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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體力不支,不一會兒就只能上船休息,然後繼續抹防曬霜,還對慕承和說:「你要不要抹一點?會曬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說:「男人黑一點更性感。」隨後,皺起一張黝黑的臉嘿嘿一笑,露出兩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卻對我說:「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是曬不黑。」

  我扭頭問他:「你真曬不黑?」

  「你別聽他們給你瞎掰,怎麼會曬不黑。」

  到了中午吃飯,我才知道他不是曬不黑,而是無論曬多黑,一蛻皮就白回來了。

  「你肯定是屬蛇的。」我下了結論。

  「那你多半屬螃蟹。」他說。

  「為什麼?」

  「剛才我教你車的時候,二十多米寬的馬路,還不夠你一個人開。」

  「……」

  下午,我們去了對岸的小島。島上有一個天然的浴場,此刻正旅遊的旺季,也有不少遊客坐船到這裡。我倆繞著島走一圈只用半個多小時。而且我發現全島除了公共廁所和碼頭以外,唯一的一棟樓就是一個外形像船一樣的建築。

  「這個東西是什麼?」

  「酒店。」

  「酒店?會有人專門來住?」

  「嗯,據說經常客滿。而且今晚我們也住這兒。」

  「我們不回去了嗎?」

  「太晚了,再過一會兒船也沒了。」慕承和說完又反問,「你要回去?」

  我的頭急忙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怎麼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的所有房間,都能看到大海。樓下是一個淡水的游泳池,孩子們在池子嬉鬧,笑聲和童聲夾雜在一起,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很愉悅。

  白天做浴場的那個大沙灘,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來旅遊的大部分遊客已經離島,剩下來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邊擺了海鮮的大排檔,然後另一邊居然搭了個舞台,立著一塊投影的屏幕,照著燈光。上面正有個樂隊演奏,主唱拿著話筒對著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面喝酒。有些人乾脆叫了大排檔,擺在台下吃。

  這下我才知道原來住店的人,還真多。

  我吃了點東西,就跑到沙灘的最前沿,嚷著去看落日。沒想到方向卻不對,於是我追著落日,又繞著小島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爾。

  「到島的那邊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氣,可是也沒功夫和他理論,就怕幾分鐘太陽就沒了。於是脫掉拖鞋,頭也不回地說:「你幫我拿著鞋,我去追。」

  慕承和一個人慢悠悠地跟在後面。等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島的最西端的時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說的是事實。沙灘外面是海,而海的那一頭是我們坐船來的陸地。橘紅的太陽正緩緩地沉到山的那一邊去。我怎麼就沒想到,整個海岸線都在大陸架的東邊,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陽沉海的景象。我沮喪了。

  然後,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來,臉上還帶著勝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喪。

  我又走回去,從他手裡接過自己的拖鞋,突然覺得自己才像一條小狗,而他是扔飛盤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撿飛盤,他在後頭看著樂。

  「下次我們去一個離大陸更遠的島,估計你就不會失望了。」慕承和說。

  我們又回到剛才的地方烤燒烤吃。

  烤出來的玉米是金黃色的,按照我的強烈要求,人家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過癮。

  「真好吃,以前都沒發現烤出來這麼好吃。」

  我吃了兩三口,發現慕承和一直盯著我,於是指著玉米問:「你要不要試一試?」

  慕承和笑著擺手,「這麼辣,怎麼可能吃得下。」

  然後,我樂顛顛將吃的交給慕承和保管,就去海邊踩水。

  一個海浪打過來,放在旁邊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著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搶回來,整齊地放好。過了會兒,發現它們悲催地又被海浪奪走了。

  如此反覆幾次,我也玩夠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邊,接過玉米又開始啃。

  當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海上的時候,突然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能看到海的盡頭有一些點點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隨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麼?漁船?」我問。

  「好像是。」

  海風襲來,消去了暑氣,帶來陣陣清涼。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灘上,離我們漸漸地近了起來。

  「漲潮了。」我說。

  「嗯。」他說。

  「你在想什麼?」我問。

  「我在想,」慕承和說,「要是現在抽一支煙,感覺肯定很不錯。」

  「……」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這裡睡了。」我放下身體,隨意地仰躺在沙灘上,也不管那些細沙是否會沾到頭髮上,或者漏到衣服裡面去。

