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這一天,胡萍回到家中與父母團圓,這是一個憂喜參半的團圓。工宣隊進駐北清大學,拆除了全部武鬥工事,收繳了長矛、槍支等武鬥器械,控制了整個學校的大權,呼昌盛的造反派領袖的光榮地位永遠結束了。當他每日老老實實地低著頭坐在工宣隊舉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上檢查認罪時,胡萍便像落葉歸根一樣飄回了家裡。
    父母的單位也進駐了工宣隊,那裡的造反派頭目也被集中在學習班中老老實實學習,被造反派關押了幾個月的父母卻被工宣隊釋放回家。一家三口見面,自然是一番滄桑感歎,原來四居室的住房都已被造反派查封,現在,工宣隊將其中兩間交給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兩間仍由工宣隊拿著鑰匙,將做另外安排。胡萍的父親胡象對這個局面已經是十分的感恩戴德,胡萍的母親林秀琴更是連連說:「做夢也沒想到能夠重新回家。」
    一家三口坐在門廳裡包起了餃子,抄家後零亂破敗的房間裡漾起一股窮人家過年的氣氛。門廳原本就不大,南邊連著兩間房,北邊連著兩間房,西邊是廁所,東邊是大門,大門右手就是廚房。現在,給他們留下的是靠門口的一南房、一北房,另外兩間房子則上著鎖貼著封條。門廳裡亂七八糟地堆著桌椅板凳,中間擠擠地放著一張折疊圓桌,一家人就圍著這張圓桌包餃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熱,南北屋門窗敞開,求的是一點對通風,因為南北都有樓相夾,空氣又沉悶,門廳裡依然感到十分悶熱。父親圍上白圍裙,腆著微胖的肚子站在那裡興致勃勃地包著芹菜餡餃子。他將包好的餃子在一塊鋪著報紙的案板上碼齊、排緊,還不時一對、兩對、三對、四對地數一數,看看已經包了多少,面和餡比例是否相當。父親微胖的長方臉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頭顯出樸素嚴謹的派頭。比起父親,母親稍微顯得衰老一些,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皺紋,就更顯得下垂了。母親下垂的眼角、額頭的皺紋和向兩側彎彎翹起的短髮,都讓人想到一撇一捺寫成的彎彎的「八」
    字。
    父母包餃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餡填得飽飽的,將皮勉勉強強在邊上捏住,然後,用兩個虎口夾住餃子邊,兩個拇指與兩個食指用力一擠,餃子粘住的邊就被加固了,整個餃子的形狀成了環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裡。胡萍負責擀皮,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幾團,每一團再反覆揉一揉,揉出勁來,用拇指將一團面在中間楦出一個孔,再旋轉抻捏著,孔越來越大,一團面變成一個圓環。圓環在兩手的手心轉著,越捏越細,越捏越長,最後變成一條首尾相接的「細蛇」。再將首尾分開,「細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灑點乾麵,用雙手搓著這條面蛇,使它更細更圓,粗細更均勻。然後,用刀切成一個一個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鋪滿麵粉的案板上揉一揉,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麵團,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壓成小圓餅,左手拿著它的中心貼著案板旋轉著,右手飛快地來回滾動著擀面杖,將小圓餅擀薄,成為掌心大小的圓皮,中間要稍厚一些,四邊要稍薄一些。
