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精神幻覺

  所謂的「長安俱樂部」,是省城一家著名的「私人會所」。它的性質和邵長水在陶裡根那個柞樹林裡見過的「會所」基本相同,都是供人消遣休閒的,但又有很大的不同。所謂的「私人會所」完全實行會員制,只接待會員和由會員親自帶來的朋友。要成為它的會員,不僅要有錢(比如入會必須購置會員金卡,一般十萬元起價),而且本人還要接受俱樂部的資格審查。也就是說,並非每一個掏得起十萬元的「闊佬」和「暴發戶」都能被它吸收為會員。人會的條件是有一定限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條還要看申請人會者的社會聲望和整體經濟實力=跟陶裡根的那個會所相比較,這個「長安俱樂部」自然更貴族化.更專業化,也更跟國際慣例接軌。金卡持有者在這兒享受的種種特殊待遇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它的私密性:它絕對為會員在這兒舉行的一切活動保守秘密。所以這兒常被那些「大款」、「大臆」和。經濟大鱷」們選作商務密談或獵艷休閒的最佳場所=但特別要說明的是,這些高規格的「私人會所」絕不向會員提供異性消遣對像.也絕不允許賣春男女在這兒兜售自己:至於會員自己帶來的異性或同性朋友,他們也是絕對不會來過問和干預的:在這方面.他們嚴格實行「三不一絕原則」(不提供、不允許、不過問和絕不干預,.惟一的目的只是為了尊重會員,並始終保持會所的高品位和高私密性:
  第二天晚問八點零三分.邵長水獨自一人來到俱樂部時,谷喬已經在它中式的紅漆大木門前等候著了。邵長水雖然從未進過這樣的會所,但他在偵破別的案子的時候,曾聽說過它的種種規矩。他知道自己不能早到。如果早到了,萬一對方來遲了,那自己絕對是連門都進不去的,就只能站在門外黑黢黢的街道上喝東西南北風了。因此,下午五點,他給谷喬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將在八點零三分到。希望對方能準時。……谷喬果然守時。在他引導下,大紅門悄無聲息地在邵長水面前緩緩敞開。接下來,院子一重接一重,天井一個連一個。波光吞蝕月影,微風揉動漣漪。迴廊煞是曲折,竹篁無比幽深。真是樓在似有似無間,燈隱將滅又明時。門額是用檀香木製作的。等邵長水看清門額上那「棠棣館」三個瘦金體楷書字時,谷喬已經先行一步走進那門裡去了。館門是用有機玻璃做成的,門框卻是地道的加拿大紅松,四根粗壯的方木,上了一層又一層深棕色的亞光清漆,隱隱約約地凸現著那原始的木紋,使整扇門顯得既厚重,又不乏現代意味。
  一進門仍然是個迴廊。這四周都連通著的迴廊包圍著一個獨立的小木屋,形成屋中有屋的疊架結構。小木屋建在一個木質的平台上。待邵長水一走到這小木屋跟前,谷喬便不再往前走了,低頭垂手肅立在那幾級木台階旁,恭請邵長水自己上台階,進小屋。
  他為什麼不往上走了呢?難道說,今天這場談話的實際對手並不是他?另外有個人早已在那屋裡在等著我了?這時,邵長水腦子裡突然一亮:這可能是壽泰求耍的又一個伎倆,增灶布疑兵,瞞天躲眾人。今天實際來跟邵長水會面的不是谷喬,而是壽泰求本人。
  真會是這樣嗎?
  邵長水忙三步並作兩步,急匆匆跑上台階,拉開小屋的日式推拉門,抬頭一看,屋裡盤腿坐著的果然就是那個壽泰求。
  壽泰求必須把自己跟「覆核組」同志的這次會見進行得十分隱秘。他很清楚,有人肯定會在密切地注視這個工作組的一舉一動。這些人同樣也在「關注」跟工作組有來往的人。勞爺的非正常死亡和××銀行保險櫃被炸、保安員被殺.就是這些人中的某一部分人的「傑作」。為自己,為廠子,他本應該迴避跟邵長水的接觸。他有很正當的理由去迴避:他是頤代省長一手提拔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都認定他是「頤代省長的人」.「陶裡根集團」裡最年輕有為的「要員」:他又跟祝副市長有過密切的上下級關係,至於跟勞爺之間那種老小無猜的「忘年交」情誼,更是被圈內許多人嘖嘖稱讚的美事兒。他理所當然應該「迴避」。再說他眼下正在籌建中國最大一艘「軸承生產航母」,可謂眾目睽睽。又千頭萬緒,事關國家上百億元的一筆資產,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豈能容他在這時刻既分身又分心?但他考慮來考慮去,還是克服了種種顧慮,大膽站出來跟「覆核組」的人做一次認真的接觸。他覺得自己應該很認真地把一些事情跟工作組「交代」清了。當然,這樣的「接觸」必須做得比較隱秘才是。
  ……不一會兒,兩名穿中式紫紅團繡牡丹遍地翠旗袍的女服務員,各提著一隻漆繪竹絲編的食盒,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她們送來谷秘書為壽泰求預訂的晚餐:壽泰求剛開完集團董事會,就趕過來了,還沒吃晚飯。
  「你吃了嗎?來來來,一塊兒再吃一點。」壽泰求拿起一頭墜有銀飾物的象牙筷子時.熱情地招呼邵長水:
