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共和國驕子

  夜幕剛剛降臨,大屯區李家堡街道辦事處門前那條坑坑窪窪的小街上就跟開了鍋似的喧騰起來。甩賣各種日用雜貨的地攤兒像夏天雨後林子裡那些瘋長的蘑菇,霎時間便佔滿了小街兩邊所有的空地。攤主們各自點著一盞電石燈,照亮各自面前那一小片地面。這種富有原始魅力的火苗,在由人流造成的空氣波動中,幽明地閃爍著晃動著,成了這「圪瘩」一大景觀。
  大屯區是省城著名的重工業區。省內在全國排得上號的幾家重型機械廠、軸承廠和汽輪機廠又全集中在李家堡。全省最高的煙囪、最宏偉的廠房、噸位最大的鍛壓機、體積最龐大的龍門刨和龍門吊、單爐容積最大的電爐、全國名氣最響年齡最大的勞動模範群體……也全都出在這兒。街區裡,不時有古老的蒸汽車頭拉著熾熱的鋼錠;生鐵塊、焦炭和各種型號的線材、板材,在濃煙的伴隨下,嘯叫著穿梭往來;再加上老有三十多噸的大卡車拉著礦石和各種輔料從你身旁震顫而過。在這兒,你根本無法分清,哪個是街區,哪個是廠區。或者應該這麼說:街區就在廠區裡,廠區包容了整個街區。它在經濟建設方面的重要性,從下面這一句話,你就可
  以充分體會到:多年來,人說,只要俺李家堡「一著涼」,全省當年的生產計劃肯定就要「感冒發燒」,以至全國某些方面的經濟指標因此也會「哆嗦幾下」。為此,每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和黨代表中,肯定都會有「李家堡人」。在那個年代裡,從上到下,似乎都習慣了這樣一種看法:沒有「李家堡人」的參與,什麼樣的大會,都不具備足夠的「代表性」和「權威性」。但他們忽視了這裡潛伏著的一個重大隱患:李家堡的輝煌是仗著「國家訂貨」和「國家包銷」支撐著的。~旦「國家」撤出.「市場」進入.」國家「不再為你「包產包銷」,幾十年來隱在這些「天之驕子」深處的體制性弊病,便突顯無遺。為了適應市場競爭,它們必須瘦身.必須改制,必須低下自己「曾經高傲的頭顱」,一切從零(更多的還得從負數)開始……船大難調頭啊。數以十萬計的工人開始下崗.數以千計的幹部得重新尋找生計。要知道這兒有許多家庭.三代人都在一個廠子裡謀生。全家老小幾十張嘴都指著一口大鍋給淘挨吃喝。一旦這個廠子這口大鍋陷人「轉制轉產」或停產熄火的陣痛中,對這一類家庭的打擊,幾乎可以說是「毀滅性」的和「顛覆性」的。煌煌「李家堡」一時間不可避免地變得十分的「黯淡」和「冷清」了……
  邵長水每一回走進這條李家堡小街,每一回看到那些夜色中蹲在自己的地攤前「卑怯」地吆喝著那點小生意的「工人弟兄」,他心裡都會止不住地湧起一股股酸熱=他知道這些人,幾年前,頭上很可能都還閃耀著「七級老師傅」、一科長」、「段長」、「車間技術員」或「工會小組長」、「先進生產工作者」、「模範共產黨員」的光環,為了不至於發生「所有人和大船一起沉沒」的險象,他們無奈地悲壯地被要求先期跳離大船,讓自己沉浮在「海」中自行謀生。他們中的某一些人,因此有可能游到某個小島上,抓住一片陽光和綠陰,重建自己的「多彩人生一」有的呢.興許就可能遭受沒頂之災了……
  邵長水今天是根據勞爺在「密件」裡所提供的那份名單,來尋找一個叫壽泰求的人的。趙五六給他的任務是找到這份名單上所有的人,搞清他們和勞爺的關係.並進一步鬧明白勞爺到底為什麼要辭職下海去陶裡根的「背景情況」.以及他這幾個月在陶裡根到底「忙活了些啥」?趙五六雖然在廳長跟前替勞東林說了不少好話,但對於他脫光了身子躺在一個陌生女子面前的場景,也還是希望能找到一個貼切的解釋.並希望從中找到造成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邵長水和他那個三人小組圍繞著這份名單,為完成這任務,已經忙碌了十來天了。
  在覆核組成立後,第一次開會,研究確定下一步的偵破方向時,邵長水和趙總隊曾發生過矛盾。邵長水當然不會去跟趙總隊眇架干仗,但他還是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同想法。他分析道,從破譯的「勞爺密件」看,重點有這樣三個:一,勞爺強調如果自己出事,那一定是被謀殺的。這預測到底準確不準確?如果準確,兇手
