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三年的時間,一分一秒地熬過去了,回過頭看看,又好似只有一眨眼功夫。公公婆婆老了一些;端麗轉正了;文影作為病退知青分在街道幼兒園做老師;來來中學畢業分在隔壁弄堂口小煙紙店站櫃檯;咪咪升了中學;多多終於賴下來,進了街道一爿做洋娃娃的生產組,交了一個男朋友,人品模樣都好,出身工人階級。雖總難免有屈就之感,但想到多多的孩子可不必從此再戴資產階級帽子,也就心安了。獨有文耀、文光兩兄弟,依然如舊,一個在家裡睡睡懶覺,逛逛馬路,發發呆,不想前也不想後,得過且過;另一個省心省力地捧著國家鐵飯碗,碗裡飯不多也沒少,六十元,倒是一點沒有顯老。
    到了1976年底,世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反映到張家的,首先是知識青年的回滬,文光立即抖擻起來,跑回黑龍江,把戶口辦了回來。然後,政策落實了,退回了抄家物資,實際上只是倖存的一小部份,十年裡停發的定息和工資補發了,存折還了,三樓的房間啟封了,樓下那兩戶,也受到了房管處的催促。他們趁機向房管處提出條件,當房管處給予滿足時,那條件忽又提高了,水漲船高,不知何時能解決。這是他們改善自己居住條件的最難得的機會,確實不能輕易放過。而張家慘淡十年能有今天,只認為是天賜洪福,千恩萬謝,心滿意足,並不要求百分之一百的償還。
    一家人,個個歡欣鼓舞,公公婆婆像是年輕了幾十年,容光煥發。孫子孫女也是歡天喜地。他們中間除了文耀,都是在最低級的小集體單位,看不到前景,加工資輪不上,找對象也難排上號。如今,就是不工作也能過的舒舒服服,十年的艱辛終於得到了補償。
    父親拿到了十年強制儲蓄起來的一大筆錢,豁達地說:「我老了,錢是帶不到棺材裡去的。」他將錢分給了每個子女一份。另外,又給了端麗一份。他說:
    「端麗在這十年裡,很辛苦。這個家全靠她撐持著。在文光、文影身上花的心血是不可用錢計算的。」
    「爹爹,我不要!」端麗說。這半年來的迅疾變化,使她覺得像在做夢。如今,這一厚沓鈔票放在面前,日光燈下,票面上每一道細巧的花紋都清清楚楚,她才感到真切。然而,這麼厚的一沓拾元票面的鈔票,又叫她有點莫名其妙地駭怕,「十年裡兵荒馬亂,我就算是有心也無力,並沒有做什麼。我不能拿這錢。況且孩子都大了,我也有了工作,我們不缺錢用。」
    「爹爹既然已經講了,你就不要客氣了。」婆婆說。
    端麗還想推辭,卻感覺到文耀在輕輕地踢她的腳,又把話嚥了下去。可心裡卻定了主意,決不收那錢,她認為多拿了錢會難做人的。
    回到三樓—三樓歸還,他們住上去,公公婆婆獨自住二樓。關上房門,文耀立即就說:
    「你的主意真大,也不和我商量,當場就回脫爹爹的鈔票。」
    「是爹爹給我的,當然由我做主。」
    「我是你的什麼人啊?是你丈夫,是一家之主,總要聽聽我的意見。」當家難的時候,他引退,如今倒要索回家長的權利了。
    「那麼現在我對你講,我不要那錢,要這麼多錢幹嗎?」
    「你別發傻好嗎?這錢又不是我們去討來的,有什麼好客氣的?」
    「我不想……」
    「為啥不想要?你的那個工作倒可以辭掉了,好好享享福吧!」
    「不工作了?」端麗沒想過這個,有點茫然。
    「好像你已經工作過幾十年似的。」文耀譏諷地笑道。
    端麗發火了:「是沒有幾十年,只有幾年。不過要不是這個工作,把家當光了也過不來。」
    「是的是的,」文耀歉疚地說,「你變得多麼厲害呀!過去你那麼溫柔,小鳥依人似的,過馬路都不敢一個人……」
    他那惋惜的神氣使得端麗不由得難過起來,她惆悵地喃喃自語道:「我是變了。這麼樣過十年,誰能不變?」
    文耀溫柔地將端麗一綹夾著銀絲的額發撩上去:「你太苦了,老了許多。我是個沒用場的人,只有爹爹的錢,可以報答你。」
    端麗不響,慢慢轉過臉,對著五斗櫥上的鏡子。很久沒有細細地打量自己,鏡子裡的形象生疏了—頭髮的樣式俗而老氣。眼睛下面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垂下了兩個淚囊,嘴角鼻凹又是什麼時候刻下了細而深長的紋路?面頰的皮膚粗了,汗毛孔肆無忌彈地擴張開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撫摸了一下臉龐。這時,她看見了自己的手,皮膚皺縮了,指關節突出了,手指頭的肉難看地翻過來頂住又平又禿的指甲,指甲周圍長滿了肉刺。