  「我吃了。您就別跟我客氣了。」邵長水斜眼瞄了一眼送來的晚餐。一碟蒜蓉干貝,一碟掛漿鹵鴨盹.一碟嵌金鑲銀綠豆芽,一盤醬燜肘棒(壽泰求是個「食肉動物」,每頓都不能少了肉,尤其晚飯這一頓),一碟芝麻辣醬金紅油亮滿天星。主食是一碗雞絲猴頭(菇)面,兩個極為精緻的天包地饅頭.再加兩小方北京六必居製作的玫瑰紅乳腐,像西餐中使用黃油那樣,壽泰求拿它們專門塗抹饅頭片的。(所謂「嵌金鑲銀」.就是用注射器在每一根綠豆芽中間注進蛋清,或蛋黃,再進行規範炒制。所謂「天包地」,就是一層白面裹一層玉米面而已。)另外還有一碗鹵煮火燒,是特地給邵長水要的。這太讓邵長水吃驚了。「鹵煮火燒」是邵長水小時候最喜歡的一種吃食。那時候家裡不可能經常吃肉。逢十休息(林場十天休息一回),跟著父親去場部辦事,如果一切順利,父親就會帶他去場部一家老北京人開的小飯館裡吃上一碗北京風味的「鹵煮火燒」。這位滿口京腔的爽朗老人當年究竟是怎麼「流竄」到這高緯度風雪林區來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但年幼的邵長水卻只知道在那個年月裡,那小飯館的店門口立著一口大鍋,鍋裡滿滿騰騰地煮著肥而不膩的大腸、口條(豬舌頭)、肝兒、肺等豬下水。這些好東西是用十三種香料,加上多年的老湯,長時間煨燉出來的。那老湯裡還翻滾著一個個死麵餅(火燒)和整只整只的尖紅干辣椒。只待客人坐下,那北京老頭便歡快地吼叫起來,撈出那麵餅和豬下水,扔到碩大的砧板上,操起那把鋒快的鬼頭刀,「嚓嚓嚓嚓」地一通切成小塊,歸置到大海碗裡端出來,再澆上那老湯,再撒上那香菜末,開吃前再扔進一勺干辣子粉,絕對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真應了那句「過屠門而大嚼,扇嘴巴也不放」的老話了。但眼前這二位怎麼會知道自己二三十年前的這點嗜好呢?他們這調查研究摸底的功夫真夠專業的,也夠嚇人的,立馬讓邵長水很有些敬畏和謹慎起來。
  邵長水決定不動這碗鹵煮火燒,決定從一開始就不在對方圈定的「場子」裡,按對方敲打的節拍「起舞」。
  也許因為有過兩年當兵的經歷,也因為這些年見過的、吃過的好東西太多太全,所以,無論怎樣精緻的幹點和菜餚,壽泰求都以求飽為基本月的,再沒有那份興趣、也沒那個時間去慢慢跟它們糾纏,為此,不一會工夫,他便風捲殘雲般「享用」完了這頓價格絕對不菲的晚餐。邵長水看得出,他是經常上這兒來就餐的。對這兒的一切,他相當熟悉。
  「對不起。為了能談好談充分,我必須這麼拐個彎,讓您多走這麼一回了。」壽泰求打著飽嗝,端起一杯觀音王烏龍茶,小小地抿了兩口後,解釋道。然後又問道,「您想從我這兒瞭解些什麼?」
  「您能告訴我些什麼?」邵長水笑道。
  「那可就太多了。」壽泰求也笑了起來。
  「那就說吧。您說啥我都感興趣。」
  「那……我給您說點當前我國軸承生產所面臨的困難局勢和解困途徑?」壽泰求挖苦道。
  「可以呀。只要您有時間。」邵長水依然平靜地應付著。
  「還是定個調,劃個範圍吧,邵同志,你我的時間都有限。不允許我們亂開無軌電車。我知道你們需要我談談勞爺。但那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你們到底需要瞭解他哪些方面的情況?或者,您是否先告訴我,你們已經掌握了他哪些情況,還需要從我這兒瞭解哪些方面的情況……」
  看來對方想先摸一下底。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對不起?要是能夠定調劃範圍,也就不用來找您談情況了。省委主要領導非常重視這個案子的覆核工作。我們覺得您也一定會配合我們做好這個工作的。」邵長水故意點了一下「省委主要領導」,以向對方明示此次談話的重要。
  壽泰求果然收斂了嘴邊那一綹淡淡的微笑——那不自覺地透露出一點「居高臨下」和「漫不經心」意味的微笑,略略地沉吟了一下。他這「沉吟」倒不是被對方舉出的「省委主要領導」這面大旗給鎮住了。邵長水不舉這面「大旗」.不放這樣的「大話」,他對他印象還挺好,覺得這位「公安同志」.執著.誠懇,穩重,機敏,眉目問神清氣爽,真可以稱得上是他多年來接觸那麼些公安幹部中氣質上佳的一個了。但一聽他也不能免俗地用「領導」來唬人,反倒覺得這人「粗俗」了,一開始建立起來的那點敬重和親近感,頓時減退了不少。「省委主要領導」?嘿嘿,大概您還知不道吧,作為省裡國企改革重點單位的黨政一把手.省內五十強、國內五百強之一的一把手,要約個時間當面跟省委書記談個事,不敢說易如反掌,也可以說十拿九穩。真是的=這樣的賭氣話.壽泰求當然不會說出口去,只是在淡淡一笑中將它們從自己心中掠過,而後對邵長水說:「我個人和勞爺之間的那點關係,今天就先不去說它了。」
  「不不不……這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邵長水忙要求道。
  「要這麼說,我們得說三天三夜。這不可能。」壽泰求斷然拒絕了。這讓邵長水一下領略到眼前這個「年輕人」在操作一件事的過程中,左右局面的決心和能力。
  「勞爺死得可惜,也死得莫名其妙。」壽泰求說道,「……我不能說自己非常瞭解勞爺。但我敢說,現在誰都不敢說自己有多麼瞭解他,尤其是在他老人家經歷了陶裡根的劇變之後……」
  「劇變?你能對『劇變』二字做一點詳細的說明嗎?」邵長水追問道。
  「老人家在陶裡根非常痛苦過……這一點很少為人所知。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他變『瘋狂』的一面,辭職啦下海啦脫警服啦,一連串的事情好像幹得都挺瘋狂的……其實他內心一直非常痛苦…」說到這裡,壽泰求停頓了一下。這樣的停頓,好像是為了強調他這個「痛苦說」,又好像是為了進一步描述他這個「痛苦說」而在做某種準備似的。「他當時確實很痛苦……」停頓了一會兒,他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他跟您詳細談過他內心的這種痛苦?」邵長水小心翼翼地問道。