  又是誰?這是明擺著一定得鬧明白的。二,勞爺說「可以初步認定,顧代省長在擔任陶裡根市委書記兼陶裡根市市長期間,曾經收受遠東盛唐國際貿易科技開發公司董事長饒上都巨額賄賂,並利用手中的職權,幫助饒從銀行至少獲得過五億元的低息貸款,並助他以低於市場價十倍的價格,圈進近十萬平方米的國有土地。」此說,依據何在?他是否已經拿到了什麼證據?如果拿到了證據,那麼,這些證據現在又在何處?如果他沒有拿到證據,他又是依據了什麼,做出這樣的結論的。這一點,按說是「石破天驚」的大事,但關於這,袁廳長有明確指示,不讓去趟這「雷區」,那麼,覆核小組的偵查重點就得越過它。第三,勞東林在陶裡根待了這幾個月後,內
  心發生了一些讓人不好理解的變化。甚至讓他對「受賄」的顧立源和行賄的饒上都,對暗中跟蹤監視、以至可能要加害於他的人都產生了種可以理解,並想跟他們溝通的感覺。這讓人感到太奇怪了。這種事情發生在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刑警和幹警身上還情有可原。因為在實際生活中,有些犯罪分子的確不像我們某些文藝作品和中小學政治課中描述的那麼「面目可憎」、「舉止粗俗」。有的甚至「風度翩翩」、「面容姣好」。有的還可以說出自某一些「正當理由」才走上犯罪的不歸路的……為此,是有可能引發某種「同情」和「憐憫」的。但這樣的事,發生在勞東林身上,就不可理解了。就像一個經驗老到的外科大夫,絕對不可能再對從活人身體中流出的每一滴血、割下的每一塊肉,再大驚小怪了。那麼,究竟是什麼讓他的內心在這幾個月裡發生了這樣的變化?這種變化影響到他後期在陶裡根的行為了沒有?如果影響到了,他為什麼還認為那些人要謀害他?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當然所有這~切,都集中到這一點上。那就是給車禍案準確定性:到底是不是「謀殺」,如果是,真兇又是誰……
  他認為,在這三條裡,重點不用多說也應該是第一、第二條。覆核組的工作重點應該放在抓捕那個事發後從駕駛室「神秘失蹤」的人,組織力量去重點突破銀行保險櫃被炸和保安員被殺案,不妨也可以把邵家失竊列為重點。這幾件事情,突破了哪一個,都有可能「掩住葫蘆拽出瓢」,準確為勞爺之死定性,讓犯罪分子歸案。但從趙總隊的安排來看,卻把工作的重點放在了第三條上,也就是首先去鬧清勞爺去陶裡根的背景和他內心變化的狀況。
  勞爺去陶裡根的背景和這幾個月內心變化的情況,固然和案子的發生存在著某種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從這兒著手去破案,就像從北京去天津,卻不走京津塘高速,編要先坐火車到大連,拐回頭來再坐船橫跨渤海灣,直逼天津港似的.整個繞了一個大彎。有必要費那個勁嗎?
  這麼幹,的確有點繞。趙五六當然是清楚這一點的。實際上,他也做了兩手安排:另外安排了一部分工作力量直接去偵破「車禍案」和「銀行保險櫃被炸案」,偵破邵長水家失竊案,而讓邵長水去調查「背景」和「內心變化」。作為勞東林的老戰友和老上級,他的確特別想知道這兩個情況:一,東林當時到底為什麼死活要辭職下海去陶裡根?二,他在陶裡根的那幾個月裡,到底遭遇了些啥?他的內心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對於趙五六來說.鬧明白這兩點,跟鬧明白整個事件到底是不是一場謀殺,真兇到底是誰,是一樣重要的。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更重要。
  有人說,勞東林就是為了錢才死活鬧著要辭職脫警服去陶裡根的;有人還說,勞東林這些年熬不住整個社會的動盪和浮躁,在種種浪潮的衝擊下,心態上早就有了大的變化了,到陶裡根後,只不過由於「土壤」、「氣候」等條件齊備.越加變本加厲,變得有一點拿捏不住自個兒了而已。他就像一個每天下午都要經受低燒潮熱折磨,晚上又在淋漓盜汗中輾轉驚詫的病人那樣,在興奮和喘息中昂起,卻又日漸地虛弱,忐忑,最終在歇斯底里中消亡……為此,有人甚至說,他的死,很可能就是失望和絕望後的「自殺」。啥「謀殺」,啥「車禍」,全都是這個老傢伙跟大伙開的最後一個「玩笑」而已。
  真是這樣嗎?
