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長孫無極上前,微微欠身不語,孟扶搖看著他——他是不願意和玉衡打交道的吧?他對玉衡的憎惡也許比她還重,但是他還是上前了。

玉衡看著他,半晌慢慢歎息道:「我沒有理由指點你們,但是我這一門的武功至今只有一個弟子,眼看著這一個弟子怕也……我門武功不能在我手中失傳……算了……便當當日那件事的補償吧……」

他從懷中扔出一個冊子,長孫無極接過,玉衡道:「把她給我抱來。」

孟扶搖挑眉,這一刻她也算明白了被她整成這樣的玉衡為什麼答應指點她,純粹是知道他已保護不了璇璣皇后,用這個來換人罷了。

可她寧可不要玉衡的指點,也絕不留下這女人性命!

三個人都站著沒動,長孫無極看著玉衡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半晌長孫無極突然去床下拎出了璇璣皇后。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眼神微怒,長孫無極回眸,迎上她目光,沒有退縮,

他目光清澈,寫滿堅持,孟扶搖皺眉看了半晌,反倒自己看出了幾分心虛來,沒奈何只好先把眼光轉開。

兩人這也是那夜之後第一次真正目光相撞,孟扶搖覺得自己又輸。沒理輸,有理還是輸。

玉衡卻不管他們玩什麼眼神把戲,只沉默著接過猶自暈迷的璇璣皇后,極其珍愛的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四十歲女子容顏姣好,沉睡之中少了幾分平日的暴戾之氣,猶顯麗色,只是黛眉微蹙,打著微愁的結。

這也是平日裡不常見的神情,他卻覺得熟悉,仰首向天思索了一下。

雲天之上,忽有青春少艾的女子,自數十年前的回憶裡姍姍而來,俯下臉來,微蹙著眉看他。

「喂,你怎麼了?死了?」

她抬腳踢了踢他,險些踢碎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他,他申吟著睜開眼,在四面亂閃的刺眼陽光中看見女子亮而明烈的目光。

「別動……別動……」

真的不能動,雷動那個好戰狂太狠,打起架來和轟炮似的,非要把對手和自己都轟碎了不罷休,十強前五有時也互相切磋下,但好歹都是一代宗師,珍愛羽毛,誰也不會像鄉野匹夫一樣去拚命,只有這個雷動……見鬼的雷動。

他現在隨便動,會散的。

女子不動了,偏頭看他,半晌直起身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呆在你身邊?走了。」

他不動,走便走,他就這麼躺著,太陽曬幾天雨水淋幾天,也便好了,頂多留點小病根。

過半晌她卻回來了,還帶了人。

「不能動是不是?」她蹲著,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喜滋滋道,「我這幾天心情好,所以決定救你。」

她命人砍了樹,做了棚子,蓋了篷頂,做成一間風雨陽光都能遮擋的小屋。

他道謝,她昂著頭走出去,得意的道:「愛護子民嘛,我要母儀天下。」

後幾日她派人送飯,有時自己也來,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些江湖逸事,少女淡淡的香氣混雜在四周原生樹木的木香之中,不知怎的他辨得清晰,有時沉醉的嗅了嗅,覺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聞的味兒。

他自幼家貧,受人欺負,歷經辛苦拜入師門,師門有大無上心法,非資質極佳者不能學,而且學的人必須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監,師門中不乏資質上佳者,卻有人不願意放棄這男女之欲主動退出,最後他和他師兄二者選其一,他自知不如師兄資質,於是,他殺了師兄。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慾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著,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跌落山崖發出淒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採了花,奼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為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群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著,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著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為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托著腮,慢慢道:「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為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著山谷喊:「因為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著,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裡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髮散著,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濕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濕淋淋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著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抬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濕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凌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擁著她,聽見了她的「委屈」——璇璣皇帝南巡,駐蹕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兒,回京後下旨納入宮中……陛下駐蹕她家,竟然沒看上她,卻喜歡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貴的大小姐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於是她殺了妹妹。

現在陛下來接妹妹了,自然應該她去,可是兩人相貌總有些不一樣,認出來怎麼辦?

他聽著她委屈述說,心底泛上絲絲寒意,那般森然的涼上來,冰塊一般的堵著,他幾乎便要推開她,然而她在他懷中,第一次在他懷中,那般軟而滑,瑟瑟的顫著。

他轉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麼好涼的呢?她殺了妹妹奪皇后之位,他殺了師兄奪師門心法,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她在他懷中揚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問:「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看著她,看著這朵長滿陰刺的帶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後,他道:「好。」

一言,定終生。

玉衡的飛揚和自由,從此束縛在了璇璣陰沉盤旋著血氣的宮廷。

他至今記得她聽見那個好字時的神情,淚水盡去,眼底掠過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計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他。

她這一生,愛的是專權、尊榮、地位、和獨佔。

而他這一生,愛的是虛幻、迷離、沼澤裡的玫瑰,廢墟上的曼殊沙。

她在他懷中顫動著,眼睫一閃一閃,似要醒來。

別,別醒來。

這人世的苦楚太難承當,睜開眼便要哭泣,與其那樣眼睜睜面對剮心的恥辱,不如閉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願意面對的。

那就永遠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來。

數十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皆成幻影,這一生她作惡,他為她作惡,生命裡堆積纍纍白骨,化作此後永恆的眠床。

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輕笑著,手指留戀的撫過女子容顏,熟悉至驚心的輪廓,數十年來不變的香氣,深刻入骨。

從眼……至鼻……至唇……最後停留在她的咽喉。

「卡。」

輕微的斷裂聲,所有人卻都如被雷擊,重重一震。

玉衡還是那個不變的神色,緩緩移開手指,女子的頭顱軟軟垂下去,毫無生氣的折在一邊。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無聲無息被折斷。

玉衡輕輕撫摸著那軟下的頭顱,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道:「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而她頭一昂,傲然道,「那請你,先結束我!」

寧……

這一生你說過的話,我終究都幫你做到。

細雨無聲。

孟扶搖退後一步,抿唇不語,對於璇璣皇后,這種死法實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樣的死都只是死,實在沒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