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時場中一片寂靜,目光都集中在孟扶搖身前的傷者身上,孟扶搖反而不好動作,她試探著動了動腳,場中那黑衣少年立即目光冷冷的轉過來,他依舊面色死板,像是戴了面具,眼光卻清冷迥徹,如鋼釘般鋒利,一釘子便釘入了孟扶搖眼底。

那目光深黑幽邃,宛如千仞沉淵,遙遙不可見底,而最幽深之處,一點詭異星火,不滅飄搖。

那點星火在孟扶搖疑惑的視野裡,不斷漂游、旋轉、升騰、然後,在孟扶搖眼底霍然炸開。

彷彿聽見腦海裡鏗然一聲巨響,炸出漫天滿眼的璀璨星花。

孟扶搖腦中頓時一暈,踉蹌一退,撞到身後廊柱,背部冰涼的觸感令她一醒,她駭然抬頭看向那人。

那是惑心絕技,「幽瞳」!

這人什麼來歷?

他眼底滿是恨意,根本不是來切磋武藝!

孟扶搖轉身想退開,身後卻突然響起白山掌門刺耳的聲音。

「你們玄元派,不是還有個燕驚塵的麼!」

林玄元怔了怔,答,「驚塵昨夜已經回京。」

「怕是風聞咱們要來,落荒而逃吧?」幾個掌門齊聲大笑。

「還有這個,」其中裁雲劍派掌門一邊笑一邊指住欲待溜走的孟扶搖,「這個呢?我記得她也沒出戰過,怎麼,也想學燕驚塵,腳底抹油跑路了?」

林玄元變了變臉色,默然不語。他身側一個弟子立即伸手推了孟扶搖一把。

「盡杵在這裡做什麼?沒本事就不要出現在人前,沒的害師傅難辦!」

「還不滾回你自己房裡去!」

孟扶搖長眉一挑,目中怒色湧起,半晌,吸一口氣,握握手指,默然走開。

不和勢利人等計較,沒的降低自己格調。

混跡異世這許多年,吃過那許多苦,那些虛浮的燥性,那屬於那一時代紅髮魔女的張揚,雖未磨平,但已懂得收斂。

然而剛邁步,便聽得身後有人聲音嬌脆,如玉珠落於銀盤。

「這位,在敝門中也就是個燒火丫頭,別拿她和我燕師兄相提並論,否則燕京裴家和河源燕家,會同時視為侮辱。」

燕京裴家,河源燕家,意味著太淵皇室和官場,這句話裡的意思,數位掌門都聽得出其中份量,當下都沉默了下來。

孟扶搖回身,看著後方那個紅衣女子,她比扶搖大上一歲,身姿已經完全長成,曲線不似她的帶點青澀的玲瓏,而是飽滿處直欲噴薄,纖細處嬌柔將折,又喜穿紅色緊身長裙,越發風姿妖嬈,偏偏一張臉容色端莊,眼角處微微上挑,飛鳳般璀璨華貴。

裴瑗。

見孟扶搖看過來,裴瑗遞過一個含著冷意的輕蔑眼神,隨即漫不經心的轉開眼光。

「諸位掌門若有意,不妨將來去天煞磐都,真武大會上,燕師兄自然會讓各位看見我玄元門下,第一弟子的風采。」

她瞟了孟扶搖一眼,側首向眾多掌門微笑。

「至於這位,連站在我們身側,都覺得她髒了咱們的地,哪裡配讓各位掌門提起呢?」

哄然大笑聲起,連林玄元都在捋鬚微笑點頭,覺得這個女弟子知情識趣,十分會說話,既推脫了刁難,也不失劍派面子。

哄笑聲裡,孟扶搖直立不動。

眼前浮光掠影,幕幕飛旋,是風雨裡溫存伸出的手、是春日裡山花中歡笑的追逐、是月下相視微笑的眼波,是雪地裡展開的貂裘,攏緊她凍僵的腳。

是一個頭重重磕在泥濘、是隱瞞武功次次倒數被逐出演武場、是寒冬裡挎著全門的衣服去冰凍的河水裡洗,是午夜做完雜事回來廚下啃乾硬的冷饅頭。

那些過往的有笑有痛的時光……

笑聲還在繼續,沒有人知道,那背身而立的女子,深埋於心的憤激之氣,終於因為這一場肆無忌憚的笑被點燃,漫捲成燎原之火。

孟扶搖再吸一口氣,突然冷笑了起來。

夠了。

世事如此沉涼。

直教人欲拔劍弒天大幹一場。

她原本背對場中,突然一個轉身,隨手揀起剛才大師兄掉落的長劍,大步走到那黑衣人對面。

場中突然沉寂了下來。

風從連綿的玄元山脈奔來,掙脫山體樹林的束縛,在巨大高曠的白石場地上狂笑呼嘯,夾著沙石的猛烈山風將演武場十二巨銅柱撞得錚錚作響,也將人們的視野撞擊得傾斜搖晃,從那樣的視野裡看過去,銅柱上浮雕的凶睛怒目的四足巨獸彷彿剎那就欲奔騰而下,噬殺世人。