  趙五六不信。但又不能不信。
  他和東林在一起工作幾十年。如果追問一下,自己真的很瞭解這個老戰友嗎?還真不敢這麼說。再仔細回想一下,他發現,自己跟勞東林之間不僅說不上特別深入的瞭解,甚至都說不上有特別密切的來往。這讓趙五六確實吃了一驚。再往深處想想,也是啊,東林這傢伙在單位裡跟誰有過特別密切的來往和接觸?真還沒有;能回憶起來的,還只是一些案子上和工作上的接觸和往來。這種接觸和往來雖然非常頻繁,但都不屬於「交心」這一類的。他那矮小的身影,匆匆走進會議室,又匆匆地(總是有點「孤獨」的樣子)奔向案發現場……在討論案子的會議上,有時他能一下子侃侃地談上一兩個小時,激動地衝到反對他的人面前,把唾沫星子直接「噴射」到人臉上。有時,卻從頭至尾,默不作聲,最後只丟下一句:「別扯xx巴蛋吧,你!」轉身走人。多年來,這傢伙的確有些難纏,但卻從來也不會「歇斯底里」,更不會向人「示弱」。後來接受他正式辭職報告的是趙五六,代表組織跟他做最後告別談話的也是趙五六。在那場合下,勞東林雖然表現得有一點「傷感」,但仍然沒顯露
  半點的「虛弱」和「歇斯底里」,眼睛裡仍然不時地閃爍著他固有的那種「自信」。
  到陶裡根後,一開始他還給趙五六打過幾次電話;回省城來探家時,還上省廳來看望過趙五六。但很快就中斷了往來。兩個多月前,趙五六陪同公安部和鄰近幾個省主管刑事偵查的廳領導,過江去跟俄方內務部的領導商談聯合打黑事宜,路過陶裡根,在市局舉辦的一次歡迎宴會上突然見到了勞東林。那次見面的感覺,就有一點怪,總覺得勞東林在躲著他。那次宴會,本沒有勞東林啥事。市局的邀請名單中原先也沒有池。後來還是趙五六想起了他,要求市局邀他作為省廳一位「退休老同志」和「刑偵方面的老前輩」出席酒會。在那回酒會上,趙五六已經覺出勞東林這傢伙有些變化。他自始至終一直顯得特別的寡言少語,坐在一個離主桌較遠的位置上,既不主動跟人去敬酒.也不跟人交談,甚至都不找廳裡的幾位老領導、老熟人碰碰杯.說說話。趙五六原想在宴會以後,再找他聊聊,問問近況的.卻沒料到,宴會剛宣佈結束,一轉眼間,他就不見了,完全是「不辭而別」。當晚給他打電話,手機也關了。後來一直到離開陶裡根,趙五六再也沒見上勞東林。當時,趙五六隻以為那幾天裡勞東林可能遇到啥不順心的事了,就沒怎麼太往心裡去。但現在看來.這個判斷顯然是草率了,也膚淺了……
  前一段日子,有人從陶裡根回來.曾經告訴趙五六,說他們在那兒見了勞爺,說「勞爺」近來。思維變得有點不正常,說出話來,經常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經常會發生常識性的邏輯錯誤。趙五六還把這幾位同志狠狠「訓斥」和「挖苦」了一通。在省公安廳、刑偵總隊,人們一向認為,勞爺不僅個性最強,思維也是最清晰、最有條理的一個人。他怎麼可能「前言不搭後語.經常會發生常識性的邏輯錯誤」?但是,現在看來,對這個「最清晰和最條理」的界定,的確要存疑了。勞爺一方面說,通過這幾個月的調查「已經初步認定某某某收受了某某某的巨額賄賂」,但接下來卻又說「某某某是個好同志」,「某某某在陶裡根的開發中確實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到底想告訴人們什麼?