  「……」壽泰求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當時跟您說什麼了?」邵長水按捺不住地問道。
  「他當時跟我說得挺多。他知道,我跟顧省長他們走得比較近,一向以來也比較瞭解他們……」
  「聽您這麼說,好像勞爺挺想從您那兒瞭解一些有關顧代省長的事情的,是這樣嗎?他跟您瞭解過顧省長哪方面的事情?」邵長水隨口這麼問道。但話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後悔了,立刻意識到這樣提問,太不策略,太露骨了,搞得不好,會嚇住這位仕鋒正健、正需要處處把自己包裹得更嚴實更規正,以免一著不慎而遭致前功盡棄的「年輕人」。邵長水的擔心果然應驗。一聽邵長水立刻抓住「顧省長」這話題追問起來,壽泰求馬上顯得警覺起來,忙改口道:「我和勞爺之間,怎麼會扯到顧省長的事呢?完全不相干嘛。」為了迴避邵長水繼續發出類似的追問,他馬上拿起茶杯,裝著要續水的樣子,起身在包間裡轉圈尋找著根本也不存在的熱水器。這時,一直在門外守著的谷喬,趕緊走了進來,接過壽泰求手裡的茶杯,一邊張羅著讓服務生給續水,一邊提醒壽泰求道:「一會兒還要見建設銀行兩位老總哩。談得差不多了吧。」
  「你別催。我記著哩。」壽泰求頗有點不耐煩地呵斥了谷喬一句。其實他這點「不耐煩」,更多的還是衝著他自己來的:他覺得自己剛才太不像話了,開談不大一會兒,居然就亮出如此大的破綻,差一點讓人把不該說的話全給勾了出來。他覺得自己有點「窩囊」,對此也感到挺「窩火」。
  ……在隨後的談話中,壽泰求果然謹慎了許多,不僅絕口不提「顧省長」,就連那個他主動提出的「勞爺痛苦說」,也都不願深入往下談了;隨便扯了點他和勞爺之間的往事和趣事,就借口「還有約會」,匆匆告辭了。
  回到龍灣路八十八號,趙總隊已經在那小樓裡等著了。
  「如果勞爺在陶裡根後期精神上真的『很痛苦』,這裡一定有名堂。要重視這個線索。」聽了邵長水的匯報,趙五六加重語氣分析道,「他痛苦個啥?是誰給他造成了這痛苦的?一定要搞清這些情況。得想辦法從這個壽泰求那兒再掏點乾貨出來。」
  「總隊長,您還是讓我實實在在去追兇破案吧。您說勞爺內心痛苦不痛苦,跟破案到底能有多大關係?咱們又不開心理門診。抓住兇手才是勝利。有那個必要繞那麼大的彎兒……」邵長水忐忑地申述著。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幹這檔子事,就不勉強你了。」趙五六有點不高興了。
  「我不是不願意於。是瞧著那頭這麼些案子沒突破心裡乾著急……」
  「誰說那頭的案子沒突破?」趙五六擰起眉頭說道,「那邊已經撬開了那個肇事車司機的嘴=那司機供認,事發當時,駕駛室裡的確還有一個人。事發前,他倆的確去路邊一家小酒館裡喝了不少的酒。但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事發那一瞬間,到底是誰把著方向盤的了。當時他頭暈得厲害,手腳發軟,直反胃,還想吐……只是隱隱約約記得,那個人跟他提議過,是不是讓他來替他開一會兒。但椐那個司機說,他說我是老司機了,這車還是俺家自個兒貸款買來跑運輸的,咋能交給別人開?就算不是自家的車,司機一般都不願意讓別人來開自己的車。他說他平時喝酒,能有一斤的量。那天,他跟那人一共沒喝下一瓶去。那還是個半斤裝的小瓶。那天他最多也就喝了不到三兩。要放在平時,三兩酒,真跟玩兒鬧似的,剛把酒蟲勾出來而已。但那天真不行了控制不住自個兒了……」
  「那傢伙是不是在酒裡做了手腳?」邵長水問。
  「這現在就說不好了。」趙五六說道,「據那肇事司機說興許是因為著了點涼。他說著涼的原因是因為去小酒館之前,那人還哄著他去歌廳唱了會兒歌。那傢伙還掏錢點了兩個小姐陪著玩了一陣。歌廳的KTV包間裡又剛撤了火,可能就是那會兒著涼的。他說他一著涼,喝酒就愛上頭。是不是就是這麼出的事……他說他開這麼些年車,還沒出過這麼大的事……在部隊當兵那會兒,還是個模範駕駛員……還說可以上他原先的部隊去調查……」
  「盡他媽的揀好聽的說了!他供出那個人的姓名住處沒有?」邵長水問。
  「沒有……他說他壓根兒就不認識那傢伙。半道上攔的車,說是要去南崗泡子。一開始他不讓他搭車。對方死纏硬磨,還願意掏二十元給司機做油錢。還說請他去唱歌,吃飯……有這麼好的事,他就應了……」
  「完全是個圈套。」邵長水說道。
  「司機才不管你啥圈套不圈套,只要給好處,誰搭車都行。」趙五六說道。
  「只要能認定事發當時駕駛室裡確實還有另一人在,應該認為,案情就算有了一個重大突破。」邵長水說道,「從這些情況分析,這傢伙應該是本地區的人。讓技偵科派人根據肇事司機的口頭描述,畫出那傢伙的人頭像,發到周邊地區群眾中排查確認,應該能找到這傢伙……」邵長水建議道。
  「這工作已經在進行中了。但也有個困難,據那肇事司機說.那傢伙自始至終戴著個挺大的『蛤蟆鏡』,甚至跟小姐鬼混時,也沒摘了那鏡子。所以,憑著那樣的畫像.能否找到本人,真還不好說。」
  「那肇事車扣下了嗎?」
  「當然。咋的?想去瞧瞧?」
  「嗨,我把手伸那麼長幹嗎?不在那位置,不管那閒事。」邵長水自嘲道。
  這時,趙五六案頭的電話響了.是勞爺的夫人朱泉英打來的.說是有個情況,不知道對破案有用沒用。事發後,趙五六曾多次親自去看望勞爺的夫人,撫慰之餘.也曾對她提出,希望她能好好回憶一下,提供一些情況,以利於破案=不管哪方面的情況都行,直接、間接的,越詳細越好。
  放下電話,趙五六問邵長水:「這會兒有事不?要沒特別大的事,跟我一塊兒上泉英嫂子那兒聽她說說情況,順便也看望看望她。」邵長水自然當即應承了。
