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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員給蘇喬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她索性捧起茶杯,笑著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呢,看起來好可憐。」

陸明遠剛剛和服務員說過結賬。所以這張桌子的邊沿,有一個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著一紙賬單,還有兩塊附贈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塊檸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釋過了嗎?我被人放了鴿子。」

蘇喬聽出他的不耐煩,終於繞開這個話題:「好啦,回家了。我買的東西很重。」

她沒說假話。因為她的包裡裝了兩瓶紅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爾會「叮鈴」一聲響。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橋。城市的連綿燈火融進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瀰漫著河邊獨有的霧氣,水浪被光輝照出層級。

蘇喬遙望異鄉的景色,心裡其實很想家。她打開紅酒的橡木塞,舉著瓶子,毫無負擔地喝了一口——頭頂便是今晚的圓月,身邊還有作伴的陸明遠。

好酒,明月,美人,三樣都湊齊了。蘇喬自我安慰道,境遇還不算差。

陸明遠卻煞風景道:「這瓶酒的酒精度數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瘋,我不會管你。」

蘇喬聞言,嗆了一口。

她扶著街邊的樹木,悶聲咳嗽兩下,調侃道:「你不管我,誰給你做飯,打掃衛生?」

長街的地勢更高,可以俯瞰近處的河流。蘇喬抱著那個酒瓶,倚靠樹幹,臉頰微紅,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紀,她一定會被當成河中妖精。

晚風吹亂了她的長髮,陸明遠駐足等她。

他說:「你再待一個禮拜,就回國吧。我父親的不動產,我暫時不想要了,合同作廢。」

陸明遠的話,輕鬆又簡潔。

蘇喬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緊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壯的樹幹,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終蹲在了地上。枝頭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舉動。

毛絨絨的松鼠「吱」了一聲,陸明遠也問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蘇喬沉默不語,拒絕說話。

陸明遠便道:「小喬。」

他的聲音真好聽啊,蘇喬心想。可她併攏膝蓋,像個無家可歸的酒鬼,如果身邊再有一條狗,她就能領著狗去超市門口討錢了,像這裡的眾多流浪漢一樣。

「今天約你見面的人,會不會是你爸爸,」蘇喬忽然開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說,合同作廢了……是因為你爸爸沒出現嗎?」

她主動問他:「陸明遠,你是不是懷疑我?」

草地蓬鬆而柔軟,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陸明遠踏著草地,走近蘇喬的身側,他並沒有拉她起來的打算,他依然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你來告訴我,」陸明遠道,「我怎麼懷疑你,比較合理?」

第6章

沒有一種懷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斷都是臆測。區別只在於,臆測和現實相差多少。

蘇喬深知這一點,因此她混淆視聽道:「我剛來的那一天,你和我說,事務所的老律師不願意接這個單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對了,他們確實不敢來。」

她將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獨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氣味沁入晚風,她越發壓低嗓音:「他們平時在公司里拉幫結派,精打細算,什麼好處都佔盡了。真正到了緊要關頭,就合夥把我推出來……」

陸明遠不是合適的傾聽對象。

他快速總結了蘇喬的意思:「照你這麼說,他們獨善其身,合夥欺負新人。」

然後他就不冷不熱道:「你就不能換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個律師事務所?」

呸,站著說話不腰疼。

蘇喬在心裡罵了一聲。

她將葡萄酒瓶抱得更緊,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針鋒相對道:「那你呢,陸明遠,你怎麼不和江修齊的經紀公司解約?全倫敦只有那一家經紀公司嗎?」

陸明遠尚未回答,蘇喬便解釋道:「其實江修齊對你很好。他盡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資源給你造勢,只是你們兩個人的觀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語道:「我的親戚就不一樣。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恨不得我去死。」

這句話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蘇喬洩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莖扎得很深,牽扯中帶出幾塊泥土,悉數灑在她的鞋子上。

「你對我父親瞭解多少?」陸明遠忽然蹲下來,和蘇喬保持平視,「他從前在公司裡做什麼,你聽說過嗎?」

蘇喬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長助理。」

陸明遠糾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說法。」

蘇喬向前傾身,道:「董事長已經死了。他車禍當天,整條路都封了。至於他的助理,暗地裡做了什麼,很重要嗎?」

陸明遠並未接話。從蘇喬的角度,可以瞧見他的喉結和鎖骨,她懷抱著欣賞藝術的態度,目光進一步深入他的衣領。

兩人距離很近。

陸明遠果然向後退,坐在了鬆軟的草地上。在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陽光晴朗的白天,會有很多人像他這樣坐著。灰毛的鴿子也將扎堆出現,邁著朱紅的小爪子,競相爭搶從天而降的麵包屑。

此時此刻,周圍卻空無一人。

陸明遠沉默良久,問道:「你們做律師的,不在乎僱主是什麼人,給錢就能辦事,是嗎?」

蘇喬失笑:「除了我,你還接觸了幾位律師?」

「只有你一個。」陸明遠道。

他說「只有你一個」的時候,目光不曾離開蘇喬的雙眼。她毫不客氣地凝視他,莫名有些心癢,繼而口乾舌燥,於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陸明遠又說:「你倒是挺敬業。」

蘇喬回答:「你終於誇了我一次。」

陸明遠不解風情道:「這是最後一次。」

他無意浪費時間。他原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面對著剛剛誇獎過的蘇喬,發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張回程的機票。」

蘇喬深吸了一口氣。

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被人誤解她沒錢。

蘇喬道:「回國之前,我會完成你父親的囑托,把財產轉移到你的名下。你父親跑到哪裡去了,你告不告訴我,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臉頰更紅了。

她小聲說:「反正你本來也不相信我。」

陸明遠默認她的指控。

他說:「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沒辦法勉強。」

蘇喬當然見識過陸明遠的性格有多固執。就連他表哥江修齊,在他面前也要束手無策,啞口無言。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揪住了陸明遠的褲子——這樣的交流方式讓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陸明遠掉頭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緊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個當街佔便宜的惡棍。

陸明遠誤解道:「你拽我的褲子,我也不可能答應你。」

蘇喬搖頭,據理力爭:「你聽我說,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倫敦大火吧,火災燒燬了多少古建築,連聖保羅大教堂都不能倖免。官方記錄的死亡人數只有五個,但是高溫蒸發的屍體,是誰都看不見的。」

陸明遠沒理解她要表達什麼。

蘇喬繼續說:「火災過後,倫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為地窖裡的老鼠都被燒死,這個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隱晦道:「你越是擔心,越要把問題暴露出來。如果能燒一把火……老鼠就會死光。」

陸明遠看待她的眼神變得複雜。

他問:「誰來善後呢?」

蘇喬藉著酒勁道:「當然是我啊。」

說完這句話,她覺得頭頂有什麼東西。後來她反應過來,陸明遠輕拍了她的腦袋,動作散漫又輕率。

蘇喬甚至可以想像,他的神態和心理活動,就類似於撫摸林浩家的邊境牧羊犬。

《浮光掠影》