他到底得出了什麼結論?在那個光盤裡,如果他僅僅看到勞爺在那兒赴宴、打高爾夫、搓麻將、洗桑拿、接受異性按摩……那還真如他在袁廳長面前所做的辯解那樣,這並不能說明什麼。但問題在於,除此以外。趙五六還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一種「東西」——尤其是在最後幾個場面裡,他從勞東林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癡迷」和「放浪」。這的確讓他感到「驚駭」和「戰慄」。(趙五六讓技偵科的同志認真鑒定了這個光盤。結論是,它確實是現場攝錄的,沒有經過電腦製作偽造。)
  看來,幾個月的陶裡根經歷,的確讓勞東林的內心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的為人、習性、脾氣……都發生了某種變化。這一些,跟他最後出事,都有關係?趙五六想整明白這一點。他想在破案的同時,搞清楚自己這個老戰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在陶裡根到底遭遇了什麼、發生了什麼變化……
  於是,秘密走訪那份名單裡列出的十多人,自然就成了解決這「當務之急」的首選措施。這件事就交到了邵長水頭上。讓邵長水去做這件事,是因為比起總隊裡的其他同志,他對勞爺沒有太多的「先人為主」的東西,在調查中也不會加入太多個人主觀意願的東西,加上他性格中的沉穩實誠和機敏,趙五六認為他是幹這檔子事的最合適的人選。
  原以為,這是一個比較容易完成的任務。把名單上的十來個人走訪一下,就可以把情況搞清楚了,接著還可以讓邵長水投入到偵破「車禍」和「銀行保險櫃被炸」等案子的工作中,兩頭都不會耽誤。但沒想事情並沒有預想的這麼簡單。首先是邵長水對這個任務理解得不那麼深刻,接受得有點被動。這倒沒成為什麼大的妨礙。因為邵長水畢竟是個組織性和紀律性都比較強的同志,認識雖有不一致,但行動中,還是堅決執行,照辦不誤的。問題反而出在名單中的那十多個人身上。這些人完全不像勞爺在「密件」中寫的那樣,是能積極配合的。他們承認自己跟勞爺相識相知相交已久,承認自己是勞爺的親密朋友。他們都欽佩勞爺的為人,不否認在自己生活的某一階段得到過勞爺巨大的幫助和啟迪,對勞爺的死都感到震驚和悲憤,感慨悲壯之情無不溢於言表。但是……只要一提到勞爺在陶裡根的「秘密調查」,再提到「勞爺的死因」,提到「那起車禍」,他們又恍惚了,畏縮了,遲疑了,或慌張,或沉默,或無奈,或推托,或王顧左右而言他,或金蟬脫殼而抽身。無論男女,到了這關鍵時刻,忽然間都變得不是他們原來的那個自己了,場面上無一例外地都會出現短暫的尷尬氣氛;然後,他們無一例外地毫不遲疑地都會說:「不知道。啥秘密調查?不知道。勞爺都辭職了,還調查誰?就算他調查誰,也不會跟我們說呀。要跟我們說了,那還算啥『秘密調查』?」
  如果他們根本就跟勞爺的調查不沾邊,勞爺在名單裡為什麼要特特兒地提到他們?為什麼還要懇請組織今後對這些人加以特別的保護?
  勞東林這小子真的是變得玩世不恭了,臨死前在給組織上開一個「最後的玩笑」?
