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國慶當天本來打算跟他去釣魚的,結果下雨了。雨從頭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瀝瀝,讓空氣中有了一種秋的涼意。我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和慕承和一起呆在家裡。他都是在客廳裡做事。我忙來忙去也不會打擾他,有時候自己看考研的複習題,有時候擦擦那些蘭草葉子上的灰塵,有時候給他杯子裡添水。就算一句話不說,心情也是美好的。

  只是,打破這平靜的是一個電話。

  伯母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薛桐,來一趟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

  我的臉瞬間慘白。

  慕承和問:「出什麼事了?」

  他開車載我去醫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來,我茫然的看著車前的雨刮器搖搖擺擺,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無語。

  我們到病房的時候,裡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病床前。爺爺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經換成了呼吸罩。旁邊的機器滴滴的工作著。他身上蓋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機壓縮空氣的節奏,一起一伏。

  伯母見我進門,「薛桐來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醫院商量去了。」說完之後,瞅到我身後的慕承和,目光狐疑。礙於我什麼也沒說,慕承和便只衝她禮節性地微微頷首。並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

  伯母說:「上次你來看老爺子就知道他最近情況不太好,醫生也說各種器官功能都開始衰竭了,早上的時候,血壓又陡然升高,腦內第二次出血……」說到這裡,伯母有些不忍,開始抹眼淚。

  奶奶倒是很平靜,伸手理了理爺爺的頭髮。 

  這時,伯伯和幾個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醫生輕輕推門進來。

  醫生走進病床,掏出口袋裡的小手電,翻開爺爺的眼皮看了看,叫旁邊的實習醫生記錄下了各種數據,就離開了。

  伯伯拉住那位實習醫生問:「真的沒一點點希望了?」

  實習醫生說:「這個難說,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奇跡。」

  伯母說:「人都躺了五年了,當時你們就說也許有奇跡,現在拖了這麼久還不是這樣。」

  實習醫生說:「醫院確實盡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麼大……」

  屋子裡沉悶了片刻。實習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麼辦?」

  實習醫生回答:「剛才張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麼,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於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麼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病房裡只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餘的,我一直站在那裡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後想找什麼東西靠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頭看他。他衝我點點頭,彷彿在說,我在這裡,不要怕。

  樓層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的杵著一屋子人在這裡,就多問了幾句。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裡幹了幾年見多了。其實,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麼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後還是撐不了幾天。」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的是。」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伯母接嘴道:「媽,你說怎樣就怎樣。全憑你做主。」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麼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裡一直有這麼個念想,就是二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病房裡,我身體不好,就只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的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也就想隨著他們父子兩去了。」

  「可是,事情也有個頭。現在都這樣了,與其再糟蹋幾天,不如就讓他走吧。」奶奶說完,歎息了一聲。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生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走到床前,靜靜的看著爺爺。

  他的嘴裡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面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的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了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髮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的當著他們的面,用推子把我的頭髮給剃了。結果巷子裡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爺爺就做了很多小玩意哄著他們不欺負笑話我。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護士點點頭。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的親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裡,淡淡的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複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裡,我從來沒有忤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的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麼個想法。」

  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說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便離開了。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麼?你知道這麼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是只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生說的!」

  我咬著唇,也強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

  慕承和從後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其他的親戚在旁邊,也不好多嘴,於是氣氛就這麼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卻聽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承和開口了。

  慕承和說:「伯父伯母,我替薛桐給你們道個歉,她人小不懂事,說了氣話,你們別放心裡去。只是這個消息比較突然,她有點接受不了,也許留點時間緩一緩就好了。她媽媽不在,雖說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時候,她還是他兒媳婦兒。要不,我們再等等。等薛桐媽媽回來見一面再說,反正都這麼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正好用這點時間,給老人操辦點要用的東西,這樣讓薛桐心裡也有個接受的過程。」

  原本我一直強硬著不哭,即使聽到醫生宣佈絕望的噩耗我都沒哭,但是聽到身後慕承和這般輕言細語,客客氣氣的替我說話,就像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軟弱一下子有了發洩的出口,兩行熱淚滾落而出。

  我慌忙別過頭去,看著雪白的牆壁。

  慕承和問:「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伯伯說:「這樣說起來也對,我們急了點,沒顧全周到。正好我喊幾個人去準備下老人的後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麼都沒準備。」

  大家七嘴八舌的贊同,然後被伯伯安排工作,陸陸續續地走了。

  伯母說:「你奶奶還坐在外面,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後剩下我和他。我站在病床前,扭頭對著牆角,他站在我後面,一動不動。我臉上的淚痕也自然風乾了。他將椅子挪過來讓我坐,隨之也坐在旁邊。

  兩個人默然良久之後,他輕輕說:「要不然,你跟爺爺說點悄悄話。」

  「他能聽見嗎?」

  「也許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說假話。」

  「那什麼時候說假話?」

  他神色停頓了稍許,「善意的時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時候。」

  我盯著他的雙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其實,我也對他撒謊了,不是嗎?

  我避開他的眼神,轉而看著病床,「我想起來,我有什麼話要告訴爺爺了。」

  「我迴避下?」

  我想了想,搖搖頭,然後又點頭。

  慕承和起身說:「那我出去抽根煙。」

  我將頭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小時候,有段時間借宿在你和奶奶那裡。每次測驗後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字,可是我語文從小就不好,每次考得很差的時候就不敢給你們看。最後,就模仿了你的筆跡簽字。」

  「還有一回,我上課講話,被班主任抓了出來,要我請家長,不然就不許我進教室。那個時候家裡還沒裝電話,我就撒謊說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醫院,老師才放過我。」

  「你經常把錢放在前面上衣的內包裡,然後也不怎麼數,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會偷幾塊錢出去買糖吃。」

  「六表叔從雲南給奶奶捎回來的那隻翡翠鐲子,其實是我摔壞的。但是我當時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動的放回盒子裡,後來你拿給奶奶之後才發現成兩截了,害得你被奶奶罵。」

  「你去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表現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來告訴媽媽。你走之後,媽媽揍了我一頓。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裡罵你不是我爺爺。」

  「你跟我說你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三個孫子輩的孩子成家。現在哥哥姐姐都結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說了不知道多久的話,兩個護士推門進來抄那些生命體征的數據,才打斷了我。然後,護士又掛吊瓶,給爺爺輸液。我把地方給她們挪出來,到了屋外。

  已經是晚飯時間,其他病房都飄著飯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兩口子來了,看到我就說:「你先去吃飯,我先守著,有事給你電話。」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有事是件什麼事。

  走廊上沒看到慕承和,我繞了一圈,在緊急出口那邊的樓梯間看到他。他在兩層樓之間的拐角處,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發愣,一個人靜靜的抽煙。

  我走過去,緊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餓不餓?」他滅了煙問我。

  「嗯,餓。」

  「那邊有人了?」

  「嗯。」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去給你取件衣服,夜裡氣溫低。」

《獨家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