    當胡萍將一張張擀好的餃子皮飛快地拋到案板一邊時,她覺出了自己的心靈手巧,像小男孩在河邊打水漂一樣,一漂一漂接連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著餃子皮,完全沉浸在家務勞動的小康氣氛中。母親將一摞摞擀好的餃子皮拿過去,分給父親,父母倆你一個我一個地捏著餃子,父親一邊包一邊笑呵呵地說著話,整理排列著已經包好的餃子,母親將個別邊上露出點餡湯的餃子用面給它打著補丁。他們絮絮叨叨地講著單位裡的事,同時對女兒擀餃子皮又快又薄讚不絕口。胡萍兩耳嗡嗡地幹著手下的活,這種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對北清大學形勢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樣的形象難免還在眼前恍恍而過,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或在狂奔,自己寬鬆綿軟的身體也不時漾起被這個豹子撲騰時留下的體驗。在一片擀皮、拋皮、包餃子、數餃子的活動中,影影綽綽掠過北清大學兩年多來發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現的是兩個鏡頭,一個,是兩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組被關押時她每天頂著星光去敲牆壁,然後,趴在牆角通過下水道和呼昌盛說話。一到夜晚,她就將裝好飯菜的飯盒捅進下水道,又將空飯盒從下水道中接出來,當她披著月光或者星光警惕著前前後後的樓影、樹影和路燈光往回走時,望著遠處燈火稠密的地方,她對未來充滿了遙遠的想像。記得有好幾個夜晚的風十分清爽,遠處的蛙鳴像兒童的歌聲一樣。又一個鏡頭,就是北清大學紅衛兵審問王光美。她曾經讚歎過王光美的勇敢,也想過倘若自己處在王光美的位置,將會如何表現。現在,一場轟轟烈烈的冒險似乎就這樣煙消雲散地過去了,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光榮,反而會留下沒完沒了的麻煩。
    她還是一心一意地擀著皮,又一團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環形,很快又被捏細捏長,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斬斷,滾圓、滾細、滾均勻,一排刀切下來成了幾十段,一遍揉下來,一遍摁下來,再一個個擀過來,又是幾十張皮飛落在案板上。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汗,麵粉的味道、芹菜肉餡的味道鮮嫩噴香地熏著她,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樣細嫩鬆軟的身體蒸發出的汗氣,使她融化在其中,她隨口讚歎了一句:「餃子餡真鮮。」父親非常得意地說:「那當然,這是爸爸的拿手好戲,先把肉餡拌上蔥姜,撒上鹽,拌上醬油,拌上味精,調勻調嫩調鮮,再把芹菜剁碎了,和在一起,再調勻調嫩調鮮,加上香油反覆調,油把芹菜裡的水裹住了,水出不來,餃子餡便又濕又粘又鮮。」說著,父親笑呵呵地將裝餡的搪瓷盆舉到胡萍臉前,說:「你再聞一聞,鮮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聞了一下,一股鮮味吸入鼻中,便體會到「沁人心脾」的感覺。她止不住嚥了口唾沫,這個動作引得父親開懷地笑了。
    她和父親面對面站著,母親一個人坐著,正好在他們中間,這時抬眼看了看他們,咧著不嚴密的嘴笑著說:「這麼鮮,你們就生著吃吧。」胡萍看了看父親和母親,在他們歡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發現的事實,父母在這一年裡陡然出現了不少白髮,她也便在餃子餡和白面的鮮香氣息中覺出了父母的氣息。這種感覺對於她來講總是與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為她不是父母親生的孩子,是他們從小抱養的。她早就知道了這個秘密,父母卻從未覺察,她便始終以毫無破綻的親生女兒的態度和父母相處。父親的身體挺敦厚,挺壯實,有種農村出身的知識分子幹部的氣質。他讓你想到山上的紅薯,農村的榆樹、馬鈴薯,山區河灘裡大塊的豬肝紅的鵝卵石,村路上的馬車,農舍裡的土炕和灶台,老農頭上纏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學校,小學校門口樹上吊的敲鐘用的鐵鋤頭;也讓你想到辦公桌,玻璃板,紅藍鉛筆,毛筆,硯台,一壁一壁的書櫃,團團圍坐的會議桌;還讓你想到穿著圓口黑布鞋的樸素而又沉穩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領導威儀;當然,還讓她想到自己還是五六歲的小女孩時,騎在他脖子上的「高頭大馬」。
