱吱地點著一支煙,狠狠地猛吸了兩口後,直截了當地對趙五六和邵長水說道:」你們的工作暫時要有個調整。」
  趙五六老練地看著袁崇生.靜待縫往下說。邵長水的心卻立即格登停跳了一下。
  「這個勞東林到底是咋回子事嘛……」廳長突然問冒出這麼句話,讓趙五六自覺意外。而邵長水聽到廳長的話鋒一下轉向了「勞東林」.反而不那麼緊張了——只要今天廳長不是為了批評他才緊急召見他倆的,這就沒啥大礙。
  袁廳長沒馬上接著往下說,只是瞟了這兩位下屬一眼,便一邊由著那高檔煙產生的煙靄在自己臉面前輕淡地飄拂游移晃動,一溈垂下他那既厚重又寬大的眼瞼,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要在這沉默中斟酌,怎麼往下說才更合適。
  過了一會兒,他告訴趙五六和邵長水,他兩天前收到一個查不到確切發件人寄來的特快郵件。(經查,郵件和郵單上填寫的發件人姓名和地址全都是假的。)特快郵件裡寄的是一張自行刻制的光盤。「你們自己瞧瞧吧。這個勞東林!」袁崇生指了指放在大橢圓桌那頭的一張光盤說道。
  趙五六和邵長水都稍稍地遲疑了一下,並沒有立馬去行動。他倆都不明白廳長這「悶葫蘆」裡到底在賣的什麼「藥」。看到廳長沒再做進一步的解釋,邵長水這才趕緊小心翼翼地去拿起那張光盤,走到一台台式電腦跟前,操作了起來。電腦顯示器裡很快便出現了從光盤裡解壓縮後讀出的視頻畫面。光盤裡錄製的是勞東林在陶裡根跟人應酬、宴客、聚會和玩樂的情景。隨畫面一起出現的,還有現場的聲音和拍攝日期。從畫面上標示出的年月日看,這是不同時間拍攝下來的。最早的,記錄了勞爺剛到陶裡根不久的活動場面,最晚的也有「車禍」發生前不久的。從畫面的角度和畫面的質量看,這是用家用DV機偷拍的。從勞爺在畫面裡的表現看,一開始他多少還有一些拘謹,坐在那兒看和聽別人玩的時間更多一些;但到後來,就很自如了。尤其到最後期的一些場面,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活動,顯得異常的活躍,游刃有餘,火力甚旺。從內容看,有宴會場面,有在KTV包房裡高歌的場面,還有在高爾夫球場揮桿兒、或躍身在高山雪場的場面,當然也有在洗浴中心接受異性按摩的場面……還有一回,不知在哪一個超五星賓館裡的某一個高檔洗浴中心,在一個佈置成熱帶風情的特殊單間裡,完全脫光了的勞爺竟然在接受一個年輕女子的按摩……所幸那女子還穿著「工作服」——一套用蠟染布特製的短打褲褂。說它是「短打褲褂」,是因為褂子是短袖的,褲子則是那種俗稱七分褲的東西,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算長。許多場面中,都有一些年輕女子陪著。光盤製作者還是很有心機的,畫面中的人。除了勞爺,其他人的臉,一律都用馬賽克遮去了。包括那些年輕女孩的「肖像權」也都得到了充分的「保護」和「尊重」。
  「這有什麼呀?他下海了,在那兒當保安經理,當然得跟人應酬……現在不應酬,還能當經理嗎?或者把話這麼倒過來說,現在還有不應酬就能過得去的經理嗎?」看完光盤,趙五六漫不經心地說道。
  「嗨,你這個趙五六。啥叫『這有什麼呀』?勞東林脫得光溜溜的躺在一個女人面前,讓她摸來摸去的.這也沒什麼?你現在的觀念,真夠可以的了。」袁廳長不滿地嚷嚷著。
  「問題是那個女的沒裸。」
  「可我們一個老刑警光著屁股哩……」
  「他已經不是刑警了。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普通百姓。」
  「他是共產黨員不?」
  「誰說過,黨員下了班兒就不能去休閒一下放鬆一下?」
  「誰說過黨員可以出入這些場合.裸體接受異性按摩?」
  「我的廳長大人,您瞧仔細了。勞東林進的是一個正規休閒場所。你看它這單間的門上安著透明的玻璃哩。再看室內燈光的亮度,沒有一百瓦,也足有六七十瓦。因此它不能算一個密室。只能算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按摩室:當然最重要的是,整個過程中,當事人雙方都沒有任何越軌動作。」