  勞爺在省城熟人朋友特別多.可以說.只要他想辦的事,基本上沒有辦不成的。但他自己至今卻只住著一套很老式的兩居室公寓房。事發這麼長時間了,泉英好像還沒能從整個事件中緩過神來。「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們把事情說得清楚。這段日子記憶力減退得厲害……」她淒苦地慘笑道=
  「找個好大夫來替你瞧瞧?「趙五六忙提議道。
  「先說事吧。說事吧……我怕說亂了.還記了幾條要點……」泉英拿出一張紙,恭恭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同時略略紅起臉,向趙五六解釋道。
  她對趙五六和邵長水說。要不是那個星期天的早晨,東林遇上了那個人,他絕對不會頭腦發昏地吵吵著脫警服辭職去什麼陶裡根。「雖然這麼些年來,東林對廳裡一直沒把他從大要案支隊副支隊長的位置上扶正了,覺得挺委屈,對早先的處分也挺憤憤不平的,但他確實從來也沒想到過要離開刑偵總隊,更別說要他脫警服去調查省上的一位什麼領導。說老實話,這樣的事兒,擱過去,你就是拿槍頂著他腦袋,他都不會去幹的。有的領導老覺得他這人心特活兒,個性特強,特不好管教。其實太不是那麼回子事了。說出來也許你們都不信,他這人內心特本分,也特膽小。事情全發生在那天。那天是個星期天,而且是難得的一個能休息半天的星期天……」
  ……那天早晨,勞東林騎上他那輛破自行車,上菜市場採購。他這人挺講究生活。但凡能歇個一天半天的,他都會親自去「備料」,精心掌勺,大張旗鼓地整上一桌菜,讓盤子摞盤子,大碗疊大碗,約上一幫朋友,上家來熱鬧一通。(這幫所謂的「朋友」,還真不一定是以往的戰友或總隊裡的同事,大多都是社會上三教九流的哥兒們或姐兒們。他平時好結交這些人。他說,當刑警的沒這樣一幫朋友,真來了案子,你想上線索?難死你!)你還別說,他的「小笨雞燉蘑菇」,「黃金餅炒辣腸」,「鯽魚扒豆腐」,「翠嫩芽熗拌」,「手撕大馬哈魚」和「肥腸排骨燒土豆」,跟那些靠「地方特色農家菜」營生的飯店酒家做出來的,還真有一拼。在飯桌上,他自己喝得不多,吃得也不多,但他就喜歡這份熱鬧,也喜歡聽朋友們由衷地誇他幾句。他就是這麼個人。老了老了,還挺招人喜歡的。
  離菜市場不遠,新開張了一個古玩市場。規模不小,四五百米見長。馬路兩旁一個緊挨一個的,擺滿了賣真假古玩的地攤兒。勞爺從不玩這些東西,但他有時候喜歡在這熙熙攘攘的人堆裡走一走。也說不上個什麼原因。大概還是他那個喜歡湊熱鬧的脾性決定的吧,他總覺得在人堆裡這麼擠一擠,走一走,心情特別放鬆。有時候看到有人花幾百元,幾千元,甚至上萬元,買一個灰頭土臉的碗啊瓶啊小菩薩之類的玩意兒,他心中暗自替人捏一把汗,嘴裡卻會跟著唉呀哼哈地感慨誇讚一番。其實他真不懂古董。那天,正在那市場裡游動,突然問,他看到了李敏分。他當然知道李敏分是玩古董的行家裡手,趕緊上前打招呼:李敏分卻一臉驚喜,頗有那種踏破鐵鞋的感歎,忙把他拉到一旁,問:「你瞧見余大頭了沒有?他找你哩。」「余大頭找我?幹啥?」當時勞爺心裡一愣。作為廳裡的一個老同志,他當然很早就認識余達成,但即便是他還在廳裡幹著的時候,他倆也並沒有什麼公事以外的往來。再說,這個余大頭離開公安廳,離開這個系統也多年了,還能有啥事要找我?他余大頭以現在的身份和地位.再憑過去在公安廳的那點影響和老關係,不管辦啥事兒,也用不著「屈尊」來找我勞東林啊。勞爺一邊在心裡犯著猜疑,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跟著李敏分走去,很快就見到了那個余大頭。
  余大頭雖然當了一陣「億萬級的富翁」,又出國美美地鍍了一回金,但那副不拘小節的「邋遢」樣,卻依然如故。跟勞爺見面時,他上身穿一件駝色的中式褂子,裡頭也就穿一件淺藍色的純棉襯衣;下身再穿一條深灰色褲子.黑布圓口」老頭鞋」,板兒寸頭,大臉盤,只是那副一向炯炯如灼的眼神,多年不見,已變得意外地平和而含蓄。還有個變化是.近來查出血糖高出標準不少,人急劇消瘦,口袋裡老揣著讓人從瑞士帶回來的降血糖藥片。余大頭對勞爺說,我好長時間不敢過肉癮了,聽說中央廣場西側新開了一家「醬肘棒」店,味道還算不錯.咱們上那兒坐坐,嘗嘗新?他親自開車拉著勞爺去了中央廣場=按情理說,怎麼也應該把李敏分一塊兒拉上。但人家真是按規矩辦事.什麼場合,該誰在場,不該誰在場,不論情面,只論規矩。李敏分也是個見過大場面的聰明人,當然懂得這裡的規矩。他知道余大頭今天通過他找勞爺,絕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談,既然人家沒邀請他,就說明這場合不該他摻和。不該摻和的事就不要去瞎摻和.這點素養,對於一個省公安廳的老
  工作人員來說,應該是早就具備的=所以,他把勞爺交到余大頭手上,便開著車走了。
  余大頭帶勞爺進了「醬時棒「店二樓一個包問,要了兩份那著名的「醬肘棒」,又要了一盤大拉皮.一碟涼拌蘿蔔皮,一瓶本地名酒「高粱燒」,兩人就便戴上店家發的簡易塑料手套,撕著啃著,邊喝邊聊。一開始也沒說啥正經事,聊著聊著,話題不知不覺就集中到那個「11.12」(副市長開槍殺人)案上去了。小包間裡只有他二人。勞爺又喝了兩盅白酒,便情不自禁地慷慨激昂起來。反倒是作為主人的余大頭只是含蓄地笑著聽著,偶爾才插上一兩句話。聽他那插話的用意,好像也只是為了引出勞爺心裡更多的議論和牢騷。那天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但談到最後,余大頭也沒挑明今天花這時間精力和金錢,請勞爺來搓這一頓,究竟是為了什麼。勞爺回到家,喝了杯濃茶靜靜心,忽然覺得這裡頭有些蹊蹺,也為自己今天說了太多的「廢話」,發了太多的牢騷而生出些許悔意。