    這個並非親生的父親曾經一到節假日就領著她去公園,去十三陵。在十三陵入口處的「神道」兩邊,立著許多動物石雕,石馬,石獅,石虎,父親抱著她一個一個騎上去,最後把她抱著騎在自己脖子上。她至今能夠回憶起父親把她馱起來時的高高的感覺,她坐在父親的肩上,雙腿夾住父親的脖子,雙手抱住父親的頭,父親兩隻手高舉著抓住她的兩臂。
    那時,她覺得父親身材高大,肩膀厚實,脖頸粗壯,頭很大,抱著這樣的頭,她小小的身體都被暖透了。父親的頭上有股好聞的汗味,濃濃地蒸上來,聞著很舒服,很踏實,很可靠。
    當父親馱著她走在神道上時,她壯起膽來,偶爾還敢抬起一隻手,向兩邊的石雕揮手致意。
    她永遠忘不了騎在父親脖子上的兒童時代,直到現在,每當給父親洗衣服時,聞到他領子上那熟悉的汗味,她都難免生出一種夾雜著兒時回憶的溫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並非父母親生的事實,並沒有破壞掉她對父親的親切感,卻使她立刻明確地分辨出自己和父親其實沒有血緣聯繫。她長得粉白綿軟,和父親黑紅粗壯的身體沒有聯繫。天下的事情就這麼怪,當她以為自己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時,她到處發現自己和父親的相似之處;及至知道自己並非父親親生,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別。
    母親的皮膚屬於蒼白的一類,至今她還覺得自己和母親有相似之處,只是慢慢品味,也就覺出了自己和母親的區別。母親讓她想到平原上的農村大戶,縣城裡的秀才。在搖搖曳曳的縣城小街上,有一個門檻高一點的大門,裡邊是四四方方的青磚院落,比較乾淨又比較陳舊,裡面的房子空洞而又黑暗,一個小女孩在院落裡孤零零地站著,諦聽著街上走過的騾馬和人群,時而跑到大門口扒著門縫往外看一看,有時也大著膽踮起腳拔開門栓,將門輕輕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一會兒又將門關上,插上門栓,飛快地跑到房子裡,再過一會兒,又會探出頭來,慢慢邁過門檻來到院子裡。四面的房子都是暗暗的,院子中間的一方天地是明明的,仰望天空,天倒是藍藍的,這就是兒時的母親。
    她轉頭看了一下門廳裡一人多高的橢圓形穿衣鏡,那裡浮現出自己早已看過無數次的相貌。她的頭髮是黑褐色的,自然彎捲著,皮膚白白的,透著一點紅,眉毛和眼睛彎彎的、細長的,波光流動。她和父母確實不像,當她將目光又落回眼前時,看到自己一雙手白皙而柔軟,它落在任何一個男人臉上,都會給對方沒有筋骨的嫩豆腐的感覺。這塊嫩豆腐現在就在這個不安定的世界中晃蕩著,不知哪個堅實的托盤能夠托護住她。
    胡萍將最後一張皮擀好,有點疲倦地撂在案板上,然後,收拾走擀面杖、面盆,將案板上多餘的乾麵粉掃入麵碗中,將麵碗放到一邊,擴大了排放餃子的地盤。她坐下來,幫父母包最後幾個餃子,當碗裡的最後一點餡被刮淨,分到最後三個餃子皮中後,他們便一人一個將其捏好,端端正正地碼在案板上。母親立起身來說道:「胡象,你把涼菜弄出來,我準備下餃子了。」包好的餃子都端到廚房裡去了,圓桌被抹淨了,父親將切好的香腸、拌好的黃瓜擺上,又將松花蛋剝殼切好,配上姜絲,倒上醬油,再添上一盤糖拌西紅柿,將三個小碟倒上醋和香油,又將一罐糖蒜放在桌上打開,第一鍋餃子已經熱氣騰騰盛到了兩個大盤裡,端上了桌子,這頓團圓飯就這樣開始了。父親興致勃勃地在三個玻璃杯裡倒上了啤酒,招呼著母親從廚房過來,先完成團圓飯的第一道程序:三個人舉起了玻璃杯,胡萍與母親碰杯,與父親碰杯,父親母親相互碰杯,三個人同時碰杯。金黃的啤酒在帶有紅色花紋的玻璃杯中漾著燈光晃動著,傾入口中,給胡萍帶來秋天在陽光下划船蕩槳的搖晃感。
    父親又給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吱地一聲乾了杯,用手背輕輕擦了擦嘴唇,很有口勁地品嚐起香腸、松花蛋及拌黃瓜來。一陣有滋有味的咀嚼後,他夾起一個餃子,蘸上醋很香地吃起來。吃了幾個,又給自己倒上一盅白酒,慢慢喝著,用筷子照顧著每一個盤子。