  「那,他就可以光著屁股躺在一個陌生女子跟前了?」
  「他並沒有仰面躺著……」
  「嗨嗨嗨.是仰面躺著.還是趴著躺著.這有本質區別嗎?趙五六啊趙五六,你完完全全是在跟我胡攪蠻纏嘛!」
  「廳長,你還看不出嗎?有人從勞爺一到陶裡根,就開始跟蹤他,監視他。這些人存心抓他的小辮。陷害他……」
  「沒人逼著他進出這種場昕吧?也沒人逼他脫光自己衣服吧?你自己留著小辮送上門去讓人抓.還說啥呢?」
  「……」趙五六不作聲了。
  「同樣的光盤,還給省委方書記、紀委曹書記寄了。」
  「是嗎?」
  「是馬,還是驢哩!」
  「方書記和曹書記說啥了?」
  「你想他們還能說啥?」
  「廳長,如果東林去陶裡根,真的像他自己申訴的那樣,不是他的個人行為,而是領受了某一方面的指令去的,那麼,他在那兒扮演的,就是一個『臥底』的角色。既然是『臥底』,他當然就得跟他周邊那些人打成一片,得在一定程度上『同流合污』。他跟著去唱個小曲、洗個澡、按個摩什麼的,應該認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就拿這些渾球偷拍到的這些內容來說,東林還真沒有幹什麼特別過槓槓的事。甚至還應該說,他在那樣一個環境中,還是挺注意『潔身自好』的。自控能力還是挺強的。這一點,我們應該替他跟方書記曹書記說說清楚。如果你要覺得不方便說,找個合適的時機,我去說……」
  「人家省委書記紀委書記就不懂啥叫『臥底』?還用得著你來給他們上課?還好意思說要去給方書記曹書記去講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堅持認為,勞東林是被謀殺的。可人家拿這來證明,勞東林到陶裡根以後,吃喝玩樂樣樣火爆,也沒得罪過什麼人。就這麼個玩意兒,人家殺得著他嗎?謀殺的動機何在?」
  「所謂的不得罪人,吃喝玩樂,全都是表面現象。誰臥底會臥得雞飛狗跳,讓周圍的人個個都討厭他的?」
  「所以,咱們得趕緊鬧清,勞東林辭職去陶裡根的真實背景。也得拿出事實來證明這一切只是表面現象才行。不能老讓對方佔著主動,老這麼牽著我們鼻子走。要立即調整我們的工作方針,盡快拿出階段性的戰果來。你回去趕緊拿個調整方案。我告訴過你,這案子,上頭是要限期破案的。是不是謀殺,得盡快給個明確的說法。告訴你吧,這是方書記的原話。」
  「那麼,他也認為兩級交管部門所做的『車禍致死』結論是錯誤的?」
  「他沒這麼說。」
  「那麼,撤消專案的決定是錯誤的了?」
  「方書記也沒這麼說。」
  回到總隊辦公室,趙五六從自己身後的保險櫃裡取出一份書面材料,扔在邵長水面前,示意他看一看。
  「啥」邵長水狐疑地問。
  「讓你看,你就看。多問啥?」大概是因為挨了袁崇生的一通「嗤兒」,心裡有點煩,趙五六沒好氣兒地回答道。
  邵長水這才折起身,揀起那材料,大概地溜了那麼一眼,經驗告訴他,這可能是一封「匿名告狀信」=趙五六隨後告訴他,在上頭幾位領導收到那些匿名郵寄來的光盤的同時,他也收到了這樣一份「玩意兒」。「是嗎?那您剛才怎麼沒跟袁廳長說呢?」邵長水問。「你嚕囌啥。快看。」趙五六不想跟邵長水多解釋。邵長水趕緊拿
  起那材料來看。它的大意跟那個光盤差不多,只不過,它是文字的。而文字雖然在形象直觀上差點勁.咀表意卻要更為清晰明確直接:但它們總的意思,都是在說.勞爺在陶裡根,並非似某些人聲稱的,是在搞什麼「秘密調查」,而是拿著高薪,在「瘋狂地享受生活」。當然,他在那兒,在高薪的刺激下.也「瘋狂」地工作著,瘋狂地為擁有數億資產的遠東盛唐國際科貿集團公司的那個老總饒上都「賣命」,僅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為他建起了一整套切實可行的人事保衛工作制度和體系.