自從早年受了那回處分,一向在「酒色」二字上比較謹慎的自己,今天是怎麼的了?完全失態啊。而那個余大頭,端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架子,又到底是在玩的哪一招呢?但仔細想想,自己也沒說什麼太過槓槓的話。無非就是說祝磊這麼個正廳級幹部,神經又沒出毛病,應該不會平白無故地開槍殺人嘛,殺人償命是對的,但總該把內幕給整清楚了再斃人家也不為晚,匆匆忙忙判,再急急忙忙地要把人家斃了,總讓人覺得有點納悶。真搞不明白,上頭有些人為什麼總要在一些重大關節問題上犯那麼一點點傻……等等等等,這些牢騷話,全省人民都在說哩。我勞東林說兩句,又怎麼了?於是就把這件事丟開了,安心去睡覺。幾天過去了,倒也沒出什麼大岔,勞爺這才徹底踏實下來,卻不料到某一天的傍晚時分,又接到余大頭的電話,讓他馬上趕到興安賓館去見他。
  這個興安賓館,地處偏僻,多數人可能都不清楚,但勞爺清楚,它跟那個「龍灣路八十八號」一樣,也是省安全廳的一個「點兒」。不同的是,龍灣路那邊,現在不是了,而興安賓館卻依然還是。龍灣路八十八號地處市內繁華地段,而「興安」所處的地段卻比較背靜,歇山式飛簷大門樓上雖然也跟一般的賓館似的裝飾著耀眼的霓虹燈招牌,但細心的人還是可以看出,它並不像別的招牌似的,紅黃藍綠拼著命地閃爍,哭著喊著在招徠過往行人。它不。它就那樣兒,靜靜地閃著一綹紅光,默默地敞著大門,你愛來不來。還有一點它跟其他賓館也不一樣,就是任何人出入它的大門,都得出示住宿證。沒有住宿證的,必須請你出示工作證和身份證。說到底,它那麼「清高」,是因為它並不對外營業,它不指著那點外財生活。但它又告訴你,我這兒是個「賓館」。
  勞爺趕到興安門前時,已經有一位年輕的軍人在那兒等著他了。勞爺曾經想到過,以余大頭目前的身份,或地位,到時候會有一位工作人員或秘書在大門口來接他,但沒想到會是一位軍人,這讓他略感意外。興安賓館的前身是當年「東北王」張作霖的一座「行宮」。按說它應該作為「文物」,由地方文物局接管和保護起來。其他那些有這樣那樣身世的建築早就被接管了,惟有這座「行宮」它們沒接得過去。因為和省安全廳經常有工作上的往來,勞爺不止一次來過這兒,對它餐廳裡一位河北廊坊的大師傅做的「肉餅」,印象還特別深刻。興安賓館實際上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就是原先那個「行宮」。它包括一個大型的宮殿式的四合院和兩個帶小院的側廂房,還包括一片帶假山亭閣九曲橋的水面。這一部分實際上是處於嚴密的保護之中的:尤其是那個宮殿式的大四合院,據說大帥和小帥都曾來住過,現在已不對外開放了,只供貴賓,還得是身份不一般的貴賓參觀。另一部分就是一幢新樓。說它「新」,只是相對那「行宮」而言,其實建起也快三十年了。只不過,前幾年重新做了一次內裝修,硬件方面的標準絕不次於地方上那些星級賓館?而且每個房間都安了兩部電話機。一部聯線地方市話和國內國際長途,一部是安全系統內部的直通電話,以確保內部通話的絕對安全保密。還有一點也是它特殊的:不管進入新樓區,還是在「行宮」區,都無法使用手機。也就是說.它這兒,無線電的屏蔽功能特別的好:安全廳安全廳,就得安全嘛。
  按說,那位年輕的軍人應該領著勞爺向新樓走。但他卻沒把勞爺往那兒引,而是把他直接領到了「行宮區」內一個帶側廂房的小院裡。這也讓勞爺感到意外.又讓他暗自興奮。他知道,這兩個帶側廂房的小院,在整個興安。地位相當特殊和「神秘」。如果接待會議,這兒肯定只安排來自國家安全部或中央一級的領導。平日裡,這兒則只安排「特殊」住客。
  余大頭怎麼會住到這小院裡了?難道他還擁有「安全」方面的背景?這當然不便深究。據他自己笑著向勞爺所做的解釋是:省安全廳這兩天正在這兒搞幹部輪訓,請他來做一次歐美經濟現狀和未來發展趨勢的「形勢報告」。趁此機會,他也就在這兒休息兩天。但怎麼會有現役軍人來做他的「扈從」呢?這一點,勞爺沒有問;再問,不僅顯得他勞東林有點碎嘴子,也就有點露怯了。而那位大頭兄自己也沒往下解釋。前一階段,他剛從美國回來時,熟人們就看到他乘坐的是一輛掛著軍牌的大奧迪車,還有一位現役的軍士(司機)在為他服務。沒過多長時間,這輛軍車和軍士都不見了,又被一輛地方上的車和地方上的司機替代了。今天,勞爺又看到一位年輕的軍官在他跟前走動……正常,這些事發生在「余大哥」身上,挺正常,要是沒有這些非同一般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人們也許反而會覺得有點「不正常」了。
  那天,余大頭不再虛晃一槍,請勞爺落座,上完茶,接下來張嘴就說要「拜託」勞爺去陶裡根辦件事。「要你去做一次秘密調查,調查顧代省長當年在陶裡根任市委書記兼市長期問的工作和生活狀況」』。他把「任務」交代得如此直白、簡明和平淡,好像只不過讓對方上菜市場買兩斤雞蛋似的,這話意,這口氣,這神情,卻讓勞爺完全驚呆了,只能微微地虛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余大頭,保持著絕對的沉默和心跳。要知道,在勞爺聽來,這「任務」的嚴重性,其實和讓他去「殺個人」差不了多少。因此,這一刻,他產生的第一感覺居然是,這個余大頭莫不是「吃飽了撐的」,在跟他鬧著玩哩?他完全搞不懂,早已成了「著名中青年企業家」的余大頭,插手這樣的事,究竟在發啥神經?或者乾脆就是踩到電門上了。
  秘密去調查一個現任的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找死呢?!!
