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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訓會演的頭一天,給同學們加了菜,還有魚,好像吃散伙飯一樣。晚飯之後,大家整理自己的東西,因為明天會演之後就直接走了。

  有的孩子開始傷感了,纏著教官們聊天唱歌說話。還有的孩子,死揪著教官們要電話地址什麼的。但是他們有硬性規定,不能給學生留下任何聯繫方式,態度都很決絕。女生們就求著我去要,我那時正是生理期頭一天,肚子疼得厲害,加上有點感冒嗓子也疼。一個人正難受,正頭疼這麼一大群纏猴的時候,接到慕承和的電話,估計他是要告訴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對著孩子們說:「好了好了,我接完電話再說。」

  「別吵,薛老師男朋友來電話了。」一個綽號糖糖的女孩兒大喊了一句,賊兮兮地招呼大家噤聲。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叫,反倒讓一堆人起哄了。

  「哎喲,我們薛老師不是單身吶。」

  「今晚,好多男士失戀哦。」

  「薛老師,我們的心在滴血。」

  我一邊示意他們小聲點,一邊笑著按了接聽鍵。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師和師公要生氣了!」糖糖又是一聲大喝。

  慕承和正好聽見最後一句,問道:「師公?」

  「或者你想叫師母?」我反問。

  「我以前倒是聽見過有人叫師丈。」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到屋子,趕著孩子們出去。

  「我記得以前有人還叫我祖師爺,過了兩年,輩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語罷,還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一群學生怎麼都攆不走,我只好匆匆地和他說了幾句就收線。

  「一點都不肉麻。」一直偷聽的糖糖遺憾地歎息說。

  「就是就是。」

  「至少應該『啵』一個。」

  「三秒鐘內都給我消失!」我發飆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後,我又看著手機,想問他一個人在家,夜裡要是害怕怎麼辦。可是掂量了下,還是作罷,放下手機,又看他們夜訓去了。

  最後這一晚說是為了明天的會演做最後的夜訓,其實基本上成了每個排圍著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頭取了礦泉水,給每個教官派發。這時,一群人就逮著我了。

  「薛老師也唱個歌。」

  我笑著搖頭,躲到一個排後面去,哪知這邊聽見動靜也叫我唱。

  我這人雖然很麥霸,可是當著這麼多學生,哪兒丟得起那個人呢?說什麼也不肯。我越不肯,他們就越鬧,就在這一刻,有個哨兵進來,隔著老遠就喊。

  「小薛老師,大門外有個人,說是您家屬要找您。」

  軍營裡有規定,外來人員不能進出。所以家長親屬什麼的都不讓進來,只能事先打電話或者把輔導員叫過去,看看究竟找誰,然後本人才能到門口放放風。有時候找不到學生本人,也沒辦法。

  這小哨兵對人很好,和我還算熟絡,經常幫我拿東西。竟然專門跑來叫我。

  可是,他嗓門也太大了。

  「家屬?」我尷尬地小聲嘟囔了句。我在這裡哪有什麼家屬?

  哪知他耳朵極好,解釋道:「他說他是你家屬,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一男的,二三十歲。」

  「肯定是咱們師公。」有個男孩叫嚷了起來。

  「轟——」大伙就笑了。

  我板著緋紅的臉,跟著小哨兵拐個彎,看到大門外等著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車前的暗處,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蒼翠松木,鬱鬱蒼蒼、古樸高潔,無論什麼阻擋它的生長,它都將頭微微揚起,繼續往高處張望,筆直地聳立著,凌雲之上。

  他朝我這邊走了幾步,燈光讓他的輪廓漸漸明瞭。我衝他揮揮手。他見狀點了下頭,含著恬淡的笑等著我走近,沉靜溫潤,如水似玉。原本我是不緩不急地從那邊營房走出來,但見此情此景,再也穩重不起來,提腳便跑到他身邊。

  只是,兩個人站在大門口,也不是個辦法。

  周圍雖是荒郊野外,但張麗麗和我對地形已經很熟了。於是我帶著慕承和,一起壓馬路。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偶爾路過的卡車,連個人影也沒有。這麼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個人連大門也不敢出。我倆就這麼在大路邊上並排著溜躂。他走外面,我走裡面。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並著肩。

  這麼對著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靜了。為什麼他告訴別人是我家屬,而不是愛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氣不聽使喚地衝進腦子裡,我的強脾氣又開始不理智地發作。

  「怎麼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問。

  「打了,沒人接。」他解釋。

  我伸手一摸兜,確實沒帶手機。

  「是不是感冒了?」他問。

  「嗯,有點鼻塞。」

  「嗓子疼嗎?」

  「不疼。」

  「早知道給你拿點藥來。」

  「我們帶了一些常備藥。再說,還有校醫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記得吃,不行的話再找找校醫。」他說。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這麼關心我,我越覺得他是心虛,不禁遠離了他點,讓我們之間有個一尺的距離。