而立於銅柱下的孟扶搖,清瘦、堅剛、脊背筆直。

明明單薄似可立時被風吹去,卻又令人覺得沉著悍然,與身後千萬年不可撼動的巨柱渾然一體。

眾多含義不明的目光灼灼射來,孟扶搖卻誰也不看,抿著唇,豁拉撕開自己一截衣袖,綁住了眼睛。

掌中長劍光華洌洌,如一泓秋水,載著午後灼亮的日光,在數百人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向著黑衣人,緩緩挑起。

整個演武場一片詭異的寂靜,只有場中一直閉目等候的黑衣少年,突然抬頭,深深看了孟扶搖一眼。

他這一眼尚未來得及收回,下一瞬眼前黛影一閃,一道身影已經飛電般掠來,因為動作和力度過快過大,以至於空氣中甚至隱約響起辟啪音爆的炸響。

人未到,雪白的手指已經破空遞出,指尖上一柄黛色短劍暗光閃爍,凌厲勁風捲過,直襲他的雙眼!

只一招,快狠準俱全,出手角度之刁鑽狠毒更是難以想像,挑戰者還不怎麼樣,玄元劍派上下,卻齊齊倒抽一口氣,都呆住了。

這一招,力度、角度和速度完美融合……劍派上下,除了師尊,只怕無人能夠使出……

場中那少年冷笑一聲,足跟一移已經流水般後退三步,反手一掣,青鋼長劍自他腋下靈蛇般穿出,直射孟扶搖胸膛。

雙劍交擊,鏗然聲起,震得全場的人都顫了顫,震得連猛烈的風都似乎停了停。

劍風將髮髻打散,黑髮散開如霧,孟扶搖一甩頭,一縷長髮咬在紅唇白齒之間,驚心的鮮明與艷。

對面的黑衣少年,目光一閃,長劍斜挑,一顫間閃現無數雪色電弧,前衝的孟扶搖髮絲竟被拽直,再無聲無息青煙般飄落。

髮絲飄落,那柔軟的弧在空中彎了一彎,突然憑空消失。

全場驚呼,幾位掌門卻露出了然驚訝之色,髮絲消失,看來是被不避不讓飛撲過來的孟扶搖渾身勁氣瞬間絞碎,向來堅剛之體易毀,陰柔之物難摧,這女子練的是什麼內功,竟然可以勁氣外放,毀物無形?

白山掌門終於開始正視場中清瘦的女子,不過神色間依然沒什麼擔憂,看得出來,這女子雖然劍法出眾,功力卻略有不足,雖然這般年紀這等成就令人汗顏驚愕,但是和屢有奇遇,對敵經驗豐富,成名江湖多年的無痕劍比起來,還是差了幾分火候的。

想贏?想得美。

他舒舒服服在座中挪了挪身子,微笑捋鬚。

場中,第一輪不分上下的對招之後,轉眼間一黑一黛兩條人影已經纏戰在一起,兩人動作都極快,圍觀的人只覺得勁風撲面窒人呼吸,那一對身影繚亂如穿花蛺蝶,黑黛之色翻翻滾滾,在闊大白石地面上旋舞出一道道斑斕的流光,所經之處,完整光滑的地面不斷延伸出細微的裂縫,交織縱橫,像是一幅詭異的圖畫。

看見孟扶搖明顯比玄元劍派更高妙更具威力的劍法,其他門派的人驚訝之色漸漸濃厚,玄元劍派的人卻早已瞪掉了眼珠子。

這是那個次次本門比劍都倒數第一的孟扶搖?這是那個因為資質太差連玄元內功都沒被批准學習的孟扶搖?這般劍法,輕靈高妙,意境非凡,便是本門也有所不及,她從哪練來的?

剛才搡了孟扶搖一把的七師兄倒吸了一口氣,喃喃道,「第一百招,剛才大師兄在那人劍下,十招也沒撐過……」

他身邊六師兄咕咚一聲嚥了口唾沫,聲音響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驚呼嘩然聲裡,裴瑗的臉色變幻不定,她剛剛將孟扶搖踩在腳底,一轉眼孟扶搖就展示了連她也遠遠不及的實力,眉間不由漸漸籠上一層鐵青色的陰霾。

相比之下,只有林玄元神色最為淡定,他手指輕輕敲擊著座椅的俯首,神情中微帶思索。

場中的比試,卻已到了尾聲。

青鋼長劍突然突破那層黛色光幕,無聲無息貼近孟扶搖手腕,流水般輕輕一滑,便滑向孟扶搖的心口。

罡風如線,欲結性命。

孟扶搖卻突然對著欺身而近的黑衣少年,一笑。

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皓齒突然咬上紅唇,綻出艷如珊瑚一點血珠,孟扶搖噗地運氣一吹,圓潤血珠融合瞬間提升的第三層破九霄功力,電射而出。

四周空氣立時變得濕潤沉重,凝成一片微白的霧氣,再被那點血珠染成淡紅,呼啦一下罩在黑衣少年眼前,如網扭曲飛舞,遮住他視線。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