  但是,環境、氣氛和神情,都告訴勞爺,既沒人在跟他耍著玩,也沒人在這兒發神經。
  「調……調查顧代省長?」他僵僵地問,舌頭好像腫脹起來,嘴唇也乾裂了似的,在怔怔地打量了一眼對方後,又問道,「你沒吃錯藥吧?」
  「您看呢?」大頭兄淡淡一笑道。
  「……」勞爺不作聲了:余達成也不作聲了。勞爺下意識地端起杯子,抿了兩口,過了一會兒,又抿了兩口,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喝啥。他還在等著這位「大頭兄」突然哈哈大笑一聲,然後跳起來捶他一拳說道:「哈哈,看把你嚇得=跟你開玩笑的,千萬別當真!」但是「大頭兄」既沒笑,也沒跳起來.神情卻變得越來越嚴肅了。
  真事兒?
  勞東林的心狂跳起來。
  「要我去幹這麼一檔事,啥背景?」勞爺怔怔地問。他不問別的,先問「背景」。這讓余達成心中不由得暗自佩服。姜到底還是老的辣。這樣的事,當然首先得把背景掂量清楚了。
  「信不過我?」余大頭答。
  「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事=」勞爺強作鎮靜,淡淡一笑道。話雖輕,理兒卻重。而且不容迴避:
  「……」余達成只得沉默了:但過了一會兒,他卻默默一笑道:「我著名的勞爺哎,您非得問這麼多嗎?」
  「我更著名的余大哥哎,我能不問這麼多嗎?」勞爺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余大哥」再一次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卻沒頭沒腦地衝著勞爺笑了笑,無奈地敬佩地說了句:「……你啊,果然名不虛傳……」
  那天談到最後,余大頭也沒向勞爺透露這個「背景」,只是點著一支煙,把他那寬厚高大的上半身往那椅背上一靠,一邊擼著自己那個板兒寸頭,一邊嘬著牙花子.說道:「拉倒吧,您就別死摳我那張底牌了。這麼跟您說,其實我跟您一樣,對我自己今天居然會來找您談這麼檔子事,也感到無比詫異和驚駭,我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過了今天就不想過明天的蠢勁兒了。但我還是來了。為啥?一句話:我不得不來。我不能不來。我說到這份兒上,聰明人就應該明白了我沒跟您交代的、我不能跟您交代的、您又特別想知道的那張底牌,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對不起,我不是聰明人……」
  「老哥,就別跟我謙虛了。」余達成忙做了個手勢,讓勞爺別急著打斷他的話頭,「這會兒,我雖然沒法跟您亮出那應該向您亮的底牌,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點,這件事不管幹好干壞,到最後肯定有人替你擔著這份責任。絕對不會把事情都推到你個人頭上去的。但有兩條,我也要事先跟你說明白,一,我不會跟你立任何書面字據,來保證這一點。二,在整個過程中,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們今天的談話。否則……」
  「否則又咋樣?」
  「否則……否則,你、我,就都不是好同志嘍。」余大頭半真半假地笑道,把一個特別嚴重的追問,淡淡地打發了。
  「那……對我來說,不還是沒任何保障嗎?」勞爺遲疑了。
  「話,我只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自己考慮吧。我肯定不能給你任何書面的東西。不是我姓余的不是東西,而是……」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而是……而是……我只能這麼做。」大頭掐滅手中的煙蒂,定定地看著勞爺,話說得非常堅決。在勞爺眼裡,這就是能辦大事的人:當事情牽涉到一些更高層次的利害關係時,他們絕對能割捨當下,著眼未來,出快刀,使猛拳,斷自身和他人的一切後路。勞東林一生都在佩服這樣的人,也渴望自己有可能這樣去辦一兩件大事。他老覺得自己離這樣的人生境界總還差那麼一口氣、一步路,總滯留在憾恨之鄉,而沒能跨越過去…
  「……」勞爺暗自感佩著默默地苦笑了一下,沒馬上對余大頭的這番話做出回應。余達成也不再說話,等待了一會兒,見勞爺仍不表示態度,慢慢地又去點著一支煙,從容地說道:「那……你就再考慮考慮吧。」然後強調道:「今天我這個談話,不代表任何組織,也不帶任何強迫命令,干還是不幹,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
  「好事不找我。找我,就是這種倒霉事兒……」這時,勞爺小聲地嘟噥了一句。余大頭立刻笑道:「那你推薦一個,全公安廳上下,還有誰比你更合適的?」「幹嗎光公安廳啊,全省那麼些人哩。」勞爺「冤屈」地又嘟噥了一句。「全省?行=你挑。誰?我們還就想找一個比您強的人哩。在哪兒呢?」余大頭做出一副十分寬容的樣子,大度地笑道,趁勢使了一下「激將法」。而且在這裡還特地用了個「我們」,暗示他此舉絕非「個人行為」。
  勞爺當然敏感到,余大頭背後是「另有高人」的。他同時意識到這個「高人」很可能就是那個老書記。他做這樣的猜測,有兩個理由:一,如果是別的高層領導,為什麼一定要調動這個余達成出面來做工作?這種事,政治上非常敏感,甚至還可以說有點「犯忌」,絕對出不得半點差錯;因此是只能找自己的「心腹者」去做的。二,勞爺早就聽說,最早發現和提拔頤立源的,就是這個老書記。當時的陶裡根還只是一個小破縣,由於地處中蘇邊界,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會兒,邊界上摩擦不斷.戰事頻仍,縣城裡的市政建設和經濟發展都停滯不前,說它是個縣城.細論其規模和面貌,還真趕不上內地的一個鄉鎮。一兩條破舊的大街,幾家冷冷清清的商店和不那麼景氣的飯館。江邊上幾十艘同樣破舊的漁船對峙著江對岸那高聳的鋼架嘹望塔和來回穿梭的巡邏炮艇。延續到八十年代中期,情況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而那會兒的顧立源也還只是縣政府辦公室三個副主任中排名最後一位的副主任。