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人民大會堂北京廳內燈火明亮,毛澤東在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江青、姚文元、謝富治、黃永勝、吳法憲、葉群、汪東興、溫玉成、黃作珍等黨政軍最高領導的陪同下,連夜安排了緊急召見,接見的對象是北京市最主要大學的造反派領袖。在眾多部下的陪同下,毛澤東對今晚的接見表現出了大政治家從容大度的興趣。看著武克勤、馬勝利等人惶惑不安地坐在面前,他深感今天的行動有泰山壓頂之勢。
    全國的形勢已基本穩定下來,文化大革命在政治上全面奪權的任務基本完成,北京幾所大學的兩派武鬥卻戰火不斷。為了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在他的親自指示下,北京數萬名工人組成了「首都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開始進駐首都各大專院校;然而,進駐遇到了阻力。今天上午,當數千名工人組成的工宣隊進駐北清大學收繳武器、拆除工事、制止武鬥時,在北清大學遭到了頑強的武裝抵抗。特別是在北清東校,呼昌盛領導的井崗山兵團用長矛、槍支和手榴彈襲擊了工宣隊,死傷數百人,他們在高音喇叭裡呼喊的口號是:「打倒鎮壓學生運動的黑後台!」「鎮壓學生運動絕無好下場!」形勢十分嚴峻,毛澤東決定親自出面解決這個問題。
    現在,除了呼昌盛還沒有到,其他的學生領袖都已經正襟危坐在這裡接受他的訓導了。
    他今天之所以要把黨政軍最高班底擺在這裡,就是表明今天的決定是極其鄭重的。呼昌盛是對抗工宣隊進駐學校的首要人物,當他還沒到場時,這個接見就有沒正式開始的意義。
    毛澤東照例是旁若無人、海闊天空地從容說笑著,坐在他身旁周恩來說道:「已經派專車去北清東校接呼昌盛。」毛澤東點點頭,周恩來又解釋道:「現在工宣隊將呼昌盛盤踞的指揮樓完全包圍了,一般的人去接他不敢下來,所以中央文革、北京衛戍區都專門去了人。」毛澤東笑一笑,顯得很有領袖幽默地說道:「這個呼昌盛現在也算孤膽英雄,躲在深山老林裡不敢出來。」周恩來與在場的黨政軍最高首領都表示領會這一幽默,笑著點點頭。周恩來明白,呼昌盛沒有到,這個接見就不能圓滿地開始,他抬腕看表,時間已經指向凌晨三點半,正在這時,工作人員進來匯報:「呼昌盛到了。」周恩來立刻伸手示意:「快讓他進來。」
    毛澤東仰坐在沙發上,一下顯得容光煥發,有了興致。門開了,呼昌盛被領了進來,他垂著那張顴骨凸起兩頰下陷的瘦臉,像喪家犬一樣匆匆走了進來,在毛澤東對面的學生群後面左右看看,狼狽地就座。毛澤東伸手示意,讓他坐在前面,周恩來便將毛澤東的聲音放大:「主席讓你往前坐坐,呼昌盛。」呼昌盛站起來,剛剛越過坐在前面的人,就站在那裡捂著臉痛哭起來。跟著毛主席出生入死干革命整整兩年,今天是第一次受到毛主席面對面的接見;而他領導的井崗山兵團佔據的幾十個樓絕大部分已被工宣隊繳了械,只剩下一個指揮樓在負隅頑抗。毛澤東揮了一下手,說:「你們要抓工宣隊的黑後台,我就是黑後台呢!」周恩來對呼昌盛說道:「是主席派去的工宣隊,這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好了,呼昌盛你坐下。」呼昌盛一邊還擦著抹不完的眼淚一邊坐下了。周恩來緩重地拍了兩下手,說:「主席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毛澤東此時像個慈祥的家長一樣笑了笑,說:「不輕彈,關鍵時候也還要彈的。」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等人全都露出了微笑。
    毛澤東看了看坐在左面的林彪、黃永勝、葉群等人,又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周恩來、康生、陳伯達等人,最後目光落在對面幾個學生領袖的身上,坐在最前面的呼昌盛正像小孩一樣用手背委屈地擦著最後的眼淚,他開始講話:「今天是找你們來商量制止大學的武鬥問題,怎麼辦?文化大革命搞了二年,你們現在是一不鬥、二不批、三不改。斗是鬥,你們少數大專院校是在搞武鬥。現在的工人、農民、戰士、居民都不高興,大多數的學生都不高興。
    就連擁護你那一派的人也不高興。你們脫離了工人、農民、戰士、學生的大多數。有些學校搞了些斗黑幫,但是很不夠,就是因為分了兩派,忙於武鬥,現在逍遙派那麼多,不搞斗批改,而要鬥批走、斗批散。我說大學還要辦,講了理工科,但沒有講文科都不辦,但舊的制度、舊的辦法不行了,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就是要文鬥不要武鬥。「