  趙五六不信。
  邵長水也不信。
  他們認真分析了這十來天的情況.發現一個值得注意的突破口,那就是這十來個人談到最後.都把事情推到了兩個人頭上,也就是說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勸說」邵長水去找找這兩個人。其中一位叫齊德培,就是住在領事館西路口的那位本堂神父。另一位就是今天邵長水要找的壽泰求。
  自從那天很偶然地在領事館路西口那個院子裡發現了曹楠的身影以後,邵長水憑直覺認定.這位神父在本案中一定佔有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發揮過非常特殊的作用=這作用,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他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傢伙」。但邵長水決定把他放到最後去接觸:原因之一,就是這個神父還牽涉了另一個人:曹楠:而這個曹楠又牽涉到了一個人:李敏分。他需要拿到更多的情況後,再去攻這幾個「點兒」……
  至於那個「壽泰求」,並不在勞爺提供的那份名單上。邵長水從來也沒聽說過這個人.所以.臨行前縫還向趙總隊做了專門的請示。
  這個壽泰求現在可以算是。李家堡人」中的一分子了,但不是在街邊「撂地攤兒」的。他是近些年來被坊間廣泛議論著的那個「陶裡根集團」的重要成員。所謂「陶裡根集團」,是指近十年來,發生在這個高緯度省的一個極引人矚目的政治現象:有相當一批土生土長在陶裡根的年輕幹部.迅速崛起.進入這個省的各級領導班子,成為頗為耀眼的「政治新星」.或稱之為一片「星雲」也可。他們的代表人物自然就是顧代省長顧立源。另一個引人矚目的人物就是那個已經被判了死刑的省會城市的副市長祝磊。他們都是陶裡根人,都從陶裡根起步,都跟陶裡根這個城市的迅速崛起有關。在顧和祝相繼被調往省裡和省城工作後,當年與他們在陶裡根市一起共事的那些同志也都陸續被調往省城,或省城周邊的市縣,在不同的崗位上,擔負起了大小不等的領導責任。有人計算過,僅僅幾年時間,就有近二三十名陶裡根籍的幹部被派往全省各地擔負起「大小不等的領導責任」,而且還有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顧立源主管哪個口的工作,這些陶裡根籍的幹部會相對地集中到哪個口去。比如,他曾在省裡管過工交口,這些陶裡根籍的幹部當時就相對集中地被安排到工交口工作;後來他又管過外貿金融,於是一時間在外貿金融口又會相對集中起一批陶裡根籍的幹部。在這個省的政壇上形成了一個非常明顯的「陶裡根現象」,老百姓把這些會跟隨顧代省長的調動而一起「遊走」的陶裡根籍幹部,稱之為「陶裡根集團」。
  當然,這裡一定要再三聲明的是,所謂「陶裡根集團」這提法,完全是民間的口頭作品,從來沒有被官方,也沒被任何一個理論界首肯和採納過。不僅沒有被他們首肯和採納過,省委有關部門還曾在一次宣傳口徑吹風會上,特別地要求省內各媒體,一定不能公開使用這種說法。因為「這種說法,在組織上是不準確的,在理論上是荒謬的,而在政治上則是非常有害的」。另外還要說句公道話,跟隨「遊走」,絕不是等於跟著到處去「吃辣的喝香的」,去當「坐地虎」和「摘桃派」。就說這個壽泰求,兩年前,顧立源到省裡來管工交,把他從陶裡根市經貿委主任任上,調到李家堡一家廳局級的大廠任廠長兼黨委書記,也就是說,一下子從正處級破格提升到正廳級,而且是黨政一肩挑,時年才三十二歲,好像是非常「便宜」了他,風光了他。但這裡要特別說明一點,當時這個兩萬人的大廠設備陳舊,產品滯銷,債務沉重,工人一年多連工資都領不到,上訪不斷,全廠瀕臨倒閉,找誰去主事,誰都不敢去攬這個爛攤子。這頂「正廳級」的烏紗帽,是在這種情況下才落到這位壽泰求同志的腦袋上的。據說,省委組織部和省工交工委的主要領導找他談話時,他也是不願意接這副擔子,並沒有為這頂「正廳級」的烏紗帽所動。