一個畢業後「很不幸」地被分回家鄉來謀生的大學生。當地縣工商聯機關裡一名普通工作人員的小兒子。如果不是發生了後來那些事情,可以說,顧代省長的前程並不會比他的父親好到哪兒去。很可能就會像他無數的前輩一樣,窩在這樣一個小破縣城裡終其一生。後來他幸運地遭遇了這樣兩件事。一件是大事,是跟全中國十來億人一起遭遇的,那就是「改革開放」=第二件事似乎是「小事」,但對他個人來說,又是一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八十年代中期,隨著「改革春風吹綠邊疆大地」,一位中央主要領導來這裡視察——在此以前,除了軍方三總部的一些高級將領為部署自衛反擊戰役到陶裡根縣城裡來住過一陣,此地還沒有來過更大的領導人。那位中央主要領導,在眾人陪同下興致勃勃地在江邊走了一圈,指著依然冷清和破舊的陶裡根,非常感慨地對陪同視察的省市領導說,南邊我們能在一個漁村的基礎上搞出一個深圳,北邊為什麼就不能把一個小縣城變成另一個深圳?你們的思想能不能再解放一點?步子能不能再邁得大一點?當時主陪的就是那個老書記。他那會兒還在位。他忙答道,當然可以,就是希望中央能給我們一點政策。
  「政策,只要有利於改革開放,當然可以考慮的嘛。你們要什麼政策?啊?」這位以爽快、豪放和激情洋溢著稱的中央主要領導回過頭來問老書記。老書記雖然還是比較瞭解這位中央領導的,但那天還是沒想到會如此潑辣爽快,當即就要跟他探討,中央給些什麼政策,就能加快陶裡根的變革。一個統率全國大局的中央主要領導,這一刻在關心陶裡根的前途,願意給這麼一個小破縣一點政策,以利於它的發展,這可是千載萬載都難逢的機會啊。當然,他也可以說一些官話套話來搪塞,但官話套話是只能應付場面,卻起不了任何實際作用。這時候如果只說些官話套話,恐怕不僅起不到實際作用,還會引起這位中央主要領導的極大反感,讓他感到當地官員平庸無能。但到底要一個什麼政策呢?不僅是老書記,就是陪同視察的所有的同志,事先都沒做準備啊。事先沒人說中央領導在視察時要跟他們討論這個問題啊。再說,作為高緯度地區一個工業大省的一把手,老書記和省委領導班子裡的同志正為全省那麼些特大型國有企業憂慮著,操心著。這些大企業曾作為共和國的長子、驕子,為共和國的起步壯大造血輸氧提氣。但現在,它們幾乎無一不面臨困境,由此而造成的嚴重的社會問題和經濟困境逼得這些「封疆大吏」,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所以,他們一時間確實還顧不上陶裡根這樣的「小縣城」,還來不及深入細緻地思考適合這個邊境小縣的發展思路和特殊政策。為此,面對中央主要領導的「詢問」、「追索」,老書記語塞。在場所有的大小官員也都不知所措,只知屏息靜氣地等待。現場氣氛陡然有些緊張起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一位一直在最後一排站著的年輕人,趕緊拿起一把太陽傘往前湊到中央領導跟前,一邊說:「總書記,太陽光太毒了,用傘給您擋著點吧。」一邊卻借此機會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中央領導的視線,同時把一張小紙條悄悄塞到了老書記手裡。老書記打開紙條很快掃了一眼,只見小紙條上寫著三個字:「邊貿權」。啊。這一點提醒得好啊。建國幾十年.外貿和邊貿權都是嚴格控制在中央手裡的。外貿權和邊貿權.是國家主權的象徵,也是保持和保證國家高度集中統一所必須嚴格掌握的權力。二權高度控制在中央手裡,多年來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會去懷疑和挑戰這個權力和政策。但是,陶裡根地處邊境,如果在邊貿問題上給它以一定的自由度,這不就等於給它的前行增添了一副鷹的翅膀和豹子的腿腳了嗎?啊,這小伙子有頭腦,有魄力。老書記幾乎是懷著感激和無比賞識的心情快速地去打量了一眼這個給他遞紙條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就是顧立源……
  ……陶裡根就是這樣得到了再一次的」解放」。兩個多月後。一艘滿載著陶裡根特產水果的鐵殼船.從對岸雖然地廣土肥人煙稀少、但水果仍然緊缺的兄弟鄰邦處換來了滿滿一船我們這邊緊缺的化肥。哈哈,一船水果居然換來一船化肥!賺啦!!消息傳開,不異於平地一聲「春雷」.成千上萬個商人、菜農、果農、攤主和曾經不是商人不是菜農不是果農更不是攤主的中國人學成了商人菜農果農攤主,紛紛湧向陶裡根。湧向對岸……陶裡根迅速擴大、膨脹。數以十計、百計的建築工程隊開進這個縣城。幾乎一夜之間,存在了數十、數百年的老街老旁消失了=市區以每年一平方公里、兩平方公里、三平方公里……的速度向四周蔓延。「陶裡根神話」和「深圳速度」一樣,在那些年裡深深陶醉了、也滋潤著千千萬萬顆盼望變革、期待淘金的中國心……
  在陶裡根撤縣建市時,省委常委討論陶裡根市市長人選,發生了一些爭論。老書記拍著桌子說:「爭啥爭?爭啥爭?這市長就是那個小顧了。」從那以後.老書記一直持別關注顧立源。也可以這麼說,顧立源以超尋常的速度.僅歎十來年的時問,從一個縣機關的副科長變成了代省長,除了他個人的努力以外,跟這位老書記對他的特別「關注」是絕對分不開的:因此你可以設想,老書記一旦聽說了這位已然進入省委領導班子的「後起之秀」涉及了什麼重大案子,他能不焦心?能不採取特別措施去把事情先整個明白?然後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挽回影響,彌補損失。要知道,雖然他已經完全退下來了,但他一旦真的要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的聲音和要求還是可以「直達天聽」的。而在顧立源的問題上,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對黨負責,對歷史負責,對這個省的六七千萬老百姓負責,也要在政治上,對自己這問心無愧的一生負責……他必須知道,這個「小顧」,十多年來到底出了問題沒有?但在鬧清問題的實質前,他不便公開去做些什麼,也不便去說些什麼。但大樹臨風,不動也威嘛。
  於是,他很有可能,委託自己過去的秘書暗中來操辦一下這件事。
  既然有這樣的大背景,幹不幹?