    「我是老了。」她沮喪地垂下手,呆呆地看著鏡子裡那個醜陋而陌生的形象,那確定無疑的正是自己。
    文耀走到她身後,撫摸著妻子的頭髮,輕聲說:「別難過。這十年,我們要贖回來。」
    端麗從鏡子裡端詳著丈夫,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風流倜儻的丈夫,他瀟灑自如,談吐風趣而機智,渾身洋溢著一種永不消逝的活力。她愛他。
    當天夜裡,他們把錢存進了銀行的通宵服務處,讓它毫不耽擱地生利、生息、變本、再生利、生息……可是,工作她沒捨得退。這是不容易爭取來的,再說,天有不測風雲,說不定哪一天……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唯有職業是鐵打的,這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她考慮了一下,決定請病假,工資全扣完了不要緊,只要保留這個職業。這些年的辛苦,她得了輕度的腰椎間盤突出症。裡弄裡的合作醫療,很容易開出病假,只要你自己捨得錢。
    她去送病假條時,梁阿姨看都沒看,就爽快地說:「你休息吧!這種生活本不是你做得長遠的。」
    也許梁阿姨確有弦外之音,也許只是她自己多心了,端麗漲紅了臉,急忙解釋說:「其實不休息也可以,不過就是想治療得徹底一點。好了以後,我還是要來做的。」
    「可以,可以,你啥時候想來就啥時候來。」梁阿姨說。
    旁邊的小矮個子阿姨插嘴道:「你也是有福不會享,叫我是你,真不來做這種短命生活,每日裡不歇一口氣地做,也只有一塊六角。」
    大塊頭阿姨說:「張家媳婦,想穿點,有鈔票不吃不用,真是『阿木林』了。」
    「靠工場間這點工鈿不會發財的……」
    「不不,話不能這樣講。毛病好了我還是要來做的。」端麗紅著臉說,趕緊出來了。走出石庫門,穿出弄堂,到了馬路上,一陣風迎面吹來,她才感覺背心出了一層汗,襯衫都濕了。她出了一口長氣,往家走去。走到路口,看見金花阿姨迎面走來。
    「張家媳婦!」金花阿姨叫她。
    「哎,金花阿姨,這一向還好嗎?」
    「蠻好,昨日碰到你家先生了,他說你們家要找個阿姨。你們要半日的?全日的?還是洗洗衣服或者買小菜的啊?」
    端麗忽然窘迫起來了。這事雖是這幾天家裡商量的,她也覺得有必要找個保姆,可是她堅決不同意請金花阿姨推薦。不知為什麼,她認為拜託金花阿姨幫這個忙是極不合適,極不應該的。為了這,還和文耀吵了嘴。他為她不服從自己很覺氣憤,很是懷念十幾年前不敢過馬路的端麗。
    「我倒認識一個人,五十多歲,人蠻清爽,蠻老實。不過就是臨時戶口,你們要看看人嗎?」
    「究竟用不用人也還沒說定呢!」端麗支吾著。
    「你回去和你家先生商量商量好吧?不要想不穿,有錢就過過愜意日子嘛!」金花阿姨開導她。
    「好的,我回去商量商量。過幾天給你回音,讓咪咪到你那裡去。」
    「我來,我來。」
    「咪咪去,咪咪去。」
    她們客氣著,然後分手了。端麗背心上又出了一層汗。
    以後的幾天裡,端麗就跟著文耀一起跑商店:添置傢俱,買電視機,電冰箱,電風扇,買衣料、衣服、皮鞋;買種種護膚、護髮的面霜,還有染髮水、洗髮精……端麗燙了頭髮。
    她坐在理髮店的鏡子前,心別別地跳著,想像不出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當頭髮一綹一綹地捲起,放下,做好,吹號,整理完畢以後,她對著鏡子出了好一會兒神。鏡子裡的形象,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她欣慰地發現,自己還沒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蠻好,蠻好!」文耀站在她身後,滿意地說,把她從迷茫中喚醒了。她羞澀地一笑,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挺直了腰。無意中瞥見櫥窗裡自己的影子,她很滿意。自我感覺變了,變得十分良好。她想,還可以再好好地生活一番呢!