    毛澤東開篇的話就直接進入主題,他的話從來是侃侃而談、盤旋來盤旋去,籠罩住整個天空。他的表情、聲音及說法都是從容的,又是不可違抗的,他非常喜歡自己這種從容而又不可違抗的形象。他欣賞如來佛伸出的大手,這個大手任憑孫悟空一個觔斗十萬八千里,卻跳不出他的手掌。當他的手掌從容地伸出來時,可以將整個天地抹平。周恩來看到毛澤東說話的停頓,非常得當地接上了話:「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接見你們,這是你們最幸福的事情。你們打得不可開交,確實辜負了全國人民的期望。你們在文化大革命前期帶了一個很好的頭,但是你們後來就忘乎所以。要立刻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今天是毛主席提出要接見你們的,你們一定要認真領會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今天毛主席、林副主席還有康生、陳伯達等中央領導同志都參加了接見,就是告訴你們,這是整個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一致聲音。對毛主席今天講的每一句話,你們都要不折不扣地執行。」
    毛澤東又抬起臉,同時抬起一點手準備繼續講話。周恩來立刻止住話,將目光轉向毛澤東。毛澤東順序伸出四個手指,說道:「現在提出四個方法:一,實行軍管;二,一分為二,就是二派可以分兩個學校,住在兩個地方;三,斗批走;四,繼續打下去,大打,打它十年八年,地球還是照樣轉動。這個問題現在不必答覆,你們回去商量商量,討論討論。」
    武克勤扶了一下眼鏡,仰起黃白的面孔鼓足勇氣說道:「毛主席的指示,我們一定堅決照辦。」
    呼昌盛也從委屈和淚水中過渡了過來,正在用高度的注意力聽取和判斷毛主席的每一句話,他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眨動著,思索著,對於他來講,這是兩年來絕對不可能料到的情況。毛澤東繼續說道:「我說你們脫離群眾,群眾就是不愛打內戰。有人講,廣西佈告只適用廣西,陝西佈告只適用陝西,那現在再發一個全國的佈告。」說著,他看了看坐在左右的林彪和周恩來,兩人立刻點頭應和著。毛澤東接著說:「誰如果繼續違犯,打解放軍、破壞交通、殺人、放火,就是犯罪。」他伸出大手擺動著:「如果有少數人不聽勸阻,堅持不改,就是土匪,就是國民黨,就要包圍起來,」他用手劃了一個圈,「還繼續頑抗,就要實行殲滅。」
    毛澤東的話講到這裡,一二十個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呼風喚雨的學生領袖都戰戰兢兢地蔫在那裡。這是最嚴厲的家長的訓斥,這是無可商量的決定。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稱王稱霸的造反派領袖在毛澤東面前,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這不僅是因為毛澤東在他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不僅是毛澤東的巨大權力,還在於毛澤東總能夠借助所有的勢力,以盤旋的手法構成泰山壓頂之勢。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從容大度的,沉穩平和的,又都是不可違抗的。他坐在那裡,有最中心的位置,最魁梧的身體,最飽經風霜的面容,有處理政治談話的最高藝術,當他這樣隨意揮舞著手勢一款一款地講話時,他處在行雲流水般的自由態。
    今天親自出面接見,不僅是政治鬥爭所必須的,也是他喜歡做的。當他帶領著黨政軍最高班底來接見這些無法無天、在中國幾乎誰的話都不聽的學生領袖時,他有雙重的享受。他既在學生領袖面前表現了他在整個政權中左右受簇擁的宏偉陣勢,也讓這個政治班底看一看他怎樣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使這些「誰都不怕」、「誰都不聽」的造反派領袖乖乖地聽話。
    呼昌盛一來就痛哭失聲,非但沒有惹他生氣,反而激起他一點慈父般的寬仁,使他今天的全部訓導更帶有家長的感覺。
    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他非常習慣扮演家長的角色,他是寬厚的,又是威嚴的、決定一切的。他雖然在權力的最高峰,但他對呼昌盛這些學生頭頭的理解要遠遠高過林彪、康生、陳伯達等人。這些學生頭頭是在自己的號召下開始造反的,現在,這些力量已經成了文化大革命深入發展的障礙,他親自出面解決,對於全國的政權系統、幹部隊伍、軍隊以及工人、農民來講,他代表他們的意願,收拾了這些無法無天的學生;而對於這些無法無天的學生,他又扮演了絕非不教而誅的慈祥領袖。他知道今天的接見非常必要,他將使這些造反派接受一個不得不接受的規範,從此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銷聲匿跡,同時還將使他們對偉大領袖感恩戴德。