調整了該系統數十人的工作崗位,卻沒讓一個人下崗。他迅速取得了饒上都的絕對信任,但又絕對明智地拒絕了饒上都要把他提拔到副老總位置上的動議。他對饒上都說,一,我來集團公司的時間還短,我對公司的貢獻和我操作公司的經驗,都還不足以讓我擔當此要職。第二,我投身盛唐,只是要體會在另一種環境、另一種方式下活著的滋味,我想試著在這種環境這種方式下釋放我在過去那種環境那種方式下釋放不了的個人能量,同時,也想享受在過去那種環境和方式下,所不可能、也不前去享受的種種生活樂趣。所以我不想讓什麼「副老總」似的「緊箍咒」束縛了自己。我剛從一種「緊箍咒」中脫出,不想再接受另一種「緊箍咒」。如果我現在還只有三十歲,或者四十歲,那我哭著喊著也會把這「副老總」的權杖拿下。我拼出十年二十年去「犧牲」,還能剩個十年八年的時間去享受。但我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我已經沒有這個本錢再讓自己去做什麼「犧牲」和「奉獻」了。幾十年來.我已經做了太多的「犧牲」,太多的「奉獻」,卻只得到太少的「享受」和「快樂」。在余剩的那點人生時光裡,我要把「享受」提升到適當重要的位置上去計量;把「獲得快樂」列為我最重要的人生目標。至於「副老總」,那就算了吧。於是他在「瘋狂」工作之餘,「瘋狂」地享受。在這幾個月的時間中,你幾乎可以在陶裡根最豪華最時髦最昂貴最誇張的休閒娛樂場所裡,看到他活躍的身影。在每一個最豪華最熱鬧最深夜最沒有節制最奇出怪樣的私人派對裡,也總能聽到他圓潤醇厚的男中音在那裡歡快地不知疲倦地蕩漾著。他不僅自己「瘋狂」地享受,而且也充分施加他對集團公司上層所能施加的一切影響,去改善員工的業餘生活,讓他們也得到相應的「享受」。所以,在不長的時間段裡,無論在陶裡根,還是僅僅在盛唐公司內部,他都建立了極好的口碑和人緣關係,獲得「瘋老頭」和「好老頭」的雙料美稱。在陶裡根,在盛唐公司,可以說沒有一個人不願意結識他,並以能夠結識他,跟他有所交往而引以為勝事幸事。「你們應該認真地想一想,在陶裡根,誰會去殺這樣一個快樂的瘋老頭好老頭呢?」
  「一份細緻入微的心理剖析,一個形象生動的錄像光盤,幾乎同時送到關鍵部門關鍵人物的辦公桌上。人家也是有組織有計劃地在行動著哩。而且,工作還真是做得夠周全夠到家,也夠及時的了。應該派他們來當這個反刑偵總隊的總隊長。」等邵長水看完這份材料後,趙五六感慨道。
  「那您覺得我們該怎麼來調整我們的工作?」邵長水心裡這時卻只想著怎麼落實剛才廳長的指示。
  「你說呢?」趙五六反問道。
  「我能說個啥?當然聽領導的。」邵長水誠懇地答道。
  「長水啊長水,你這人啥都好,就是把自己包裹得太緊。處處設防,滴水不漏。這樣不行啊……」趙五六長歎一聲說道。
  「我……我又咋的了……」邵長水微微紅起臉,問道。
  「你……」趙五六隻說了個「你」字.就再沒往下說。趙五六自己是一個絕對忠實於上級的「下屬」,他也希望自己的下屬對自己能「言聽計從」;但他並不希望下屬對自己一味盲從。這也不是因為他頭腦裡真的有多少「民主觀念」,而是由於工作性質和經歷決定的。刑事偵查這營生,可以說,不管是誰.一開始接手一個案子,都是兩眼一抹黑。絕對不會因為誰警銜上的豆豆比誰多,誰的行政職務比誰高,誰就一定比誰有多少先見之明。任何一個案子的偵破都需要集體努力。任何一個人在任何一個環節上的疏忽大意,懈怠麻痺,都有可能使幾十、甚至幾百個同志在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幾年中所做的努力付諸東流。許多大案要案看起來都
  破得十分「偶然」。豈不知這」偶然之間』』.正是這個集體的許多「不起眼的人」,在許多「不起眼的時刻」.做了許多「不起眼的努力」,才會產生這「偶然的決定性的一瞬間」。所以,他總是要求在他手下工作的每一個偵查員、每一個科、隊長都把自己當成總隊的主要領導,都能積極主動地負起該負的那一部分責任,他允許、也提倡他們大聲地當面說出各自的想法.甚至跟他爭吵。他最煩的就是手下的人對他說:「您說唄。您是領導:您說啥我就幹啥唄。」這種時候,他往往會給一句這樣的回答:」我讓你去吃屎,你吃嗎?」