  數不清的明星掛在深邃的夜空中。

  「這樣比較舒服。」我說。

  他仰頭看了下天,聽從我的意見也一起躺了下來。

  「我只認識北斗七星,其餘星星全都不懂。」我說。

  「你是什麼星座?」慕承和問。

  「天蠍。」

  「那真幸運,天蠍座是夏天最閃亮的星座。」

  「現在能看到麼?」我來了興趣。

  「那顆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蠍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藉著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側上有個傷疤,大概一寸來長。夏天的時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沒發現,直到這時,他躺著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來。

  「啊?怎麼弄的?」

  「刀傷。」

  「刀傷?」我正在腦子裡消化這個詞。

  「被人砍的。」他說。

  我瞪大眼睛,轉頭看他,「不可能吧?」怎麼,怎麼可能。

  「不騙你。在俄羅斯留學的時候,地鐵站的通道裡,三四個孩子,都只有十來歲襲擊我。第一刀捅過來,我用手臂擋了下。」

  「為什麼?」

  「當地特別是大城市有些團體,他們仇視……」他遲疑了下,顯然是在斟酌用詞,「仇視外來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場所攻擊單個出行的外國人。我和你們陳老師住一起,那天他整好生病,我半夜裡路過那裡給他買藥。」

  「後來呢?」

  「正好警察來了,他們一哄而散。」

  「這麼危險,可是我從沒聽你講過他們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著他皮膚上那個狹長的疤。

  「我也沒說過他們有多好。」他笑了下,「對事物的評價都應該站在客觀的立場。而且一個人不可能在某地方獲得了知識和可貴的人生經歷之後,卻又滿懷著抱怨和不屑。」

  我吶吶地啃了一口手裡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關節給他看,「我這裡也有一個很大的疤。」

  他聞言,把腦袋湊了過來。

  「小時候,我爸爸在廠裡當工人,我媽帶著我住在鄉下。她為了方便接我上幼兒園就買了輛自行車來學。我們家門口有一條水溝,有這麼寬,」我比劃了個一尺多一點的距離,「我坐後座。她第一次載著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溝的時候我媽說:『桐桐,我覺得我們不下車也騎得過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著她的腰,愣愣地點頭。最後……」

  「最後她倒是騎過去了,但是你卻沒過去?」慕承和接嘴問。

  「對對對。你怎麼知道?」我忍不住一個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他白天暴曬在紫外線中,現在鼻樑和臉頰的皮膚開始微微泛紅。突然,我發現我倆的這個姿勢挺曖昧的。一男一女仰躺在沙灘上,本來中間隔了點距離,但是我倆聊的太投入,不知不覺湊在了一塊。我急忙坐起來,為了掩飾尷尬,將手裡的玉米遞給他。

  「那一邊我沒有吃過,你可以嘗下。」

  卻不想我這個動作,剛好把手臂上沾著的細沙帶了起來。海風將它們吹到他臉上。

  「沙子吹眼睛裡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覺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別揉。給我看看。」我扔掉手裡的玉米,垂頭給他看眼睛。

  藉著星光,我看到他的睫毛的根部沾著幾顆沙,於是手撐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氣,觀察了下,它們還沒消失,於是又使勁地吹了兩口。最後,心滿意足地說:「好了。」

  他先是睫毛顫動著,隨之,一雙眸子在眼簾下露出來,被夜色反襯著,顯得晶瑩明亮。他的目光掠過我的眉眼、鼻子,最後流連在我的唇上,久久沒有挪開。

  我突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麼了?是不是聽不見我……」

  忽然,他把手覆蓋在我後腦勺上,將我的臉壓近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活生生地剝奪我還沒出口的半句話。我倏然一驚,只得趴在他胸口上,夾在耳後的碎發也滑落下來。他將頭輕輕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試探,他只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唇角輕啄了下。我猝不及防,張著嘴,目瞪口呆,腦子像被按了暫停的影碟機,瞬間被定格。別說思考,連心跳都一併消失了。

  慕承和雙眼凝視著我,眸中帶著種波瀾,接著,他緩緩地,側著臉,又一次吻過來。留在我腦海裡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他喃喃對我說的。

  「你可以把眼睛閉上。」

  那一刻,海風輕拂,星漢燦爛。

《獨家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