    宣佈接見的宗旨,發佈結束武鬥的指示,幾乎沒有任何阻力就完成了。學生領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提出異議,敢於做出分辯。往下的時間,是聽毛澤東從從容容地談古論今,在談古過程中論述文化大革命,在論述文化大革命的過程中從容不迫地訓導這些學生領袖。
    今天的場合給了毛澤東很充沛的談話興致,他一貫喜歡白日睡覺,夜晚工作,這個凌晨的談話對他來講是有聲有色的節目。從文化大革命全面發動到現在,已經兩年多時間了,像這樣引發他談話興致的場合也是有限的。對面這些聽從他訓導的學生領袖,左右這些陪同他的部下,都構成他談話的好氣氛。在這種談話中,再不會有人像劉少奇那樣不禮貌地插話,也沒有人會對他的任何一句話提出異議,他可以足夠地從容,只要他處在連續講話的態勢中,他的任何停頓都無須擔心有人插嘴,他也無須擔心冷場,他的講話每到一個段落,左右都會有人予以補充和陪襯。這是一個完全在他控制之中的場面,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當他左右顧盼時,立刻會有一張張尊重的面孔與他應和,當他不時揮舞著手勢講話時,整個場面像是游泳池裡的水任他揮灑。他對左右這些黨政軍的最高人物很少顧及,他甚至很少給林彪講話的機會,也很少去徵求周恩來、康生、陳伯達的意見,他讓他們像自己的學生一樣陪襯著自己。他有時也意識到自己一點沒有顧及他們,然而這種意識一掠而過,他不在乎,他完全在君臨天下、左右一切的狀態之中。
    在整個講話的過程中,他只對坐在左邊的林彪和坐在右邊的周恩來有明確的感覺。林彪單單薄薄、規規矩矩、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旁邊,一個副主席在這樣的場合幾乎沒有幾句插話,讓他對這個乖覺而又小心翼翼的副主席生出一點憐憫。每當看到林彪面對自己時那恭順的樣子,他就湧起一絲要更多地栽培對方的寬厚心情。坐在右邊的周恩來是個始終讓他十分放心的助手,周恩來謹慎周到忠誠,按規矩辦事,這麼多年來,黨政上層幹部中,只有周恩來是一直讓他感到舒服的人。古人曾說「伴君如伴虎」,自己這只「虎」也不是好伴的,難得有周恩來這樣的人物,他屬於蕭何、孔明一類的人物。
    談話進行到黎明時分,已經有了尾聲的氣氛,周恩來一邊觀察著毛澤東有無倦容,一邊偶爾看看手錶。這時,呼昌盛早已從被工宣隊圍殲的悲憤和今天晚上領袖接見所包含的嚴峻事實中覺醒了自己的政治思考,他扶了扶眼鏡,看了看左右,然後仰起臉看著毛澤東,鬥了一個天大的膽,提出一個問題:「今天,我們有毛主席領導,我們能夠分清是非,跟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前進。如果有一天毛主席您老人家離開了我們,我們應該聽誰的?我們應該怎麼辦?」周恩來立刻對這個極不得體的問題做出嚴肅反應,他目光炯炯地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身體非常健康,我們還有林副主席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對呼昌盛這個問題沒有流露絲毫不快,在那裡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垂著眼睛正襟危坐。毛澤東卻對這個問題毫不忌諱,甚至對這個看來忠心耿耿的提問十分好感,他不知道,這正是呼昌盛表現忠誠的最大膽的做法。毛澤東一點都不在意周恩來剛才的插話,也毫不顧及林彪這個接班人就在自己身旁,慢慢擺擺大手,仰靠在沙發上,用有些蒼老的湖南口音說道:「我的話只管現在,能不能管將來,我也不知道。我該講的話都講了,留給你們明天去參考。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誰是馬列主義,誰是修正主義,你們以後自己分辨。我管了這幾十年,就完成歷史使命了,管不了你們一百年、二百年。」
    說到這裡,他有點餘興未已地看著全場,很希望再有一些提神的問話。然而,呼昌盛天大的膽也早已用完,其餘的學生領袖再沒有人敢提什麼問題。周恩來又看了看表,對毛澤東說道:「主席,今天是不是就到這裡?剩下的事情讓謝富治和他們具體討論,擬定一個落實主席指示的決議。」毛澤東半張著嘴看看左右,他顯然為談話就這樣結束有些不甘心,好像一個家長和一群兒女正玩得高興,兒女們卻要突然散去;然而,他沒有理由把大家留下來,周恩來作為大管家在決定一切。他只能毫無表情地點點頭,保持了領袖的尊嚴。

《芙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