後來,時任省委常委、省委副書記的頤立源親自到陶裡根找他談了一整夜,才煽起了他的勇氣。你還別說,這小伙子還真有兩下子,走馬上任頭一年就減虧七千萬,第二年.也就是去年,賬面上就基本實現了扭虧為盈。消息傳到北京,國家發改委請前國家經貿委的兩位老領導到他廠子裡搞了一下調研=這兩位老領導說什麼也不相信,這麼大一個國有廠子.曾經遺留這麼多的問題,居然在短短兩年時間裡就「扭虧為盈」了=可能嗎?但這畢竟是「事實」。從去年開始,廠裡的經濟形勢就有了根本性的好轉。他從本廠歷年下崗的一萬兩千名工人中回招了五千人,又替三千多名四十五歲以上的下崗老工人補辦了「離退休手續「,給足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又替近兩千名達不到回招條件,年齡又不夠四十五歲的下崗工人尋找了生活出路。(比如向他們發放小額貸款,讓他們擺攤去做小生意等。)有幾百個老弱病殘者暫時不必安排就業,另有幾百人已自謀出路,或者不辭而別查無下落;剩下的又有六七百人被社會自然吸收。這樣,他這個廠子就成了全省解決下崗問題的標桿兒單位之一。最近他正忙著聯合周邊幾省的多家同行,籌建全國最大的一個軸承生產集團,準備跟國際同行叫板。這樣一個跟顧代省長關係如此密切、個人業績又如此突出、前程也如此看好、正滿風滿舵處於順航之中的年輕幹部。能被勞爺利用來搞他的什麼「秘密調查」?他會很瞭解勞東林這個人?這一切捉摸起來似乎都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也正是出於這種種疑慮和「不可思議」,邵長水一開始才沒倉促地去找他:
  壽泰求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廠裡=有時一個月都不一定能回一兩次家。老廠區有個小招待所,過去專門接待來廠洽談業務的經銷商。這小招待所是十來年前蓋的,設施自然都非常陳舊了,整個裝修還停留在當年那個地板革、印花牆紙和膠合板貼面傢俱的水平上。餐廳油膩的牆紙上必然沾上了不少蒼蠅和蟑螂屎,絕對不能再用來接待各方的」上帝」了。這些年.這些「上帝」們的口味「水漲船高」。住不好、吃不好、玩不好。「順便」再捎不回去一點什麼土特產和「小意思」,他們是不會跟你在購銷合同上簽字的。壽泰求下決心在廠區外買了一塊地,新蓋了一個「賓館式」的接待處。原先的這個小招待所就改作了內部員工的「培訓中心」。他自己平日裡就住在這培訓中心的三樓。他說白天騰不出時間,於是跟邵長水約好了晚間八點見。為什麼定八點?因為七點半前,他要看中央電視台那檔「新聞聯播」節目。這也可以說是「雷打不動」的。然後他大概得花半個小時去處理一下當天積壓下來的一些雜事。別看他年輕,在行政事務方面,已經很有經驗了。他知道有些事務性的雜事,似乎並不太重要,但一旦積攢多了,就會變得非常被動,處處掣肘。所以,他每天必安排半個小時的時間來處理這方面的事情。
  七點五十五分,邵長水帶著他三人小組的一位女同胞,稍稍提前了一點來到培訓中心樓下。壽泰求的秘書已經在門廳裡等著了。別人曾特地向邵長水介紹過壽泰求的這位秘書,甚至還有這樣一種誇張的說法:這位秘書是壽泰求的「鎮廠之寶」。別的你不用去追問了,只看他身上帶著六七部手機,你就應該知道他有多忙,在壽泰求身邊的位置有多重要了。所以也有這種說法:這傢伙名為「秘書」,實為壽泰求的「總調度」、「三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或「白宮總管」。此人姓谷,單名一個「喬」。有人問他,您那個「喬」,應該是「橋」吧?他說,是。別人再問,那為什麼把「木」字旁給去了呢?他笑笑說,前些年有人替我看了一下生辰八字,說我命中多木。多木,障礙就多,磕磕絆絆就多。勸我去掉一點「木」。我捉摸著,總不能把家裡那點木器傢俱全扔了。我願意,我老婆還不願意哩,於是乎只能名字上下手,那「橋」就變成了此「喬」。大伙笑道,您這麼有能耐,又這麼受領導信任,還信命呢?他嘿嘿一笑道,玩玩唄,玩玩唄。這年代,還有啥信不信的?
