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華嚴杜村有人用性命保得他們逃離,屋後峭壁上有人輕輕抱住他的膝窩。

「現在,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山崖下相依醒來,她低頭扣著衣紐,指尖香氣淡淡,在鼻尖似乎迤邐至今。

「如果我離開帝京,永遠的消失,你會怎麼想?」

「找到你。」

「找不著呢?」

「你走不脫,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知微。

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縱然終將歸我所有,只怕我尋回的也不是原先的你,茫茫黃土,浩浩大雪,長熙十三年最後沉重的一頁,碾碎的到底是誰的灰,誰的骨。

「你生長於內地中原,想必不慣草原飲食……」

那一日祠堂呼聲如潮,她穿山遠奔而來,長袖善舞解祠堂之危,然後如一抹輕雲般倒在他懷。

那一次暗室裡他跪在她身前,親手靜靜為她擦身,懷一腔寂寥悲涼,以為從此一切回到原點,歸於陌生。

那一次終於離了她身側,行軍到溪塔,於浩蕩蘆葦蕩之前採了羽擷了風,要和她同聽風的聲音。

那一回安瀾峪過海,在空明寂靜的起落濤聲裡,將珊瑚慢慢粘上信封,想著以為失去她那一刻亦如海水倒傾,於是再次徹夜不眠。

那些夜裡靜靜摸黑寫著信,想著她會用什麼樣的動作和方式藏信,於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的沉靜裡默然歡喜。

那一天將裝滿信封的盒子交給燕懷石,聽出他語氣裡不能掩飾的輕快喜悅,忽然也覺得天地光明,長風寧靜。

卻原來。

最近的距離,只不過是為了拉開時更加猛烈而遙遠。

一路轉折,起伏不休,到得今日,當真不過這灑金箋上,不痛不癢幾句話?當真不過是楚王殿下對順義大妃,隨時可以拿出去公諸天下的平平問候?

他突然停了筆。

抿了唇。

隨即颯然走筆,落筆極快,一句一頓,突化作滔滔流水。

「知微,那一日帝京大雪,足可埋膝,我在安平宮偏殿外徘徊良久,聽說你曾於此盤桓一夜,偏殿外矮樹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當時將那樹當成了我?當成我也無妨,為何不等到我到來,用你的手指親手掐緊我的咽喉?我操刀於路,滅你兩條親人性命,你只拂袖而去,避到草原天涯不見,這實在不似你的性子。

知微,有些人命中注定阻著你,走遍天下也躲不了,或許你不想躲,只是想著韜光養晦,或有一日也橫刀於路予我一擊,那麼千萬莫讓我等太久,魏知的封賞升職文書,還在我抽屜裡等你。

你也曾承諾在路的那邊等我,那路如今被拉得太遠了些,但再遠的路,只要願意走下去,總有走到的一日。

那只裝滿信箋的盒子,想必或被你踐踏於馬蹄,或被你付諸於流水,也無妨,那字寫得著實有些難看,有閒的時候我會一封封重寫,溪塔蘆葦,安瀾珊瑚,連同閩南鳳尾木,都不是世上獨一份的東西,真正獨一份的,是一生裡不可或忘的某段相遇裡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將那心情收藏在了哪裡,我在我這裡,等你親手來挖了掏了去。

記住,莫讓我等太久。」

信封封起,加火漆封,連同那只精巧封閉的禮籃,靜靜放在桌上。

他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面對著那信,靜靜看日光透過簾幕一點點走盡格子窗,再換了如霜的月光,淡霧般的鍍在淺綠的信封之上,將字跡一點點模糊的洇去。

風在屋簷上,將寂寥的曲子低唱,帝京之夜,如此深長。

帝京之夜如此深長,有人從日到夜,為一封信輾轉起伏。

草原的日光卻明亮而燦爛,王庭人群歡慶如海,裹挾得人忘記悲傷。

赫連錚抱著鳳知微驅馬而下,隨即陷入人群的海洋,掙扎了好久才到達王宮門口,赫連錚已經渾身掛滿了荷包腰帶和各式吃食,連鳳知微懷裡都被扔上了油膩膩的糍粑。

一轉過人群,鳳知微就一掌拍在赫連錚胸前,手法巧妙,拍得赫連錚手一鬆,鳳知微已經飄然落地。

她理理衣襟,看也不看赫連錚一眼,轉身就走。

「哎哎你生氣了嗎?」赫連錚趕緊跟著來拉住她袖子,「別,別嘛,小姨,小姨,下次我不了。」

他每次一心虛就喊她小姨,鳳知微無可奈何轉過臉來,道:「你可記住了?」

「我那是情不自禁。」赫連錚目光發亮,仰首看著草原分外高遠的天空,「知微,我終於從帝京回來,天知道我有多麼討厭帝京,死氣沉沉,所有人都戴著面具,所有人都活得不由自主,所有人說的話你都只能信三分,還是草原好啊,天都比帝京高些,知微,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歡喜。」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歡喜。

鳳知微眉睫微微一顫,一瞬間笑得有些淒涼——我知道,我知道,可惜你便是想把可以裝滿整個草原的歡喜分享於我,我也沒有地方去放那些歡喜了。

那裡,心的地方,只有長熙十三年帝京的第一場雪,悠悠飄落,永無止歇。

「好熱鬧!」身後歡快的呼聲傳來,淳於猛帶著護衛興奮的跟過來,大聲道:「呼卓部的姑娘我喜歡!明兒討個做老婆!」

「難道你不回去麼?」鳳知微笑笑。

淳於猛倒瞬間斂了笑容,鳳知微愕然盯著他神情,道:「你真的不想回去?怎麼可能,你淳於家是楚王親信,你回去,挾南海和此次護送功勞,楚王一定會給你安排重要實職,前程似錦,可不要放棄。」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