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這個女人,血腥骯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為她有玉衡。

她輕輕歎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抬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只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為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璇璣皇后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制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麼,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璇璣皇后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璇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璇璣皇后!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璇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璇璣皇后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麼,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麼,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麼,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著辦。」

「還有什麼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乾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著,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歎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回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為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裡,她一眼瞥見那櫃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櫃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櫃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櫃子前蹲下來,那櫃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櫃子門半開著,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裡面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著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裡,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櫃子。

她鑽進櫃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櫃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櫃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睛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床。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著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床。

那裡點著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櫃子裡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今天她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衝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著有人環珮叮噹,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面上拂過,似乎怕地面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著裙裾一路跟隨著走。

那裙子在櫃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櫃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扎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得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

接著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床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麼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空氣中突然又瀰漫了熱氣,有人叮叮噹噹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乾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彷彿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麼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床上嗚嗚掙扎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申吟,和在床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開,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淒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扎著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麼個好戲,怎麼能不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櫃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櫃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床的縫。

她顫了顫。

床上那是什麼……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床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呼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面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裡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發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裡,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櫃子裡,背靠著冰涼的木板,像靠著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著血紅飛旋著卷下來,呼啦啦將她一裹,粘膩的血漿氣息糾纏著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臟,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著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璇璣皇后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璇璣皇后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嘗嘗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