    南京路上,人來人往,十分擁擠。人們象排成隊似的慢慢行走著,絕不可能快步如飛,也無必要快步如飛。在這裡,人們就只是為了走走,看看,買買東西。這是一條沒有目的的道路,或者說,這道路的本身就是目的地。端麗在人群中,耐著性子慢慢挪著,手不能甩,腿不能邁,不覺有些急躁起來,總想快點穿過人群向前走。難免擠著了幾個人,於是人們便都回頭看她,皺眉,撇嘴。
    「你幹嘛這麼快?難道去趕火車?」文耀拉住了她。
    「這麼慢吞吞,肚腸根都癢了。」她說。
    「急什麼!家裡有什麼事,有阿姨在,又不要你回去淘米燒飯。」
    「我曉得。不過,我們也沒什麼事呀!」
    「沒有事慢慢逛逛玩玩呀!你看,這塊料子很雅致。」
    「我穿太嫩氣,多多穿又有點老氣。走吧!」她極力往前走。
    「難道非要買才可以看嗎?欣賞欣賞玩玩嘛!」文耀極力挽住她的腳步。
    「這皮鞋也挺好,後跟還有點樣子。」
    端麗細細瞧了一回,說:「要三十張專用券呢,真辣手!」
    「看看嘛!」
    好久好久沒有來南京路了,她感到路上行人比十幾年前多出好幾倍,每個店裡都擠得滿滿騰騰,頭都發昏了。從東走到西,一邊走,一邊不時地需要吃點東西增加動力。這麼走著吃著,就只為了看看。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擠到櫃檯前,也就為了更貼近
    「隨便。」
    端麗不高興了:「你怎麼這樣隨便?」
    「是隨便嘛!戴什麼表不一樣?要緊的是考上大學。」他埋下頭,不再搭理媽媽。
    端麗默默地看著來來,這孩子如今變得又瘦又高,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對吃食的熱心轉移到了學習上面,但仍然是那麼一副急,饑不可待的神氣。每天在小煙紙店站了八小時櫃檯,晚上還要用功到十一二點。端麗讓他請半天病假複習功課,不要開夜車了,錯過子夜睡覺是很傷身體的。來來聽從了,請了半天假,卻比平日更加拚命。端麗以為還不如上班輕鬆呢!站櫃檯雖是「站」,但無須用腦子。因此也不再勸他請假了。
    「何苦呢!」端麗自言自語,「『文化大革命』苦了十年,現在還不享點福,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媽媽,你真是!」來來不耐煩地抬起頭,「『文化大革命』,我們這種人拚死了也上不了大學,現在好不容易一律對待擇優錄取,你又來煩。」
    「大學?大學有什麼意思?媽媽正正式式大學畢業,『文化大革命』當中,又怎麼樣?給人當保姆,工場間當學徒,什麼沒幹過?我想來想去也想穿了,只要有鈔票,什麼都有了。」端麗想起這些年身無分文的窘迫,她想起為了掙每一分錢所付出的辛苦和委屈,眼圈紅了。
    十年的苦難,留給每個人的經驗都是很不一樣的,而在一個人的每一個時期也都是很不一樣的。這會兒,端麗從這十年的體驗中吸取的只是一種實惠精神。她決心好好生活,像文耀所說的,贖回十年。她以為那十年是白過了。

《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