  勞爺問自己。最後他下了決心。
  說到底,他仍是一個「不安分」的人。「……這點『不安分』,害苦了他一生,也害他最後死在人家的車輪底下……」泉英說到最後,止不住地又哽咽起來。
  ……據趙五六和勞爺的妻子共同回憶,勞爺當時去陶裡根,一開始並沒辭職。余大頭也沒提出非要他辭了職來幹這件事。這兩位都人精兒似的,不會那麼「傻」,一步就把他人和自己擱到死角里。勞爺最早上趙總隊那兒去請假時是這麼說的:陶裡根有一家挺大的民營公司想在他退休後聘他做公司的保安經理,開出的年薪還算看得過去。他想先去探探虛實。趙總隊說,別介,你現在就為退休以後的日子鋪路搭橋,是不是也太超前了點?你勞大神探還擔心退休後沒人搭理?還非得上陶裡根那大老遠的地方刨食兒?他說,遠不遠的,反正多個機會多條路唄。深知他脾氣的趙總隊拗不過他,還真準了他的假,為了替他節省開支,還順便讓他捎了一點「公事」去辦,以便他回來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報銷那點路費和住宿費。那一回,他在陶裡根只待了四五天。沒想到一回來就正式向總隊提出辭職申請。
  「為什麼那回回來後就提出了辭職申請?」邵長水問。
  「是啊,當時我特別納悶。」趙五六答道。
  「在陶裡根的那四五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促使他下那麼大的決心?」邵長水問。
  「不清楚……」趙五六歎道。
  「那……我再找人瞭解瞭解?」邵長水主動提議道。
  「你不覺得這事沒啥意思了?」趙五六打趣道。
  「嗯……不管咋的,事情總不能辦個半半拉就撂下吧?」邵長水支吾道。
  聽泉英嫂子講述,包括跟壽泰求接觸了那麼兩回,這一切在邵長水心中都激起了不小的浪花,使他開始重新認識「刑警」這個職業,重新定位一個成熟的當代男人的職責和應盡的義務。從勞爺身上他也開始感受到一種自己過去從來都沒有把它當真的生活衝動。一種「人」的含義和活法。雖然這時,他還說不清自己突然間所感受到的這些東西到底具有什麼樣的人文價值和現實價值,但有兩點他是能說得清楚的:一,今天感受到的東西,是過去封閉在山溝溝裡時感受不到的,應該把它看做是進城後的一次重大收穫;二,目前雖然還說不清楚它,但它的確激動了自己。他確信,能激動自己的一定是個好東西:既然是個好東西,自己就有責任、有義務把它鬧清楚整明白了。
  他決定趁熱打鐵,找壽泰求和余達成再深入地談一談,卻沒料想分別都碰了壁。打電話約壽泰求,壽泰求怎麼也不肯出來見邵長水了。
  「那天,我們還沒談完哩。」邵長水在電話裡這樣說道。
  「談完了……談完了……」壽泰求在電話那頭這樣應付道。
  「您說勞爺在陶裡根生活的那幾個月裡,一度非常痛苦,但我們今天還聽到一種說法,說他為自己要去陶裡根工作曾經非常興奮過……」
  「我談的只是我個人的感覺。一面之詞而已。到底是痛苦,還是興奮,還是既痛苦過,也興奮過,還是先興奮後痛苦,還是先痛苦後興奮……當然以你們的調查結論為準。」
  「壽總,據我們瞭解,勞爺去陶裡根後,曾多次回省城來找您密談……」
  「你們可千萬別這麼說。那怎麼能說是密談呢?絕對不能說是密談。一起隨便吃頓便飯,喝喝咖啡,隨意聊聊罷了。勞爺是個非常好交朋友、也非常善交朋友的人。我只是他眾多朋友中一個非常普通的朋友……」
  「你們曾多次在一起聊過。」
  「那又能說明什麼問題?」
  「壽總……」
  「很對不起。最近我真的非常忙。非常非常忙。非常非常非常忙……」
  余達成比壽泰求要圓滑一些,沒有拒絕見面,但見面後,他的態度卻顯見得「更加惡劣」。他對邵長水說:「是的。我曾經找過勞東林先生。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更多的情況,現在就不必再去說了。」「勞爺被撞死了……」邵長水提醒道。余達成坐在他那高背黑皮軟墊總裁椅裡,沉默了一會兒,再一次斬釘截鐵地重複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找過這位勞先生,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請您跟我們談談,當時您找勞東林的具體目的和背景情況。」邵長水耐心地請求道。「我再說一遍,我的確找過這位勞先生,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對不起。」余達成除了強調了「的確」二字外,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又把他剛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隨邵長水一起去的一位男同志被余大頭這個「傲慢」和「冷漠」激怒了,一下站了起來,蹙起眉頭,大聲說道:「余達成同志,據我們瞭解,勞東林同志是應您的指示辭職去了陶裡根,才引發了後續一連串事情,最後導致了他的非正常死亡。您不覺得有這個責任協助我們盡快搞清真相,揪出元兇,而不應該採取這樣一種明哲保身的態度,只想怎麼撇清自己?」這個年輕的工作同志是省城郊區公安分局刑偵中隊的一個中隊長,平時大會小會都不愛說話。邵長水沒想到在這節骨眼兒上,他居然能如此不畏「強橫」,慷慨仗義。要知道,此時的余達成已是中央直屬某大企業的總裁了,正經一個副省部級幹部。當時邵長水本能的反應是要去拉這個年輕人一把,制止他當場發作,以免把局面搞僵了,以後再不好打交道。但最後他沒去拉。沒拉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那年輕人起身太猛,他沒來得及拉住;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潛意識起了作用:在潛意識中,他也覺得這個姓余的傢伙如此過河拆橋,不仗義,確實有點「欠啐」,也就由著這個年輕人跟他去發作了。
  回到龍灣路八十八號,邵長水等人立即向趙總隊詳細匯報了情況,沒想到趙五六一改往常在聽匯報時那種熱情專注的態度,變得沉悶而消極,等邵長水等人說完後.對已經發生的事態也不做任何分析和指示,只是低頭默默地坐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把其他同志都打發了,感慨似的拍了拍邵長水的肩背,站起來,一邊向門外走去,一邊回過頭來對邵長水說道:「走啊。我請你吃夜宵去。」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