  邵長水總以為壽廠長自己才三十來歲,這位「谷秘書」最多也不應超過二十七八歲。但一握手,一抬頭,一詢問,才知道谷秘書已經四十多了。少白頭和較為粗糙、色素沉澱較為濃重的皮膚,再加上過於老成和世故的神情,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足足還要大個十來歲左右,說他五十來歲,都不為過=
  「請稍坐會兒?」谷秘書謙和地笑著.一邊輕聲細語地安排邵長水和那個女同胞在門廳一廂的貴賓室坐下.一邊又背過身去,從腰帶上取下一部掌上電腦型的高檔手機.給壽泰求通報道:「他們來了。」趁他撩起衣襟的那一瞬間.邵長水看到這小子腰問的確掛著不少部手機。沒有七八部.也足有五六部,像手雷似的,足足在腰間圍了一圈=況且他手裡一直還攥著一部哩=隨後他繼續保持著那種十分謙和的神情,引領邵長水等上了三樓。
  三樓整個一層都為壽總生活起居和辦公所用。以樓梯口為界,往左,是他的辦公區,往右.自然是生活區了。整個小招後來都重新裝修過了,三樓當然也不例外。樓道雖窄,光線也不甚明亮,但兩壁的護牆板卻閃發著那種高檔深色木料(胡桃木?)本有的名貴光澤:這是一種均勻、含蓄、悠遠而深沉的光澤。
  壽總的辦公室足有一百來平米。大致上以兩張桌子為中心,可將它劃分成兩個不同的工作區。靠窗那邊,以一張「老闆桌」為中心,是壽總處理來電來文批閱材料的地方;靠裡,則以一張橢圓形會議桌為中心,是他召集小型會議.技人來出謀劃策的地方。緊挨著這個大辦公室,有兩個各有二十平米大小的房間。其中一間,便是谷秘書的辦公地。另一間是「棋牌室」。年輕的壽總平生別無其他愛好,閒暇時,或實在太累時,都會技三五知己,點幾樣小吃,再開一箱冰啤,在這兒搬車跳馬橫炮.鬧騰它兩三個小時。棋室裡,還很隱秘地「夾」進了一個裡間。這件事除了谷秘書和壽總本人,恐怕就再無第三人知曉。當時裝修工程進行到三樓時,谷秘書把裝修公司的老闆叫到附近的一個茶室裡.從黑皮手包裡掏出一份由他自己精心設計的平面圖.要求老闆在「棋室」裡邊「秘密」地再裝出一個功能齊全的小屋。「這……這動靜可就大了。一開始簽的裝修合同上可沒這一項。多裝出一間小屋,這在技術上是沒問題的,可……可是.谷秘書啊.您……您總不能讓我賠本賺吆喝吧……」老闆為難地說道。「行了.你再說個數吧。」谷秘書馬上打斷老闆的話.說道。「啥……啥數啊?」老闆一時還沒醒過味兒來。墓
  「你說啥數?」谷秘書平靜地反問。老闆這才明白,谷秘書是問,做這樣的改動,得增加多少裝修費用。老闆立馬扳著手指合計了一下。說了個數。這位谷秘書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應承了,只是提了一個要求,活兒干到這半邊的時候,嚴格禁止任何非工程人員進出現場。這件事,谷秘書一直瞞著壽總,一直到裝修結束,培訓中
  心正式開張,壽總也正式挪到這樓上來辦公的那天晚上,來祝賀參觀道喜的人們紛紛散去,谷秘書把一把鑰匙交到壽泰求手上。「啥鑰匙?我不是跟你交代過了嘛,我不拿鑰匙。早上我來,你得把門給我開好。晚上,我不走,你也別想提前回家。最後鎖門的還得是你。」壽泰求略有些不高興地數落著。谷秘書平靜地應對道:「我在這兒替您做了個小屋……如果哪天您需要一個特別安靜和特別安全的地方單獨跟人待兩個小時什麼的……」「去去去,這一個樓面都我自己一個人用了,還不夠安靜和安全的?你別跟我玩兒這個!」壽泰求似乎並不明白自己這位秘書的用意,一把推開他掂著鑰匙的手,轉身就走了。其實他在「裝傻」。他怎麼會不明白這位谷大秘書的「良苦」用心呢?但壽泰求是清醒的。雖然年輕,卻也老到。他覺得自己整個事業仍處在剛起步的階段。而無論是政治鬥爭,還是經濟競爭,最忌的事情便是「授人於柄」,最後導致「受制於人」。不少素質和前程相當看好的人,最後「不慎」都倒在了這一點上,而後悔莫及。老谷這人雖然可靠,也穩重,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秘書。如果連如此私秘的個人生活都由一個秘書來安排,由秘書來控制,將來就很容易出事,甚至可以說一定會出事。即便不出事,這樣的把柄讓人掌握了,自己這一輩子肯定也過不踏實。