    他精神飽滿的目光、滿臉的紅光及嘴裡噴出的酒氣,都顯出男人有聲有色面對酒菜時興致勃勃的從容與自信。飯桌是男人自信的場所之一,胡萍接著就想到了男人自信的另外兩個場所:一個,在床上;一個,在政治上。而父親在床上的自信勢必聯繫到母親,這是讓她極為厭惡、不願思想的事情。一瞬間,呼昌盛那食肉獸一樣精瘦凶悍的樣子搶佔到眼前。她倒從來沒有發現過呼昌盛在飯桌上興致勃勃的從容與自信。呼昌盛在政治上曾經是很狂妄、很自信的,現在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呼昌盛床上的自信是胡萍現在不願細想的,那是用自己嫩豆腐一樣的柔順供養起來的。男人在床上的自信、在飯桌上的自信乃至在政治上的自信,或許都需要女人的柔順做供養才行。
    看著父親敞開胸懷面對酒飯的豪邁樣子,她就想到坐在一旁的母親了。當自己和父親面對面坐著時,母親照例是居中而坐。她一邊嘮嘮叨叨和父親說著話,一邊隨隨便便地夾著香腸、黃瓜及餃子。男人和女人在飯桌上的表現迥然不同,父親是有板有眼的,一杯白酒「吱」地一聲喝下去,嘴很有力地抿住,還很有力地咂一咂嘴,精神抖擻地品嚐和表現出酒的力度,而後,便兩眼微紅地伸出筷子,挑挑揀揀地又是有板有眼地夾起香腸、松花蛋、黃瓜或者西紅柿,動作分明地丟到嘴裡,很香地咀嚼著,同時,再夾一兩口菜,將口腔塞滿,嚼得更飽滿、更有力、更有味。然後,就會很有節奏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再「吱」
    一口。當嘴唇很有力地品嚐著烈酒的味道時,左手便放下酒盅,右手拿起筷子,在每個盤子上巡幸一番。酒杯和筷子的起落,喝酒與嚼菜的交替,都是一張一弛的,有種男人的聲色。而母親則是流水賬一般毫不在意地吃著,眼睛看著父親,心思在說話上,喂肚子是一個按部就班無所用心的程序。
    母親是善良的,質樸的,也是粗枝大葉的。父親在政治中、生活中將男人的有板有眼表現得淋漓盡致,母親則將女人的善良、質樸與粗枝大葉表現得十分極致。父親在一切正式場合都十分注意章法、儀表、形象、規矩、分寸及影響,十分注意照顧各種關係,母親則總是一派家常,從不在意各種章法和規矩。常常在一個十分講究禮儀的酒會上,父親正在從容不迫地和左右的客人們妙趣橫生地交談,母親會突然毫不顧忌地抬手指著父親說:「胡象,你的嘴角上有一個米粒,擦掉它,看著彆扭。」這種做法常常會使父親感到難堪,然而,他有一個好涵養,再加上對母親有一份好感情,他便呵呵笑著,很風趣地用手絹擦乾淨嘴角,然後,更風趣地和大家說話。這時,坐在飯桌上的胡萍就會為母親難堪,為父親抱屈。倘若她處在母親的角色,她會得體得多,會把父親照顧和陪襯得好得多。母親經常讓人想到小縣城的善良婦女,端著笸籮在陽光下挑揀著豆子裡的石頭,或者在陽光下縫著針線。其實,母親並不擅長針線,每到父親扣子掉了,常常是胡萍拿起針線,喝令父親將衣服脫下來。那時,母親就會馬馬虎虎地從父親身前走過,嘮嘮叨叨地說道:「你爸爸自己就會縫。」父親這時照例是有一份好涵養,他呵呵呵地很美地笑著,脫下衣服交給胡萍。
    父親和母親是一對公認的好夫妻,今天又處在共患難後的團圓中,似乎更顯得情意融融。父親顯得心滿意足,興高采烈,母親顯得和和順順,言聽計從。雖然胡萍朦朦朧朧中還是隱隱感到這裡有什麼不和諧之處,然而,她今天尤其不願在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處境使得她在這個團圓飯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原來四居室的東西堆在兩間房中,門廳尤其顯出擁擠,四面堆滿了椅子、板凳和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家三人圍著餐桌吃飯,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圍的盆地中。父親一不小心後仰身,頭就會碰到高高堆起來的傢俱和什物,然後摸摸頭,笑著自我揶揄一下。呼昌盛的垮台雖然造成女兒政治上的挫折,並沒有破壞父親重新獲得人生自由的興致。
