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5)

沐晟苦笑:「可不是嘛,可是皇上內心對諸王存疑已久,可謂如刺在骨不拔不快,登基甫月,便已對周王下了手,突調大軍直撲河南,虜獲周王及其家小,貶為庶人,流放雲南,十二月,有人告發代王『貪虐殘暴』,皇上將代王遷至蜀地看管,前幾天,又以『不法事』罪名將岷王貶為庶人。」

我皺皺眉:「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倒和我印象不符……」想起那個白皙靦腆,善良淳厚的少年,只覺得茫然,為什麼僅僅七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沐晟搖搖頭:「帝王之寂寞,之孤獨,之高處不勝寒,又豈是你我所能揣測,在其位必謀其政,他也是無可奈何。」

我心中惆悵,沉思了一會,也忍不住歎道:「餘下諸王必不甘束手就縛,天下無寧日矣。」

「正是如此!」沐晟一拍手:「周,代,齊,岷諸王連番被貶,此事已令天下震動,諸王惶惶不安,燕王寧王在諸王中勢力最盛聲名最廣,皇上下一個動手的,必是二人之一,前不久,皇上派工部侍郎張咼牧守北平,然後命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北平軍權盡在二人之手,饒是如此還不夠,又命宋忠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鉗制北平,燕王情勢,可謂危矣。」

說完緊緊盯著我,我見他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父親,出入隨從,言行舉止,貴盛不下舅舅,莫不也是諸王之一?

剛想起此處立即怒從心起,乾脆掉轉話題:「縱使亂象初顯,想來也不至於立時便出兵放馬,我一介普通女子,不招惹也便是了,對了,為何不見另幾位哥哥?」

沐晟道:「長兄去年也逝了,昂在京師,至於昕……」他滿臉怪異神色的看著我:「他在為你守墳。」

啊???!

西平侯府七年後的夜,與以往的每個夜並無不同,藏鴉別院我的臥房,也陳設如前一模一樣,甚至連我床前束帳的玉鉤上,我曾經淘氣繫上的一串珠子,都依舊在飄搖的燭火裡,發出暗暗幽光。

我撫摸室內一桌一幾,觸指冰涼的感覺,終究是沒有人再會溫暖它們了。

沐晟說沐昕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在我的臥房裡呆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做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沐昕,乃至沐家人,一直以為我死了。

那年我病重被近邪帶走,舅舅是知道的,但為了避免更多麻煩,舅舅對家人宣稱我已病死。別人倒還罷了,沐昕卻因此大病一場,痊癒後便纏著舅舅,要去上我的墳,舅舅被他纏得無奈,隨便令人弄了個空棺做了個假墳,埋在侯府後山,沐昕去好生祭奠了一場,不知怎的又冒出主意,鬧著要將我遷葬,說我一直不喜歡侯府拘束,嚮往府外廣闊天地,不能生拘束了我,死也困我在這,定要舅舅把遷葬之事交給他,舅舅被逼無奈,為了這小子死心,乾脆找了個女童屍體,裝入空棺,然後就叫這小子自己去搬弄。

沐昕也是個倔小子,竟真的帶了人,遷了「我」的墳,也不告訴任何人,只說山清水秀,「我」定很喜歡,每年「我」忌辰,他便攜了詩書,自去給我守墳,一守就是數月,難得回侯府,沐王府眾人深以為異,卻又不敢直接問這小爺,有次灌醉了他旁敲側擊,才知道,這傢伙搭蘆為居,素衣荊門,就住在「我」墳旁,甚至在天熱的時候,就睡在「我」墳邊!

我抬頭,仰望玉台秋月,看那寒光淡淡穿過朱門庭戶,都說轉眼落盡繁花春去也,人非物逝星霜變,卻不曾想,依然有人將我如此深深記得,想起沐晟說他白衣散發,濃酒殘詩,於那遠離紅塵清幽去處,與孤墳對飲,向冷月酹愁,醉至濃處,就地躺臥,縱情悲歌山水之間,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涼?

不知何時,眼角卻已微濕,我拈起那滴淚珠,對著月光照見那剔透晶瑩,只覺悵然無限,萬千思緒,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窗外,有人輕輕笑了下。

我一彈指,將那淚揮散於指尖,冷笑抬頭:「你莫非迷上了這樑上君子勾當?」

賀蘭悠坐在屋頂上,正淡淡俯視著我,一天清輝之中,他銀袍委地,黑髮披散,神韻迷離的容顏不辨悲喜,點漆似的黑眸卻深幽如同蒼穹。

他對我舉了舉手中的酒壺:「我坐的是屋頂,不是房梁。」

我輕輕一躍,坐於他身側:「賀蘭悠,你為什麼不走,你的藥力已經解了,武功也教給我了,我想不出你還有留下的理由。」

賀蘭悠想了想,又現出他那招牌羞澀笑容,我怒道:「賀蘭悠,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知不知道我一看你這樣笑就心裡發毛?」

賀蘭悠奇怪的看我,一臉無辜:「我只會這種笑法。」

我氣結:「你從小是和狐狸住一窩的嗎?」

賀蘭悠目光一閃,那瞬間我突然覺得有道奇異的星光流過他眸中,未及看清便已消逝,他卻已悠悠笑起來:「你說對了,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我深深的看他:「賀蘭悠,你的童年,我想未必比我快樂吧?」

賀蘭悠偏頭想了想,星空下他神情無邪而目光幽冷:「自己以為的悲哀或痛苦,未必是真實的,對我來說,我唯一的痛苦就是現在還不能讓別人更痛苦,以前的,不算。」

轉過頭,他用他溫柔的眼波看著我,漫天星芒流轉,盡落在他一人眼裡,瞬間黯淡了耿耿霜河:「至於我為什麼還不走,是因為,我覺得你很寂寞」。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