  「薛桐。」

  我應了一下。

  「你生我的氣?」他問。

  「沒有。」我矢口否認。

  「我來找你,你不喜歡?」

  「不是。」

  「我做錯什麼了?」

  「沒有。」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不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說的,便不再言語。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說沒生氣就是真的沒生氣嗎?他情商真這麼低嗎?看不出來女人的心思嗎?不知道自我檢討嗎?不能哄一哄我嗎?我想著想著越走越快,不經意地就將他甩在後面,然後小腹又開始絞痛,頓時邁不動腳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發覺我臉色不對,「怎麼了?」

  「肚子疼。」我說。

  「那趕緊回去躺著休息,別往前走了。」

  「嗯。」我說。

  「原路回去?」

  「這邊可以抄小道,穿過去就到了。」我說。

  他看了下那沒鋪混凝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詫異了,「我哪兒有那麼嬌氣。走慢點就行了。」

  不等他說什麼,我就下了馬路躍過排水溝,跳到那邊小路上。一連串的動作,讓我覺得身體裡有股熱流向下湧了出來。小腹一陣痙攣,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趕了上來,蹲下身又說:「快點上來,我背你。」似乎已經有些生氣。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原本以為我們會僵持好一陣,沒想到他突然開口說:「是不是我越難受,你心裡就越痛快……」神色黯淡。

  「我沒有。」

  「你怎麼沒有?」慕承和低聲輕輕反駁我,「你明明知道你不高興或者身體有一點不舒服,我看著就揪心,但是你還偏要這樣。」

  「我就是沒有,沒有,沒有。」我開始犯起渾來。

  「薛桐,你要是討厭我,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氣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頭淡淡說。

  「我哪有討厭你?」我即刻反駁。

  他臉上掛著黯然的神色,對我的反問不置可否。

  我頓時就覺得委屈了,「我哪有討厭你,哪有?我就是心裡憋得慌,這個罪魁禍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難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難受,我又覺得心裡像被刀子割一樣,更加不痛快。」

  認識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歡哭。可是說完這席話,越發覺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幾次故意拿話氣他的情景,眼淚居然就這麼在他跟前,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他見狀,將我攬在胸前,喃喃地說:「本來還好端端的,怎麼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生氣,我也不難受……」

  他捨棄了他剛才的所有立場,近乎溺愛般地輕輕哄著我。

  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有人這麼遷就過我。

  小時候一哭,媽媽就會煩,奶奶還會罵我不爭氣。不像別的孩子,哭就能爭取到想要的東西。漸漸地,我就不愛哭了。所以,我從沒用眼淚當過什麼籌碼或者武器。可是,在慕承和這裡,卻完全不一樣。

  他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淚水是他在這世界上最致命的軟肋。

  伴著周圍夏蟲的鳴叫,他試探著叫我:「薛桐。」

  「幹什麼?」我甕聲甕氣地說。

  「我還從來沒背過你。讓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輕輕問。

  我遲疑了稍許,最後點了點頭,收住淚。

  剛開始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他覺得我沉。後來,我發現這個擔憂完全是多餘的,他比我想像中結實許多。

  漸漸的,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頭輕輕放在他肩頭。

  「還在疼嗎?」

  「疼。」其實,已經不那麼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惡魔偏要我這麼說。也許真應了他的話,我見他為我著急,心中就很滿足。

  雖說這石子路有兩三米寬,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沒有燈,只能藉著月色和不遠處馬路的路燈照亮,所以他走得很慢。

  「你盡量走路中間,看到什麼黑漆漆的東西,也不要踩,說不定有蛇。」

  「好。」他說。

  「你是不是從小在城裡長大的,沒走過山路?」

  「走過,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著走的。」他說。

  提起他的父親,我忍不住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個了不起的父親。」

  他沉默了些許,然後說:「不是。也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個稱職的父親。」

  「為什麼?」

  「一個好父親,不會像他那樣丟下自己的孩子……」

  我沒吭聲。

  走了幾步他又說:「可是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走一半,他扭頭問:「還疼不?」

  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實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聽到答案,似乎安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卻沒放我下來的意思,繼續往前走。

  我說:「對了,我想好我要做什麼了。明年我去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好像下個月就報名了。反正,我一邊在這邊工作,一邊複習考試,都不耽誤,還能掙錢。以前,我一直想著要當同傳,即使當不了,我這麼努力過,以後也不會後悔。」

  「有志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選俄語吧。你要幫我複習。」

  「好。」他說。

  短暫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來自另一個身體的體溫和呼吸,好像讓我們之間有了一種永恆的羈絆。

  我從來不知道怎麼叫他,以前稱老師,後來就說「你」,那次氣憤的時候還連名帶姓的叫了他聲慕承和。而周圍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說他父親叫他小和。

  慕承和喚我,自始至終都是前後兩個字一起用。

  也許是因為以前在家裡父母之間很少用什麼親密的稱呼,所以自己總覺得愛稱很彆扭。可是,就在這一刻,伴著夜色和清風,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來想去,最後柔柔的喊了他一聲:「承和。」

  他的腳步似乎微微一滯,然後側著臉應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這次沒應我,卻淺淺的笑了。

《獨家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