    幾個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給政治上憂心忡忡的父母傳達小道消息,分析政治形勢,出謀劃策,寬解人心,今天,輪著父親寬慰女兒了。他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是馬列主義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戰略部署,學生造反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現在開始的是新的歷史階段。」父親似乎完全恢復了過去在家中的地位,顯得分外和顏悅色。胡萍體會到了父愛的溫暖,同時又心事重重,鬱鬱寡歡。她挑挑揀揀地吃著涼菜,稀里糊塗地蘸著醋一路滑溜著吃下十幾個餃子,吃到最後一個餃子時,她才漫不經心地觀察起來。面揉得很有勁,皮擀得厚薄適度,煮熟的餃子皮有些綠森森地晶瑩發亮,半透著芹菜餡的色澤。餃子已在盤中晾涼,薄薄的皮顯得很有彈性,夾到筷子裡晃一晃,顫動著顯出柔韌與結實,像一塊軟玉,又像一條胖魚。放到嘴裡咬去一半,裡邊的豬肉芹菜餡水汪汪的鮮嫩,在咀嚼中更覺出了餃子皮柔韌的口勁。把剩下的半個也丟到嘴裡一併慢慢咀嚼著,芹菜、肉沫、汁液、餃子皮在唾液的攪拌中鮮香滋潤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嚥下喉嚨。再一勺一勺喝下餃子湯,餃子湯漂著煮餃子溢出的油花,熱乎乎地經過口腔喉嚨嚥下去,熨貼著消化系統,安慰和麻木著她的大腦。
    當碗裡的餃子湯露出碗底時,她凝視的目光尤其顯得朦朧,手中的瓷勺在碗中一下一下叮叮噹噹地刮響著。額頭幾縷頭髮遮掩著目光,愈加讓她覺出自己的神思恍惚,似乎碗裡最後的幾勺餃子湯喝淨了,她就將結束生命一樣。她喝得越來越慢,目光越來越呆滯,眼前只有自己的湯碗,朦朦朧朧中多少有些忘記了父親和母親的存在。父親興致勃勃的吃喝也有了停頓,聽到父親又「吱」地喝了一口白酒,放下酒杯,一雙紅木筷子伸出來,在幾個菜盤上遊蕩著,夾起幾筷什麼菜,又充實了一陣咀嚼,這陣咀嚼完成後,父親沒有放下筷子,也沒有拿起酒杯,而是用筷子輕輕敲點著胡萍面前的菜盤子,落下一句關心的話:「萍萍,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今天情緒不好。」母親的目光也照過來,說:「萍萍,想什麼呢?」父母終於注意到了女兒有心事,胡萍舀了一口餃子湯喝下去,半垂著目光無奈地笑了一下,說:「就那些事唄,也沒什麼可多想的。」父親放下筷子搓搓手,兩手八字張開扶著桌邊,很大度地笑著教誨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練。」胡萍低下頭神思恍惚地點點頭。
    父親和藹大度的笑容刺傷了她,眼淚從她眼中流了出來。
    父親的笑容似乎這時才消失,因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親的目光中沒有了剛才粉紅艷亮的顏色,父親說:「你到底因為什麼難過?學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們負責,跟你又沒有太直接的關係,只要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淚,理了一下額前零亂的碎發,目光凝視著眼前,沒說什麼。父親有點束手無策地看著她,母親在一旁哄勸道:「萍萍,再吃幾個餃子吧。」胡萍這時已經平靜下來,垂著目光說道:「我吃好了,你們接著吃吧,吃完我來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間裡,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間裡,兩個房間都有些擁擠零亂,中間隔著一個同樣擁擠零亂的門廳。正值北京夏日最炎熱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門窗敞開著,尋求一點沒有對通風的對通風。燈早已關了,屋裡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北邊是一家電影院,月亮停在電影院的高牆上,露出一張憔悴的瘦臉,遠遠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嗡嗡嗡地添著夏日的悶熱。她在涼席上翻來翻去,難以成眠。