老谷這麼做,肯定不是故意要設什麼陷阱來坑害自己,但這就跟下棋一樣,高手固然能看到三步五步,以至十步八步以後的變化,但,誰又能料到十五步二十步後的變化呢?馬克思沒料到社會主義首先會在經濟落後的沙俄獲勝。列寧也沒料到社會主義首先又會在好勝的蘇聯消失。因此,幹什麼都要留有餘地,一定要守住一個底線。這個底線就是,一旦在十五步二十步以後出現了那種自己完全料想不到的變化時,自己要仍然能立於不敗之地。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前瞻後顧,畏首畏尾.固然不可取,忘乎所以,為所欲為,必敗無疑。
  第二天,壽泰求來上班時.發現那把鑰匙又在自己的「老闆桌」上明晃晃地躺著了。他本想把老谷叫來狠狠數落一通的;轉念一想,又何必那麼小家子氣呢?不理他就是了,便隨意找個釘子來.把這把鑰匙釘在了新裝修完畢的牆壁上。老谷回頭來一看,好端端的新牆上戳那麼個鐵橛子,心疼萬分,趕緊取走鑰匙,親自去藝術品商場選了個裝飾物把那個釘子眼兒給遮上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跟壽總提那「小屋」的事了。
  那天晚上,邵長水帶著工作組的那位女同胞一走進壽泰求辦公室,自然是被它的氣派所吸引.但接著就發現,室內的氣氛有點不大對頭。壽泰求正襟危坐地端坐在老闆桌後頭,那邊橢圓形會議桌跟前則安排了兩個速記員似的年輕人,面前攤著紙筆,好像是要把整個這次晤談經過進行現場筆錄似的。筆錄不是不可以,但安排了那麼些外人在場.許多話就不便說了。不能把話說透了,這樣的晤談還有啥意思?
  「壽總,您看.我們能不能單獨談一談?」簡單的寒暄和介紹過後,邵長水直截了當地向壽泰求提出,希望撤走那些與此次談話無關的人。
  「今天晚上的談話,我不僅要記錄,還要錄音。」壽泰求說道,並向邵長水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指了指。邵長水這才發現,他面前這個造形乖張的玻璃玩意兒上還真擱置了一個微形的高靈敏度的錄音話筒:
  「搞什麼錄音嘛!有這必要嗎?」.邵長水笑道。他臉上雖然笑著(也不能不笑啊),但心裡卻預感今天的談話,即便不泡湯,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收穫了:壽泰求這麼做,明擺著是有「牴觸」情緒,是不想好好跟你談。轉了這一大圈下來,各種各樣不合作的模式都遇到過,倒還沒見到一上來就擺開架勢,又搞錄音又搞筆錄的,真跟審犯人似的。他這是想幹嗎呢?
  「你們找我想瞭解啥情況?」壽泰求迴避了邵長水提出的問題,看樣子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
  「壽總,我們還是希望能單獨跟您談。」跟邵長水同來的那位女同志再一次鄭重其事地提議。
  「就這樣談吧。你們找我,到底想瞭解啥情況?」壽泰求絲毫不肯讓步。果不其然,談話進行了不到二十分鐘,就結束了。基本上沒談出任何「乾貨」。邵長水不無懊惱。但等到他們的車開出後不到十分鐘,手機卻響了起來。打電話的是那位谷秘書,他說他要「單獨」跟邵長水見一面。
  「你?幹啥?」邵長水有點不高興地問道。他心想,你那位壽總都什麼也沒跟我們說,你這位秘書來摻和個啥?
  「跟您說個事兒。行不?」谷秘書謙和地答道。
  「到底是你想跟我說事兒,還是你們壽總想跟我說事兒?」邵長水一邊減油門,打開轉向燈,慢慢地把車往路邊並了過去,一邊問道。
  「您怎麼想都行。」谷秘書滑頭地答道。
  「什麼時間、在什麼地點見?」邵長水遲疑了一下,又問道。
  「時間,您定。地點,我定。」姓谷的那傢伙毫不遲疑地這麼回答,顯然是有所準備的。
  「我考慮一下。一會兒給你答覆。」邵長水需要一點時間向趙總隊報告一下這個新情況。
  幾分鐘後,他給谷喬打回電話去,告訴他:「明天晚上,還是八點。」谷喬當即回答道:「好,明晚八點,在長安俱樂部棠棣館。不見不散。」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