  今天他沒這麼「刺兒」邵長水。他得給邵長水稍稍留點面子。
  為堅決貫徹落實省委和廳領導的相關指示,趙五六從總隊和市局刑偵支隊抽調了五位同志,讓他們在第二天上午八點,準時趕到他辦公室,正式成立勞東林車禍案的」覆核小組」。與此同時,他又從省警校刑偵系和下邊市縣刑偵大隊抽調了三位同志,讓他們在同一時間趕到省城龍灣路八十八號報到。抽調這三位同志來「幫工」的公開理由是「搶救性地協助省公安系統退休老同志整寫同億錄和業務工作經驗總結」。而真正的原因則是,讓他們來給邵長水當助手,根據袁廳長口述的十六字方針:「調整部署、加強力量、縝密偵破、加快進度」來專攻「勞東林致死」案。
  為什麼要成立兩個組?為什麼一個放在明處,另一個卻要加上那麼些「偽裝」,放在暗處進行?原因很簡單。趙五六這回是汲取了上一回專案組最後不得不被迫撤消的教訓,是要拿明的那個,來保護(掩護)暗的這個。換一句話也可以這麼說,是拿明的那個來吸引所有仇視者陰謀者搗亂者破壞者的視線和火力,以便能讓暗的那個能相對從容地去完成「安放炸藥」的任務,最後能「炸開」那道遮擋在事實真相面前的「頑固屏障」。
  龍灣路八十八號是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曾是省安全廳的一個「點兒」。所謂的「點兒」,從大面上來說,你可以理解為「工作場所」,或「接待處」。至於安全部門的人在這「點兒」上到底幹些什麼,那就不是你我應該去細問的。據說,龍灣路的這個「點兒」,曾經是用來關押和審訊被捕獲的「敵特間諜」的。它當時的作用跟公安系統的「看守所」差不多。當然,它跟人們通常印象中的「看守所」就太不一樣了。人們通常印象中的看守所跡近於「監獄」,但龍灣路八十八號卻完全就是個花園別墅,一個有點老式,有點過時了的花園別墅。只是有一道比較高的圍牆,但又沒有設置高壓電網。有一度,院子附近的路口上曾醒目地矗立著這樣一塊告示牌:「軍事駐地五百米內不准停車」。但很快,這樣的告示牌也被撤消了。它因此變得越發的悄沒聲息。院子不大,老樹卻不少。院子裡始終靜悄悄的。緊閉著的黑鐵門,很少見到它開啟。即便有車出入,往往也要等到後半夜時分。這使它在周邊居民心中更增添了幾分神秘感。後來由於種種外頭人不可能知道的原因,「點兒」從這兒撤走了,它空關了好長一段時間。「但見風暗泣,不聞人歎息」。什麼時候又交由省公安系統接管的,那外人就更不清楚了。甚至有人說,這裡曾長期「軟禁」過「四人幫」在東北地區的主要干將。也有人說這裡曾集中了一批我國最優秀的導彈專家。讓老美和台獨分子「膽戰心驚」的東風三號導彈就是在這院裡設計論證的等等等等。這些,你就只能聽一耳朵而已,不能完全當真了。
  通知邵長水去龍灣路八十八號報到的同時,還通知他把家搬了。
  「搬家?有那必要嗎?」邵長水心裡格登了一下,但臉面上還是微笑著問道:
  「多問啥嘛:照著辦吧:」趙總隊揮揮手,說道。
  什麼叫有必要?什麼叫沒必要?勞東林就是突然間被人「撞」死的。下一回他們會撞誰?誰能預測得到?這叫「防患於未然」。現在是不讓說「階級鬥爭」了。但是,在市場經濟洶湧的大潮之下,在初級階段這一切都還不那麼規範的特定條件下,「錢」和「利」的鬥爭,會不會有日趨激烈的趨勢?讓我們屏住呼吸,走著瞧。十分鐘後,慧芬略有些慌張地打電話來問邵長水:「廳裡開來兩輛大卡車,還來了一幫子人,呼呼啦啦地說是要給我們家挪挪地兒。這是咋回子事嘛,整得雞飛狗跳貓上牆的!」邵長水答道:「聽著,我也是才知道這檔子事。別哆嗉。也別咋呼。馬上按廳裡的安排去做。豆豆到家了嗎?好,我馬上安排人去接豆豆。你管好蛋蛋就行了。」豆豆蛋蛋是他女兒兒子的小名兒。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