    門開著,掛著一方花布門簾,遮去了門的中段,留下上邊的空缺,可以看見門廳的房頂,下邊的空缺在床上平躺著看過去,可以看到父母房間裡的地面。大概是不願意細想北清大學裡發生的事情,她對眼前的情景在心不在焉中有了令她吃驚的細緻觀察。她長這麼大從沒有一次吃餃子像今天這樣心不在焉,也從沒有一次吃餃子像今天這樣印象深刻。窗外偶爾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風溜進來,不覺涼意,但見花布門簾輕微拂動。父母房間的窗外有路燈,做門簾的這塊小花布微微透著亮,天藍的底色上有些綠葉紅花,綠葉紅花很碎小,瞇起眼來凝視時,使人想到浩渺的宇宙和鋪滿草莓及野花的草原。
    已經後半夜了,聽見父母那邊雙人床上響起較重的翻身聲,接著,隱隱聽到父親的聲音:「太熱了,不好睡。」又聽到大蒲扇搖動的聲音,一開始比較緩慢,像是母親躺在床上搖,接著,隱隱聽到父親在床上坐起來,趿拉上拖鞋的聲音,然後是一陣速度較快的煩躁的搖扇聲,一聽就是父親接過了扇子,扇著滿身的熱汗。又接著,聽見父親趿拉著拖鞋在房間裡慢慢踱步的聲音,又聽到他在籐椅上坐下的吱嘎嘎的聲音。這一次,蒲扇是一下一下慢而有力地搖了起來,偶爾還聽到父親用蒲扇拍打腿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聽到了父母的說話聲。床在門邊貼牆放著,籐椅則背靠著窗,胡萍聽到較近的母親和較遠的父親之間說話的聲音,從自己床上,貼地可以看到父親的小腿,看到一上一下時隱時現的蒲扇。父親說:「我們光顧自己高興了,忘了多問問萍萍的事。」母親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說:「她自己又不講。」父親搖著蒲扇扇著,說道:「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母親說:「現在是革命,不能講小資產階級自尊心。」父親用蒲扇拍了幾下小腿,稍有些不滿地說:「將心比心,還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替她想想。」胡萍閉了一下眼,覺得眼睛潮濕了,同時又覺得自己回到了很小的年齡。
    聽到父親從籐椅上站起來的聲音,貼地望過去,看見父親在屋裡慢慢走來走去,可以看見他胖胖的小腿正面來背面去。父親站住了,又搖了幾下蒲扇,說道:「咱們的孩子又和別人家的孩子情況不太一樣。」母親嘮叨地說道:「她自己並不知道。」父親說:「我們知道,所以我們更要照顧她的自尊心。」母親說:「是你光顧高興自己的事了,忘了多關心她,這會兒又來教訓我。」父親使勁地搖了幾下蒲扇,蒲扇吱嘎吱嘎地輕微響著,過了一會兒,他有些惱火地說道:「好了好了,不談了,先睡覺。」
    他走到門廳,聽見他把蒲扇撂到門廳折疊桌上的輕微聲響,然後進了衛生間。胡萍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同時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還是聽到父親打開水龍頭、搓毛巾擰毛巾的聲音,水龍頭關住了,聽見父親用毛巾擦臉、擦脖子、擦胳膊的聲音。天氣如此悶熱,父親又如此煩躁,一定是很難受的。當胡萍放鬆了自己聽覺的屏蔽後,忽略了衛生間的門輕輕掩上的聲音,耳朵便毫無遮攔地聽到了父親小便的聲音。她趕緊閉上眼,同時翻過身蒙蔽自己的聽覺,眼前卻出現了兒時騎在父親脖頸上的情景。父親的脖頸粗粗的,熱烘烘的,一股頭油和熱汗的氣味蒸上來,讓她像一朵暖氣流中的浮雲,悠悠晃晃。為了繼續蒙蔽聽覺轉移注意力,她又瞪大眼看著天花板,抓緊想事。
    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幫助呼昌盛渡過難關。她接著又想到,這次呼昌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擊首先表現在生理上:月經又提前來了,而且又很洶湧,此刻正讓她兩腿之間粘熱難受。

《芙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